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詩中的“維米爾”
一
大概90年代中期,忘記了在哪本詩刊上,第一次讀到了朱朱的詩,包括《剋製的、太剋製的》這一首,結尾“她將電綫拖到樹下,/熨好的褲子像憲法,無可挑剔”一句,當時留下的印象太過鮮明,感覺有一把裁縫的剪刀在臉上掠過,略顯暴力,還帶了一點法律專業的嚴苛性。那個年代,整個社會在轉型中野心勃勃,又處處顯得粗枝大葉,年輕詩人渴望泥沙聚下的語言能量,能把句子寫得這麽幹淨、精準的作者,實在少見。但另一方面,句子(褲子)平直的縫綫,又好像在“太剋製了”之中,有意掩飾了某種內在的狂野、神經質。
這樣的矛盾性,朱朱的評論者也註意到了,他的優雅,好像一副“淬煉的鎧甲”,抵抗外部幹擾的同時,何嘗沒有嚮內強力給出一種秩序。因而,他早期的作品,常常暗含了內外的緊張,室內的整飭、自我的內在敏感、深邃,與稍顯混亂、嘈雜的外部,形成一種相互抵抗又依賴的結構。有時猝然分離,則會帶來一種震驚的效果:
我獲得的是一種被處决後的安寧,頭顱撂在一邊。
周圍,同情的屋頂成排,它們彼此緊挨着。小鎮居民們的身影一掠而過,衹有等它們沒入了深巷,纔會發出議論的啼聲。
——《林中空地》
顯然,這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段落,卻又讓讀到的人,免不了心領神會:衹有在極端决絶的狀態下,在一種“身首異處”的斷念中,靈魂才能獲得全然的安寧。林中空地上那個頭顱的視角,似乎也能為我們分享:仰面躺在那裏,能看見藍天,看見樹梢的晃動,甚至能感到有一絲涼風,吹進了脖頸。朱朱寫過有關魯迅的詩,周圍密匝的屋頂、掠過的身影和市聲,不難讓人想到魯迅的文學原型:封閉的江南小鎮、“砍頭”的主題、庸衆的圍觀與獨異的個人。衹不過,在朱朱這裏,“個”與“群”的對峙,不單指嚮文化批判,它更像一種自我生成的儀式,某種心智的內在秩序,恰恰需要以外部的喧擾,乃至一種暴力為媒介。“它需要外部而來的重重的一戳”,這是他後來名作《江南共和國》中,格外耀眼的一句。
當代先鋒詩,興起於文革之後“我不相信”一類精神氣場,大傢爭先恐後,比賽着甩脫毛澤東時代的大結構、大敘事。但事實上,“驅魔”往往伴隨了“附魔”,逃離的過程不免是再次的捲入。無論“朦朧”還是“後朦朧”,即便祛除了原來的意識形態內涵,20世紀革命年代的精神傳統仍深刻在場,暗中决定了不止一代人的慣習、癖好和姿態。譬如,當代詩人普遍信奉一種語言機會主義,認為即興揮灑,才能歪打正着,不斷把握語言的奇跡瞬間,“敢叫日月換新天”。這樣的“無政府”態度,距離20世紀的革命豪情,其實並不遙遠,依賴於對個人乃至集體之主體能動性——“心之力”的高度信賴。顧城曾十分認真地說:中國道傢文化的無為、無不為,一經翻轉就是無所不為、無法無天,自孫悟空至毛澤東、自“大鬧天宮”至“文革”,都不外在這一傳統,身為中國詩人,因此有理由“解脫一切概念和目的的束縛”。這樣的武斷和粗率,恐怕多數人都不會在意,覺得衹是詩人性情之表現,殊不知其背後有多少集體性狂熱,在歷史顛倒的過程中彌散。連溫柔敦厚的張棗,也曾說在他那一代人那裏,即使溫柔,也有走極端的特質,是一種“霸道”的溫柔。在這樣的氛圍中,讀朱朱的詩,看他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周遭,利用內外的反差剪出一條條漢語的褲綫,我們有理由相信,新一代或許厭倦了不求甚解的文化,沿着屋頂之上“啼聲”散開的紋路,當代詩也有了走出固有精神結構的可能。
這是朱朱早期詩歌給我的印象,精準、微妙,在漫不經心之中,能將詞的序列意外震悚。他的詩也和他的人一樣,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剛好裝得下了一個疏離、飄忽的自我,襯得出現代文藝“衰雅”的風姿。但老實說,這樣的寫作可以獨自深遠,卻還在現代文藝的基本軌道上,前途未必可觀。2000年前後,他轉嚮敘事詩的寫作,對個人而言,這是一個相當成功的戰略。那件無形“淬煉的鎧甲”,似乎被主動脫下了,內嚮矜持的自我開始移步室外,走入更廣阔的時空,或者說將外部的戳傷、他人的故事,一次次內化為新的寫作激情。這首先全面更新了他的語風。
剛纔提到,朱朱的抒情短詩在散漫之中,往往能一語中的,但和部分當代詩一樣,樂得享受“跳來跳去”的樂趣,語義的跨度大、私密性強,不少句子的妙處,僅有一二圈內友人能懂。像《廚房之歌》中的“我們衹管在饑餓的間歇裏等待”,看過劉立桿對其傢居生活的介紹,我才能知道,這一句是如何的傳神。但敘事詩,不同於90年代以來包含敘事性的詩,它首先要放棄蒙太奇的“紅利”,要恢復一種講故事的技巧,一種可將虛構空間用細節填滿的耐心。像《魯賓遜》這一首,朱朱在訪談中稱它好像是對自己的一次施暴,必須硬了頭皮,才能一直寫了下去,但這次“施暴”,無疑是成功的。詩中的“我”,以一位遭遇車禍的藝術傢為原型,癱瘓在床,也像一株植物永遠種在了床上。“我”的戲劇獨白,為什麽讓朱朱如此着迷,我猜不外乎這種失去全部行動可能的狀態,恰好提供了一次完美的、從虛空中創造世界的機會。
這也是魯賓遜的狀態,孤身一人,荒島餘生,同樣也面對了一次孤獨創世的機會。在我們的印象中,魯賓遜是一個冒險的旅行者,在求生方面堅忍不拔,但事實上,他還是一個虔誠的清教徒,按照馬剋思•韋伯的邏輯,還是一個精於“算計”的資産階級原型。他的歷險開始於不安定的闖蕩,而終於理性的設計和秩序,冒險的衝動與現代人的理性,在他這裏結合在一起,包含了自我救贖的意味。對於詩中的“我”而言,虛空中的畫板,正像海中的小島,等待一個禁欲的冒險者,將秩序、理性和主權,賦予在它全部的荒涼之上,病床上不能動彈的“我”,也由此獲得另一種行動的可能:
先是染紅那個用以調試輸液速度的
小塑料包,
然後像一個作戰圖上的紅箭頭往上,
噴嚮倒挂在那個頂端的
大藥液瓶中,
小花一樣在水中綻開,
或者像章魚施放的煙霧,
原子彈爆炸。
我被自己的能量迷住了
輸液時,一滴血倒流入輸液管。“我”在虛空中屏息、凝神,觀察這一滴血的旅行,專著於想象,這一過程本身,也構成了救贖:“我終於畫了一幅畫,以一種另外的方式”。在這裏,面具已被摘下,獨白的“魯賓遜”就是詩人自己,他要將自己放逐到一個空的故事原型中,然後憑藉意志和想象力,賦予這個故事全部的細節和層次。顯然,面對語言“核爆”後的現場,他也“被自己的能量迷住了”。
二
魯賓遜在荒島上,建築、栽種、製作、捕獲野人,並將其教化;詩人或藝術傢,佈局謀篇,在虛空中運斤,兩種可平行比較的行為,都暗示了一種現代理性的強大規劃。有意味的是,當代詩人普遍信奉的機會主義原則,似乎恰好與此針鋒相對。在組詩《卡夫卡緻菲利斯》中,張棗為當代詩,貢獻了一個母題式的結構:“我時刻惦着我的孔雀肺。/我替它打開膻腥的籠子”。依鐘鳴的闡釋,這個“籠子”可被理解為“一種已受到懷疑和否定的生活方式和詞語係統”,它既是寫作發生的語言環境,有可能指嚮更為隱秘的、總體性的社會控製。如何不致在籠中僵斃,保持一種警覺的活力,張棗給出的方案是“小雨點硬着頭皮將事物敲響:/我們的突圍便是無盡的轉化”。所謂 “無盡的轉化”,在技藝的層面,就落實為常見的“跳來跳去”寫法,依靠不斷自我分化、詞語的分衍、折射,去閃避抒情自我對係統的配合。“跳來跳去”帶來廣阔的語言可能性,也能幫助詩人閃避傳統的、習俗的窠臼,但在成熟心智的培植方面,卻不一定有太大助益。鐘鳴後來含蓄指出,如缺少“盈濡而進”、不斷進行身心調整的努力,“病態的跳來跳去”難免會摔了下來,摔在愛麗絲漫遊的現代奇境之中。從這個角度看,朱朱轉嚮“敘事”,至少在個人脈絡中,無意中矯正了現代文藝對任性美學、對“蒙太奇”的過度依賴。正如魯賓遜“不安定”的冒險精神,內在結合了清教的禁欲理性,在朱朱的身體裏,那個看似神經質的“內在之我”,其實具有極強的拓殖能力、構造能力。特別是在一些篇幅稍長的敘事詩中,我們能感受到,對於刻畫經驗、場景的完整性,他有一種近乎偏執的愛好,他的想象力因而也具有一種強烈的視覺性。
《青煙》一詩,據詩人自己介紹,靈感得自“一幅舊上海永春和煙草公司的廣告畫”,它的構思和佩索阿的《視覺性情人》也有一定關聯。某種意義上,要感受朱朱的視覺性想象力,這一首應該是首選。
清澈的劉海;
發髻盤捲,
一個標準的小婦人。
她那張橢圓的臉,像一隻提前
報答了氣候的水蜜桃。
開頭這一節,朱朱像在用文字綉像,既精雕細刻、又能烘雲托月然而,詩中的那個畫師,或許是寫作者自己的投影。但《青煙》的構造,與其像一幅油畫,不如說具有一種動態的電影感,沿了模特的視綫,朱朱用文字虛擬了一個鏡頭的遊走、推轉,從室內到室外,由此時此地,騰挪到多個時空,模特背後的滬上風景、以及廣阔、多層次的生活世界,被徐徐展示出來:
透過畫傢背後的窗,可以望見外灘。
江水打着木樁。一艘單桅船駛嚮對岸荒島上。
……
她已經在逛街,已經
懶洋洋地躺在了一張長榻上分開了雙腿
大聲的打呵欠,已經
奔跑在天邊映黃了溪流的油菜田裏。
遊走的過程,是觀看之中主客關係不斷被拆解的過程,就連模特的真身,也從旗袍中那個青花的“殼”裏跑了出來,走到畫傢的背後,審視起自己畫中的形象。這首詩包含了對視覺形象的深深迷戀,畫傢(詩人)無疑愛上了自己的“視覺性情人”,但他的視覺想象力不衹追逐、簇擁了情人的形象,更是分析性、間離性的,在完整呈現一次觀看過程的同時,也暴露了視覺消費的暴力性,質詢了那個青花“模殼”的生成。當攝影師(嫖客)“把粗壯奇長的鏡頭伸出”,“她順勢給他一個微笑,甜甜的”。這個“微笑”很職業,對於這首詩的讀者而言,同樣構成了一種挑釁。
順便提一句,由於構思的縝密和層次的繁復,朱朱的詩是非常好的“細讀”對象。我曾在課堂上和學生一起討論過《青煙》,涉及怎麽理解畫傢不停塗抹的那道“煙”,有學生提到本雅明在《機械復製時代藝術作品》中關於“靈韻”的論述。在本雅明早已成為“文青”必讀的年代,這並不讓人意外。有意思的是,另一位學生在報告中,則從《青煙》一直說到“全球化”的批判,認為這首詩內在拆解了流俗的“上海懷舊”,而“全球化”帶來的一個結果,就是類似“仿像”的無邊生産與再消費。這位同學的左翼立場鮮明,在他的閱讀感受中,朱朱應該是自己的“同路人”。這個判斷,我想詩人自己未必同意,但畫幅深淺之中,他對“視覺性情人”的愛慕,確實帶了一種自我檢視的成分。大概10幾年前,老上海的廣告畫、月份牌,一時間成為時尚媒體和文化學者熱衷的話題,這個潮流後來擴張為部分國人追慕的“民國範”。但“扛着紅旗反紅旗”,朱朱能在看似趨時的書寫顛倒、反動,牽帶出內在的批判性,這或許是“抵抗又依賴”的精神結構之延伸。《小城》的最末一句“我們的一生/就是桃花源和它的敵人”,可謂卒章顯志,詩人批評傢秦曉宇一篇很有見地的評論,也藉用這個句式,取名“江南和它的敵人”。
事實上,有關“看”的詩學、凝視的詩學,在文學史上是由來已久的傳統。遠的不說,在中國現代文學的脈絡中,對世間萬匯、自然風景的觀看,往往與一種將世界內在化的現代感傷相關:
黑夜占領了全個河面時,還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腳樓窗口的燈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間飄忽動人的火炬紅光。這詩節岸上船上皆有人說話,吊腳樓上且有婦人在黯淡的燈光下唱小麯的聲音,……此後固執而又柔和的聲音,將在我耳邊永遠不會消失。我覺得憂鬱起來了。我仿佛觸着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看明白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心裏軟和得很。
上面這段文字,出自瀋從文1930年代的《湘行散記•鴨窠圍的夜》。一個還鄉的旅人,凝眸於暮色中的水上風景,在光、影、聲、色的交織變幻中,感受平凡瑣屑的人和事,以近乎沉默的方式輪回、重複着,在輓歌式的啓悟中,一個“軟和得很”的抒情內面,由是凸顯了出來。朱朱的視覺性想象力,也散發濃郁抒情氣息,卻並不指嚮感傷的內面“風景”,對於此類書寫,甚至有一種天然的抵拒。在《視覺性情人》中,佩索阿說對他而言,“唯一的博物館就是生活的全部,那裏的圖畫總是絶對精確,任何不精確的存在者都歸因於旁觀者的自身缺陷。”這樣的說法,用在朱朱身上,其實大致不差,換句話說,他的視覺想象力,更多與客觀性、精確性相關,在語言中呈現一個個形象,也就是完美心智的一次次顯現。這也讓我想到了17世紀荷蘭畫傢維米爾,朱朱不衹一次提到他對維米爾的偏愛。
在繪畫及視覺藝術方面,我完全是個外行,剛好對於維米爾,還有一點直觀的認識。2011年春,在東京涉𠔌的一傢美術館裏,有幸看到過他的幾幅真跡,當時一下子就被深深吸引,特別是《地理學家》這一幅。作為一位風俗畫傢,維米爾畫的多是市井生活,場景也多為室內,在畫幅左側,他往往會安排一扇窗戶,讓外部的光綫灑入,帶來一種光影錯落的層次性和縱深感。《地理學家》也如是構圖:身披長袍的地理學者,目光投嚮窗外,好像陷入片刻的冥想;窗外的光綫,則反過來勾勒出學者的工作現場,窗簾、桌布、翻動的圖紙、手中的圓規,以及墻上的地圖、地球儀。此後,翻閱一些相關文獻,我也大致知道了17世紀,正是“地理大發現”的時代,全球航路的擴張與天文學的發展,提供了全新的世界性感受,維米爾畫中經常出現地圖、地球儀,就反應了當時城市中的生活習尚。對於荷蘭人而言,地圖本身就可以作為世態風景畫,挂在臥室裏欣賞,體現了主人的良好教養。這意味着,在維米爾的時代,天文、航海、地理學、光綫與藝術,還不是近代以來彼此分化的領域,而是共同指嚮對世界內在秩序的發現。賦予維米爾畫面以深度和秩序的光綫,並不是來自天堂,而是來自一種內在的篤定,來自天文學、透視技術、航海大發現所帶來的主體自信。
對於維米爾,朱朱情有獨鐘,他的詩細節飽滿,內部深邃,也有一種在窗前手撫萬物的沉靜。一首《地理教師》,還頗有幾分大航海時代的理趣:
一隻粘着膠帶的舊地球儀
隨着她的指尖慢慢轉動,
她講授維蘇威火山和馬裏亞納海溝,
低氣壓和熱帶雨林氣候,冷暖鋒
……
這首詩寫少年人身體的覺醒,主題無甚稀奇,但“隨着她的指尖”轉動,火山、海溝、好望角、冷暖峰……,朱朱嫻熟駕馭地理學、氣象學的語匯,來繪製一幅身體和經驗的地圖,性的啓蒙也被隱喻為對海洋、陸地和季候的發現。或許可以說,朱朱的視覺想象力,並未一味乞靈於奇跡的瞬間,而是發生在於有關世界的確定知識、信念之中,吻合於透視原則和事物的連貫性。正如維米爾畫中那些陰影、褶皺、幽暗的地圖,不可言喻的微妙,來自一束穩定心智投射出的光綫。
三
《清河縣》大概是朱朱最重要的作品,也為他贏得了極大的聲譽。這一組“故事新編”,同樣具有強烈的視覺性,在潮濕的雨霧中,不斷勾畫人體的輪廓,流動的目光、那些動作、陰影和質感,逗引出無邊的誘惑與暗示。為了“誘敵深入”,朱朱也更多考慮到讀者,不僅在第一首《鄆哥,快跑》中,讓我們隨了鄆哥的奔跑,踉蹌跌入“一長串鏡頭的閃回”中,也非常註意布光的效果。必要的時候,他甚至親自提上一盞燈,讓一束光照嚮身體的局部:
--可以猜想她那踮起的腳有多美麗——
應該有一盞為它而下垂到膝彎的燈。
這束光,好像在維米爾的畫中出現過,卻也有一種宮體詩的不厭其煩和恰到好處,時間的裙子被掀開了,我們作為讀者,也作為“偷窺者”,被指引了觀看歷史的私密之美、隱微部分的麯綫。我最近一次講朱朱的詩,是在臺灣清華大學的課堂上,負責報告的一位小女生,津津有味地解讀了《清河縣》,她註意到無處不在的暗示性,比如朱朱經常使用“粗大”一詞(“我粗大的喉結滾動,/似乎在吞咽一顆寶石”),小女生停頓了一下說:“這能讓我們想到其他地方”。對於《洗窗》中這一段:
她纍了,停止。汗水流過落了灰而變得粗糙的乳頭,
淋濕她的雙腿,但甚至
連她最隱秘的開口處也因為有風在吹拂而有難言的興奮。
她也不由自主表達了喜愛,認為其中難言的快感,女性讀者都能夠分享。話鋒至此,課堂上的其他女生,臉上也都漾起了“我們懂的”的光暈。這也印證了我的判斷,朱朱雖然慣以男性的情色視角,寫女性的形象,但他不是那種“把粗壯奇長的鏡頭伸出”的蠻牛,而是能麯盡其意,同理以致共情,果然深受兩岸各屆不同世代女性讀者的喜愛。
將歷史情色化,處處着眼其陰影、褶皺,這種“稗史”式的眼光,在當代詩中並不意外,稍不留神,也會落入輕巧、流俗的趣味之中。在《清河縣》中,朱朱有意挑起一盞燈,讓讀者窺見歷史幽微的麯綫、裂口,但這組詩最了不起的地方,還是一種維米爾式的專著和篤定,一種賦予結構的熱忱。我讀了馬小????的評論《〈清河縣〉—朱朱所構築的詩歌環形劇場》,看她煞有介事地梳理潘金蓮、西門慶、武大郎、武鬆、王婆、陳經濟等人物之間復雜的欲望與觀看,並給出了一個令人咋舌的結構圖:
這個構圖包含三個圓環和更多的三角,似乎評論者“腦洞大開”的産物,但他的分析,我基本認同。在這組詩中,朱朱的確顯示了非凡的結構能力,單是《洗窗》這一首,就足以令人目眩:
一把椅子在這裏支撐她,
一個力,一個貫穿於她身體的力
從她踮起的腳尖嚮上傳送着,
它本該是綳直的綫卻在膝彎和腹股溝
繞成了渦紋,身體對力說
你是一個魔術師喜歡表演給觀衆看的空結,
而力說你纔是呢。她拿着布
一陣風將她的裙子吹得鼓漲起來,腹部透明起來就像鰭。
現在力和身體停止了爭吵它們在合作。
這是一把舊椅子用銹鐵絲纏着,
現在她的身體往下支撐它的空虛,
它受壓而迅速地聚攏,好像全城的人一起用力往上頂。
站在椅子上的潘金蓮,巍巍然如一位凌空的女神,被全城人的眼光、也被“我們”(讀者)的眼光嚮上頂起;而一個力量又傾瀉下來,在與身體的抗衡、對話中,形成了一個復雜的平衡係統,綳緊的直綫之外,還有麯折與凹陷處的渦綫。如果把這張圖畫出來的話,應該完全符合力學的原則。我們能想象,朱朱像一個畫師,更像一個工程師,傾身於視覺的想象,繪製了這樣一個鏤空的人體、一個搖搖欲墜的結構。“我們”也在他的引領下,參與了“洗窗”的遊戲,感受危情的一刻。前面一首,詩中出現過的“絞刑臺”意象,而此刻,看客們似乎站到了踏板上:“姐姐啊我的絞刑臺/讓我走上來一腳把踏板踩空”。
《洗窗》中重力與身體的爭吵、合作,隱喻了“欲望”與“觀看”之間的關係網絡,同時也像一種分光鏡,折射出了詩人思辨的光譜。朱朱似乎要用某種心理學的框架,試圖給出一種人類生活、文明的闡釋。如果說潘金蓮作為一種幻視對象,寄托了集體性的欲望,王婆作為她的晚年映像,則蠕動於整個結構的最底部,吸納了欲望解體後的剩餘物:“朵朵白雲被你一口吸進去,/就像畜生腔腸裏在蠕動的糞便”。在後來的訪談中,朱朱交代過他的構想:
我尤其要將王婆這樣的人稱之為我們民族的原型之一,迄今為止,我的感覺是,每一條街上都住着一個王婆。我記得金剋木先生在一則短文裏提及,有兩個人,王婆和薛婆是我國歷史上最邪惡的兩位老太婆。是的,的確邪惡,但她們所意味的比這多得多——文明的黑盒子,活化石,社會結構最詭異的一環,乃至於你可以說她們所居的是一個隱性的中心。
——《杜鵑的啼哭已經夠久的》
這段文字應該被廣為引述,有批評者提醒,不要以為朱朱也在操弄國民性批判一類話題,“王婆”作為一個原型,更多是一個構造幻象的語言動機、一個豐盈的倫理劇場。這樣的判斷吻合於當代詩歌的“行話”,即所謂“歷史的個人化”,最終要歸結到差異性、歸結到“語言的歡樂”,不然就會落入粗笨的歷史反映論。在我的閱讀感受中,朱朱還是一個相當較真的寫者,不完全耽於語詞的享樂。他挑起一盞燈,照進清河縣的深處,燈火灑落處,巨細靡遺,他要指點給我們看文明隱秘的構造。
近年來,當代中國的強力詩人,紛紛轉嚮歷史題材的書寫,間或穿插了民國的、晚清的、晚明的、六朝的符號和情調,這幾近一種潮流。朱朱的敘事詩,多從歷史人物和文學典籍中取材,如《清河縣》、《青煙》、《多倫路》、《海島》、《江南共和國》等,似乎隨喜式地參與其中。但深細來看,他的“故事新編”有特別的路徑,不完全在潮流之中,並不必然表現為對歷史身體的隨意撩撥、撫弄。由於在特定議題上反復糾結、傾心,不斷嘗試建立模型,不同於歷史“個人化”之後的瑣碎自嗨,他的詩反而有了一種“解構”之後“再結構”的活力。《清河縣》之外,《江南共和國——柳如是墓前》也是令人矚目的一首。
甲申年五月,清兵南下之時,江南的傳奇女子柳如是,曾應兵部尚書阮大鋮之邀巡視江防,以激勵士兵守城的意志。朱朱的詩取材於這個傳說,結合相關史料,讓柳如是“盛裝”出場:朱紅色的大氅、羊毛翻領、皮質鬥笠、純黑的馬和鞍,“將自己打扮成了一個典故”。作為“集美貌才智”及剛烈品格於一身的奇女子,晚年的陳寅恪為柳如是做傳,意在“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同樣,在柳如是身上,朱朱也寄托了很多,她不僅是“江南共和國”的精神代言,而且又一次凝聚了寫作者的激情:
薄暮我回傢,在剔亮的燈芯下,
我以那些纖微巧妙的詞語,
就像以建築物的倒影在水上
重建一座文明的七寶樓臺,
用文字造境,構築“七寶樓臺”,也就是進一步為文明賦形,“江南共和國”確實可以看作是一座寫作模型中的“幻覺之城”。在論及當代詩中存在的某種“江南style”時,在上面提到的文章中,秦曉宇認為“所謂‘江南範式’,我理解,是不那麽‘朝嚮實事本身’的”,“那些詞與物的光影、流年、情緒,全都是審美意義上的舊物”,寫作因而顯現為“一種呵護與調情般的互文”。他的話講得漂亮,說破了“江南”的文本性、符號性,朱朱這首《江南共和國》也出色地體現了“調情般的互文”,在靜與動、明與暗、柔媚與剛健之間,實現了一種動態的平衡。然而,它果真缺乏“朝嚮事實本身”的努力嗎,這倒是可以討論的一個問題。
顯然,對於自己處理的主題,朱朱在知識上、感性經驗上,有相當的把握:“南京是一件易燃品,所有設立在這裏的王朝都很短暫,戰火與毀滅性的打擊接踵而來。‘失敗’正可以說是這座城市的城徽。”朱朱曾這樣談論自己生活的城市,也道破了南京的歷史特殊性。作為六朝古都,南京據守長江天塹,虎踞竜盤,有帝王之氣,但自東晉南遷以來,又一次次成為北方鐵騎南下襲擾、徵服的前沿。建都於此的王朝(政權),不僅都很短暫,且無人能統一北方,如近代的洪秀全、孫中山、蔣介石。中國歷史上的統一,“成事者皆以西北伐東南”,這也包括20世紀的中國革命。從歷史的長時段看,南北之間、遊牧社會與農耕社會之間、北方的粗樸豪放與南方的絢麗奢靡之間,通過貿易、徵戰、掠奪和融匯,形成了一種相互衝突又依存的動態結構,如何將南北的張力納入統一的文化政治構架,使北方免於匱乏,南方免於戰亂,是中國歷史內部的一種結構性難題,長江之水也猶如一根綳得緊緊的琴弦,一次次的戰火,都仿佛內在焦灼的一次次釋放,一次次文明的毀滅與重造。
朱朱擅長書寫微妙的女性經驗,這一次他“積習難改”,仍用女性的身體來比擬一座城市的命運,在壓抑與快感、守城與破城、文明的糜爛與“外來重重的一戳的暴力”之間,不斷進行“猝然”的翻轉。這一係列的辯證把玩,看似在身體與欲望的層面展開,事實上恰恰挑動了南北之間的結構性張力,尤其是“有一種深邃無法被徵服,它就像/一種陰道,反過來吞噬最為強悍的男人”一句,帶有一種可怕的肉感的吞噬力。當代詩的歷史書寫,往往會以“音勢”的甜美、細節上的堆砌與轉化,取消特定的社會政治內涵,或將“正史”的硬殼溶解,開掘“稗史”的嫵媚、幽暗。在這方面,朱朱無疑是行傢裏手,但他的寫作之所以脫穎而出,不為潮流所淹沒,不僅因為在風格上造就“‘江南’和它的反動”,同時也在於虛實相濟的能力,以隱喻的方式把握“事實本身”的動態結構,強力撥響了歷史內部的琴弦,敞開了她的縱深和蠃旋綫,這是需要特別註意到的一點。
四
文明在成熟中頽廢、糜爛,“已精確到最後一小截彎翹”(《野長城》),需要“外部重重的一戳”來喚醒內在的激情,類似的觀念,在朱朱的詩中不衹一次流露,也好像是《林中空地》中驚悚畫面的不斷復現:在暴力與寧靜的辯證中,存在了一種強大的精神造型。對於文學風格的茁壯而言,這樣的張力是必要的,正如詩中寫到的:“即便他遠行到關山,也不是為了戰鬥,/而是為了將遼闊和蒼涼/帶回我們的詩歌。”(《我想起這是納蘭容若的城市》)但我們衹能在美學的意義上,看待戰爭和離亂嗎,這一切衹是為了讓筆尖“吮吸了夜晚的冰河”?朱朱的寫作,並不如一般評論所期待的那樣簡單,即便衹是“遼闊與蒼涼”的情調,也會有碎了的石子落入修辭的齒輪,卡住詞語光滑的運作,迫使它翻轉出經驗粗糙的實在面。
隨了身份和工作方式的轉變,在朱朱近期的作品中,越來越多出現了漫遊的主題,視野也逐漸從江南城鎮、古典的小說和人物,擴張至對異域文化和生存情境的觀察。這樣的變化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由於藝文活動的密集、國際參與機會的加多,“旅行詩”、“紀遊詩”成為不少當代詩人開始熱衷的類型。在朱朱這裏,依照“XX與它的敵人”之結構,在他的漫遊之中,我們卻不時能讀到頻頻的反顧、一種重返本地現場的衝動。像《小城》一詩,描繪一座歐洲小城安謐、和平秩序的同時,又渲染“鋪滿天鵝絨的監獄”一般的幽閉。詩中的“我”渴望歸期、渴望恢復彈性,好像“尖利的暗礁/和恐怖的漩渦”才能帶來實存之感。《新澤西的月亮》這首,感嘆一位昔日女友的變遷,她從激進、狂野的“時代女郎”,變成美國舒適中産囚籠中的主婦,每當談起原來的母國,“嘴角就泛起冷嘲的微笑”。作為不得不生活在母國的讀者,我們能感覺到那一抹微笑中的隔閡,能感覺到所謂進步自由世界的教條、蒙昧。為了對抗失望的情緒,朱朱在詩中安排了一場夢中儀式:
無人賦予使命,深夜
我夢見自己一腳跨過太平洋,
重回烈火濃煙的疆場,
填放着弓弩,繼續射殺那些毒太陽。
這樣直率、熱烈的文字,在朱朱筆下並不多見,“我夢見”衹是激情退卻後的一種對激情懷舊模仿,是為了將“遼闊和蒼涼”短暫帶回筆端嗎?我們分明讀到了一個“疆場”的存在,“烈火濃煙”或許衹是一種象徵,但這個“疆場”也是一個磁場,強力吸附着“病態的跳來跳去”的詩歌語言。朱朱的語風,也隨之變得更硬朗、直接,甚至放下暗示的技巧、直陳式地發言:“我還悲哀於你錯失了一場史詩般的變遷”。無獨有偶,這個議題也出現在了他寫給張棗的《隱形人》中。不同於一般的悼亡之作,這首詩包含了某種有別於“知音關係”的對話性:
中國在變!我們全都在慘烈的遷徙中
視回憶為退化,視懷舊為絶癥,
我們蜥蜴般倉促地爬行,恐懼着掉隊,
衹為所過之處盡皆裂為深淵……而
你斂翅於歐洲那靜滯的屋檐,夢着
萬古愁,錯失了這部離亂的史詩。
這段詩寫得有點沉痛,在詩人普遍傾心的“悠悠”、“萬古愁”之下,朱朱強調地上發生的一切,他也不妨將其點破:“中國在變!”“這部離亂的史詩”可能被錯過、被無視,但無人能真的幸免,我們或如浮木般漂流,或“蜥蜴般倉促爬行”。 “慘烈的遷徙”或許還是一個抽象的說法、一個模糊的背景,但朱朱的“精確性”中生成了一種論辯性,硬朗的語風背後,也有可以明確亮出的觀點:
我戚然於這種自矜,每當外族人
贊美我們古代的藝術卻不忘監督
今天的中國人衹應寫政治的詩——
在他們的想象中,除了流血
我們不配像從前的藝術傢追隨美
——《佛羅倫薩》
這首詩在寫歐洲,寫無處不在的“新東方主義”偏見:一個來自專製中國的藝術傢怎麽能不反體製就在歐洲隨便出現?這首詩質疑了洋人的“政治正確性”(在這方面他們與我們一樣的俗氣、一樣的不真誠),但實際上,也不怎麽吻合當代中國的“美學正確性”。估計會有朋友不習慣這樣的公然表態,也會有立場相左的讀者,不同意他“唯美”的矜持與傲慢。和以往不同,朱朱似乎在寫一些並不那麽討喜的東西,容易被左右兩方面指摘。但問題是,當代的文化從不缺乏立場,缺乏的是“立場”背後的理解力和同理心,很多激進的政治表述,因不在意現實的狀況本身,反而會淪為一種“去政治”的話語消費和自我迷幻。在一片嘎嘎作響的氛圍中,朱朱不願在詩中“寫政治”,拒絶的是一種“想當然”的政治,這種拒絶本身恰恰具有一種內在的政治性。
當然,從本性上講,朱朱肯定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他的文字還是縈繞了一種現代“浪蕩子”的脫序感。但“脫序”不等於無動於衷,他的視角遊走、不斷跨越界限,旅行沒有導致感受力在異域見聞中的扁平化、遊牧化,卻總在不經意間,揭破美麗世界的多重面紗,無處不在的“傲慢與偏見”,也一次次撥動敏銳的心弦。《好天氣》好像算不上朱朱的代表作,從未被人特別提起,卻是我個人相當認可的一首詩,朱朱在他擅長的視覺、空間想象力中,內置了一枚反諷的芯片,將“顔色革命”後變動的世界感受,裝入一個早晨的“模型”中。這是個美好的早晨,藍天白雲,每件事物清潔、鮮豔,閃動着“光亮的尊嚴”:
好極了,這就像東歐的那些小國
從極權中醒來的第二天早晨,
長夜已經過去,不再有宵禁,
不再有逃亡,不再有鎮壓……
日子像搖籃,像鞦韆,
開頭一段,洋溢了某種“歷史終結論”的甜美氣息,在“好天氣”裏,一個告別極權的、好的、民主的世界,正在“梳理自己的羽毛”。但還有一個流亡者正“躊躇於歸與不歸”之間,因為“好天氣”之後會有“壞天氣”、“漫長的危機,漫長的破壞”,更重要的是“惡,變得更狡詐,無形的戰爭纔剛剛開始”。或許有了前面的美好晨景,讀了這些“漫興”的閑話,我們並不覺得抽象,反而眼前會浮現出“民主”大潮退去後,那些裸露出來的地區上演的一幕幕災變。最後,朱朱筆鋒一轉,寫到了“我們”,寫到了我國“公知們”的尷尬處境:
至於我們,尚且在時差格柵的遠端排隊,
就像蝸牛背負着重殼並且擎住一根天綫般的觸角,
我們衹不過是好天氣的觀光客,觸角
偶爾會伸出大氣層的窟窿。
這幾行有一種極為傳神的漫畫感,“民主”與“極權”、“中心”與“邊緣”的差序格局,結合了地理與時差的視覺想象,一道道環球的“時差綫”,就是一道道有形與無形的“格柵”。“我們”正像一群難民,排隊等待穿越國境,隊列盡頭的自由世界,則如一場盛大虛假的“楚門秀”。這是一首出色的政治諷喻詩,朱朱靈活地調動輕盈的語勢,在“好天氣”裏帶出了一連串的追問,態度也由歆慕、反顧,轉入滑稽的自嘲、嚴肅的質詢。這是一首“反極權”的詩嗎?或是揭穿“好天氣”裏的“自由”意識形態?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仿佛置身於格柵之中的緩慢隊列,在霧霾天中嚮往“好天氣”的我們,對於周遭的世界,也不免怵怵然,要竪起警覺的天綫。
朱朱提醒讀者和同儕,不要“錯失了這部離亂的史詩”,他的寫作也暗示,“離亂的史詩”不僅僅發生於巨變的母國,同時也是更大範圍內歷史顛簸的映現。在我讀《好天氣》之後的不幾天,“瘋川普”意外當選!“民主自由”的理想在歐亞大陸帶來的混亂,不僅有目共睹,甚至在遼闊的新大陸,也有可能被唾棄,進一步露出金融地産軍火商兇蠻的嘴臉。世界史是否會掀開新的一頁,“重回濃煙烈焰的疆場”,不再單純是一種末世論的文學想象。“有一種深邃無法徵服”,朱朱在柳如是的身上,構造了一種江南的神話,同時也寄托了寫作的內嚮激情:渴望破城、渴望來自外部的“重重的一戳”,也就是渴望用文字的精準、深邃、蠃旋的褶皺,去反噬一部“離亂的史詩”,在紊亂的綫索中凝定一顆睿智豐沛的心靈。雖然那來自外部的“重重一戳”,作為一種整體性的心理及欲望投射,尚未及在社會、政治、經濟的脈絡中去細緻分辨,但當“歷史個人化”的喧喧嚷嚷,我們已逐漸聽倦,“跳來跳去”的無盡轉化,也露出些許疲態,一種具有結構感、能賦予事物以格局、層次的想象力,有理由被更多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