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鐵鞋,劉年——也說《楚歌》
劉年在他的個人微信公號裏,編發過一組詩,他把這組詩取名為《小人物》。這些詩文裏描繪的小人物,不可能有頭有臉、有權有勢,但劉年用心一一記着他們:羊峰村的李四、一個冒雨插秧的老農婦、酉水上水牛一般撐船的船工、五十七歲推着兒子去醫院的秦大娘、幻化成液體被排入黑海的沙特記者……劉年寫人,寥寥幾筆、入木三分。仿佛筆下的那些人物,都曾是他相濡以沫的親人。
恕我不去一一列舉他們的名字了,這些一棵棵草芥般毫不起眼的名字,他們有的不在了,有的還活着,在塵世裏延續着各自的命運,也許他們已經過得好一點了,也許還一如從前,撐船的撐船插秧的插秧,推着什麽的繼續推着什麽……
他們像一臺臺永動機一樣,在這廣阔的人間一天天領受着天諭,背負着各自的宿命,默不作聲地存在着,在無可更改的軌跡上,一點點滑嚮各自的淵藪,甚至連姓名都顯得多餘,連一次酣暢淋漓的大笑都是奢侈和難得的際遇。他們不會想到,自己會出現在一首詩歌裏,成為一段段文字的主角,成為讀者潸然的一枚枚剪影。
某種意義上說,劉年用詩歌復活了他們,讓他們的生命停靠在某一行詩歌裏,無窮無盡地存在着。這些輕飄飄的人,在劉年筆下,承載着人世間最厚重的情感——良知、堅守、道德、愧疚、諾言。當然,這無數個體的無數瞬間,還回蕩着數不勝數的懦弱與悲苦,苟且與掙紮。這小人物們讓人心痛和痛心的樣子,也正是你我不敢正視、不敢剝開、也無法窩藏的那一個個零零碎碎的自己。
閱讀劉年,就仿佛來到了他所歷經過的那一幕幕現場。而劉年則一如既往地埋着頭,如一個專註的民間藝人,持筆如刀,鏤刻着他胸中的萬千氣象和點滴情誼。也許,他從不計較和關心,最後握在手中的是一幅版畫還是一張剪紙,雕琢的是一塊美玉還是一堆泥巴。一如簡介中所寫,“荒原、落日和雪”的深處,也許纔潛藏着劉年的故鄉。這些年,他單人獨騎,攜帶着一抹風馳電掣特的背影,年復一年地奔嚮那高原荒野雪山大漠,像是去領受什麽,又像是去拋棄什麽。無窮的前路,無窮的雨雪,無窮的饑寒,一身泥濘的衣衫,一輛灰茫茫的摩托車,幾本封皮斑駁的書,這大概就是他在路上奔波的樣子。
再也沒有遇到一個劉年這樣的詩人了。某種意義上說,劉年是當代詩人的一個孤本,一塊獨立於我們之外的飛地。無論是他的寫作風格,還是行為方式,仿佛他都在孤單而頑劣地固守着一個自己。他的外表,低調溫順,甚至還殘留着一個上世紀少年珍貴的羞澀與難得的謙卑。而他的內心,卻仿佛永遠被不可知的遠方吸引和蠱惑着,嚮往着牛仔、俠客,甚至渴望着一次劫難的洗禮,一次蝕骨的悲壯。他的不修邊幅與精神潔癖,他的不善言辭與溫潤敦厚,在荒原中的他一人一車頂天立地,在出租屋裏他一簞食一瓢飲簡約至極……
正是這樣的生活態度和生命姿態,使得劉年一直在主動抹去自己作為一個“詩人”的痕跡與榮光。他為了忠於自己的寫作,一直在躲避和反對着“技術”對他形成的影響和加持。從近幾年他創作的幾本詩集中,我越來越感受到,一個作為詩人的劉年,和那個我熟悉的劉年,正在水乳交融、形神合一。他的寫,早已變成了一種不假思索的、耳濡目染的現場與當下。而他帶給我們的詩歌,也把智性和理性統統化解成為感性。也就是說,劉年的寫作,從書房、紙上、筆下、心頭,走嚮了眼前、風中、集市、田野。
因而,這樣的劉年,我很難找出一個與他做類比的詩人,無論是他早年的生活經歷,還是他目前的寫作狀態,乃至他和我一次次提起的詩歌追求,都使得他成為一個不可被取代、不可被忽略,甚至不可能重現的詩人。這些也許是題外的話,並不是想誇贊他的作品如何突出,如何異質,我衹是想說,也許劉年從寫作之初,就主動選擇了一條迥異的路,他放棄書齋的智性和學院的理性,更放棄了作為強者的“人”的掌控欲寫作。他把自己一次次的遭遇,一次次的所見與耳聞,一次次旅途的未卜和恐懼,真實又任性地呈現在詩句裏。
劉年最新出版的這本《楚歌》,就是一本真實與真心的詩集。在這本書裏,劉年越來越趨嚮於一種節制甚至吝嗇的寫作,他剔除了所有主動的“我想”和“你想”,以近乎白描和節制的語言一次次指嚮那些“存在”。是的,“存在”是一種更裸露、更腥氣,更給人希望,也更讓人驚心的力量,“存在”有時候是怯場的,有時候是被凌辱的,被忽略的,正在被追殺和磨滅的,即將被天葬和被焚毀的……但“存在”,在更多的時候,恰如劉年的詩歌中表述的那樣,那些或亙古或短暫的“眼中之物”,是嚮我們示好的,是給我們以無窮盡的指引,無所求的饋贈,無差別的感恩。
在《楚歌》中,這“存在”一行行,一字字,是那些被我們稱之為植物的櫻花、蓮,也是衝嚮人群的公牛,臉皮下的骷髏,更是形形色色的這人間的那一個個叫做李四、樊世忠、魯勝的人。正是它們或他們的存在,纔讓劉年的這本《楚歌》,一首首詩歌如一具具軟體動物般,背負着詩中的一情一景,嚮我們蠕動過來,展示着他們的悲歡喜怒,訴說着他們傢長裏短……
是的,這個時代的許多文字,太急於嚮我們灌輸和表達,太急於讓我們成為受教化和被驅動的人,太急於高深莫測的思考,伶牙俐齒的表達。事實上,這是一種高高在上的精神殖民和價值綁架。諸多詩人們,呆在書齋的故紙堆裏,試圖尋覓和汲取着別人的氣息與體溫,試圖在別人的理念和語言裏翻新和修補出自己;更多的同輩詩人,張口閉口如何在詩歌中體現哲學高度與思想深度,卻早已失去了對世上所有生命的珍惜和愛護,失去了對萬物原初的想象和命名能力。總有人試圖用無比精密的邏輯,極其精彩的論述,以及無可挑剔的觀點,來說服我們,來替代我們思考,替代我們定義我們自己生存和生活的價值。所以,我們被許多虛虛實實、莫名其妙的論調包圍着,一步步淪為思想和肉身的雙重傀儡,甚至一些貌似嚴肅的文學,也在長年纍月地左右和約束着我們。而劉年恰恰是一個相反的詩人,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很少看見他尋找意義或者真理的痕跡,很少有他給我們製造的幻境與迷途……他把這塵世上所有的情景,都盡可能拂塵去蔽,讓它們本色、本真、本能地展示出來。這種實在、實際的展示,在劉年筆下,是指名道姓、事無巨細的,有時候是粗暴、任性的,甚至不加修飾的。劉年有許多這樣幾近於赤膊上陣的詩歌,比如《摩托車賦》、《從永順到張傢界》等等一批詩作。在這些詩歌裏,劉年的詩人身份進一步弱化和消解,他慣用的抒情體係,也更徹底地讓位給了敘述本身。但劉年的敘述,和我們常見的敘述,有一個巨大的區別是,當我們也懂得如何去關註和在意那些缺席者、零餘者的時候,劉年已經悄然撤退,他仿佛一個隨處可見的凡夫,不再有大部分詩人身上的那種看得見的人文關懷和知識分子情結。他把自己放置在鬧市與草木之間,時而入世如小販,時而出世若荒原,越來越舒緩溫和,哪怕是面對一些悲劇和痛苦,他也不爭不怒了,衹是輕輕用筆尖,像撫摸一樣,把一些隻言片語的細節,生動而逼真地裁剪出來。正如劉年在其大量的詩歌中,用謠或歌作為標題,這展現出劉年內心的一些隱密的想法,他一定也期待着這個世界是平和的、溫情的,甚至每個人都應該帶着一點饒舌和調侃的意味,來歌唱和輕鬆地生活……
恰如劉年在自序的開篇所言,“衹有小煙,問我何憂”。是的,人活百年萬古憂,何況詩人。何況,在底層滾打多年,飽受生活之艱辛的劉年,有着從未泯滅的赤子之心和壯士之舉。他一次次上路,是一個人的出徵和收復之旅,是一個人的流放和取經之途。再次引用他的話吧,“我的所愛,都在風中/我的方向,就在風的來處……”從劉年詩歌的細微處,我們看得出,他是個鏗鏘有力的詩人,他擅長在細微處發力,卻絶不會迷戀上雕蟲小技。他能用一句話,甚至一個詞,挪移和改變事物的性質和氣質,從而使詩意在瞬間迸發。比如《買????記》、《青海辭》等等這樣的短製……
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人衹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在劉年的詩歌裏,生命意識和生命狀態是異常豐沛飽滿、淋漓盡致的。這幾年,他騎着摩托漫無目的,一次次孤身穿過曠野,我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路過哪裏、看到什麽。但從這一本《楚歌》中,我們看到一個詩人,他有小牛犢般健碩的體魄,有鴿子般清澈的眼神,有一顆嚮死而生的心,有大關懷和小情緒,有前途未卜時的莽撞,有面對一叢小花時的謹慎。當劉年把自己的寫作,變成一場身體力行的漫遊,他追隨着一條條路、一座座山,他把自己的敘述,轉化成一次徜徉於山川河流之間的紛繁無垠的敘事,他的所有詩歌主題,都是用把無數個貌似瑣碎的小微的個體,放置在亙古長存的事物裏。一如他《星宿海》一詩中那個背水的藏女,劉年選擇用一生去面對的,也將是一座無形而浩大的詞語的雪山。
劉年把這一切,一點點搬運到我們來來往往的塵世上,不是兜售,不是炫耀,不是據為己有,而是像嬰兒般呵護着,並一一指給我們,讓我們自己命名,自己領養,自己望聞聽。也許,他的每一首詩歌,都將獲得無數命運。而劉年,卻一直是那個孤身遠去的背影……想要知道他的消息,就衹有等待着,去閱讀他的下一首詩歌,或者下一本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