西域的忧郁
——亚楠诗歌导读
1
近期集中阅读亚楠诗歌时,我似乎读懂了亚楠眼中流露的忧郁。那是一种“正在失散的悲悯”充溢在一个人的心里,源自并非个人生活世界的碎裂感——
这岁月一隅碎裂
的陶片
遗忘在阴影里——
悲悯正在失散,我
忽然意识到
此刻我的重就是石头的重,就是
内心最后的告别。(《废墟》)
什么碎裂了,什么被遗忘,对此,亚楠的诗没有提供叙事的细节,他倾诉的是某种“碎裂”与“遗忘”状态所带来的内在忧郁,某种笼罩着边地的普遍的忧郁。“我已经听见岩石炸裂的声音。……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天我的思绪都凝固了就像一座冰雕所呈现的瞬间。也可以说大地在幽深的彼岸集结……仿佛有人等待葬礼”(《绿眼睛》)。亚楠的《边地书》最经常出现的事物就是岩石,然而这是碎裂的石头。如《逃离》一诗所写,“突然成为飓风树在颤抖,碎裂的岩石轰鸣”。碎裂的是自我和整个《尘世》:“我在黑暗中就像岩石等待碎裂”。
上述引文的上下文,围绕着炸裂的石头经常出现的是风暴与雷电的裹挟,一改亚楠昔日诗章里充满温情的西域风貌。“花楸树的尾音暗示一个伟大时代的终结”(《生命树》14),对个人来说,一种“恍如隔世”的巨变《就这么来临了》,“我的梦被颠覆成为遗忘的一部分”。亚楠的近作深深纠结于遗忘与记忆之轻,碎裂的事态与内心之沉重。“这静默是裂变后所呈现的场景在盛夏,它用内力撞击但思绪把它从记忆的根部拔出曾遗忘过什么?”(《雪冠》)。
在《边地书》中,可以说亚楠对时代而言书写着某种隐秘之诗,“显然这就是出发前我所听到的那个秘密”(《隐秘之诗》),或者如《早年拓荒者》所描述,一切都“静默如谜”的世界。这仿佛是《天空的秘密》:“秋天未及遁去,果实还在枝头等一场体面的葬礼”。这是关于现实的隐秘之痛,充满相互矛盾的感受,“尽管一切都过去了或许我等来的结果也并非我之所愿。但毕竟大地是干净的……看不出预兆,却又隐隐传出某种信息”(《小河那边》),当已逝之事物有如“预兆”或令人不安的信息,某种笼罩着边地的呼愁挥之不去。
亚楠的诗里隐含着撕裂身心的“最后的告别”之意,它并非仅仅是通常意义上的决然离去,而是跟已扎根于土地那种生活方式的痛苦告别,或许也隐含着与一个时代的告别,或者说,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一个相对快乐天真时代的离去。他的内心《嘀咕》着——
……星星,花香和困厄的羊群
也在思考——
守望家园还是赶紧离去?
而风打着呼哨就像
最后的告别。
一个西域人的生存性命题:“守望家园还是赶紧离去?”正在成为西域人一种普遍的生存困扰。无论是在第一代西域人还是已深深扎根的数代普通人眼里,西域都已发生了难以逆转的改变。“荻花开在风里。北雁南飞,就像一座城堡深秋的苍凉。河水下降,一些地方裸露着呜咽仿佛大地带给它太多苦难……”(《秋风辞》)。某种现实像《裸岩》一样赤裸:“但风来去无踪宛若远处起伏的山峦。毕竟这裸露的岩石谁也不可能改变它”。亚楠总是一再感慨“时光无法回到从前”,尽管他说“我早已习惯这些琐碎的事物。鸟声变暗风融入其中也看见寒鸦把自己的羽毛当作神符”(《空间》)。
快乐的美学观光者难以体味西域人的伦理困境,“守望家园还是赶紧离去”?他(她)们在承受着煎熬。“像一头困兽所经历的疼痛和忧伤当一只雪豹到来,风射出的响箭在我体内痉挛”(《十二月》)。在亚楠的诗作中,西域的风物在美学意味之内或之外,转化为一种伦理情感的符号:“把最深的痛埋在心底。寒潮忽然袭来雪青马抖落眼里的风霜仿佛丢失的孩子泪雨傍着孤独笼罩整个牧场……”(《雪青马》)。西域的风物变得越来越沉郁起来,“骆驼石静卧风中。它昂着头,眼底堆满苍桑。冷暖皆是浮云啊,只有悲伤视疼痛为利器。可我看见的场景正承受煎熬——”(《骆驼石》)。但更多的是普遍的遗忘,“可是现在没有人会关心这些,没有人把他的记忆同苦难联系在一起”(《生命树》27)。
诗人询问着自己:“苦难之心究竟还能够坚持多久?而这时万物对此置若罔闻”《止水》。亚楠正是这种普遍感受的代言者,他《在大漠中》倍感“尘世若即若离”,而此刻,是西域最典型的生物再次提供了无言的教诲:
野骆驼是怎样生存的?
只看见凄风苦雨
在大漠中停了下来,
它们把根朝上,并用另一种方式
滋润——
不仅是野骆驼,骆驼刺也一样“把根朝上”在严酷的环境下生存。在大漠中,亚楠说:“我只能用虔诚温暖自己。只能用澄澈之心呼唤大地明亮……”。在诗人看来,这个世界之所以充满凄风苦雨,就是因为温暖人心的悲悯与虔诚正在散失。他看到《那些花凋谢了》——
悲悯开始黯淡下来,昨天你用清冷
的光装饰自己。
用毁灭唤醒辽阔的寂静
在我心里。
可是季节并没改变什么。岩石上,
情绪忽然落下——
他倍感《命运》的压力:“……这都是我们不曾预料的结局”。但诗人依然坚信生命意志“比石头更坚硬,也比岁月更绵长”。磨难,忧郁,困惑,“又能怎样呢?世界如此浑浊”,“让你心绪缭乱,也让一颗破碎的心进入生命的隐秘处”,用苦难改变了的声音书写隐秘之诗,正可谓“你可以停下来,沉思人生的苦涩又将发出什么声音?”
诗人忧郁的声音源自于内心相互矛盾的感受,在他看来,一方面是《止水》所说的“万物对此置若罔闻”,与之同时他又看见无人在意的《山杨树》“在草坡上孤零零的样子”,“山鸡紧盯着我连眼皮也不眨一下。我当然知道这只山鸡肯定是对的”。作为观察者,他知道“什么事都会发生我也应该理解山鸡的心情”,“而你却在想为何我们的心总是绷得这么紧?”或许诗人感到自身过度聚焦于碎裂的现实,为什么不接受一棵山杨树或一只山鸡的“态度”,或许其间隐含着一种“完整的”世界观?一方面是忧郁,孤寂,颤抖……“仿佛坠落冰河的人骤然定格在巨大的战栗中”(《斯大林街上空的乌鸦》),另一方面是与之相反的,或许置身另一种更广阔的现实,并拥有山杨树一般的生命意志。
“他的苦痛比岩石坚硬,却比时间柔软”,时间能够让岩石风化,诗歌却将痛苦发生转化,“那些异乡人,那些枯萎的思想在奔突中”(《马兰花的忧伤》)。诗人意识到他的身份是如此充满悖谬,在已深深扎根于西域这片土地的时候,突然之间获得了“异乡人”的潜意识,在离开与守候之间选择了后者,因为他怀着落叶一样“对根的爱恋”(《安静地落下》),因为他在这片土地已像树木一样扎根。
这是诗人无法拒绝的《尘世》:“可我只能沉默,只能在寒冬咽下疼痛”。诗人在犹疑中选择了守候家园而非赶紧离去,是热爱也是意志让他说出:“就等待一次洗礼吧。风暴把我葬进深渊”。非但如此,这样的岁月、如此的守候与等待具有反讽意味地被亚楠视为一种《新生活》——
生活给予我的我将悉数
收下。欢笑与眼泪,情仇爱恨
即使苦难深重,绝望
如一次雪崩袭来
亚楠说,“我也会忍耐感谢生活带给我的痛,辽阔的人生都融入血液”,他袒露心迹:“我把悲欢当作过程就像一棵树,风雨雷电都是他无边的疆土”(《新生活》)在苦难与困扰面前,诗人变得更加坚毅与开阔了:像野骆驼、骆驼刺和孤独的树一样,生活的风雨都是“无边的疆土”。他希望在生活世界被打断之后,从新获得某种连续性的体验:
如一块石头的声音
清亮,布满了岁月折痕。
这说明我是清醒的,
没有被尘世污染,没有被遗弃
在混沌的土地上
我已经找到秘密通道,
“所以我只是窥探草原上堙没的呼吸”(《从前》),因此亚楠说:“所以在边地……我一直坚守。也希望根可以延伸得更远一些”,这样就能“把这片土地当作故乡”——
由此我也相信
美好事物终会蓬勃生长
尽管这还需
要时间和足够的耐心
2
诗人决然留下来“守候家园”,并将其视为他的“新生活”。他知道“这世界色彩足够迷人。并且也足够让人类忧郁”,但他也洞悉命运之不测,“巨大的雪崩随时都会发生”(《那时我很安静》)。“但我只能这样了在一片茫茫丛林中继续赶路穿过不同色彩所以我感谢土地,感谢阳光带来的安详”——
而未知领域像
魔术师
不断变幻出欢乐,疼痛
我的悲喜剧
和与日俱增的迷茫(《呼吸》)
在忧思之中诗人亦欣然接受西域的迷人与令人忧郁,他由此获得了某种安详的心态,并深知《雷阵雨》会随时降临:“我也不知道这忽然聚集的云预示什么。但它们一直在聚集、壮大,吸附大气隐秘的力量”,而此后的风雨已经变成了某种“辽阔的疆土”,“就是我还乡的过程”——
……现在某些力量改变了我
从未看见过的风景
看待世界的目光被改变了,“这之后的热烈也都归于寂静”(《繁花》);“沙之上有一朵葵花相伴是幸福的”(《葵花梦》)。在改变了的风景里,一切事物都获得了信念般的寓意,“夜之隐喻使我能够看见向日葵都将把头朝向东边”,与之同时,他也保持着某种检视信念的警觉,“所以我知道某种征兆已在更大的背景里蓄集”《天象》。
由此,他再次垂目于那些灵性的事物,或事物之中隐含着的灵性。那些很轻微的事物变得重要,那些微末之物的符号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夜沉沉。匆忙赶来的
雪在窗棂上
他侧转脸
回应通红的炉火
雪也在回应寒鸦抖落
的羽毛
……就植入虚空吧。根据雪的走向
他穿过大街
沉入杏黄色迷雾(《羽毛》)
在诗人看来,之所以值得“守候家园”而非尽快离去,恰恰是因为依然能够从西域辨认出那些具有救赎意味的事物,依然能够感知事物的灵性。“雪也在回应寒鸦抖落的羽毛”,事物之间的相似性似乎隐藏着某种秘义,相似性如同异质事物之间的一种象征交换,落雪与寒鸦的羽毛,穿过大街沉入杏黄色迷雾的人,“冬天的雪仿佛恋人在夜幕中透出亮光”(《我曾经是我的影子》),相似性有如“植入虚空”之中的一点未被确认的信念,但已经给予诗人以生活的信心。亚楠在《远眺》中再次注目于这些“羽毛”一般轻的事物所给予的暗示——
我眺望云朵
把影子拉长的亮色——
一个农庄
也曾有过疼痛与不安么?
这一时刻似乎“记忆被尘封”了,诗人并不想打开它,“还可以继续沉默下去”。在此刻诗人的经验中,事物有着明亮的一面也携带着记忆的阴影。“鸟也一样在城市上空,强劲的呼吸让天空明亮起来雪就是一种背景也不像这些鸟被时间驱赶多么痛心啊……”(《雪夜乌鸦》)然而,可感知的世界再次给予了诗人内心的启迪:“一只鸟在飞翔中滤去它的苦涩和迷茫”,恰恰是在一个苦涩的世界里存在着生命的灵性,一只孤单的渺小的飞鸟,“就用翅膀抵御——这无法预测的风暴啊悄然无声”。
忧伤、苦涩没有消失,然而却与生命的灵性浑然一体,或者说,正是那种孤苦与苍凉检验着深处的灵性。尽管亚楠意识到这个时代“正在失散的悲悯”,而他的诗作就正是对失散的悲悯的一种聚集,一种汇聚。他从视野中的一切事物中收集起那种与苦难、惊恐、创伤等体验对应着的悲悯,没有后者,生命中苦涩的一切最终都不能得到救赎。“所以你依托的风诡异若历险之后的灯盏——把惊恐放下吧然后就回到出发的地方”(《黑天鹅》)。
一切事物似乎都被烙上了遗忘与记忆、伤痛与慰藉的印迹,诗人祈愿“情况或许就会好转”,“但我记住了疼痛有时也是福祉”(《生命树》26)。因为人类社会所经历的事件,诗人眼中的事物转换为悲伤与救赎的双重意义的符号。
夜之眼
用眺望带来空阔
多么寂静啊,马群在草地上
就像一组浮雕
触动我的
心事。远处云杉挺拔如
不断长高的思想
在库尔德宁
听秋虫低鸣,仿佛大地上
的战争——
只看见密林和鸟声(《星空》)
记忆在亚楠的诗章中也回响着快乐与悲伤的双重音调,这是诗人怀想的记忆中的时光,“云朵像巨大的飞船把我带进陌生释放引力并在葳蕤中完成了神秘之旅”(《黎明》)。“记忆中杨柳泛着新绿。远处牧场生长玫瑰和牛蒡花老树的精灵沉思河水驮着时光,雨燕把长翅挂在浪尖就像一面旗这都是盛世气象啊。也是西域彩虹般梦境里我的行吟但现在花散落一地,秋雨为大地献上挽歌”(《在记忆里》)。悲伤的记忆也会在不经意的时刻袭来,“……清理旧物时残笺发黄的字句是另一场灾难带着剑伤”(《界限》);“灯影里乌鸦在集体默哀。追忆,或者悼念亲人?”(《暮秋剪影》)。然而在这个充满悲苦的世界上,生命的灵性并没有消失,相反,是一切具有灵性的生命都在受苦。
一切灵性之物都仿佛获得了沉思的特性,树隙中望去的两只雀“仿佛沉思者看不见自己”,“……似乎在高处,那寂静始终带着充裕的碎银”(《接近尾声》)。“露珠尚在寂静中打开的玫瑰若有所思……”《浮游若梦》;似乎连山岩也呈现出思想的形态,“山岭密集的思绪恍若困兽”(《山林》)。而有时,亚楠诗中的忧思不免带上了惊恐不安的事件属性:“此时有一只黑猫窜出来在夜幕中旋转,与风融为一体它的影子带着闪电像预言家”(《叙旧》)。
在忧郁的思绪中,亚楠的诗包含着许多自我劝导的时刻。他在《风从谷底升起》的时刻说,“我不会忘记……忧伤……甚至也看不见风鼓荡的力量。即便天色阴沉,灰蒙蒙如冬日雾霾也并没有改变我——松林和黑斑鸠以及那条日夜奔流的大河带给我的忧伤。但现在天空晴朗,向上的风褪尽大地的迷茫”。在诗人的自我劝导中,风与河流,松林与黑斑鸠都充当了某种力量,“你是对的。荒原上我可以什么也不想……就在夏夜,在一片山谷把梦留给了闪电”(《乌云压低了视线》)。
亚楠的自我劝慰时常在不确定的心态中摆动,“……一个人的等待又能怎样?像季节深处的光亮不断喷涌神性降临,群山与河流都是我热爱的疆土”,在《神性降临》的时刻诗人依然明白相反的感受,“但记忆告诉我不朽就是幻觉在苍茫草色中微微颤动”。尽管如此,我们在亚楠的忧郁声音中总听到一种坚毅的东西,这是那个一直书写西域的诗人在痛苦的经验中走向他的成熟——
不确定性总是
比确定的东西更胜一筹
我进入,为遗忘而生也
为梦不再啮噬梦(《旅程》)
诗人不只聚焦于自身的忧郁,他同样关注到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如同那些继续生活在《黄沙梁》的人们,这是一些“来自不同乡音的人”,“他们曾把命运握在手中,把故土存放心底于是沙梁上就有了可以暂避风雨的土屋”,虽然命运“脆弱”而充满“碎裂”感,然而生活依然在继续:“院落里鸡鸭成群,狗吠声唤醒黎明——雪白的棉花呀这黄沙梁的见证者在绿色中就像一朵花让我感念至今”。他意识到“思想的冲突来自陌生,愚昧和贪婪”(《生命树》4),而对不同乡音的人的爱超越了偏狭,更广阔的力量亦在心底复苏,“所以我并不孤单……大漠涌起潮汐在空阔中奔走”(《烽火台》)。
这是一个沉思者在磨难里对生命的致敬:“这是一片初春田野草木茂盛,无数智慧之鸟在天空竞技接下来,这些鸟生儿育女却不知道世界如此混浊不知道险象环生就这么快乐着……”(《沉思》),这些接近天空的生灵格外得到诗人的青睐,它们“带着光亮。鸟声温暖若灵魂的加冕”(《时光隧道》)。这一切富有灵性的生命有如一种康复的力量,或给予希望的符号,让满怀深情守候家园的诗人能够怀着一种信念说——
就默默祈祷吧,
美是根本挡不住的——
那些澎湃的激情终会越过
记忆之门。(《墙》)
3
在重大的社会事变之中,诗人犹如在一场风暴眼中寻找内心深处的宁静,以便能够寻找到那些没有丧失的感应力,没有失散的悲悯。亚楠说,“这些年我老是活在自己的影子里并且绵延不断地看见黑影晃动的情形。但我并没有说出来,像一只冬眠的熊所采取的方式。也就是说我还没离开山谷”(《进入冬眠》)。对亚楠来说,诗歌写作有如一种对痛苦的疗愈过程。他在《安静地落下》里说:“现在可以说我是清醒的微不足道也比尘世清白”。诗人企图让自己相信人世间“还有值得留恋的风景”,“那些曾经的泪也会静静落下,落下就像空气中的尘埃缓缓融入呼吸”。虽然他一次次《从梦中惊醒》,感到“光从高处射入,无声的哑剧那时也会惊醒”。他寻找着超越令人忧郁状况的路径,“没有彼岸在风中谁又能看清自己?”
镜子在旋转,
当世界成为天堂我们都是
迷宫里的孩子。(《砾石与花朵》)
一个人日益“面对空寂”是因为“一些人离去”,但即使在《枯坐》的时候他也感受到那些一直存在着的事物,并且足以带有慰藉——
留下牛羊
西风和缓慢的时间
都朝向秋野
我独自呓语。仿佛
有人来
将会与我一起诵诗
从这些诗中不难感受到亚楠到内心世界的那种孤寂与无奈:“时光倒流,我却还没来得及发声”(《谎言》),“但谁都不会改变既有的事实”(《上弦月》)。不再有西域风物明亮的巡礼和充满友情的欢乐宴饮,从亚楠的诗歌中我们能够看见一个人独处与忧思的那些片刻,记忆中的事件不时闪现,“我经常在梦中看见影子”(《这些影子》);“而远处磷火宛若无家可归之人的泪眼”(《静夜思》);“我并不知道回忆的滋味多么绵长。岁月馈赠我像切割的土地那么痛又熠熠生辉”。亚楠的诗思在记忆的阴影与熠熠生辉的西域之间反复地跳转,“我眺望雪宁静的白,像一只雪豹威猛而孤独……在那里,神圣的威仪直抵内心”(《春汛》)。
就像任何一种疗愈的目标一样,这是一种力图回到现在的努力,“但现在只有月亮可以安享孤独”(《万物静默》)。然而就在这些孤独的瞬间,救赎的符号也频繁地出现在诗人眼前——
一道光射入
谜底。神话飞翔在空中,
拯救亡灵?
这是众神歌唱的领地,就像
洪水撞击岩石
的轰鸣。(《神箭》)
在忧郁的西域,作为救赎符号的神话与众神再度重现,有如《空灵》一诗直言不讳的表达:“草原所呈现的视域是神话——显然鹰的高度可以压低风暴逶迤长梦”。然而这些“空灵”的神话与亚楠早期那种青春期式的抒情风格不同,在亚楠看来,它意味着《浓雾即将消逝》,“这即是神话的归属感抗拒遗忘……”在一种遽变和灾异性的缓慢演变之后,诗人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心境,他这样写到一种《迟暮之心》,实则是一种内心的激变——
风雨诠释的大地
多么寂静啊!从激情中脱胎
换骨……
熟悉亚楠的人或许比我更清晰地感受到他如何“从激情中脱胎换骨”,从青春式的抒情状态到“迟暮之心”的那份宁静,亚楠的诗境变得愈加开阔了。一如“灰鹤在空中没有路的地方却拥有辽阔”(《逃离》),对此,似乎亚楠有自己的符号转换,如《暗语》所说——
这是祖传秘密:内心辽阔
方能走得更远
从亚楠的诗里可以一再地感受到诗人对“内心的辽阔”状态的抵达,他在《独爱荒原》中说,“我喜欢风暴横扫的旷野鹰静止不动而一种力量来自内心的辽阔”,即使“古老神话坠落了我依旧喜欢进入雷霆狂欢。云雀的尖叫比飓风威猛即使化为石头灵魂也要空阔,安宁——”。他也喜欢《月光谣》里那种“静静守望”,“给心一片空阔”;“还有我的梦,渡鸦、灰鹤和红草莓溪水缓慢流淌,黑马驹的响鼻融入辽阔”((蓝色童年》)。内心的辽阔意味着穿越了阴郁的疗愈境界。
以此完成我的馈赠吧,和你
古老的挽歌(《月光谣》)
如果说在亚楠这里诗歌写作自发地成为一种自我疗愈的方案,那么他的诗让我们开始看到,他已穿越西域阴云密布的时刻,感受到《骤雨初歇》的片刻——
忽然到来的光
延续宏大场景所能承载的隐喻。
彩虹呈现
在西天山腹地,光与影
拥有各自的疆域。
土豆开花了,她婉约
的蕊在黑蜂撩拨下带着闪电
的韵律。
这并非透出光亮
的羽翼。但可以肯定的是
我也用花香
完成一次内心体验
如云握住闪电。
而草尖上,那些明亮的露珠
都是最好的馈赠。
读到这些诗句,我为亚楠感到一丝欣慰,“我也用花香完成一次内心体验”。不妨把这些隐喻视为一种真实心态的表露,“如云握住闪电”,而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无疑只能通过一种“脱胎换骨”的写作。如《凝固火焰》一诗所说,“禁锢着却依然在巨大的视野中绽放”,对亚楠来说,这些隐喻指向的是一种“裂变的词语”:是的,“如云握住闪电”。
就诗歌写作而言,亚楠从沉郁中体味着日益开阔的境界,也领略到语言自身曲尽奇艺的无尽《回廊》——
这曲是他转身看见
的语言木栅
延续古风。光环绕的铜铃
在他念想中
摆动。似乎进入了尘封
的典籍
往昔或者曲水流觞
他观望进退
有度。多少不眠之夜啊
内心起伏——
他转身时有一道闪电
与我相遇
作为一种救赎性力量的载体,亚楠的诗作自觉地增强着对语言的探索,有如长诗《弓月城》对历史的探秘,如何将被淹没的事物擦亮,并将其转化为隐秘的符号:“即便堙没了也有信仰可以擦亮它们。并且就像蓝宝石,和星辰在记忆中存在。而语言已储存了密码”。亚楠在长诗《生命树》里有相似的表达:“我用风的絮语吟诵古诗。也用石头把它的低音射向高空这仪式代表着远古通行的象形文字都以独特方法保存至今并且沿着秘密通道抵达迷宫”(《生命树》23)。而终有一日,诗人感受到,痛苦的经验得到了转化,有如一种信仰擦亮了经验与语言,而能够让“异乡人驻足把回忆纳入经典”。
……科古琴山上的雪
寂静。仿佛仙境中纯洁之美
喂养人心——
被孕育的思想发光
普照大地,和夜行者。并以
诗歌救赎灵魂……(《弓月城》第21节)
“生命树”会一直生长在辽阔的边地。在诗歌书写中,亚楠正在缓慢地走出西域的忧郁,他看到了“静默把它的绿色眼睛置于树梢……光华之上布满晶莹的露珠我紧随如虔诚者”(《生命树》31)。而我的导读也将暂时告退,因为我知道,亚楠的知音如夜行者会由此步入诗歌的漫漫救赎之旅。
20220505 22:5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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