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就是身体(演讲稿)
玛丽的爱情
朋友公司的女总监,英文名字叫玛丽
有一张精致迷人的脸庞,淡淡的香水
散发得体的幽香。名校毕业,气质高雅
四英寸的高跟鞋,将她的职场人生
挺拔得卓尔不群。干活拼命,酒桌上
千杯不醉,或者醉了,到厕所抠出
面不改色,接着喝。直到对手
露出破绽。一笔笔生意,就此达成
我承认,我有些倾慕她
有一次酒后,借着醉意,我对她的老板
我的朋友说:你真有福气,这么好的员工
一个大美女,帮你赚钱
朋友哈哈大笑:“岂止是我的员工
还背着她老公,当了我的秘密情人
任何时候,我想睡她,就可以睡
你想一想,一个大美女,驴一样给我干活
母狗一样让我睡,还不用多加工资
这事是不是牛逼大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问他怎么做到的
朋友莞尔一笑:“很简单,我一遍遍告诉她
我爱她,然后她信了!”
2009/6/7
《文楼村记事》之:事实上的马鹤铃
事实上她已是一个等死的人
就像这个村子里成百上千等死的人
事实上她的丈夫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就像这个村子里所有其他已经死去的人
事实上她并不甘心就这么等着去死
事实上在她丈夫死后不到一年她就又嫁了
事实上娶她的男人也有一个刚刚死去的婆娘
事实上马鹤龄已经五十多岁了
仍然显得丰腴而周正
事实上她身患艾滋并且已经开始发作
事实上这个村子里有成百上千像她这样等死的人
事实上娶她的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男人
事实上这个男人也只能娶一个艾滋病人
如果他还想要一个女人的话
事实上健康的女人不可能嫁给一个
刚刚死掉的艾滋婆娘的老公
事实上死亡已经在这个村子里住下来了
它收人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
事实上这个村子已经完蛋就快死绝了
事实上他们还活着
事实上他们还必须活到死
事实上在死之前他们还必须干一些活着的事情
事实上娶她的男人很想娶她
他正值壮年需要一个女人哪怕她
事实上已经没什么用了只能坐着或者
把手拢在袖子里缓慢地走几步
但他仍然很想娶她
事实上这个女人还能在床上叉开双腿
事实上这个女人身上还有很多肉
他真希望她永远不死这样他的床上
每天晚上都会躺着一个还活着的女人
事实上村子里给大家都发了避孕套
事实上娶他的男人从来不用避孕套
事实上她问过他难道你不怕传染上难道你
不怕死吗?
事实上他也怕死
但是他事实上还是不用避孕套
他觉得自己没这么倒霉吧事实上他们村子
里像他这么大的男人几乎全倒霉了
但事实上他们都是卖血卖的事实上
娶他的男人没听说谁因为操自己婆娘而得病的
事实上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操婆娘还要戴个橡胶套子
这在事实上比死亡还他妈不可思议
2004/5/16
2018年,在遥远的拉丁美洲,秘鲁首都利马,秘鲁诗人、翻译家莫沫带我去利马的老火车站,现在被改成了一个“文学之家”。里面有一个以诺贝尔奖得主略萨命名的文学书店,还有一个诗歌展览馆。在诗歌展览馆二楼的一个展厅,迎面的墙上有一行如同标语口号般醒目的西班牙语——“诗歌就是身体”!莫沫惊喜地对我说,“沈浩波,这句话简直就是对你说的。”是的,至少在那一瞬间,这句话就是对我说的。或者说,这其实就是我身体里的一句话,以这样一种方式,让我遭遇它,唤醒它,重新思考它。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利马诗歌馆墙上的这句“诗歌就是身体”,是谁说的?是在什么背景下说的?为什么会把这句话像个大标题一样写在墙上?莫沫也不知道,现场没有关于这句话的任何背景资料,就那么没头没尾地出现在我眼前,仿佛在等我,仿佛知道我要来。
21年前,时间过得真快,已经21年过去了。那年我24岁,和一群同样年轻的朋友发起了“下半身诗歌运动”,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在新世纪互联网时代的诗歌现场横冲直撞,我们制造了话题和现象,也引发了无数的争议和攻击。今天参加这场演讲活动的好几位诗人都是这场诗歌运动的全程见证者。大家看到了“下半身”的冲击力,看到了一些新的声音在崛起,看到了它的破坏性,看到了它泥沙俱下的肆虐……但到底什么才是下半身呢?其实很简单,下,是“向下”,身是“身体”,这两个字很清楚。但连起来呢?“下半身”呢?是什么意思?我也说不清楚,但肯定有它的意思,虽然说不清楚,但连起来就有冲击力了,挑衅意味就更强了,就摆了个牛逼的pose了,就构成姿态和行为了,就不仅仅是一种美学而更是一场运动了,它就像是骂了一句“操”,就像公牛闯进瓷器店!
到2004年,随着《下半身》杂志的停刊,作为一个诗歌流派的“下半身”也就告一段落。下半身的同人们,包括我在内,很长一段时间内,也都不再提及“下半身”这三个字。大家离开了群体,回到个人创作,各有各的骄傲,各打各的天下,好汉不提当年勇,也不想再沾一个群体或者一场运动的光。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甚至一度,我想摆脱这三个字,我不想成为一个被贴上标签和符号的诗人。我习惯性地仍然在“向下”和“身体”这两个向度上写作,但又时不时地想反抗,想逃逸,我不想成为某种固化的美学习惯的奴隶。我一直左冲右突,拒绝形成稳定和成熟的声音,我不断尝试新的写法,拼命寻找自己的声音。
忘了是哪一年,也许是2015年,也许是2016年,我忘了,我总是记不清楚很多时间,应该是我使用微信的第一年或者第二年。我问自己,我到底想写出什么样的诗歌?什么样的诗歌是我最想写出的那种?独属于我的,又是符合我理想中对诗歌的想象。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但朦胧中又有所感知。正好那时我在整理过去的诗歌,我写过那么多诗,有好的有坏的,有广为流传的所谓名作,也有在圈里被叫好的所谓好诗,但又有几首是我自己特别喜欢的呢?我说的喜欢,不是说它有多好,就是喜欢。这时我才重新“看”到了《文楼村记事》组诗里的第一首《事实上的马鹤玲》,还有《玛丽的爱情》。我发现我是真喜欢这两首诗,它们就是我苦苦寻觅的,想写出来的那种理想中的诗。哦,原来我已经写出了想象中的诗篇?但真的是这样吗?下一首呢?我如何才能再次写出这种我自己喜欢的,想象中的理想诗歌呢?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诗歌呢?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又开始频繁提及“下半身”,提及“身体”一词。如果说“下半身”时期,我的写作理念,更多地源自一种身体的本能冲动,源自一种荷尔蒙勃发的侵略性、挑衅性、反抗性的话,在那本能的感知中,其实也包含着我的天性,包含着我天生就想写某一种诗的初心。它可能还只是一个轮廓,一个模糊的方向,但那就是我的。它需要重新生长,生长出更清晰的样子。
“诗歌就是身体”,到了2018年,当这句话在利马的老火车站,迎面向我扑来时,它就已经是住在我内心里的声音了。诗歌就是身体,至少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的。这句话,包含了我想表达的全部。虽然我早已明白,从根本上来说,这种观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中包含着丰富的,无法一一辨识的,各种对于诗歌的理解和认知。试图说清楚,只会陷入阐释的陷阱,只会缩小其内涵,窄化其幅宽。但既然今天演讲的主题是“观念与写作”,那我就尽量试着简单和笨拙地说出其中一部分:
• 身体在哪里,诗就在哪里,写一种“置身其中”的诗。
• 写出一种“切肤的真实”。
• 人是生命现场最大的自然,写“生而为人”的诗。
• 诗是身体与世界碰撞时发出的声音。
• 追求一种有身体感的语言。
• 诗人应该有自己的身体。
在我所理解的“诗歌就是身体”中,其最表层的涵义,首先是,要写一种“置身其中的诗”,我的身体就在我的诗歌发生的现场,身体在哪里,诗就写到哪里。只有身体的到达,才会有真正的心灵到达。我所要写的,是一种身体真切感知到的诗歌,我要写出一种“切肤”的真实。
“切肤的真实”,既是在强调诗歌的身体感,也在强调诗歌的“真实”。对“真实”的强调,是我个人的诗歌观念另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我一直认为,诗就是诗人不断追求真实的过程。“身体”与“真实”密不可分,我要写的是我真正感知到的,可以被触摸到的真切的东西。而不是想象出来的,虚构出来的东西。真实是诗人为“自我”的心猿意马套上的缰绳。我要写的是真实的身体感的,而不是夸张的、矫饰的或者浪漫主义抒情化的身体感。
诗绝不是象牙塔里的文学、文化和艺术。诗更应该是自然。我心目中的自然,不是把人排除在外的那种自然,恰恰相反,我认为人才是生命现场最大的自然。诗歌更应该是生命现场的自然,人是呼吸的生命,是自然的身体,是身体的自然,那么好吧,我想写的,正是这样一种真实的属于人的诗。
很多人都会说,诗人要有自己的语言,这话当然对。但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诗人应该有自己的身体。我们写诗,写到最后,最终塑造的是一个诗人。我们写出的所有诗歌,都是我们的血肉和心跳,它们共同生长为一个诗人。它们不是在塑造一个诗人的形象,而是在形成一个诗人的身体。有些诗人,写作一生,成了一尊塑料的假人或者泥捏的偶像,这也是身体,他们的身体,假身体。他们以为所谓的诗人形象就是身体,其实他们的形象是一具假身体。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一具真正的身体——它就是我,真实的我,赤裸的我。
诗是身体与世界碰撞时发出的声音。我们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与这个世界发生碰撞,但我们并不总能听到碰撞的声音,而当我们听到时,诗就出现了。更多时候,它不像是撞击,更像是触摸,是触摸的声音,是沙沙沙的,这是一种温柔的和解,慢慢地融入;有时候又只是摩擦,是摩擦的声音,嚓嚓嚓的,这是一种沉默地抵抗,或者无奈地妥协。我当然会写沙沙沙的诗,会写擦擦擦的诗,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写这样的诗。但我自己最想写的,是一种嘭嘭嘭的诗,是身体与世界的撞击,是啪啪啪的,是咣咣咣的,是嘭嘭嘭的,是强烈而紧张的,我想用血肉之躯,摇撼一些什么,那里能发出个人意志的不屈从的声音。
我想写出有身体感的诗,就需要一种有身体感的诗歌语言。在我写作之初,还没有形成如此清晰的身体诗观时,我所本能使用的,就是这样一种语言。我在20年前写的一些诗歌,至今仍然饱受责难和诟病,因为从诗的表面看,它们显得很不“正确”。我实在懒得为这些诗的正确性做任何辩护性阐释,爱咋咋滴。但它们之所以至今还在遭遇规模汹涌的批判,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那些诗的语言是一种充满身体感的语言,富有攻击性和侵略感,这会放大读者的感受。我从一开始就本能地使用着这样的语言,它是从我的身体里长出来的语言,是我的天性赋予我的。而今天,在已经建立了高度的写作自觉之后,我仍然在追求这种语言。
当代汉语诗歌中,有很多诗人的写作,身体感都很强。每个诗人所体现出来的身体感各不一样,只属于祂自己。有的敏感而幽闭,有得紧绷而富有张力,有的粗糙而结实……而我本人更想要的,是那种有血有肉,生动具体,有奔跑或者弹跳感的,有冲击力的语言,富有我自己的生命节奏。
我希望我的诗歌语言能够激发出读者的身体感觉,不仅仅有心灵感应,还要有身体感应。这其实很难实现,需要我的生命状态和语言状态同时到位,我不可能经常写出我自己最喜欢的这种诗,大部分时候,我都只能写诚实于当时生命状态的诗。那么怎么办?等待吗?等待诗神的垂顾?这也太被动了;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吗?这就太刻意了,一刻意就不真实,会沦为亢奋和激进。那怎么办?我的答案是:在两者之间。我需要保持甚至锻炼内心的强健和敏感,让身体充满感知的欲望,随时为这样的诗歌出现做好准备。每年能写出几首这样的诗,我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呢?躺在病床上呢?物理意义上的身体衰朽枯竭了呢?还能写出富有强健身体感的诗歌吗?至少今天的我更愿意相信,物理意义的身体和诗歌的身体并不是同一具身体,人无法抵抗生老病死,但即使我垂垂老矣,依然应该写出鲜活强健的诗篇——那才是我真正的身体,比物理意义上的身体更接近生命真实的身体。就像90岁的毕加索,依然在不断画出结实强壮的富有身体感的作品。
诗歌就是身体。我与我的诗歌是一种互相塑造的关系。我的诗歌在塑造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又在塑造我在诗歌中的身体——那就是我的身体,那就是我。
今天演讲的主题是“观念与写作”,我也差不多做了一个完全对应的回答。观念非常重要,重要的诗人必然是拥有自己深刻诗歌观念的诗人。诗歌观念和生命意志,决定了一个诗人最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诗人,当然还有才华,这就不必强调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观念甚至是他的根基,他将由此而生长。但我最后还想补充一点,那就是,我们也别成为观念的奴隶,别搞成主义和真理,我们写诗,又不是搞宗教。观念是一种探索,它不断生长和变化。我形成了我的观念,但我并不为观念而写作。我愿意随时写出观念之外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