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諾烏斯(Antinous)(黃茜 譯)
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詩人、散文傢,1888年6月13日生於裏斯本;次月受洗。與十六世紀的大詩人卡蒙斯並稱為葡萄牙文學史上的兩座豐碑。文學史傢認為應該給予他“和但丁、莎士比亞、歌德及喬伊斯同樣的地位”。佩索阿生前出版過幾部英文詩集和葡萄牙文詩集,但基本沒有引起關註。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開始,他的詩和隨筆逐漸取得世界性影響。他的重要作品有:《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集》(1942)、《阿爾瓦羅•德•坎波斯詩集》(1944)、《阿爾貝托•卡埃羅詩集》(1946)、《裏卡多•雷耶斯詩集》(1946)和《惶然錄》(1982)等。
雨直落入哈德良的靈魂。
那男孩死了,
全身赤裸地,躺在低低的臥榻上
在哈德良眼裏,
死亡的月食正射出微光。
死去的男孩躺在那裏,窗外黑夜
侵蝕了白天。低垂的雨仿佛自然
病態的恐懼,當她奪走他的生命。
穿過頭腦裏過往歡欣的長廊
每一寸記憶的光綫暗淡無光。
噢從前緊握哈德良雙手的溫暖的手
如今已變得冰涼!
噢從前飾帶緊束的美發!
噢太別緻的鹿眼!
噢赤裸柔美的男性身體
仿佛墮入人間的神!
噢微張的紅唇曾以玷污藝術之
變幻萬端猛擊欲望的底座!
無法命名的事物中間巧妙的手指!
噢舌尖,對抗着舌尖,悸動的雙眉燃燒着!
噢罪惡欲望的榮光枕在狂怒的
意識漫溢的懸置裏!
這一切如今已不再。
雨是靜的,皇帝陷入
臥榻。他的悲傷是對衆神的
憤怒,他們奪走他們賦予的生命,
毀壞他們創造的美。
他啜泣着,感到每一個未來的歲月
都在未來之外凝視着他。
他的愛已充斥了宇宙。
一千衹尚未出生的眼睛為他的痛苦而哭。
安提諾烏斯死了,永遠地死了,
永遠地死了而愛情悲悔着。
那維納斯,安東尼斯的情人,
再次看見他活着,復又死去,
此刻將她傾覆天空的悲傷與
哈德良的痛苦混合。
阿波羅亦傷感因為他象牙般
軀體的偷取者如今手足冰涼。
覆蓋他赤裸前胸的親吻無謂地
哀求生命重新睜開他的雙眼,讓這
愛的堅壁深壘,從脈管中感受到
這熱吻。如今不再有愛撫之手
快樂地領會那身體色情的學問。
雨落下來,他躺在那裏仿佛
某人遺忘了所有愛的姿態
醒着等候它們返回。
但他邪惡的藝術已與死亡為伴:
他與她(死亡)同臥,她的性無法感動他,
她並非冰涼的手,也無法將他點燃。
他的臉頰上棲着玫瑰與百合。
他快樂的雙眼時而悲哀。他說
在他親近的放縱裏,所求之愛
常常比愛本身所是的更多,“吻
我的眼臉直到緊閉的雙眼感到
它們仿佛吻在我的心床。”
噢哈德良,如今怎奈你寒冷的人生?
是什麽讓你做一個皇帝?
他的死為你的疆土
披上慘淡的屍衣。
如今你的夜晚是寡居的愛與親吻,
你的白日被擄走了夜的靜候,
你的唇齒失語,你的福佑
不再與生命同等,將你的王國
與愛的大膽的溫柔匹配。
如今你的大門在美與快樂前緊閉。
將灰燼撒嚮你的頭¬!
瞧,擡起眼睛看那可愛的男孩!
他赤身躺在充滿記憶的歡床;
他躺在你手邊一絲不挂。
他習慣於你搖擺的感官直到煩膩,
而更多的煩膩變成新奇,他惱怒於
從未厭倦直到你七孔流血。
他的手與嘴唇知曉罪惡的
音階,疼痛地追隨你力竭的脊柱。
有時它讓你感到在沉溺的放縱
每一次新的緊張中一切皆空。
然後他仍會將新的幻象之罪
帶嚮你顫抖的肉體,而你會戰慄地
倒嚮軟墊,感覺在頭腦中無比安靜。
“我的愛美而憂傷。
他的藝術,在愛的藝術中最瀆神,
在色情的怒火裏最溫柔。
如今尼羅河拋棄了他,永恆的尼羅河。
鎖在他身下死亡青白色的酬報
如今與我們的憐憫作悲哀的爭鬥。”
即便當他回想,那僅衹成為記憶的
色情也會立刻復活並攻占
他的感性,他的身體顫抖着直到
一切重又變回原樣。
死去的身體從床上坐起,踩着他
每一根被拋棄和崩裂的神經。
一隻充溢着愛的,隱形的手
在他情欲的每一個入口
施與瞬息飛掠的恩愛,然而卻
留下足夠多以使他最後的神經淌血,
噢甜蜜而殘酷的帕提亞幻覺!
他起身,惱怒地看着他的情人,
已逝者如今衹能愛無人所知之物。
他冰冷的嘴唇吻遍了那身體——
他難以留存暖意的嘴唇,如今
與他們共同領悟的死亡如此默契;
而他的雙唇像冰樣麻木,瞧!
他無法從屍體的寒意中品嚐死亡,
然而看起來這兩人似乎都死了或者都活着,
而愛仍是存在與動力。
他的唇停息於另一片唇冷漠的倦意。
但不足的呼吸教他的嘴唇記起
在他與他愛的男孩之間,那層來自
衆神的薄霧正在蔓延。他懶散
輕敲的指尖,仍期待着
這憂鬱情緒的肉身的回應。
那被熱吻的異教之神已然死去!
他雙臂伸嚮天堂應在的地方,
懇求衆神理會他的苦楚。
看,聽!我們歡樂與悲傷神聖的
守護者!聽!他將放棄他的帝國。
他將生活在沙漠,被滾燙的沙
烤幹,他將成為乞丐或奴隸;
但是讓那男孩重回渴望的雙臂!
離開他的墳墓!
擄走世間所有女性之美!
擄去遠方並將它撕裂若你願意!
但是,因為甜美的加米尼德,那朱庇特認為
極美,而赫柏選中他為
盛大節日斟上美酒,撒播他
柔美的罪惡去嚮任何孕育新生之地——
冰冷的溫柔擁抱化為
塵土,哦衆神之父!留住這男孩
他雪白的身體和他的金發。
也許他能做你全新的加米尼德,
你從哈德良的雙臂中偷走了這美。
他曾是與情欲嬉戲的小貓,與
他的,哈德良的情欲玩耍,有時成雙,
有時獨自,如今卻分離,如今獨個滋長,
如今遠離放縱,情欲中的情欲無限推遲,
如今並不圓睜雙眼註視,而是斜斜地
輕跳在它未滿足的期待周圍;
然後柔軟地緊握,然後憤怒地握着,
卻嬉笑,卻嚴肅地玩耍,卻躺在
情欲之眼凝視的一側,卻窺看
在他情欲的鎖裏怎樣帶走。
時間從他們糾纏的手邊滑走,
光陰溜過他們纏繞的四肢。
他的雙臂是死葉,而他的是冷的鋼箍,
他的嘴唇是杯子,他的是啜泣的物,
他的雙眼閉得太緊,他的又睜得太開,
他的姿態仿佛沒有思想會發生,
他的卻是羽毛,是輕輕的鞭。
他們堅守的愛像宗教
讓衆神屈服於他們的存在。
有時他被裝扮,被穿上
半身戲服,如今這被擺設的赤裸
模仿着某些神祗
對雕塑傢來說永恆的體魄。
他是維納斯從海中升起;
他是阿波羅,象牙白和金黃;
如今朱庇特讓他參與嘲諷的判决
他足下被奴役的情人;
如今他是被蒙恩者執行的典禮,
在永恆的重置的神秘裏。
如今任何人都可做他。
哦白色的否定!
哦金發的,月般清冷的可愛!
太清冷!太清冷!而愛與他一樣冷。
愛在他罪惡的記憶中漫步
如同漫步於迷宮,在痛與樂的瘋狂中,
呼叫他的名字令他醒來,
微笑他圖畫般的來臨,
不是心而是臉龐在黃昏裏——
它們衹有閃耀的陰影的形式。
雨再次像模糊的痛苦升起
卻把濕感放入了空氣。
突然皇帝以為
他從遠處看見了這屋子及其中一切。
他看見臥榻,男孩和他自己的身體
投影在臥榻上,而他擁有了
比自己更清晰的在場,並無聲地
說着這些話,說給他靈魂的恐懼:
“我將為你建一座塑像,它將是
無限驚訝的未來裏我
愛的證據,它見證你的美
和美對感官的吞噬,
雖然死亡裸露的精細之手
從我們的愛之上揭走了帝國與生活,
而這情欲的雕塑之魂將在未來
生出精靈,不管時代願意與否,
都將,像一個詛咒般的神祗對人世的恩賜
無可避免地把那精神繼承。
是的,我要建造你的雕像,
放置在你的墓前。讓時間
用它精緻而黯淡的罪行
吞噬它的光澤,或者用人的暴力
將它的整一與在場磨成碎塊。
是的,就這樣!我們的愛將如此堅定地
站立在你與我們的雕像中,仿佛神的命運,
或者我們的愛不具體也無法具體的本質
像一聲蠃號穿洋越海,
從一個大陸傳到另一個大陸,
我們的愛會說出它的快樂和悲哀,混合着死亡,
戰勝無限與永恆!
愛的記憶將縫合年歲。
它將從過去裏蒼白地顯現,變得
永恆,如同古希臘的勝利,
未來將在每一個不能分享
我們的愛的心靈裏撒下憤怒。
然而這一切不被需要,你曾是
熏香了我生命的紅色花朵,
我歡喜眉梢的花環,
我靈魂祭壇上燃燒的熱情!
你是否會在嘲弄死亡的棺蓋下
微笑地看着這一切,並猜想
我為此應該為了你明亮的失去
而與諸神爭辯;
這明亮的在場中別無他物,除了我空洞的
悲傷和你醒覺的笑,半是為了悼慰
我夢境般痛苦禁止去希望的。”
於是他走開,像等待中的情人,
踟躕於他暗淡而不安的思慮。
如今他的希望是一大塊意志
註定要變成存在,如今他感覺自己是瞎的
在那些無法定義的渴望面前。
當愛遇到死我們不知所感。
當死挫敗了愛我們不知所知。
如今他懷疑希望,又希望懷疑。
如今他的想願夢見這夢的意義確實輕忽,
凝結成一個陰鬱的空洞。
然後衆神再次煽動起愛的黑火。
“你的死給了我新的情欲——
想望永恆的肉體的情欲。”
我將信任我的帝國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讓我成為王的神,
將不會從這更真的生活裏隱退。
我願你永遠地活着,你新鮮的
剪影站立在他們更好的土地上,
更美或與從前一樣美,因為
我們的希望不會損毀任何事,
我們伴隨着改變,時間與爭執的痛苦和心。
愛,我的愛!你已然為神。
我的這思緒,我相信願想
是一種視覺,而非希望,允許我
在大神身旁,愛我的愛並給出
不死的心,以想望的名義——
以強烈的想望,它們已滿溢至整個帝國——
真實事物的視像,在
我們被生活囚禁的生活之外,在感官界定的感性之外。
是的,我想要你是的你
已然是。你已完美地行走在
奧林匹斯山上,然而你
因無需過分地裝扮而達到
完美,本身便已無可挑剔。
我的心像晨光中的鳥兒般歌唱。
來自神祗的偉大願想降臨我,
在我的心中攪動起更微妙的情感,
不再想念你那詭譎的惡,
轉而想念你的速朽。
我愛!我愛!我的神之愛!讓我吻上
你冰冷的雙唇你溫熱的唇如今已不朽,
在死亡之門的歡悅中嚮你招手,
因對神來說死之門便是生命之門。
於是,你在記憶中已然為神,
已然是我所建造的雕像——
那部分的我,仿佛無垠之海,
在我身中圍捕了一個火紅的國度
比我權杖之下所有土地和人民之和
都要寬廣。於是你就是我,
在奧林匹斯廣袤的伸展中,這伸展背叛了
顯現於小溪和林間空地,顯現於
不同時日永恆的鐘點的,萬能的神。
我愛,你如此堅強,
你的身體仿佛還未被死亡占領,
高聳於無盡的沉默
這沉默包圍着生活與它速朽的寶藏。
即便是仍活着,你肉體的輪廓
也有神的風姿。我愛
不允許這肉身的存在殘退,
或顯現那鮮活存在的一丁點錯誤。
信仰出現又消退,激情會逝去,
其餘的一切或許外在於時間之夢,
但僅由你的身體創造的,我們的愛情,將會
跨越無盡的草地,從快樂之源泉到快樂之源。
如果沒有奧林匹斯山存在,我的愛
會為你建造一座,在那裏你唯一的神將顯現,
而我是你唯一的愛慕者,我願做你
在無限時空中唯一的愛慕者。
一個神聖宇宙對愛與我,對
我所願的你來說就已足夠。
擁有你是神祗所為之事,而凝視你
是永生最大的快樂。
哦愛,我的愛,在我對奧利波斯
強烈的愛的意願中醒來,做那最年輕的
神,他蜂蜜色的頭髮擄走了
神聖的眼睛!正如你曾在世間,亦
漫遊於天堂,和更年長的神一起,
你是快樂的囚徒,而我在塵世間
為你不死的形體塑像。
你不朽的雕像
將不會用石頭,而是用我巨大的遺憾
築成,因這遺憾愛才能不朽。
我的悲傷奉你為神,將
你的赤身,置放在俯瞰未來
時光之海的胸墻上。
一些人會說我們的愛盡是惡與罪。
另一些反對我們的名,像石頭般,
磨礪他們對美的憎惡之刀,為
我們的名戴上枷鎖,腳手架和籬樁
在那之上會生出我們未出生的兄弟。
而我們的出現,像永恆的清晨,
總是回歸美的時辰,在愛的
東方閃耀,並成為未來神祗的
聖殿,教人類無以嘲笑。
這雕像融合了你和我。
我們雙重的存在結合在
那完美的身軀裏,這雕像,我的愛,
在愛中超越了俗世生命,
上升為神,遠遠地伫立在
時光的爭鬥與易逝的激情之外。
在時日盡頭,當朱庇特重新出生,
加尼米德再次在盛大的節日上斟酒,
我們許能看見我們雙重的靈魂從死亡手裏釋放,
再次變為愛,歡樂和痛,
生命——所有美與罪惡和情欲,
所有肉體更高貴之處,被呈現的肉體。
若我們的記憶腐壞為塵土,
在年歲的終結的偉大競賽中,
我們雙重的身影將再次站起。”
仍在下雨。但緩慢踏入的夜晚
合攏了每個疲憊的眼臉。
對自我與靈魂的意識
在增長,仿佛晦暗雨中的風景,雨。
皇帝靜靜地躺着,如此靜
他竟忘了他躺在何處,那仍舊
鹹在唇邊的哀來自何處。
一切變得那麽遠,仿佛捲軸
滾嚮遠處。他感覺之物仿佛月亮
周圍的微光的裂痕當夜晚哭泣。
他的頭藏入雙臂,這二人
躺在臥榻上,彼此毫無感覺。
他緊閉的眼睛仿佛嚮他睜着,看嚮
赤裸的地板,黑暗,冷,悲傷且毫無意義。
他疼痛的呼吸是他的感官所能知道的一切。
在下墜的黑暗之外玻璃窗上升又
下降。一個聲音在下方庭院暈倒。
而國王睡着了。
衆神趕來,
帶走了什麽,沒有誰知道,
他怎樣屈服於力量與安息看不見的手臂。
1915,裏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