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与诗
如果死在路上
( 词:刘年;曲唱:老董;插图:刘年)
唯一会来找我的,肯定是你
眼泪对塔克拉玛干沙漠,毫无意义
看啊,重型卡车碾过的塔里木河床,是我
注视你的天狼星,是我
隐居在沙漠里的蜥蜴,是我
你转过身时,用风雪拥抱你的北方
也是我
1、狂野与便宜,是摩托车与诗的共同点
象征着狂野、激情、冒险的摩托车,暗合我对诗歌的追求。诗歌是生命的艺术,切肤的生活体验、切身的田野调查不可或缺。大自然有着书本和想象力无法抵达的神秘与神奇,闭门写作,再大的天才,都会越写越苍白,为了掩饰,不得不在语言上敷粉描眉画唇喷香水,于是,越写越虚,越写越隔,越写越假。让行尸走肉的日子恢复生机,让文字发出腥膻和荷尔蒙的气息,让诗歌像野兽一样咬人,是我一次又一次以摩托为马、行游天下的主要原因。摩托车上,有马背才有的风雨、阳光、江湖、跌宕、流离和壮烈,而摩托却没有马的贪婪、蹶蹄和泪眼,它会在楼下等半个月,不需要你喂草,直到后座落满鸟粪和樱花,直到你突然发现自己的麻木和重复,半夜下楼来,不需要备鞍,绑上背包,跨上去,油门在手刹车在脚,自己掌控方向和速度的感觉,让肾上腺素陡升。17升的大油箱,线条圆润,像马的背廓肌,充满力量,捏离合、挂档、开灯,雪白的光,剑一样锐利,逼着黑夜从中间让出一条六米宽的大路。
2、为什么是一个人?为什么是摩托车?
很少与人同行,原因有八,其一,大家都很精明,很少能找到和你一样傻的同伴;其二,不想承担别人的风险;其三,喜欢孤独,觉得孤独是自由和幸福的近义词;其四,一个人说的少了,想的自然就多了;其五,我的生活节奏和别人不搭,经常昼伏夜出,而且每两小时要休息一次;其六,他人,即监狱;其七,我的审美,与别人不同,别人认为美的,我可能认为俗,别人认为坏的,我可能认为好;其八,觉得一个人可以应付深雪、深夜或者四只饿狼或者两个大汉。很多人劝我用轿车代替摩托车,我说等我老去再说。轿车是个移动的家,可以在车上睡,适合度假旅行,但不适合采风旅行。在四季如春的空调里,隔着挡风玻璃看外面,如同看电视一样,是平面的,感觉不到世态的沧桑和人情的冷暖,风物仅仅停留在视觉上,与一个应该替万物代言的写作者来讲,这种隔岸观火的采风效率是很低的。而在摩托车上,感觉是3D甚至4D的,风霜雨雪都在身上,有时候还会砭入肌肤,进入骨髓,甚至抵达内心。进入内心的风物,往往更容易诉诸笔端。况且,开着轿车去田间地头聊天采访,本就胆小如惊弓之鸟的那些人,看到一副省里来人的派头,也不容易说心里话。这次在如东县,保安将摩托车拦在黄海大桥头,自己索性下了海堤,找了块水泥板睡觉,一觉醒来,发现海中的风力发电机似曾相识,打电话向朋友求证,果然来过这里,当时有小车接送,有海鲜大宴,竟然全忘记了,而这次骑车,吹了半天的海风,淋了零星的海雨,受了两次喝斥,想忘记都很难,回来果然写了《水手歌》《黄海歌》等几首诗。开轿车会特别担心路况,担心车坏,摩托车不管那么多,路不好,骑慢点,路断了,请人抬,车坏了,就修,修不好,请人修,无人区请不到人,丢掉就是,反正不贵。所以骑上摩托车就感觉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了,除了国界。幸好有国界,要不然,我现在不会老老实实上班开会,而会一路骑着摩托车,出秦岭,出葱岭,在恒河流域盘桓半年之久,然后继续西行,我会取下头盔,让头在风中散乱如鬃毛,我会在东非大草原上像雄狮一样狂奔,转角牛羚慌忙奔逃,超车时,会拍拍它们的屁股——我追赶的是乞里马扎罗的落日。
3、经历了艰辛的快乐,才值得倾诉
城市是人类欲望的集中地,在这里,我们已经将大自然改造得面目全非,很多事物失去了本来的面貌。工业时代的城市,还多少保留着一些金属质感的诗意,信息化的城市,则充斥着轻薄的、一次性的、日新月异的、高科技的事物,原则上,这些与对抗时间追求永恒的诗歌是相反的,所以越先进越高科技的题材越难出好诗,越先进越大的都市,越难出好诗人。向着大自然的方向,长途跋涉,去寻找诗意生存的土壤,去探求事物的本质,是想写通透的作者必须经历的艰辛。比如说食物,在城市里变成了美食,讲究热量低,糖分低,色香味要俱全,还要有豪华的包厢以及周到的服务,继而,进食变成了饭局、社交或者会议,但在柴达木的沙尘暴中,在进退两难之际,从摩托车箱里,取出一根牛肉干嚼着,它不仅止饿,还让你放松,给你补充体力和信心——还有一大袋呢,一星期都饿不死。水也一样,在城市里,两块钱一瓶的水,经常没喝完也把瓶子递给收垃圾的老大娘,在若羌的218国道上,蒸发量极大,四十度的沙漠热风抱着你吸水,车速七十码,还是大汗淋漓,水刚喝完没一会儿又会渴,忍着不喝,渴极了再灌一瓶下去,这时,感觉水是鲜美的,是生命之源,还能给你以胆量,一后备箱的水,让你敢一个人往天山公路走。也曾经写过火的诗歌,总也不满意,在城市里,火就炒炒菜,点点蚊香。那次骑车去海南,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在麻阳地段手指和脚掌冷得痛,头脑也因为体温过低,出现疲惫模糊的状况,经验告诉我,必须停下来了。当火焰木柴缝里蹿出来的时候,你感觉它是有生命的,像爱情一样,需要呵护,长大了,会像情人一样,往你怀里钻。火,不仅带来了温暖和光明,还带来了希望,不仅能赶走寒冷和黑暗,还能赶走恐惧和孤独,你就理解了,为什么,我们的祖先会当成图腾来崇拜——回来就写出了想要的《火赋》。在城市里生活久了,日复一日,往前望,少年触手可及,往后望,老年指日可待,欲取欲求的网络,梦幻泡影的人生,会让人失重和无聊,特别在人潮人海的步行街中,经常感觉到这个世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活着,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连意思都快没有了。当你骑摩托车,突围而去,停在壮美无边的荒野里,举目四望的时候,深寒、饥渴、孤独、疼痛,这些切肤的艰辛,让感官完全复苏,你的活着,是真实不虚的,是独一无二的,是顶天立地的,是不可或缺的。
4、不要同情我,我在怜悯世界
骑摩托旅行,有荣耀也会有尴尬。所以得放下面子。面子,就是别人对你的看法,越在意,越证明你的虚伪和懦弱。面子厚到一定程度,就成了面具。取下面具之后,你会发现,笑起来可以如此简单。一路上,有人把我当成骑士,也有当成收旧手机换脸盆的、找零工的、收葵花的、牧羊人,甚至有人认为我是偷车贼。在云南弥渡,一个卖烧烤的,还以为我是毒贩的,只有毒贩才会在凌晨四点骑摩托赶路,收钱的时候还叫我放心,不会报警。当成乞丐是最经常的事,骑摩托车累了就得睡,进了剑阁,在一个卷闸门关着的门面前的水泥地上和衣而睡,还没睡着,听到一群人围着我评头论足。四川话每一个词我都听得懂——挺可怜的?是不是没钱了?不会生病了吧,看我坐起来才散去。一个小超市女店主,拿了矿泉水和面包给我,问我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我说不需要,她叫我继续睡,一会儿有一群小孩过来——是不是死了?有个胆大的,用羽毛球拍拨弄我的头巾,再也无法睡了,只得坐起来另觅他处。还有一次在哈密服务区醒来,坐在角落里嚼馕,一个姓宋的的高速收费员,问我要不要稀饭,我说好啊,他真从食堂里给我打了碗稀饭,我两口就喝光了,他又给我打了一碗,还带了一瓶牛奶,我问他要不要钱,他说,不用,是来新疆摘棉花的吧,这么远,你们挣点钱也不容易。在如东的海边看石缝里探头探脑的螃蟹,一辆小车停在海堤上,下来两个大汉,大声训斥,说这是私人养殖场——马上把捡到的东西扔回去,快点滚,要不然叫你们工地上的老板拿钱来领人,我马上把手中的石头扔回海里,老老实实地滚了。疫情期间,在广西崇左的一个农村公交站休息,还被一老人打电话叫了警察,幸好我听得懂粤语,在警察到来之前,溜之大吉……一直记得你是谁,去哪里,做什么,当方向感强大到一定程度,当沿这个方向走得足够远足够久的时候,你会改变别人的看法,不过这时候,不叫面子,叫荣耀了。
5、愿路,保佑行吟者
在公路上,我不信任何事物,每个司机都有犯错的时候,每辆车上了公路,都自动成为大杀伤力的武器,哪怕是电动的三轮车。每次骑摩托车出远门,我会像骑士出征一样慎重,出发前,会去北门冲,一大家人陪母亲吃一顿饭,每次出远门回来,都有凯旋而归的成就感,也会去北门冲,一大家人陪母亲吃顿饭。其实,我的车技很糟糕,风险稍有些不可控的路,就不敢走,不过脸皮厚,弥补了技术的不足,我愿意满脸微笑地请别人骑或者推甚至抬,每次都能过关(风物美好简洁的荒原,本身就是画室、美院,人心会受到熏陶,不管是游客还是本地人,大多很单纯)。我尽量抵制速度的诱惑,一般不超过八十码,和汽车一样要遵守交规,半夜无人的十字路口,也要等红灯变绿。长时间没有犯错,也会轻狂,这时候,我会到网上搜搜车祸视频,那是血肉横飞的教科书。饶是如此,我还是犯了不少错,还好,都是路烂低速的时候摔车,很少受伤。最近一次,我带妻子飞到拉萨,买了新车豪哥。这也是我唯一的一次,不是为了采风,单纯地为了让她圆梦的长途摩旅。一路没做笔记,全身心地驾车。一个人出事不要紧,我死在路上,因为热爱,死得其所,无怨无悔。她是无辜的,而且还是一家的寄托,孩子的未来。在石棉去泸州的路段,遇塌方,通车之际,我性急,加速超车,路面的薄泥突然打滑,车轮狂甩,往侧面冲去,想抢过方向,四百多斤的重量,根本无法。侧面是岩壁,就撞了,是迎面的大货车也撞了,是千丈悬崖,也下去了,哪怕是护栏或者排水沟,也会落得人车俱伤,却偏偏是一堆红泥,人和车都陷进去了,人和车都脏了,人和车都毫发无损。想想都后怕,说以后不带她出来了。她还难过了一段时间,不过到公园里休息了一会儿就好了,一起经历过生死,没有什么不能包容和理解的了。十天后,抵达北门冲,熄火,打下撑架,拔出钥匙,看到母亲和二姐的时候,我长舒了一口气。当后座有人把生命托付给你的时候,要慎之又慎。骑摩托车,半夜在大街上,故意轰大油门,带着女朋友走之字路,是少年对骑士精神的误解。
6、我的摩托会唱歌
旧摩托车修好了,舍不得卖,于是同时拥有两辆摩托车,像两兄弟一样同时停在楼下的樱花树下,这给我增加了不小的困难,于是每次外出,必须选择一辆,放弃一辆。一辆是阿飞,雅马哈飞致150型的,两年多跑了七万多公里,轻灵急躁,还真像个年轻人。一辆是豪爵铃木250型的,上个月在拉萨买的,刚跑了五千公里,厚重、稳妥,我叫他豪哥。和别人的车不同,这两辆车都在车龙头上装了对蓝牙音响,小小的,窝窝头一样,一百块一对,但很实用,可以导航,可以听音乐。修车的师傅认为耗电,一度还取掉了,我叫他重新装上,他不知道音乐的力量,有时堪比一支军队,能帮我对抗黑夜、风雨、疲惫。特别是那些渗入内心的音乐,能让一条索然无味的夜路变得五线谱一样既有节奏又有旋律,也能将一棵棵迎面而来的胡杨变成一个个已经远去的故人,能让通往叶城的315国道,变成通往童年的归途。音乐都会听腻,所以得变换着听,我的手机里有十多个歌单——怀旧的,粤语的,经典的,英文的,有电影音乐配乐专辑,有迈克尔.杰克逊的专辑,有交响乐专辑。最近特别迷恋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如歌的行板》华丽的忧伤,《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华丽的呻吟,特别是《悲怆》交响曲第一乐章,压抑沉闷乌云下,那段宽广的亮丽的地平线一样的旋律,让人怦然心动;第二乐章,像一个不肯服输的巨人,艰难喘息,反复挣扎,反复失败,同我对命运的看法完全一致,以至于最近生出了去西伯利亚去高加索骑几个月摩托的想法。两辆车都一样,用电胶布和透明胶混合缠绕固定小音响,非常难看,但足够稳固。
7、害怕,是一种美德
在城市里,我们越来越自负,认为高科技能征服一切,除了死亡,再没有别的害怕的事物了。常常看到很多才华满纸的写作,飘忽变幻,魂不守舍,多是没有敬畏之故。有敬畏,方有尊重。尊重自然,尊重生命,尊重自由,尊重万物,是诗歌的根。经常半夜骑车,离开万家灯火,走到万山深处,在没有灯光污染的月色里,害怕就会袭来,众生在黑暗中,有光的发光,没光的发声,无声无光的事物,发出不祥的阴寒,那种唯我独尊的人类骄傲病,便会有所收敛。经常看惊悚电影,每次看完,发现自己还在,世界还在,眼前的一切,都有失而复得的宝贵,这时,心更加敏感,琴弦一样,轻轻一拨就动。一个人的旅途中,会有各种各样的害怕。有一次,在塔克拉玛干深处的胡杨林里睡觉,树叶安静,沙苇安静,天蓝沙黄,色彩纯净,突然就害怕起来,连忙起来逃走了,至今也不知道害怕什么,但我尊重内心,害怕能避凶趋吉,上天让你害怕一定是有理由的。还有一次,晚6点多,在塔里木盆地的315国道896公里线牌处,第一次见到了活的沙尘暴,移动很慢,开始不以为意,一旦进入风暴内部,才体会到沙尘暴的破坏力,用一档勉强骑了几百米,根本稳不住,停下来,打撑架,摩托车停不稳,到背风处,还是不稳,找了一些砖头两边撑住才稳住了。等风停,一个小时风不停,两个小时不停,体温下降越来越快,把所有御寒的衣服都用上了,还是冷。想办法,收集一些砖头和石块,在低洼处靠坎砌了一个一米高类似于猪圈的挡风室,但风从上面来,就没办法了,体温依然在下降,经验告诉我,这样下去很危险,会导致意识模糊,人在意识模糊下,会做一些错误的决策,而这种恶劣的环境,容错率是非常低的。等到十点,觉得保命要紧,把车扔下了,把提不动的行李扔下了。风太大,走都走不稳,内心里已经非常害怕,如果风一直不停的话,就会冻死在这里。边走边祈祷,祈祷快点找到住处,祈祷风快点停。祈祷是有力量的,让害怕减弱了许多。祈祷是有力量的,一个多小时之后,找到了一家集装箱做的旅店,凌晨四点,风停了。接下来,就是魔鬼城南八仙路段,这里岩石富含铁质,地磁强,常使指南针失灵。因为失踪了八位女勘探队员,而得名。我甚至想,尸体应该还在,如果她们自己不吃的话,实在没有什么吃她们,这里除了盐碱地之外,什么都没有,老鼠、苍蝇、蚂蚁,鸟也没有,云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让人越来越害怕的白,骨灰一样的白。骑一个小时,没有人烟,骑两个小时,也没有人烟,骑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人烟。烈日当空,满世界都是阳光,这是最让我害怕的。没有一片阴影可以乘凉,万一中暑的话,就凶多吉少了,所以,连拍照都不敢多拍,怕停下来万一发不动车,怕停下来,颅内温度升高。想睡了,喝咖啡也不起作用了,强行支撑。终于,在茫崖沙漠,看到路边有一辆大货车,司机在驾驶室里抽烟,便停下来,厚着脸皮问,在你车轮下休息半个小时行不行,实在太累了。他觉得不可思议,我告诉他,车轮下才有阴影,才不会中暑。得到了允许,才敢睡。要不然,我睡着了,他开动了车就麻烦了。
8、都市的孤儿,荒原的赤子
很少再掏钱买门票看景区了,一路上,更多的是追求心动。相比于视觉美,心动的愉悦更深刻,更有力量,持续时间也更久。2018年8月,在柴达木的315国道上经历了沙尘暴之后,过阿尔金山,山谷中开始有了溪水和芦苇,不知为什么,整个人就崩溃了,想起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想起一些早已忘却的事,觉得再怎么珍惜,都到了中年,再怎么不舍,那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一一离我而去,属于我的,只有这一路走不到尽头的孤独和无边无际的悲凉,像当年在水泥厂那个受了委屈的少年一样号啕大哭了十多公里。信任大自然如同信任一位仁厚的先知,痛哭是我的倾诉和忏悔,而大自然自会赐给我无边的抚慰和安宁。这是我多年来一直热爱大自然并反复地深入大自然的主要原因。同样的情形,在2019年8月走沙漠公路的时候也发生过,那寸草不生的辽阔,感觉像走到了天的尽头,命的尽头,属于自己的,只有荒凉和空,走着走着,就泪流满面了,泪水风干之后,又有了强大的信心和方向感。那次竟然离开了大路,沿着一条沥青路深入二十多公里。没有了红柳护路,风生出了恶意,吹着沙线在路上蛇形蜿蜒,满目苍黄,四野俱寂,骑得很慢,也不敢乱停,在“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腹地,任何意外都可能致命。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沙丘,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湖,黄沙圈着的湖,两百公顷左右,青绿带着微蓝,是我钟爱的色彩。水中有小鱼,清晰可见。岛上和湖边,疏朗地长着树巅泛着紫红的红柳、翠绿的胡杨、青葱的芦苇。肯定不会辜负了这么好的水,脱掉衣服,想想,裤子全部脱了,走下去,水温适中,水底是细沙,尝了一口,是淡水。此刻,叫我虚构一个天堂,风物色调也不过如此。爬上沙丘,在沙漠中裸奔,沙子虽软,但很烫,五分钟之后,脚掌就受不了,跑回来,跳入水中,惊起汽车大的水花和一群灰色的沙鸥。不过瘾,又爬上去,向另一个方向裸奔,一脚踩虚,踉跄一下没稳住,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你会发现沙漠的善意,像母亲一样接住你,一点都不让你疼,爬起来,加大了难度系数,又跳下,“啪”——水像父亲一样,把你稳稳地接住了,顺便给你的屁股扇了一巴掌。
9、诗意地栖居,让生命开始与众不同
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用于我喜欢的人和事上,方不辜负了这千百万年来这唯一的一次生命。2017年离开了北京,鸟回到了天空,先后进行了十四次长途的骑行。第一次,2017年3月18日,在大理租了一辆电瓶车,边走边充电,从大理走剑川,抵兰坪,顺澜沧江,落脚表村,过老窝,经永平,再回到大理,五天行程一千多公里,写了诗歌《宿澜沧江》《在漾濞》等,有个散文,现在决定废弃了。第二次,三月底在昆明借了一辆踏板车,骑到乌蒙山,写了篇散文《乌蒙山和金沙水》,文字还是轻浮,也准备废了。第三次,是四月底,借了一辆踏板摩托,环行湖南,写了《楚歌》《春雨赋》等诗歌。第四次,是5月17日,骑马穿越三大草原,写了散文《与张二棍骑马旅行记》以及诗歌《最后的骑士》《北方》等。第五次,是七月初到八月初,从拉萨买了第一辆男式摩托车,走巴青、丁青、怒江、沧源、西双版纳、百色,回湖南,行程5340公里,不仅写了《穿越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的雨季》《石头颂》《死亡颂》《孤独辞》等诗歌,还有一篇散文《每一场雨,都是天意》。第六次,2018年寒假,1月9日,经两广,环游海南岛,写《火赋》《太平洋》《大雪赋》《摩托车赋》诸诗,有人托我投稿,我顺便给自己也投了,没想到得了三万块钱。第七次,暑假七月,换了雅马哈阿飞,走四大盆地,走315国道,218国道,天山公路,这次的诗歌比较多《青海辞》《出塞歌》《荒原歌》《繁花》《行吟者》等。第八次,八月底九月初,去重庆卖书,去昭通参加诗会,写散文《石龙河之夜》。第九次,是2019年寒假,1月16日去云南昆明、楚雄、大理、普洱,沿途讲课七场,这次萌发了边旅行边传播诗歌的想法。第十次,2019年暑假是从6月30日开始到8月25日结束的“反问大地”的旅行。第十一次,是2020年3月,在疫情最严重期间,走两广,写篇散文《游离者》。第十二次,4月带妻子去林芝,没去成,到了稻城和凉山,写散文《横断山歌》以及诗歌《横断辞》《凉山辞》等。第十三次,六月下江南,阿飞老是熄火,狼狈而回,其过程大多在长诗《梅雨赋》里,因其狼狈,反而收获挺多,短诗有《女人是海边的灯塔》《蕉溪谣》《雕花楼记》《如果那些云都是绵羊就好》《太仓辞》等等,沿途还讲了几堂课。第十四次,是今年八月,带妻子飞到拉萨,本来打算租车的,后来觉得不合算,买了新车“豪哥”。行程三千九百公里到家,这是唯一的一次,不想采风,只陪她玩长途摩旅。没想到也写了几首短诗《雅鲁藏江歌》《色达歌》《越西辞》。最磅礴的一次,是第十次,行程一万二千公里。沿途还做了九次诗歌讲座,这个时代充满了对诗歌和诗人的误解和诽谤,需要澄清,人们对诗意地栖居有所忽略,需要强调,我觉得这是一种功德。一路上写了《七行》《昆仑山上的致辞》《愿死在路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水井房》等诗歌,还有篇散文《独自骑摩托车走新藏公路的纪录》……这些回忆,陈酿的酒一样,替我软化着钢筋水泥的人世,而这些文字,在别人看来和工地上的碎石一样没什么区别,却是我从遥远的地方用摩托车驮过来,是我的宝贝,我用它来补天。
10、赋予意义以意义
四季不为意义更替,星辰不为意义运转,意义是人类自己赋与的。随着年纪的增大,体力、好奇心和激情在大幅度地磨损。今年暑假,也就是江苏女大学生黄雨蒙被野兽吃掉的那几天,我也去了可可西里,越走越乏味,越走越无力,到了花垣县,看到天边十几层楼高的黑云堆里,不时刺出来的闪电,想想又可能有一场暴雨埋伏在前面,再想想家里空调房里的妻子,冰箱里的荔枝,何必呢,何苦呢,于是掉转了车头。还有一次,跑到龙山县,想想后面来凤、咸丰诸县,去年才走过,到了可可西里又怎么样,无非是从荒谬走到荒芜,从孤独走到更庞大的孤独,有什么意义呢,又回了。还有很多次,走到城郊,所有的弯道后面的风景,都已背得,觉得无处可去,不如回去看球或者打球。这次去黄海,到长沙住宿时,虚无感又来了,多次想不如回去看看书,后来一狠心,连夜把自己扔到了江西,才打消回转的念头。行路难,行路难,最难的不是缺时间,也不是缺钱,而是缺一条让自己心动的路。时间可以挤,钱可以借,而路的缺乏,让人束手无策。最近,在尝试改变——挣脱习惯区,可以防止生锈或者腐败,这是我的人生经验。按捺住狂野,让心沉静下来,发现故乡也有很多路可以走,哪怕是走了多遍的老路,也有很多细微的变化,晚上走和白天走不同,春天走和秋天走也不同,甚至同一天走,同样的雨天,来和去,都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从张家界到永顺,走了好几百回了,喝点咖啡,放点音乐,也还能走出很多独特的细节来,因此还写了一篇散文《骑摩托从张家界到永顺》。这次去黄海,因为水灾走了一段回头路,觉得也挺好,知道哪里有休息的亭子,哪里有好吃的大碗饭。还特意绕了路,去长江边的湖口县,因为那里有个小邹摩托车维修店,店里扳手从大到小,摆得一丝不乱,像是卖工具的,而且手艺也很细腻,别人不愿修的保险杠,他用非常耗时耗力的钳工技术,一点一点校好,收费还不贵。当时,他在大雨里披着雨衣给别人修车,像一个穿着大褂在动手术的主治医生生。我叫他换机油,整电路,他转过头来,竟然还记得那个从湖南跑去看海的我,但没想到半个月后还会再见,看到他惊喜的表情,来回六十公里的冒雨驾车,就有了意义。
11、一首诗,十年事;一生事,一首诗
一直想写首诗,向摩托车致谢、致敬。二十多年前,没有工作,姐夫买了辆三轮摩托,叫我替他开,那是我开的第一辆摩托车。拉客赶乡场,一块钱一个人,总坏,没赶几场就跑不动了,常在半路要退别人的车钱,焦头烂额之际,没心情,写了几句就扔了。我拥有的第一辆两轮摩托是踏板车,2008年,八百块买的,后视镜缺了一个,也经常坏,我称之为犟驴,骑着它看遍了永顺的山水,于是为它写了一首深情的诗《犟驴》,过了一年再看,语言过于散文化,所谓的深情其实是矫情,扔掉,连同犟驴一起。后来,环行湖南,穿梭黔鄂,深入乌蒙,穷尽湘西,因为想说的情绪,积累得不够充分,一直没写出满意的摩托车诗,不急,对于写诗,我有恋人一样的热爱和耐心。2017年7月3日,第五次长途骑行,到了拉萨买了一辆本田新大洲150摩托车,这是我拥有了第一辆男式摩托车,那一次,行程5340公里。这次想好了要写首摩托车的诗,谁知写着写着就离题千里,便改名叫《穿越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的雨季》了。寒假,第六次长途骑行,有了些感觉,去海南回来,3月14日,完成了初稿《摩托车赋》。凭我资质,这么长的作品,肯定不能一步到位。暑假,换了一辆雅马哈飞致150型摩托车,往西北偏北,做了第七次长途骑行,回来,再看这首《摩托车赋》,缺点一目了然,主要是细节不够充分。信息量不够的诗,会不自觉地用炫目的语言来掩盖。再改,因为走得足够久,足够远,素材足够多,这次经过筛选,留下的差不多是我想要的干货了,年底定稿。回过头去才发现,这首诗从计划写到去年完成,断断续续用了十年。或租,或借,或买,换了七辆摩托(那辆环行大理怒江的电瓶车不算在内)。行程六万多公里,相当于赤道一圈半。我享受这种人力无法掌控的写诗的过程,因其艰难,一旦得到,更觉宝贵。然而,耗时最久、最难写的一首诗,不是这首《摩托车赋》,而是我的生命——这也是最想写好的诗,写出诚意来不够,写出灵动来不够,写厚味来依然不够,我还想写出壮丽来。
12、羡慕玄奘,拥有一条那么动人的路
以下是我写的《摩托车赋》:“至少/还有一条路/尾巴一样/默默地跟着你//买辆摩托车/可以追上青藏的季风/追上怒江/如果路足够好/可以追上/轻狂的少年//好的路/健康而有野性/有石头/水坑和蜥蜴/有暴雨和彩虹/会往人烟稀少的地方钻/不停地加减档/不停地变向/好的路,能让驾驶变成创作/好的路,有细节/有悬念/还有惊喜//好路上/你能找到多年前/在草籽花的田埂上/开铁环的快乐//好的路/会保佑行人/好的摩托车/会保佑骑手/好的骑手/会把摩托车/停在樱花树下//一万公里后/摩托车产生了意识/两万公里后/产生了情感/巴青的雨夜/洪水涨到了油箱/它驮着你冲过激流的样子/像极了/冲过鳄鱼河/也要迁徙的角马//你的旅行/其实就是迁徙/是大地在召唤/所以你告诉她/可以祝福/可以祈祷/但不要阻拦//路,穿过椰树林/把你从阴森的乱坟堆里/接了出去//三万公里/就得换车了/修车的樊世忠说/摩托车被你买走/是不幸的/他从后胎/拔出一颗两寸的钉子// 三万公里后/摩托车产生了意志/风雨中/铝合金的意志/驮着虚弱的你/一路向南/你所需要做的/只是控制方向、速度/和思念而已//摩托车也分雌雄/女式的是雌性/体质纤弱一些/然而,一个女子骑着女式摩托/轻易地超过了你/没牌照,没头盔/长发散乱/在莺歌岭/像山鬼骑着她的雌豹/怎么也追不上//一个动人的目的/能让一条不好的路变好//五十多公里后/当车灯变成注视/当你以为/会发生故事的时候/她转入人民北路不见了/你停在董棕下/发现人海/比太平洋还要辽阔/还要荒凉//路,渐渐老化/渐渐僵硬/开始顺从围杆/摩托车慢了下来/尽量避开/裂缝和坑洼/那是路的伤口//把你送到木兰湾/路,一头扎进了太平洋//虚无感/像暮色一样/吞没了沙滩上那对/并肩而坐的恋人/也吞没了/你和摩托车//羡慕起玄奘来/拥有那样一条动人的路/能让自己走十七年/死八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