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诗学:从现实到超现实之美
——论冯晏近期诗歌创作
冯晏切入诗歌的视角是由现实投射到知性感觉,再到一种神秘的美学,这里面的转换似有着从现象到本质再返回到现象的隐秘循环;但她不是回到原点,而是经过升华之后重临了一个新的起点,这种暗含的创造扩展了诗人的视野和技艺,也将诗引向了更高远的维度。我们切入冯晏诗歌的路径,也许就不再是惯常的抒情或叙事,而是打破常规的异质性范式,它甚至是冒险的,不为我们所接纳的某种“偏见”。“偏见”的兴起正是基于冯晏对有些人所推崇的感动诗学的消解,她从现实出发也首先是将自己拉回到生活的现场,而她在诗中要解决的不是小说、散文必须完成的经验的文字化复制和迁移,她寻求的恰是我们不得而知的可能性与神秘感。从现实到超现实,冯晏一直遵循的是她对语言的承诺,即从词语内部召唤出一幅全新的文字景观,那里面有语言和科学、哲学交织的魅影,渗透其中的对现代性的追寻又展开了更多维的诗思面向,而超现实的审美也正源自语言族群的再造与现代变体。
词的光晕和语言的现代变体
对于冯晏来说,词语无边界的观念恰恰对应于她处理语言的方式——在不断的置换中扩张词的依附性,那是词语越过了自身的限度与边界而发散出的光晕,那种光晕可能就是现实和经验对话后漫延的迷思。这一点服从于冯晏追求的智性写作美学,包括她如何处理描绘、抒情与叙事之间的关系,都暗含了诗人在语言创造上的主体自觉。正是在打破不确定性的幽暗意识中,冯晏在词的光晕中发现了现代汉语的多种变体,它们对于诗人来说就是诗的问题意识本身,指涉了一种本体性的诗意生产机制。在《刺穿冰层抵达水》中,冯晏要完成的不仅是“再现”性的写作,而是“尝试更多可能性”,从不同角度在表现之外“跟时间隧道一起被打开更多认知”,它们触及的可能是经验之外的感觉——潜意识里发生的连续性变化。冯晏的语言实验赋予词语一种逆向的生长性,“是平庸把地球灾难嫁接给了一只笔/源于爱,从陷阱攀爬上岸的文字带着扭伤的痛”(《爱,并不是一颗接近地球的危险小行星》),作为意义的元素,词语虽然有形式上的限度,但它衍生出的可能性是无限的,这或许就是智慧之诗的独特性所在。华莱士•史蒂文斯在《现代诗》中直言:“心智之诗在行动,在找/满足的东西”(张枣译),冯晏也是在寻找她满足的东西,但她对于诗歌也许永远不会满足,否则,所有的创造都在具体的意义边界中被限定了,而没有留白的空间,这很难让词语获得更大的被激活的潜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解读冯晏的诗,还是要在“词与物”的关系中寻找溢出常规之外的认知方向,它和词语构成诗人所钟情的陌异性美学共同体。当然,陌生化也并非绝对的审美陷阱,词与词之间天马行空的组接也必须基于对现实经验的指认,否则,单纯的语言游戏只会让诗歌变得更为狭窄,而缺少必要的及物性。冯晏的智性写作在趋于玄学化的过程中,可能会给一些人带来阅读上的难度(当然,有时自我封闭性也会成为进入词的障碍),这些都指向了诗人对于具体语言和经验的融合时是否考虑到更为普遍的意义共鸣。这也是冯晏虽然从经验出发,但又越来越热衷于对更大的认知难度(写作和阅读的双重要求)进行挑战的原因。如果从意义和认知回到修辞,我们也能够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她和词语的每一次对接都能够构成一种奇遇,“是词语让诗人在思考中触摸到了更复杂的万物,看清一个又一个事物的本质。”(冯晏语)冯晏触摸到了词语的本质属性,由词语通达意义与价值的可能。在惯常的思维和理解中,诗到语言为止,是将词语作为起点,但不是要为词语设置终点。词语没有边界,可以进行内外组合,以构成多重变形,幻变的诗意由此生成。在《焦虑像一列夜行火车》中,冯晏将焦虑情绪与移动的视觉、记忆和客观对应物关联起来,这一新颖的“组合”来自观看经验的词语化,它可能涉及了假定、意念与想象之门的开启,但最终指向了对存在的探寻。诗人所写的一切皆为可还原的场景物事,比如夜行火车、枫树林、湖面斜拉桥等,它们一闪而过,如同回忆的瞬间被画面定格。诗人在此以词语定格那些实存的意象,但是又被词语反向塑造,“虚无只是被再生事物挤出去的修辞学”,而焦虑像火车在夜行中漫延至更长远的伸展线上,直至终点,“犹如世界也处于焦虑本身,正与你同行”。在对词语的极限探索之后,冯晏的诗歌看似排斥情感,实则她将情感内化到了语言实验之中,赋予了其隐秘的代入感,这样相反会形成对情感的节制,并再次通过词语的思辨性嫁接来重塑那些生动的细节,由此显现了语言创造的意外之美。在近作《好久不见》一诗中,具体而微的感受来自诗人投入的体验,“感官是随时可以挥发掉的/抹去也是一种惊吓,像一团雾”,这种瞬间的感觉本是由一句问候语转化而来,细节作用于感官,又以哲思般的理性被诗人冷静地叙述出来,构成了一个阔大的时空命题。诗人在磨砺词语时,也在引入日常生活向度(收到飞廉诗集《不可有悲哀》)和人生准则(时间被取消了),在语言的直觉化表达中观照更深层的现代诗学伦理。生活经验如何变成故事?在诗歌中,只是词语的无尽变体形成张力,方可回到诗意的再造,“每一束促使你变亮的光都来自对黑夜的出逃”(《距离》),表达如此精准,却又无限疏离于一种确定性的标准,也可以说,冯晏的主题书写风格,恰恰在于她拒绝形成固定的风格。这种时刻保持“在路上”的创作状态,如同她在诗中所写——“就像词语与新物种一刹那偶遇”,距离看似遥远,却又如此切近诗的创造本身,它同构于一场“词与物”的语言旅行。词语无边界所预示的是诗人给诗所带来的全新理解,我们甚至也可以在“元诗”意义上切入冯晏的写作,她在书写“关于诗歌的诗歌”,诗的生产过程被精确地描绘出来,最后在词语中提取一种诗意生产的机制。在写作中,她的智性已经不满足于智慧,也超越了简单的聪明,而是用语言和逻辑来处理一切复杂之物事的综合能力之体现。其诗歌中携带的那些丰富的信息,貌似自动写作,出其不意之美并非瞬间灵感带来的,而是在一种秩序里自然生长,所以她的诗给我们的感觉看似在常规之外脱序,实际上还是服从于某种内在的语言秩序。
想象如何对接时代的现象学
在诗歌的接受中,是否所有的问题最后都会归结到语言问题?诗人在写作时面临的症结是如何处理语言、想象和经验转化之间的关系,而读者在阅读时也是由语言本身入手通往理解诗的功能问题。那么,语言作为中介,它所要求诗歌的,也许就是康德所言的抵达“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审美,词语的创新直指语言在对接现代性时的形式变体。语言的变格决定了冯晏写作时的思维方式,那种试图潜入复杂之域的冲动和挑战,同样也是一种诱惑——探索的诱惑。而其潜心于发现乃至发明的思维方式,又反过来促使她运用更本质化的语言来分析和阐释经验的微妙、不确定和动态感,这种双向互动共享着诗人对审美现代性的执着追求。冯晏的执着在于她一直没有停止对先锋性的强调,她写智性的纯诗,且不断地去深挖,朝向一种极致性甚至极端性,我们从其诗中获得的阅读感受可能是词语的风暴,也可能是语言的狂欢,但这些都联于她在“知识想象力”上的深度开掘,这一点也契合于陈超所提出的“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她的想象性书写看似天马行空,实则还是有其内在的章法,她从个人经验或场景出发,最后抵达的仍然是对个人经验的强化,只是这中间汇集的那些想象的碎片,皆服从于诗人对既有认知的突破乃至颠覆,她要再造新的诗意多样性。也就是说,冯晏在诗歌创作上遵循的逻辑,首先是将现实叙事作为起点,然后通过语言转换在消解与建构的双重变奏中靠近整体感的诗性,无论是对时代的介入,还是对自我的审视,这些都透出了其诗学追求的某种激进意志。疫情期间,冯晏将自己网络购物的经历和感受写进了《数字模式》里,这样的诗给我们的感觉,就是诗人重新参与了对现实生活的差异性建构,在经验的释放中寄寓其新的精神追求。疫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而对于诗人来说,“商品替换了我曾经习惯的旅行在路上”,她开始了自己的网购生涯,欲望、冲动与新鲜感交织于她在想象和现实不断变幻的节奏中,诗人以叙事和罗列的方式推动着诗的进程,同时也推动着数字化生活的进程。这也呼应了诗人以想象力与时代互动时所得到的意外收获,商品遭遇网购是否转化并推动了欲望生存的有效性?现在来看,想象力的外化对于冯晏来说就是一门“手艺”,她驾驭想象力如同操控语言的方向盘,而语言究竟会裹挟着时代驶向何方,也取决于诗人的审美境界和价值观。“人类所熟悉的想象力/通过我泄露于文字内的演算法则/隐喻住进我身体的壳内,逐渐达到沉默和个性化”(《好久不见》),隐喻是诗歌的本质性显现,但又是诗人写作的内在动力,隐藏在其想象力发挥的平衡机制里,时刻准备着以“更新自我”的方式在密集的词语罗列中唤醒创造的激情。在《重游故宫》一诗中,冯晏以反讽和戏谑的方式书写了她重游故宫的经历,她没有像有些诗人那样进行“风景的发现”,也未作移步换景式的景观化描绘,而是在如实的记录中联想到了历史的幽暗性,“我穿一件白羽绒服而羊绒围巾的黑缺席/我心里有鬼,装着乾隆和他的印//古钟撞响明清的铜和镂空饰品的薄与脆/护城河对岸有人晾衣服,笋出土//紫禁城压进思,被古桌椅和床的暮气味再腌制一会/我走下台阶,已化蝶的往日少年瞬间飞抵”,现实与观察两相交替着移出了历史的废墟,而历史最终还是获得了当下性,它成为了诗人的一个“问题”,被悬置于阴影中,构成了世界幽暗性存在的一部分。当时代和历史以想象的方式作用于诗人,她如何回应“词与物”和“灵与肉”的碰撞?作为先锋诗人,她必须完成的是“对生命深层状态的追问”,以求“在语言的创新中重新确认生命的维度”,在更具体的时代语境中,冯晏看似不及物的写作,其实隐藏着更为深刻的承担性和预见性。我能够理解冯晏出于精神自觉的某种预见性,因为她认识到,“诗人对生命现象的深入探索及其在词语中所抵达的感知或者超越知觉的经验部分,才是先锋诗创作更重要的内核。”(冯晏《先锋诗歌:在言语探险中追问生命》)这也正是她书写“元诗”的一个初衷:用词语激活想象力,再以想象力的释放完成对词语的“讲述”。《尝试碎片》一诗更符合冯晏这种对先锋精神的探索意识,所以溢出想象之外的那些经验,是需要诗歌来保存的,不管是现实经验,还是历史经验,都可能是永恒的表征,它联于词的不朽。诗人从释放词语开始,这是诗的逻辑起点,而释放掉常规性,“尝试从镜像的不确定到语言的巨大重启”,契合了诗人写作诗歌的过程,它也许是艰难的,但所有释放的叠加,最终构成了一道关于诗的微光,“释放掉暗示,反讽,直接进入隐喻的神秘主义”,这也暗合了冯晏诗歌写作的最终走向,此种神秘主义是词语的“意外”,又恰好是诗的正途。冯晏在修辞的极致处揳入了她的诗歌辩证法,语言的运用是被物化的,它不是通过感染来打动人,而是在精准表达与意义不确定的博弈中植入创造的快感,以顺应词的自然性。“存在哲学在无序的某一刻与面包,牛奶/和几粒胶囊构成你身体的一致性”(《现象学》),身体的感知还是需要物质带来的敏锐性,它真正构成了思辨的力量。
科学、哲学与诗的伦理
与很多女性诗人不一样的是,冯晏的智性写作很大程度上还是在于她极度理性的表达,虽然她既不排斥感官化的经验,也并非以零度书写确立中性书写的身份意识,但她越发趋于内敛的陈述式话语,是否匹配于诗人独特的思考气质?如果溢出经验与想象之外,冯晏处理语言的角度总是在现代汉语的语法范畴内,她没有越出语法规范而生造一种秩序。也即是说,她不会以脱序的方式增加其诗歌的陌异化书写强度,因为以理性为志业的信念将她拉回到心理生活的现场,这样他处理语言时必定会考量其整体存在的位置。一旦我们进入到冯晏诗歌的内部,会发现她的写作有一个整体的知识背景,包括她对大量西方科学与哲学书籍的阅读,这些阅读自然地会赋予其深度学习的观念,这也印证了她写诗愈发有着嵌入深度审视的姿态,且不断地刷新我们对诗歌的理解限度。在冯晏近几年的诗作中,这种倾向性越发明显,甚至不乏某种症候性的书写风格。在经验的翻转中,她的语言之道无限接近科学乃至科幻,有一种未来主义的凝视感,这与其哲学阅读和哲思体验密切相关。当然,阅读和写作也是相辅相成的一个过程,思考的转换机制在诗歌中召唤敏锐的感受力,她的陈述和罗列绵绵不绝,似有太多的话要表达,但我还是从中读出了一种沉默的力量。这也许就是科学精神所带来的感受,看似理解的少数派,但又无限靠近一种准确性。在组诗《加速空转》中,冯晏在疫情的“囚禁”中思考了太多超出我们日常生活的“空想”,也继续保持着对科学世界和人的潜意识的探索兴趣,而这些都基于其对真相的寻找和挖掘。当我们读到那些耳熟能详的关键词——封城、隔离、屏蔽、清除、数字等,仿佛再次经历一场灾难,诗人以相对隐晦的方式记录下的那些现场,不过是在提醒自己要反抗遗忘。“口罩是一种白色静音”(《气溶胶》),其诗歌中理性的术语和概念运用,我并没有看到多少技术的成分,相反,读出的更多是被囚禁之后深深的孤独感。诗人将个体的遭遇作了更具总体性的处理,就像在阐释一种宿命的经验。“引力升高了仰视角度,深夜有流星入怀/总有一种骤停像一只鹰准备新一轮俯冲/阻碍呼吸的是路,而并非气流/比窗口还孤独,笛声像一根竹子从空间伸出”(《耳朵里的引力》),由物理中的引力学慢慢过渡到了声音的诗学,冯晏逐渐从中打开了一扇语言与科学交汇之窗,她引入的观看与倾听,还是同构于时间的线性流逝,这种记录与书写就是一种心绪的定格。世间平稳了,一切归于安静,如同喧嚣的灾难之后,我们退出万物,作为诗人,她回到内心,回到低处,回到人间。如果说科学与诗歌之间也存在某种相通性,这正好在于语言与情感之间的通灵,它如慢镜头一般推进了词的入场与退场,最后通向了自然的哲思。在“诗与思”的连环中,词语内部也潜藏着科学与诗学交织的回声,冯晏的小长诗《风景里的氢元素》可能就体现了其最新的诗思之旅。她不仅植入了自己的世界文明史的阅读和感受经验,而且也加入了大量心理学分析的观察,这再一次应验了其阅读的丰富性、驳杂感和思想深度。在那些虚拟的幻境呈现中,诗人建构了一套自己的“空”体系,既有着超现实之感,也不乏超自然之意。她从“梦空了”开始对这一精神谱系的梳理,一路纵横于强大的时空序列中,其所体验到的更多还是结构性诗意,“半夜,你在一个民宿从沉船木大床上醒来/像探出水面又迅速返回大海的抹香鲸”,这种比喻的怪诞如此清晰,又无限接近于语言实验的新奇,而诗人肯定不仅仅是满足于一场语言游戏,她所要求抵达的神秘之境定格于内心思虑的景观。“风力加大,你手臂骨头像被抽打过的/几道鞭痕,意识里的氢元素被一群建筑物/挡在都市一个午后,你在窗边/闻切碎在玻璃杯中的绿苹果、青柠檬/几片薄荷叶,杂糅法置换了古老的逻辑观”,于是,我们看到了置换起到的关键作用——诗人以自然之道和难度意识作为资源,重启了自我的想象系统,在近乎乌托邦的精神重构里运用多种修辞策略,从而丰富了我们对某一类风景的认识。等待一切都“空了”之后,我们的认识趋于零度,是否身体和意识也需要重启?当我们来到一个新的起点,认识就变成了未知,而未知“还来自复杂事件所生成的更多不确定性/来自魔幻成真,沿途视觉和现实感”。这种不确定性打破了意义的平衡,也许就是诗人需要达到的效果——不确定性也意味着有多元诗意的契机。自然的风景被置换为内心的风景后,也许结果就是——“意义空了,回到原点去尝试救赎词语”。这好像是诗的危机,而对于诗人来说,却又是最安全的选择,因为“词语魔法的重生将在幻灭中加速”。这些表达指涉了科学与哲学的各种元素,它代表了诗人当下的写作方向,也依循着其试图打通的“大诗学”观念。《风景里的氢元素》隐含着诗人对科学的潜在向往,但又有着文化沙龙般的氛围,那种对于文明修正的理想,正是诗人强大阅读气场的再现,它与诗人追求终极思想性的写作理念一脉相承,却又不时地指向更阔大的生命和宇宙意识,这种既向内又向外的美学,也同构于诗人在写作中所形成的精神高度与审美广度。——原文转自《作家》2021年9月第6期
刘波,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五届客座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新诗研究。出版有《“第三代”诗歌研究》《当代诗坛“刀锋”透视》《文学的回声》《诗人在他自己的时代》《重绘诗歌的精神光谱》等专著。曾获得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湖北文艺评论奖、《红岩》文学批评奖、扬子江诗学奖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