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語化寫作是荒謬的
有一種相當廣泛接受的觀點主張:作傢尤其詩人,在其作品中應該采用街談巷語,應該采用群衆的語言。這種主張雖然有民主外表且明顯有利於作傢,但非常荒謬,代表了一種使藝術——在此為文學——從屬於歷史的企圖。所謂的“群衆語言”屬於國傢,屬於歷史,屬於昨天,屬於同義反復。除非我們已經决定,現代人類到了停止發展的時候,因此文學應該使用人民的語言,否則,正是人民應該使用文學的語言。因為藝術領先於“進步”,因為領先於歷史。
布羅茨基丨美學是倫理之母
對於一個相當私人化的人而言,對於一個偏愛自己的私事超過任何社會重要角色的人而言,對於一個在這種偏愛方面走得相當遠——至少遠離祖國的人而言,對於一個寧做民主國傢中徹底失敗者也不當暴政下烈士的人而言,突然發現自己站在這個講臺上,這是多少有些令人尷尬不安的場面。
如果藝術傳授什麽(首先對藝術傢而言),那就是人格的私人性。藝術,作為私人事業最古老、最具字面意義的形式,在一個人心中,有意無意地培育一種獨特性、個人性、分離性的意識,使他從一個社會動物,轉變為獨立自主的“我”。很多事物可以分享,一張床、一片面包、一些信任、一個情婦,但决非一首詩,例如萊勒•瑪莉亞•理爾剋的詩。一件藝術品,尤其文學作品,特別一首詩,是嚮一人私語,將其帶入直接交談,沒有任何中介。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藝術就一般而言,尤其是文學,特別是詩歌,並非完全得寵於爭取大善的鬥士、教化群衆的導師、揭示歷史必然的預言傢。在藝術涉足之處,在朗誦詩歌的地方,他們發現:漠不關心和多重聲調,代替了事先應許和全無異議;疏忽大意和吹毛求疵,代替了行動决心。換句話說,在那些小零的位置上,在那些大善鬥士和群衆統領們傾嚮運作的地方,藝術引出了一串“句號、句號、逗號,以及一個負號”,使每個零都變成一張小小的有人性的儘管並非總是漂亮的臉。
偉大的巴拉亭斯基談到他的繆斯,將她的特徵歸結為擁有一張“超凡脫俗的面孔”。
正是在取得這“超凡脫俗的面孔”上,顯示了人的存在意義,因為我們正如這張面孔一樣,在遺傳上願意並且能夠超凡脫俗。一個人,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其首要任務就在於把握自己的人生,不受外來的強製或規範,不管其外表可能有多麽高貴。
因為我們每個人衹有一次人生,我們完全明白它將如何終結。把這個機會浪費在他人外表、他人經驗上,浪費在同義反復上,那將是令人遺憾的;而更令人遺憾的還在於,歷史必然的預言傢說服一個人,使他可能願意贊同這種同義反復,但既不會隨他去墳墓,也不會嚮他致谢意。
語言,大概也可以說文學,比任何形式的社會組織都更古老、更必然、更持久。通常由文學對國傢表達的厭惡、嘲諷或冷淡,本質上是永久抗拒暫時,更確切地說,是無窮抗拒有限的一種反應。至少可以這麽說,衹要國傢允許自己幹預文學事務,文學就有權幹預國傢事務。一個政治制度,一種社會組織形式,正如一般的任何制度,在定義上就是一種具有過去意味的形式,但指望將自己強加於現在(往往還有將來)。
一個以語言為職業的人,對此最無法忘卻。作傢的真實險境,主要並不在於國傢進行迫害的可能性(往往是確定性),而更在於發現自己被國傢特色所催眠的可能性,這些特色無論是野蠻或正在改善的,總是暫時的。
國傢的哲學,它的倫理,更不必說它的美學,總是“昨天”。語言和文學,總是“今天”,而且往往構成“明天”,尤其是在以政治制度為正統的情況下。文學的價值之一,正在於它幫助個人,使其存在的時代更特殊,使其區別於前人和同輩,避免同義反復——那被尊稱為“歷史犧牲”的命運。藝術尤其文學不同尋常之處、文藝區別於生活之處,正在於厭惡重複。在日常生活中,你可以將同樣的笑話講三次,而且三次都引人發笑可成為聚會的活力,然而,在藝術上,這種作法稱之為陳詞濫調。
藝術是一種無後座力的武器,其發展並非取决於藝術傢的個性,而取决於物質自身的運動和邏輯,取决於每次要求(或建議)一種新穎美學解答方式的以往結局。藝術具有自己的譜係、運動、邏輯和未來,與歷史並非同義,而至多平行;藝術存在的方式,在於其美學真實的不斷創新。這就是為什麽人們往往發現,藝術“領先於進步”,領先於歷史;如果我們不再一次在馬剋思的基礎上改善的話,那麽歷史的主要工具就是陳詞濫調。
如今,有一種相當廣泛接受的觀點主張:作傢尤其詩人,在其作品中應該采用街談巷語,應該采用群衆的語言。這種主張雖然有民主外表且明顯有利於作傢,但非常荒謬,代表了一種使藝術——在此為文學——從屬於歷史的企圖。除非我們已經决定,現代人類到了停止發展的時候,因此文學應該使用人民的語言,否則,正是人民應該使用文學的語言。
總之,每一新的美學真實,使人的倫理真實更精確。因為美學乃倫理之母。
“好壞”的範疇,首先是美學範疇,至少在詞源上先於“善惡”的範疇。如果在倫理上並非“容許一切”,那正是因為在美學上尚未“容許一切”,也正是因為光譜的色素是有限的。敏感的嬰兒哭啼拒絶陌生人,或相反伸手接近陌生人,都是出於本能,作出審美選擇,而非道德選擇。
審美選擇是高度個人化的事務,審美經驗總是私人經驗。每一新的美學真實,使人的經驗更為私人化,而這種私人性時常以文學(或其它)品位的面貌出現,能夠自身成為一種抵抗奴役的形式,即使不能作為保證。一個有品位的人,尤其有文學品位的人,較少受惑於那些用作政治煽動的伴唱和有韻律的咒語。善,並不構成産生傑作的保證;這個觀點倒不如說,惡,尤其政治之惡,總是一個糟糕的文體傢。個人的審美經驗越豐富,其品位就越健全,其道德視點就越清晰,也就越自由,儘管不一定更幸福。
衹是在這種實用的而非柏拉圖哲學的意義上,我們應該理解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名言:美將拯救世界;或者馬修斯•阿諾德的信念:我們將由詩獲救。這對於世界很可能太晚了,但對於個人總還有機會。人的審美本能發展很快,因為即使沒有完全認識到自己是什麽、實際上要什麽,一個人本能地知道自己不喜歡什麽、不適合自己的是什麽。就人類學的觀點而言,讓我重申,一個人首先是美學人,然後纔是倫理人。
因此,藝術尤其文學並非我們人類發展的副産品,而恰恰相反。如果言論使我們區別於動物王國的其它成員,那麽文學尤其詩作為言論的最高形式,明白地說,就是我們人類的目的。
我遠非提倡必修韻律作文的設想;儘管如此,將社會劃分為知識分子和“所有其他人”,在我看來是不可接受的。就道德而言,這種情形可以比作將社會劃分為窮人和富人;不過,如果對於社會不平等的存在,仍然可能找到一些純粹體力或物質的基礎,那麽對於智力不平等而言,這些基礎是不可思議的。並不像在其它方面,這方面的平等,已經由自然為我們提供了保證。我不是在講教育,而是講言論修養。言論上最輕微的不精確,都可能引發錯誤選擇,而侵入人的生活。文學的存在,預示著文學舞臺之上的相關存在,不僅是在道德的意義上,而且是在詞彙的意義上。如果一段音樂仍然允許一個人有選擇角色可能性,即選擇擔當被動的傾聽者或主動的演奏者,文學作品——用孟泰爾的話說,無可救藥地成為語義學的藝術品——註定使人衹選擇演奏者的角色。
在我看來,一個人正是應該以演奏者的角色,比以其他角色出現得更經常。此外,在我看來,作為人口爆炸及其伴隨的社會更加原子化(即個人更加孤立化)的結果,這個角色對一個人而言,變得越來越不可避免。我並不認為,我比自己的同齡人對生活瞭解得更多;不過在我看來,就對話者的能力而言,書比朋友或愛人更可靠。一部小說或一首詩並非自言自語,而是一個作者與一個讀者之間的交談,我再重複一遍,這是非常私人的交談,把所有其他人都排除在外,如果你願意的話,彼此都是厭世的。而且,在這交談的時刻,作者與讀者是平等的,而無論作者是否偉大。這種平等是意識上的平等,它以記憶的形式留存,模糊或清晰,伴隨著一個人的餘生;而且,或早或晚,當或不當,它調整一個人的行動。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我講到演奏者的角色,對於一個人來說要自然的多,因為一部小說或一首詩,是一個作者和一個讀者彼此孤獨的産物。
在我們人類的歷史上,在現代人類的歷史上,書籍是人類學的發展,本質上類似於車輪的發明。一本書産生出來,是為了嚮我們提供某種觀念,較少涉及我們的本原,而更多涉及人類力所能及的一切,它構成一種運輸方式,以翻動書頁的速度通過經驗的空間。這個運動,像每個運動一樣,成為從公分母中逃亡,從企圖提升以前從未高於腰部的分母綫的嘗試中逃亡,逃嚮我們的心,逃嚮我們的意識,逃嚮我們的想象。這種逃亡,是嚮超凡脫俗的面孔逃亡,嚮分子逃亡,嚮自主性逃亡,嚮私人性逃亡。無論我們是按誰的相貌塑造的,我們已有五十億人,而對於一個人而言,除了藝術所勾畫的未來,我們沒有別的未來。否則,前途即過去——政治的過去,那首先是所有大衆警察的樂趣。
在任何情況下,就一般而言的藝術,尤其文學,作為少數人的財産或特權的社會狀態,在我看來是不健康並且危險的。我並非在呼籲以圖書館代替國傢,儘管這種想法不時走訪我;不過,我毫無疑問的想法是,如果我們選擇領導人,是根據他們的閱讀經歷,而非政治計劃,地球上的悲哀就會少得多。在我看來,我們命運的潛在主人應該被問到的問題,首先不是關於他如何設想其外交政策的過程,而是關於他對司湯達、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態度。如果衹因文學的缺欠確實使人異樣反常,那麽文學就變成一種可靠的解毒劑,以對付無論是熟悉的還是有待發明的任何企圖——一攬子解决人的生存問題。至少作為一種道德保險形式,文學比信仰體係或哲學教義要可靠得多。
既然沒有法律能夠保護我們不受自己的傷害,因此也沒有刑法能防止對文學的真正犯罪;儘管我們能譴責對文學的物質壓迫——迫害作傢、審查行動、焚書,但是當它達到最糟的破壞——不讀書時,我們是無能為力的。對於這個罪過,一個人得付出一生的代價,一個民族得付出其歷史的代價。在我生活的國度裏,我本來最願意相信,在一個人的物質優越及其文學無知之間,存在一係列依賴關係。但是,我出生和成長的國傢的歷史,使我沒有這麽輕信。這是因為,根據一個最小的因果關係或粗糙的公式,俄羅斯的悲劇恰恰是社會悲劇,在這樣一個社會裏,文學變成了少數人的特權,即著名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特權。
我不希望詳談這個話題,我不希望使今天晚上那麽暗淡,去回想千百萬人的生命被其他數百萬人毀滅。二十世紀前半葉在俄國所發生的一切,在引進自動武器之前,是在一種政治學說勝利的名義下,實現那個學說需要人犧牲的事實,早已證明了它的不正常。我衹是要說,不是從經驗上,衹是從理論上說,一個讀過許多狄更斯作品的人,以某種理念的名義槍斃他的同類,比起沒有讀過狄更斯的人,問題要大得多。
我正在談的是關於閱讀狄更斯、斯特恩、司湯達、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巴爾紮剋、麥爾維爾、普魯斯特、穆齊爾等,即關於文學,而非文化教育。一個受過教育的文人,在讀了這種那種政治論文或小册子以後,當然有足夠的能力去殺害他的同類,而且會充滿堅信的狂喜去做。……然而,這些人的共同點在於,他們的打擊名單比書單長。
本文係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1987年12月8日在瑞典文學院接受諾貝爾文學奬的演講,張裕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