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敏:詩啊,我找到了你
93歲高齡的鄭敏先生是“九葉派”詩群至今為止碩果僅存的代表詩人之一。鄭敏的詩歌寫作生涯,自上世紀40年代就開始了,並且一直延續到當下,堪稱橫跨整個二十世紀與二十一世紀的一棵“詩壇常青樹”。
跨世紀的“詩壇常青樹”
1943年,鄭敏畢業於西南聯大哲學係,她的詩歌創作有哲學背景,這一點比較重要。在學生時代,鄭敏最推崇的詩人導師是馮至先生,而馮至又最為推崇德語詩哲裏爾剋。馮至在創作中受到裏爾剋極為明顯的影響,所以馮至的詩歌中有非常多的哲學元素。因此,鄭敏詩歌的一個非常重要或最為突出的創作特色,就是濃郁的哲思色彩。解放前後,鄭敏曾一度訪美留學,對於國外的英美文學、現代派文學思潮頗為熟悉。鄭敏是一位非常有學養的詩人。她的詩歌與哲學聯通,是有其深刻的內在必然性的。
鄭敏最早的一部詩集叫做《詩集:1942-1947》,這是她20多歲時的作品集,其作品的藝術起點很高,這些作品詩思超脫,手法現代,可謂出手不凡,令人贊賞,鄭敏早期的著名代表作《金黃的稻束》就出自其中。解放後至文革期間,鄭敏被邊緣化了,詩歌創作處於沉寂狀態。進入新時期,鄭敏重新煥發了藝術青春,她的詩作《詩啊,我又找到了你》由衷地表達了自己重新獲得詩歌靈感的喜悅之情,是宣告其強勢回歸詩壇的“預言性”作品,上世紀80年代中期,鄭敏出版了一部重要詩集《尋覓集》,體現了她在詩歌藝術上的一種探索與追求,或者說,她在重新尋找與確立自己的詩歌藝術風格。隨後,她還出版了詩集《心象》,是由其1980年代創作的《心象》組詩而得名,這是一部非常有藝術價值的詩集。《心象》是1980年代最有力度、最有哲理性的組詩之一,它是對世界上很多神秘事物的哲學的概括。上世紀90年代初,鄭敏還出了一本詩集《早晨,我在雨裏采花》,那是一部能夠顯示鄭敏先生創作活力的詩集。而在上世紀90年代末,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鄭敏新時期二十年詩歌創作成果的精選,即《鄭敏詩選(1979———1999)》,這是鄭敏20世紀下半葉詩歌創作精華的集中展示,具有總結性的重要意義與價值。
鄭敏先生除了寫詩之外,還發表過許多非常有學術價值的詩學論文,在詩歌界、學術界引起很大的爭鳴。鄭敏先生在詩學上屬於“新保守主義”,她認為鬍適的白話詩把古典詩的傳統全部推翻否定了,認為這對中國詩歌來說是巨大的損失。我覺得,鄭敏先生這種所謂的“保守主義”不是歷史的斷裂者,也不是那種激進的現代性擁躉。她的新保守主義其實是站在維護古典詩歌的血脈傳統的立場上,很有歷史感。如今,在這樣一個追逐審美新潮與時尚的年代,鄭敏先生回過頭來對古典詩學傳統的重新打量與對漢語的審美尊重,這種建設性的態度還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與學習的。
“九葉派”詩群代表詩人
關於“九葉派”的來歷,在這裏補充說明一下。1979年,鄭敏接到詩友唐祈的來信,約她和其他詩友———原西南聯大的杜運燮、袁可嘉、上海的王辛笛、唐祈、陳敬容到曹辛之(杭約赫)傢裏見面。會面後,詩友們都態度積極地想出版一本他們在20世紀40年代所創作的作品的詩歌合集,後來不知是誰想出了一個“九葉集”的書名來命名他們九個詩人的詩歌創作展示。1981年,《九葉集》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九葉派”也因此得名。
“九葉派”創作的一個重要的特點是現實和象徵、玄學的結合,一方面它具有現代主義的特色,同時也有現實主義的特色,應該是中國最早的現代派。這九位詩人的創作水平比較高且均齊,確實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現代新詩創作的高度和廣度。
在我與鄭敏的一次私下交流中,她曾經這樣說過:“聯大給我的是哲學、是詩歌、是人生境界的影響,是我一生最大的支柱。可以說,在聯大我完成了哲學思維的養成,詩歌創作風格的基奠以及人生觀、價值觀的轉變。從西南聯大,我走嚮了自己具有詩歌使命的人生。”話語中有三個關鍵詞———哲學、詩歌、人生境界。她是把哲學擺在第一位的,鄭敏在20世紀末出了一本書就叫做《詩和哲學是近鄰》,也就是說,哲學是她的詩歌背景和構成元素,也是她最為個性化的詩歌作品標簽。
鄭敏早期代表作是創作於1940年代的《金黃的稻束》: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裏,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穫日的滿月在
高聳的樹巔上
暮色裏,遠山是
圍着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着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嚮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裏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
這首詩通過對秋日收穫場景的描述,傳達了詩人對於生命的深刻哲思與感悟,這種形而上的主題意嚮與諸多現實主義詩人筆下的“農事詩”具有本質性的區別。事實上,“金黃的稻束”給了詩人一個非常具有思想穿透力的靈感。“金黃的稻束”到了秋天的時候被收割了,於是詩人自覺不自覺的聯想到“母親”。
從審美角度來看,這首詩的畫面鮮明,色彩豐富,現場感很強,達到了裏爾剋所強調的雕塑效果,即讓思想像雕塑一樣可以感知和觸摸。所以這首詩寫得很飽滿,很豐富,也很深邃,它在藝術上非常成功。它帶給了我們非常深刻悠遠的哲思,重新擦亮了我們洞察事物奧秘的眼睛。鄭敏先生的詩歌就是這樣,她能從日常萬物的身上發現與衆不同的哲理感悟。
《心象組詩》創作於上世紀80年代,是鄭敏詩歌中期生涯的一個代表作,這組詩出色的地方在於詩人創造了一種心靈的幻象,並在其中融入了深刻的生命哲學的感悟。現引這組詩的一個詩節:
在晝夜交替的微光中
心象自我涌現
在畫布上
堅實而又虛幻
我捕捉到的
不是光滑的魚身
是變幻不定的心態
但,聽,風的聲音
不停的信息
在沉寂中形成
它來自夭折的年輕人
涌嚮你……
這首名為“心象”的組詩一共有十三個詩節,詩人把十三個心靈的片段組合成一個立體化的心理景觀。這不僅是一種生命的幻象,更多的是表達了她對生命的哲理性感悟與神秘性體驗。
詩的結尾令人震撼:“那扇門仍在那兒/但它不再存在/多年以後當人們/扭過頭來回顧/才能看明白/那是一扇/通嚮神麯的門”。
通過戲劇性的手法,詩人把命運的莊嚴感寫出來了。通往“神麯的門”的意思就是,你有可能通嚮地獄,也有可能通嚮天堂。所以詩人在這裏寫出了命運的神秘莫測。讀完這一節詩,我們對“門”所具有的象徵性內涵有了深層的領悟。我們由具象的門,聯想到無數扇抽象的代表我們命運的“門”。這個“命運之門”對我們的人生更具重要性。總而言之,作品傳達了一種形而上的生命體驗。
作為一名擅長進行形而上思考的詩人,鄭敏對死亡主題的觸及與表現在中國現當代詩人中間是非常突出的,她在上世紀40年代與80年代均寫過數量不少的表現死亡主題的詩歌佳作,但在90年代初,鄭敏寫出了一首表現死亡主題的出色長詩,名為《詩人與死》。她以詩友唐祈在睏境中不幸死亡的事件為詩思聚焦對象,由現實而躍入精神、哲學層面,對詩人之死予以了深入靈魂的藝術呈現,是她晚期作品中公認的傑作。
是誰,是誰
是誰的有力的手指
折斷這鼕日的水仙
讓白色的汁液溢出
翠緑的,蔥白的莖條?
是誰,是誰
是誰的有力的拳頭
把這典雅的古瓶砸碎
讓生命的汁液
噴出他的胸膛
水仙枯萎
新娘幻滅
是那創造生命的手掌
又將沒有唱完的歌索回
將我尚未閉上的眼睛
投射嚮遠方
那裏有北極光的瑰麗
這是長詩的第一節,奠定了沉思死亡的敘述語調。經過了許多濃烈的情感的傾瀉之後,最後,一貫以哲理詩人形象矗立在新詩界的鄭敏還是將死亡與永生(永恆)聯繫起來,並由唐祈的死聯想到自己的死亡結局:“將我尚未閉上的眼睛,投射嚮遠方,那裏有北極光的瑰麗”。這裏已將死亡高度審美化了。到結尾的時候,詩人甚至對死亡懷有更為瑰麗動人的精神嚮往:詩人,你的最後沉寂/像無聲的極光/比我們更自由地嬉戲。
在此,詩人把死亡的境界進行了審美的提升,哲理的提升,靈魂的提升,整首詩的境界因此得到了空前升華。它以典型文本的方式,凸顯了鄭敏詩歌創作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思想藝術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