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敏詩選(上)
鄭敏(1920- 2022),出版的詩集有《詩集1942-1947》(1949)、《尋覓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裏采花》(1991)和《鄭敏詩選1979-1999》。
《早晨,我的雨裏采花》:
捲一:金黃的稻束(1942-1947):悵悵 金黃的稻束 秘密 Fantasia 寂寞 樹 舞蹈 小漆匠 村落的早春 池塘 荷花(觀張大千氏畫) Renoir少女的畫像 白蒼蘭 永久的愛
捲二:心中的聲音(未刊稿):心中的聲音 當你看到和想到 每當我走過這條小徑 你是幸運兒,荷花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流血的令箭荷花 憤怒的馬匹 開在五月的白薔薇 童年 狹長的西窗
捲三:詩呵,我又找到了你(1979-1989): 如有你在我身邊 曉荷 假象 送別鼕日 渴望:一隻雄獅 成長 穿過波士頓雪郊 深秋的林地 成熟的寂寞 鳥影 根 對春陰的憤怒 破殼 和海的幽會 《戴項鏈的女人》 貝多芬的尋找
捲四:幽香的話(1989-1991):鼕眠的樹 莅臨 遺忘 海底的石像 有什麽能隔開 黎明 幽香的話 片刻 雨後的馬鞍山 對自己的悼詞 魔術師掌上的鴿子 早晨,我在雨裏采花 發生在四月昏暗的黃昏 給M.L.羅森薩(Rosenthal)*的覆信
捲五:詩人與死:詩人與死(組詩十九首)其它詩作:
1940-1949:生的美:痛苦,鬥爭,忍受 人力車夫 來到 獸(一幅畫) 雕刻者之歌 垂死的高盧人 一瞥
1980-2000:思與無(組詩)
捲一:金黃的稻束(1942-1947)
悵悵
我們倆同在一個陰影裏,
撫着船欄兒說話,
這秋天的早風真冷!
一回我低頭的當兒
仿佛覺得太陽摸我的臉,
呵,我的頰像溶了的雪,
我的心像熱了的酒,
我擡頭嚮你喊道:
不,我們倆同在一片陽光裏了?
撫着船欄兒說話,
這秋天的太陽真暖!
為什麽你衹招着手兒微笑呢?
原來一個岸上,一個船裏,
那船慢慢朝着
那邊有陽光的水上開去了。
金黃的稻束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裏,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穫日的滿月在
高聳的樹巔上
暮色裏,遠山是
圍着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着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嚮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裏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將成了人類的一個思想。
秘密
天空好像一條解凍的冰河
當灰雲崩裂奔飛;
灰雲好像暴風的海上的帆,
風裏鳥群自滾着雲堆的天上跌沒;
在這扇窗前猛地卻獻出一角藍天,
仿佛從鑿破的冰穴第一次窺見
那長久已靜靜等在那兒的流水;
鏡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葉的高樹,在它的尖頂上
冗長的鼕天的憂鬱如一隻正舉起翅膀的鳥;
一切,從混沌的合聲裏終於伸長出一句樂句。
有一個青年人推開窗門,
像是在夢裏看見發光的白塔
他舉起他的整個靈魂
但是他不和我們在一塊兒
他在聽:遠遠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處。
Fantasia
當早晨連續的在
光亮,色彩,和清潔裏演進
伴同着整個宇宙的合唱的聲音
他是一套舞蹈,一章音樂
自時間的消逝和剝落裏
--這是一嶙嶙,一瓣瓣的--
取得最終的燦爛和成熟,
在那畫着黑綫的樹枝上
留着去年的枯葉,
許多銀色的小捲,在
一個再來的春天的陽光裏
呵,是旋轉入快樂裏的悲哀!
青年人走着自己的路
--正是滿散着花氣的春天--
一步,一步,生命,你做了些
什麽工作?不就是
這樣:一滴,一滴將苦痛
的汁液攪入快樂裏
那最初還是完整無知的嗎?
一隻鳥兒,扭着頭而且眨眼睛
一條清冷的河水
我們都浸浴在它的衝洗裏
當早晨率着她的鮮涼
她的草香,她的尖銳的歡樂遊過
像一群無聲的白鵝
在我的心裏活着一種顫抖
呵,如果我是一個無阻的
伸開的樹林擁抱了
整個嚮着我的美麗的天
是兩扇突然落了鎖的生銹的門
新和他的一切痛苦和快樂
那是第一綫日光
照入陰濕的山𠔌裏
第一隻革命的腳
踏入荒廢的古堡。
湍急的水繞過一百棵的古樹
每一個分子在心裏記着
大海的影像
銀白無波而無喧噪
我是活在一座古怪的森林裏
我的生命越過那些我熟悉的,
我不熟悉的,我愛的
我厭煩的人們
在我的身體裏活着一個欲望
他日夜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假如樹葉,鳥兒,一切
正午的喧噪終於化入午睡的寂靜
水的分子在暮晚以前
也到了海洋
我是不是最終找見
那棵優越而超出的喬木
他莊嚴而美貌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在黃昏時走過一座教堂
雖然在我的衣服和合着的手上
衹有無比的沉默和崇拜
在我的心裏鐘聲卻在亂敲着
唱出一個永恆的歡樂的歌
昨夜我散步在荒原上
那兒衹有一株大樹
當我進入他的下面而
踩着它的枝影跳舞
那仿佛是在一座
永遠也走不出的迷宮裏
當我擡起頭而在他那
伸嚮綴着星星的
無際的暗藍的天空的幹枝,
他那無窮的細微的分叉裏
找到一切充塞在我的胸裏
的煩惱和迷惑時,
呵,愛情!它為什麽
永遠跟隨着我
像一個被派來的使者,
像一個頑固的神靈
他變成一隻神秘的野兔
在我的眼前消失入林裏
他變成一隻古怪的蒼鷹
盤旋不肯飛去
他又變成一隻歌唱
在遠遠林裏的異鳥
引我瘋狂的追隨
直到一個奇異的境地
那裏永遠在夜的黑暗和暈眩裏
我的心噴出血像决堤的猛水
我的生命,那即使被
割碎也還在空氣裏
留下永古的顫抖
當我臥倒在塵土裏
夜鶯在我的胸裏歌唱
啄木鳥用它尖銳的嘴
剝啄我的心
而在我的身體裏痛苦和
快樂得到一個結合的宇宙,
在林外,離我很遠的世界上
這時是那比死更
靜止的虛空在統治着
而我投身入我的感覺裏
好像那在鼕季的無聲裏
繼續的被黑緑的海洋
吞食着的雪片。
寂寞
這一棵矮小的棕櫚樹,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這兒,我的門前嗎?
我仿佛自一場鬧宴上回來
當黃昏的天光
照着他獨個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緑光裏。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頂深處,
在這兒,我覺得
他靜靜的圍在我的四周
像一個下沉着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裏睜開,
看見一切在他們
最秘密的情形裏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來,
聽見黃昏時一切
東西在申說着
我是單獨的對着世界。
我是寂寞的。
當白日將沒於黑暗,
我坐在屋門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這時飛翔着那
在消滅着的笑聲,
在遠處有
河邊的散步
和看見了:
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
剛剛覆着河水的
早春的大樹。
我想起海裏有兩塊岩石,
有人說它們是不寂寞的;
同曬着太陽,
同激起白沫
同守着海上的寂靜,
但是對於我它們
衹不過是種在庭院裏
不能行走的兩棵大樹,
縱使手臂搭着手臂,
頭髮纏着頭髮;
衹不過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兩個格子,
永遠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們是何等的
渴望着一個混合的生命,
假設這個肉體內有那個肉體,
這個靈魂內有那個靈魂。
世界上有哪一個夢
是有人伴着我們做的呢?
我們同爬上帶雪的高山,
我們同行在緩緩的河上,
但是 能把別人
他的朋友,甚至愛人,
那用誓言和他鎖在一起的人
裝在他的身軀裏,
伴着他同
聽那生命吩咐給他一人的話,
看那生命顯示給他一人的顔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覺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樂嗎?
在我的心裏有許多
星光和影子,
這是任何人都看不見的,
當我和我的愛人散步的時候,
我看見許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見了最早的春天的氣息,
我看見一塊飛來的雨雲;
這一刻我聽見黃鶯的喜悅,
這一刻我聽見報雨的斑鳩;
但是因為人們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他們永遠使我想起
一塊塊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樹,
一個不能參與的夢。
為什麽我常常希望
貼在一棵大樹上如一枝軟藤?
為什麽我常常覺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裏?
我常常祈求道:
來吧,我們聯合在一起
不是去遊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說你也看見嗎
在我心裏那將要來到的一場大雨!
當寂寞挨近我,
世界無情而魯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裏,
我衹有默望着那豐滿的柏樹,
想他會開開他那渾圓的身體,
完滿的世界,
讓我走進去躲躲嗎?
但是,有一天當我正感覺
"寂寞"它嚙我的心像一條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個
最忠實的伴侶在一起,
整個世界都轉過他們的臉去,
整個人類都聽不見我的招呼,
它卻永遠緊貼在我的心邊,
它讓我自一個安靜的光綫裏
看見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讓我有一雙在空中的眼睛,
看見這個坐在屋裏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當我是一個玩玩具的孩童,
當我是一個戀愛着的青年,
我永遠是寂寞的;
我們同走了許多路
直到最後看見
"死"在黃昏的微光裏
穿着他的長衣裳
將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樹木和岩石上取回來罷,
它們都是聾啞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裏
求得"虔誠"的最後的安息,
我也將在"寂寞"的咬嚙裏
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
因為它人們纔無論
在鼕季風雪的狂暴裏,
在發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掙紮着
來吧,我的眼淚,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歡喜知道他在那兒
撕裂,壓擠我的心,
我把人類一切渺小,可笑,猥瑣
的情緒都拋入他的無邊裏,
然後看見:
生命原來是一條滾滾的河流。
樹
我從來沒有真正聽見聲音
像我聽見樹的聲音,
當它悲傷,當它憂鬱
當它鼓舞,當它多情
時的一切聲音
即使在黑暗的鼕夜裏,
你走過它也應當像
走過一個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聽不見那封鎖在血裏的聲音嗎7
當春天來到時
它的每一隻強壯的手臂裏
埋藏着千百個啼擾的嬰兒。
我從來沒有真正感覺過寧靜
像我從樹的姿態裏
所感受到的那樣深
無論自哪一個思想裏醒來
我的眼睛遇見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態裏。
在它的手臂間星鬥轉移
在它的註視下溪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懷裏小鳥來去
而它永遠那麽祈禱,沉思
仿佛生長在永恆寧靜的土地上。
舞蹈
你願意經過一個沉寂的空間
接受一個來自遼遠的啓示嗎?
當黑暗和溫柔的靜默包圍着你,
在那光亮的一角
好像在暮晚的天邊
變異着神的亮翼,
好像秋日下午的果園
一個熟透的蘋果無聲的降落,
陷入轉黃的軟草裏。
你願意透過心的眼睛
看見神的肢體嗎?
那圓潤的手臂,
徐徐彎轉的腰身
她的腳可以踐在水上
而不被埋沒,
她的眼光是不因
距離而淡弱的星光。
每一個緩和與敏捷的行動
都是沉默的一筆,
記下那不朽的言語
人們傾聽着,傾聽着,用他們的心
終於在一切身體之外
尋到一個完美的身體,
一切靈魂之外,
尋到一個至高的靈魂。
小漆匠
他從圍繞的灰暗裏浮現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頭微微嚮手傾斜,手
那寧靜而勤謹的塗下;輝煌
的色彩,為了幸福的人們。
他的註意深深流嚮內心,
像靜寂的海,當沒有潮汐。
他不拋給自己的以外一瞥
陽光也不曾溫暖過他的世界。
這使我記起一隻永恆的手
它沒有遺落,沒有間歇
的繪着人物,原野
森林,陽光和風雪
我懷疑它有沒有讓歡喜
也在這個畫幅上微微染下一筆?
一天他回答我的問題
將那天真的眼睛睜起。
那裏沒有歡喜,也沒有憂慮
衹像一片無知的淡漠的緑
野,點綴了稀疏的幾顆希望的露珠
它的純潔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村落的早春
我諦視着它:
蜷伏在城市的腳邊,
用千百張暗褐的廬頂,
無數片飛舞的碎布
嚮宇宙描繪着自己
正如住在那裏的人們
說着,畫着,呼喊着生命
卻用他們粗糙的肌膚。
知恩的舌尖從成熟的果實裏
體味出:樹木在經過
寒鼕的堅忍,春天的迷惘
夏季的風雨後
所留下的一口生命的甘美;
同情的心透過
這陽光裏微笑着的村落
重看見每一個久雨陰濕的黑夜
當茅頂顫抖着,墻搖晃着
保護着一群人們
貧窮在他們的後面
化成樹叢裏的惡犬。
但是,現在,瞧它如何驕傲的打開胸懷
像炎夏裏的一口井,把同情的水掏給路人
它將柔和的景色展開為了
有些無端被認為愚笨的人,
他們的泥濘的赤足,疲倦的肩
憔悴的面容和被漠視的寂寞的心;
現在,女人在洗衣裳,孩童遊戲,
犬在跑,輕煙跳上天空,
更像解凍的河流的是那久久閉鎖着的歡欣,
開始緩緩的流了,當他們看見
樹梢上,每一個夜晚添多幾面
緑色的希望的旗幟。
池塘
吹散了又圍集過來:
推開了又飄浮過來:
流散了又圍集過來:
這些浮萍,這些憂愁
這些疑難,在人類的心頭。
女孩子蹲在杵石上要想
洗去舊衣上的垢污
理想的人們在會議的桌上
要洗淨人性裏的垢污
落粉的白墻圍繞着沒落的人傢
沒落的人傢環繞着舊日的池塘
一塊兒在朦朧裏感覺着
破曉的就要來臨;
一兩個人來汲取清涼的水
就引起一紋一紋的破碎
(舊日的破碎!)
它願意不斷地給與,給與
伴同着輕微的同情和撫慰
當白晝裏,
火車長鳴一聲馳過
從舊日裏多少畏怯的眼光
一齊嚮着遠方迷惘地矚望。
荷花(觀張大千氏畫)
這一朵,用它仿佛永不會凋零
的杯,盛滿了開花的快樂纔立
在那裏像聳直的山峰
載着人們忘言的永恆
那一捲,不急於舒展的稚葉
在純淨的心裏保藏了期望
纔穿過水上的朦朧,望着世界
拒絶也穿上陳舊而褪色的衣裳
但,什麽纔是那真正的主題
在這一場痛苦的演奏裏?這彎着的
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嚮
你們的根裏,不是說風的催打
雨的痕跡,卻因為它從創造者的
手裏承受了更多的生,這嚴肅的負擔。
Renoir少女的畫像
追尋你的人,都從那半垂的眼睛走入你的深處,
它們雖然睜開卻沒有把光投射給外面的世界,
卻像是靈魂的海洋的入口,從那裏你的一切
思維又流返冷靜的形體,像被地心吸回的海潮
現在我看見你的嘴唇,這樣冷酷的緊閉,
使我想起岩岸封閉了一個深沉的自己
雖然豐稔的青春已經從你發光的長發泛出
但是你這樣蒼白,仍像一個暗澹的早春。
呵,你不是吐出光芒的星辰,也不是
散着芬芳的玫瑰,或是泛溢着成熟的果實
卻是吐放前的緊閉,成熟前的苦澀
瞧,一個靈魂怎樣緊緊把自己閉鎖
而後纔嚮世界展開,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煉自己
為了就將嚮一片充滿了取予的愛的天地走去。
白蒼蘭
在你的幽香裏閉鎖着像蜂鳴的
我對於初春的記憶
那是造物的賜予,但哪裏會有一種沉醉
被允許在這有朽的肉體裏不朽長存?
在你的蒼白裏儲存着更蒼白的
是我的年青的顫慄,
那是造物的賜予,但哪裏會有一首
歌被允許永遠顫動在這終於要死於啞靜的弦上?
當地上幽怨的緑草和我的揉合了
藍天和蒼鷹的遐想都沒入鼕天的寂寥
呵,突然,不知是你,還是神的意旨
讓我寧靜的心再一次為它燃燒,哭泣。
永久的愛
黑暗的暮晚的湖裏,
微涼的光滑的魚身
你感覺到它無聲的逃脫
最後衹輕輕將尾巴
擊一下你的手指,帶走了
整個世界,緘默的
在漸漸沉入夜霧的花園裏。
凝視着園中的石像,
那清晰的頭和美麗的肩
堅固開始溶解,退入
泛濫着的朦朧--
呵,衹有神靈可以瞭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過的片刻,它卻孕有
那永遠的默契。
捲二:心中的聲音(未刊稿)
心中的聲音
在這仲夏夜晚
心中的聲音
好像那忽然飄來的白鶴
用它的翅膀從沉睡中
扇來濃郁的白玉簪芳香
呼喚着記憶中的名字
劃出神秘的符號
它在我的天空翻飛,盤旋
留連,遲遲不肯離去
濃郁又潔白,從遠古時代
轉化成白鶴,占領了我的天空
我無法理解它的符號,無法理解
它為什麽活得這麽長,這麽美
這麽潔白,它藐視死亡
有一天會變成夜空的星星
也還是充滿人們聽不到的音樂
瘋狂地旋轉,嚮我飛來
你,我心中的聲音在呼喚
永恆的宇宙,無際的黑暗深處
儲藏着你的、我的、我們的聲音
當你看到和想到
(一)
當你看到月亮時
你在想地球
當你看到地球時
你在想太陽
當你看到太陽時
你在想別的太陽
當你看到嬰兒時
你在想老人
當你看到老人時
你看不見嬰兒
就像看不見別的太陽
那距離得太遠太遠了。
無限是無法看到的,然而
你意識到它的存在
它的光和引力是一張
看不見的網
一切都在其中。
(二)
走在鼕天下午的荷池邊
桔紅的鼕日
開始隱入霧靄
寒光從冰面射出
看到了那遺忘繁花的荷池
想到的是夏日的荷葉
走在鼕天下午的林園裏
枯枝用有力的黑色綫條
將藍空劃碎
看到那遺忘了夏季鳥聲的樹林
想到的卻是婆娑的林影。
在看到和想到之間
人類延續着生的欲望
每當我走過這條小徑
每當我走過這條小徑
幽靈就纏住我的腳步
我全身戰慄,不是因為寒冷
而是看到那灼熱的目光
年輕的星辰不應如此迅速的冷卻
你們那茂盛的黑發
難道已化成灰燼
那鮮紅的嘴唇
難道已滴盡了血液
你們的肢體充滿彈性
如今卻已經隨風飄散
沒有骨灰,沒有靈位
啊!上天賜給的生命
竟成一場獰笑的誤會
即使有人的良心抽搐
誰又能將風雨摧落的蘋果
重接上枝頭,還給我們
那青春的嫩須,還給母親們
那曾在腹中蠕動的胎兒?
今年這裏的緑葉又已成蔭
薔薇瘋狂地爬滿籬墻
玫瑰的紅,茉莉的白,
野花的嬌黃和深紫
都照常來到
惟有你們的腳步聲
衹出現在黑黑的深夜
在想念你們的夢中
我怕走上這條小徑
卻又抵擋不住你們的召喚
從這裏我曾走嚮瘋狂了的你們
我的胸腔因此脹痛
現在血已流盡,衹剩下
屍體上蒼白的等待
衹剩下等待,等待
將像黑暗中的蘑菇
悄悄的生長。
你是幸運兒,荷花
你是幸運兒,將
純潔展示給世界
又被泱泱池水保護
即使被頑童踐碎
你那膚色的粉白
你也是死於天真的摧毀
像地殼發怒埋葬了龐貝。
有人必須每天把自己塗上
烏鴉的玄色,又像蝙蝠,衹在
昏黃的天幕下飛旋
白天躲在陰濕的岩洞
倒懸着自己的良知。
弓箭、子彈不會麯飛
因此並非致命的殺手
言語無孔不入
反彈在愚昧野蠻的意識之壁
從那扇荒蕪的墻上飛濺嚮各方
直到死傷成片,成君,成山
而僵硬了的面孔
還挂着歌頌的笑容
感激的淚水已凍成冰
那沒有來得及閉上的眼睛
映着水晶球內的夢想之國
垂幕放下,劇場已空
衹餘下混亂的回聲
是怨魂們的嚎叫
和角色們的臺詞
瘋狂了的樂隊
在萬古的宇宙間進行
不會消逝的演奏,迫使
我們一遍遍地聆聽
不知如何才能將劇情扭轉
打斷角色的演說
噪音要濾去,尋求和諧
也許是人類的本能
然而衹能是無數不和諧的和諧
希望沒有熄滅
這也許是生存的另一個本能。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因此你神秘無邊
你的美無窮
衹像一縷幽香
滲透我的肺腑
當我散步在無人的花園裏
你的無聲的振波
像湖水轉給我消息
我靜靜聆聽那說給我的話
仍然,我沒有看見你
也許在薔薇籬外的影子。
不要求你留下
但你要一次次地顯靈
讓我感到你的存在
人們能從我沐着夕陽的臉上
知道我又遇到了你
聽見你的呼吸
雖然我們從未相見
我知道有一剎那
一種奇異的存在在我身邊
我們的聚會是無聲的緘默
然而山也不夠巍峨
海也不夠盈溢。
流血的令箭荷花
衹有花還在開
那被刀割過的令箭
在六月的黑夜裏
噴出暗紅的血,花朵
帶來沙漠的憤怒
而這裏的心
是漢白玉,是大理石的竜柱
不吸收血跡
在玉石的潔白下
多少呼嚎,多少呻吟
多少蒼白的青春面頗
多少疑問,多少絶望
衹有花還在開
吐血的令箭荷花
開在六月無聲的
沉沉的,悶熱的
看不透的夜的黑暗裏
憤怒的馬匹
每一匹憤怒的馬
舉起前蹄,長吟着
要奔馳嚮前
在靈魂的深處有它們的跑道
它們的廣袤的草原
當你剛一擡頭
看見對面的冷酷面孔
搜尋的目光
拿起的鉛筆
捕捉的耳朵
你將繮繩摔出去
成了馴馬的牛仔
你緊緊扣住那憤怒的馬頭
絆住那渴望的馬蹄
直到它倒臥在地,和你的
影子一起
失去了純真的願望
可悲的是
你並沒有牛仔的驕傲
你知道你用繩索絆倒了自己
現在衹剩下被俘的悲哀和恥辱
憤怒的馬匹衝出了你的身體
馳回遼遠,它們誕生的地方。
開在五月的白薔薇
死之哀悼
死之戀念
死之懸疑
死在春暮
死在黎明
死在生裏
死的雕塑
死的沉寂
死的無窮
沒有悔恨
沒有猶疑
那最翠緑的枝
最純白的小花
在死的祭壇上
等候無情的屠宰
開在五月的白薔薇
世界的彌撒鐘聲
震驚了外空的星辰
驚問:
是人?神?天使?妖魔?
是嗜血的魔怪嚼碎了
開在五月的白薔薇。
童年
衹有濃霧
從深淵升起
有熟悉的面孔
笑的、哭的、愁苦的、歡樂的
記憶伸出它的長臂
捕捉
霧在改變形態
面孔在凹凸鏡中變形
一個聲音在深𠔌中說道:
捉住它,它能使你恍然大悟
但還是朦朧的好
童年是一隻無言的黑天鵝
在秋天的湖裏浮飄
然後起飛,忽扇着翅膀
永遠不會回來
你又失去一次機會
認識自己。
狹長的西窗
當我偶然回頭
狹長的西窗令我驚訝
修長的少女
帶來今天的黃昏
藍、紫、青、粉、紅、黃
再一回頭
都去了,衹剩下土橙色
拖着黑絨的裙邊
山的腰這樣柔軟
少女已經入睡
衹剩下微光,橙黃色
從她側臥的身後射出
夢已開始--以後
衹有山和她知道,
對窗內人
一個秘密。
捲三:詩呵,我又找到了你(1979-1989)
如有你在我身邊
-——詩呵,我又找到了你
Bist Du bei mir, Geh'ich mit Freuden……
緑了,緑了,柳絲在顫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過枝頭。
為什麽人們看不見她,
這輕盈的精靈,你在哪兒?哪兒?
"在這兒,就在你心頭。"她輕聲回答。
呵,我不是埋葬了你?!詩,當秋風蕭瑟,
草枯了,葉落了,我的筆被催折,
我把你抱到荒野,山坡,
那裏我把我心愛的人埋葬,
回頭,抹淚,我衹看見野狗的饑餓。
他們在你的墳頭上堆上垃圾,發黴,惡臭,
日曬雨淋,但大地把你擁抱,消化,吸收。
一陣狂風吹散鼕雲,春雨綿綿,
緑了,緑了,柳絲在顫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過枝頭。
我的四肢被春寒浸透,踏着細雨茫茫,
穿過田野,來到她的墓旁,
忽然一聲輕軟,這樣溫柔,
呵你在哪裏?哪裏?我四處張望,
"就在這裏,親愛的,你的心頭。"
從垃圾堆、從廢墟、從黑色的沃土裏,
蘇醒了,從沉睡中醒來,春天把你喚起,
輕軟着,我的愛人,伸着懶腰,打着呵欠,
葬禮留下的悲痛,像水川的遺跡,
水雪消融,雲雀歡唱,它沉入人們的記憶。
呵,我又找到了你,我的愛人,淚珠滿面,
當我飛奔嚮前,把你擁抱,衹見輕煙,
一縷,裊裊上升,頃刻消失在晴空。
什麽?!什麽?!你……我再也看不見,
你多智的眼睛,歡樂在頃刻間,
化成悲痛,難道我們不能團聚?
哀樂,再奏起吧,人們來哭泣。
但是地上的草兒輕聲問道:
難道她不在這裏?不在春天的緑色裏?
柳絲的淡緑,蒼鬆的翠緑……
我吻着你墳頭的泥土,充滿了歡喜。
讓我的心變緑吧,我又找到了你,
哪裏有緑色的春天,
哪兒就有你,
就在我的心裏,你永遠在我心裏。
Bist Du bei mir, Geh'ich mit Freuden……
如有你在我身邊,我將幸福地前去……
一九七九年寫於北京
曉荷
八月的破曉
陪伴着新開的荷花,
時間在猶疑中
回顧、停留、又移步嚮前,
地球在不斷地旋轉着,
花瓣在看不見地運動着,
含苞而又開放,
風微微地擺弄着荷花
雪白中泛出紅暈,
在那微紅的尖端
平衡着理想和靜穆,
衹有水珠
在鋪着銀絨的緑葉上滾動
碧玉的盤子上銀色的流動
有時
被風帶到另一個碧玉盤上,
在沉寂中發出雨滴聲。
腳步的聲音
都被小徑上的長草吸沒,
但一片微黃的楊樹葉
在悄悄地飛舞、旋轉,
飄下來了
大地驀地經歷了
一次無聲的寒顫,
時間並沒有停止,
秋天
已經到了樹梢,但
荷花
仍在慢慢地伸展,
悠悠地打開,
仿佛說
讓每個生命完成自己的歷程,
這就是美。
在盛夏消逝時
結束了一個樂章
雖然夏天緑色的衣袂
已經從草地上拂過,走遠了,
為什麽不能在畫幅上
留下秋天的色彩斑斕,
和蕭疏而筆直的樹林,
生命裏有多少
遺忘時間的荷花,
儘管已是入秋了,
仍從容地舒展開花瓣,
走完自己的歷程。
最終將殘敗的荷葉
低垂在水中,
那裏有雪白的藕節。
一九八二年早秋
假象
灰色的風搖撼着窗子
將幾千年的怨恨都倒在我的窗前
我像一個母親容忍着哭嚎
若是嚎叫能咬開心靈的捆縛
讓它繼續
墓穴有多老
怨恨就有多沉
風是"能"
瘋狂的推動%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