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多多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開始讀到北島、芒剋的詩,這些詩先是抄在小本子上四處流傳的,後來我纔見到北島主編的《今天》,接觸了江河、楊煉、舒婷、顧城這些人的詩歌以及史鐵生和北島的小說。“今天”寫作群對我而言的“啓蒙”意義非常重大,在心理上我亦視這幫人為英雄豪傑,驚為天人。後來,舒婷、顧城被官方刊物大面積地接納,其魅力頓減,北島等也已經被我讀得太熟了。最後是多多。在我的印象裏,他在後來的“今天文學研究資料”裏纔出現,被視為“今天”寫作群的“最後的秘密武器”,並有傳言,北島曾說:“我們不過是一些寫詩的人,多多才是真正的天才。”待讀到多多的作品,我纔相信此言不虛。
一九八五年,我在北京多多的傢裏見到了多多,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了。頭髮雖然花白,但面目年輕,並因此顯得格外年輕了,當真是鶴發童顔。多多眼睛細長,雖算不上有多英俊,但十分具有個人魅力。他抽“長樂”煙,並告訴我北京人都抽這個牌子。墻上挂着多多本人的油畫作品,房間四周目光所到之處充斥着各種古董或者半古董以及不知從何處搜羅來的民間工藝品,記得有一隻臺燈的燈罩居然是一隻綉花的鞋面展開做成的。我覺得多多的住處就像是一個博物館或者博物館的倉庫,他置身於這些亂七八糟的“美”的事物之中,從某種角度上說這很像他的詩歌作品。總之多多很“藝術”,而不“文學”,如果他不是待在一間“藝術品倉庫”裏而是待在書齋中,四周書架林立、經典閃爍(現在很多詩人、作傢的傢裏都佈置成這樣),他的形像在我的心目中一定會降格的。似乎我們也沒有談文學、談詩歌,談的是生活。當時正是正月年後,屋外鞭炮齊鳴,震耳欲聾,多多說,北京每年的這個時候至少要炸出六十衹眼珠,我聽了不免一驚。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多多,但他的消息會偶爾傳來,聽說他出了國,在海外出版的《今天》上也時常能看見多多的作品。但在國內,多多幾乎被人們遺忘了。“今天”寫作群諸人各奔前程,史鐵生因其小說寫作蜚聲文壇,成了大作傢,舒婷早年的詩名一直得以維係,並逐漸擴大影響及於大衆,流散海外的幾位中顧城因殺妻和自殺經媒體的傳播更是傢喻戶曉。多多則再次重返“秘密狀態”,了無聲息,直到本世紀初一些更年輕的詩人偶爾讀到他的作品,不免又驚呼如見天人,其激動和詞不達意一如我們當年。
這個月我去蘇州參加一個詩會,意外地又見到了多多。二十年過去了,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並戴上了眼鏡。如今多多在海南大學當任教授,但國籍已非中國。他老了許多,也平和了許多,那雙細長銳利的眼睛在鏡片後面也不怎麽看得清楚了。當他登臺朗誦詩歌,為了看清楚稿紙,將眼鏡往額頭上一推,架在頭頂,就像一個飛行員一樣。我又看見了多多的真面目,他的詩歌在飛,整個人在飛,是飛而不是滑翔,轟隆作響,絶對是重型飛機。接着當年的那次談話,多多對我說:“要是在現在,每年就不是六十衹眼珠了,而是六百衹。”擲地有聲,我聽了不免又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