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回家(非虚构小说)
新冠全球大流行已进入第三个冬天,这是一篇10月中旬爆发的额济纳旗新冠疫情留给个体生命旅途真切的记忆,一些思考和发现藏在字里行间。没有天生的作家,写作就是力量,记录和呈现一切现实元素,你不再只是一个历史的参与者,你还是记录者。
——— 作者手记
只因我的手机“通信大数据行程绿码”下的备注说明中多了两个黑色十字星,在青城白塔机场出发大厅托运行李时,我被空管截留。
我一周前购买了青城直航无锡的返程机票,一周中,没有人告知我登机需要核酸检验报告。就要登机了,突入袭来的防疫指令,让我茫然不知所措。
一位游客,独在异乡,脑海中依然是额济纳旗壮观的原始胡杨林、巴丹吉林连绵不绝的金色沙漠、内蒙古博物馆复原的巨型恐龙和北方游牧民族璀璨的草原文化,她还在狂喜:又收获了一次不俗的旅程!
但顷刻间回家的航班要泡汤了,这段旅程还能圆满吗?
看啊,看啊,这都是新冠闹的。
托运行李的空管告诉我:我需要接受检疫,我前几日旅行去过的额济纳旗突发疫情,传染链是德尔塔毒株。
德尔塔,德尔塔,又是德尔塔!我的世界会在德尔塔的魔头上舞蹈吗?
此时是10月20日上午10:40分,在青城白塔机场,我返程的航班13:10分就要起飞。
焦急中我翻出19日下午《澎湃新闻》公布的的染疫上海夫妇的行程轨迹给空管看,再三说明我与患者没有交集,任凭我怎么说,空管还是想方设法拖延时间,把我交给了出发大厅的客服,这位女性如临大敌一样,忽而说找机场领导商量,忽而说请示防疫部门,一个又一个大人物来了,询问过我的行程轨迹后,得知去过额济纳旗,都不做答复。
我是去是留?如何处置?没人决断。
“怪哉,我此行就是到额济纳看胡杨的,不是所有去过额济纳旗的游客都是病人吧?你们应该科学防疫。”我嚷嚷,但无人理睬,
眼看航班就要起飞了,我孤立无援,独自晾在出发大厅。
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航班起飞了。
最终,我还是被G公司的航班拒载,没能离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青城。
这时,身边的一位航班工作人员才告诉我:“这是最后一班青城飞无锡的航班,从明天开始,停飞青城,10天后再通航。”说罢,她胜利者一样骄傲地转身走了,另两位机场客服人员和一男一女两位防疫专家,也一先一后鸟兽散。
他们将我阻滞在青城白塔机场出发大厅,却都走了,没有人来为这个结果负责。
那好吧,我就自己对自己负责。
我孤零零地站在出发大厅,心想:办法总比困难多。当即决定去做核酸检测,拿到结果,再谋它途返程。
坐上出租车,司机告诉我:机场客服让我去的D医院核酸检测出结果慢,时间长,且是与机场有合约,机场拿提成的。
“他妈的,大疫当前,核酸检测这个环节还要吃提成,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若是事实,当事人都应该拉出去毙了。”我心中愤愤地想。
司机说:“你不如去A医院,那里出结果快,大概四个小时左右检测报告就会出来了。”
“好啊,就去这家医院。”我说。
来到A医院,看到箭头标识,医院西面的一个角落里设有核酸采集点,我寻了去,远远看到有人在排队,就放下行李箱,走到一位男医生跟前询问。他看到我的通讯行程码绿码下面的说明文字中有两个黑色十字星,告知我要到发热门诊去做核酸检测。
我拉着行李箱跑过大半个医院来到东面深巷中的发热门诊,看到十多位南京口音的老人在门外的一张条椅上一个挨一个坐着排队做核酸,还有一些人站在旁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一问才知他们果然是南京人,也是来内蒙古旅游的,被要求拿到核算检测阴性证明才能返程。看到老人们丝毫没有恐惧,没有防疫意识,在发热门诊前聚堆聊天,我倒感到恐惧了,与老人们拉开了距离,站到一个角落里。我告知他们:
“到无锡的航班已经停飞了,这次情况有点严重,如果晚了,可能回不去了。”
老人们说:“那你就飞南京吧,我们一起走。”
多么热情好客的老人们呀!我苦笑着没有回答,心想:“大叔大妈,你们真可爱呀。”
看着发热门诊做核酸检测的人太多,今日出结果可能没希望。我拉着行李,又到医院西面的那个核酸检测点,试图说服医生给我检测,我急需一个核酸检测结果。这次,我又被那位男医生毫不留情地拒绝,他果断的口吻没有丝毫余地,让我到发热门诊做核酸检测。
我悻悻地拉着行李箱返回A医院东面深巷中的发热门诊。
途中,接到青城防疫部门工作人员的电话,一个很好听的女声,我熟悉她的声音。她再次询问我的行程轨迹,这已是第三次询问了。我突然怒火万丈。在机场,她曾两次电话询问过我的行程轨迹,当我向她寻求帮助时,她拒绝了,这会儿怎么又来问我行程轨迹?我没好气地说:
“你们不要坐在办公室打电话抗疫了,请到A医院发热门诊核酸监测点看一看吧,这里大量人员聚集,无人管理,这才是最危险的地方。”说罢,我挂了电话。
走了一段,看到那群南京老人迎面走来。
我问:“你们到哪里去呀?”
他们说:“医生让我们到肿瘤医院去做核酸。”
一想,一定是我的话起了作用,他们被疏散了。老人们啊,我没有恶意,请理解我。
到发热门诊,门外已是空落落,只有当地的几个人,我说明原由央求门口的护士,请求她将我的名字写到核酸检测名单里。这位眉清目秀的善良姑娘真得把我的名字写入名单了,并通报了医生。
终于能够做核酸了,我心中窃喜。
我中午13:40分从白塔机场出来,到此刻16:50分,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些了。
我被发热门诊第一道关卡的医生再次询问行程轨迹。这次我心平气和重复讲了一遍行程轨迹,并补充告诉医生,我是因为要参观内蒙古博物馆,才多逗留一天,恰遇20日国务院防控办的疫情严控指令,我们团队包括导游在内的另外27位旅伴都已于10月18日返程回家了。我又再次拿出《澎湃新闻》公布的上海夫妇患者行程轨迹,告知医生我们团队与患者没有交集,我本人只想拿到检测证明早日返程。
我问医生:“检测结果今天可以出来吗?”
医生说:“可以,你愿意在留观病房等结果吗?”
我犹豫片刻后说:“你们今天能出结果我就愿意,费用多少?”
“136元,有水,有一顿晚餐。”医生说。
我说:“我愿意在留观病房等结果。”
此刻是2021年10月20日夜晚20:50分。
我在青城A医院新冠负压病房留观,禁闭了近5个小时了。这是一个密闭空间,室内的暖气温度太高了,可我每次望去,前后门的电子门锁都如坚冰一样寒冷,无论如何,关在里面的人是逃不出去的。
如果……没有如果!我坚信。
核酸检测结果还没有出来,这个结果也意味着我能否早日返程。
回家,回家,此刻我只想回家。
每半个小时,我就按响通话器,向值班护士询问核酸检测结果。
“没有,你再等等。”对方总是这么回答。
再等等,再等等……
室内浓烈的消毒药水在高温中蒸发,散发在空气中,刺激得眼睛干涩,喉咙嘶哑,我的眼睛、鼻腔和咽喉都有被吸干了水的感觉,双眼一直流泪,开始红肿。这是新冠负压病房,与外界隔绝,开窗通风是不可能的,况且也没有窗户。前后门都是电子门锁,我是打不开的,消毒药水是这个房间的必配,在离开这间病房前我必须忍受,要假装像一位新冠病人一样忍受所有的不适。环顾病房,这里一应俱全,有氧气阀,负压开关,自动升降病床,有卫生间,洗漱池。感谢A医院的医生和护士,给我安排了这么好的病房,而我却不是病人,绝不是病人,什么德尔塔毒株,我与这魔头毫无关系。
我的自信来自我的防疫方式。
临行前我特意买了N95口罩,买了国药号称有99.9%杀毒功效的酒精消毒纸巾,旅途餐前便后我必用其双手消毒,不计代价的防疫。住宿酒店,我坚持要独自住宿,也是为了防疫,各自负责,少一分风险。每到酒店,进门的第一件事是烧开水,第一壶开水用于房间内手常触碰的地方消毒。我原本就有洁癖,加上这么严格的消毒措施,再厉害的德尔塔毒株,恐难存活。我坚信自己的防疫没有纰漏,不会有问题。
此刻青城室外已是零下5度左右了,留观病室内零上26度?不,有零上30度。
室内温度计在哪里?
我在房间转悠一圈,又一圈,没找到室内测温计。
我预估的温度并不过分,瞧,我早已脱去毛衣,皮风衣,贴身薄衫已经透出汗渍,我满头大汗,一次次跑到卫生间的洗漱池冲脸,给自己降温,也安慰此刻痛苦的泪腺:别流泪了,别流泪了,希望在一步步靠近,请保留实力,等待幸福来召唤。
接近21点时,通话器中一个声音说:“你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鼻试纸和咽试纸检测结果都为阴性,你可以走了,一会儿有护士来给你开门放行。”
啊,这正是幸福来召唤了。
幸福是什么?我此刻才明白:就是你失去自由5个小时后,又重获自由,可以回家了。
但五分钟过去了,又五分钟过去了,却没有人来给我开门放行。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劝自己耐心点,再耐心点。但还是忍不住按响通话器问值班护士:
“怎么没人来开门?”
“医生在研究你的结果,你稍等。”对方回答。
大概半个小时后,一位护士打开电子门锁进来说:
“测过血压,你就可以走了,”又递给我两张A4纸大小的核酸检测阴性证明文件说:“这是你的核酸检验报告,”护士边说边给我测血压。
“啊,你的血压这么高,上压198,下压98。”护士惊叫。
“不对,你测的不对,胳膊的脉搏位置要和心脏平行。”我说。
我拿过血压计自己测,依然是上压198,下压98。
护士问:“你有不适感吗?你能走吗?你没问题吧?我问一下医生,看你能不能走。”
“不好,糟了。一定要走,必须走。”我心想。
政府凡事都会慢两拍,这是政府层级管理机制决定的,我预感到未来两天青城防疫会有大行动,我最担心的是:大数据筛查会将我阻滞青城隔离。为防意外,我忙说:
“我从没有高血压,我身体没问题,可以走,你们放心,你们的病房温度太高了,消毒药水的气味太浓,加上我着急回家,一时情绪导致血压升高,正常的生理反应,一会就好了。”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医生。“你到急诊去吧。”医生在电话里建议。
“不,我不去了,医生,感谢您关心,我一点也没有不适感,我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一会儿就好了,您放心。”
我边说边拉着行李箱走出留观病房,在大门口的无障碍滑道中小跑着奔出医院。
在路边,我给先生打电话,告诉他可以买返程机票了,接着上了一辆出租车。
我哪里都不想去了,只想奔机场,机场是最安全的地方,到处都是监控探头,人身安全自不必担忧,也可以确保明天准时登机。
一会儿,先生电话告诉我机票买到了,直飞常州的航班,明天中午13:10分起飞。
这又是一个好消息。
今晚我要在机场独自过夜了,这样落魄地度过一夜,我还是第一次。
一夜很长吗?如是煎熬,就很长。
一夜很短吗?如释重负,就很短。
这是谁在给我说话?
路上车来人往,我却像置身其外,像电影院的观众一样,与荧幕中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谁都不认识,从我眼前走过的男男女女都是陌生人,他们说的话从来都不是给我听的,他们只说给荧幕中的那些人听,我只是观众,与他们无亲无故。
此时此刻,华灯灿烂,大地安宁,天空晴朗,在青城的街道上,我只是一个观众,一个抬头看了看天空就忍住孤独的观众,难道不是吗?看啊,看啊,我已经轻快得像飘在天上的白云一样,挂在青城的白塔尖上了。
今夜一过,我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回家,我满脑子都是回家。
机场离医院五六十公里车程,我上了一辆出租车。
一上车,司机就问我:“走市内道路还是高速?”
我问他:“哪条路近?”
司机坦诚地回答:“高速路绕,市内路近。”
“那就走市内的路吧。”我说,这才看了一眼司机,是一位机灵的中年男人。
“您是蒙古族吗?”我问。
“是的,”司机答。我们搭讪起来。
“您会写蒙文吗?”我问
“不会,只会说蒙语。”又是一个汉化的蒙古族人,我心想。
“您爱喝酒吗?”我又问。
“爱喝,没完没了地喝。”
“哎呀,还没完没了地喝,您不会喝醉吗?”我有点惊讶地问。
“不会醉,喝多了就唱歌,唱累了,再喝酒,喝得没完没了。”司机一本正经地说。
“啊,您歌喉一定不错!您会唱蒙古长调吗?能唱一首吗?”我请求他。
司机真得唱起来,是蒙语,我听不懂歌词内容,像是《辽阔的草原》的调子,我不确定。他一首接一首地唱,直到车行驶到青城文联小楼附近路段时,他不唱了,突然问:
“你听过呼麦吗?”
“听过。”我回答。
“据说,呼麦又称喉音唱法、双音或多音唱法,早在12世纪就在广袤的蒙古大地流行,歌者用自己的发音器官唱出一个持续低音,另一个或多个音飘在低音上面,可以模仿动物、鸟鸣、瀑布和河流的声音,是蒙古族记忆深处久远的回音。”
听我佯装博学地介绍了一番蒙古族呼麦歌唱艺术,司机惊喜地说:
“我唱一曲呼麦你听听。”
我侧耳听。但听不出他唱的是泛音呼麦,震音呼麦,还是复合呼麦,只觉得眼前阴山逶迤,瀑布飞泻,泉水叮咚,羊羔欢唱,马群奔腾,鹿欢鸟鸣,仿佛此刻不是在出租车中,是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是在阴山山脉腹地,歌者骑在马背上,酒微醺,意阑珊,壮志酬,胸襟坦荡,志德臆达……
在青城的夜幕中,我还看到他歌声里奔腾出一片康乃馨花田…….
这任我驰骋想象的美妙意境是他的呼麦魔幻音域带我进入的……
歌声冲出车窗,在青城的夜空流淌,声渺物静,清泉一样抚慰了我一度疲惫无助的身心。
旅途得此一遇,也算是大快乐了。
到机场大厅入口,司机停稳车,下车帮我卸行李。我真想伸手与他握手道别,或送他一个拥抱,想到疫情当前,还是罢了,罢了,只轻声说了句:“谢谢您一路歌声陪伴。”
他腼腆地笑了。我这才看清他:中等个儿,浓重的络腮胡须,体型微胖,面庞饱满,典型的蒙古族男人脸谱。
“别忘了东西。”他提醒。
“都拿了,谢谢您,再见啊。”站在机场入口,我向他招手。
他在车边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没有吱声,就转身进了车中,一溜烟,车就不见了。
我竟忘了问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叫他巴特吧。
我心里默默祝福巴特:“愿他万事如意,平安健康。”
我是10月21日13:10分从青城白塔机场直飞常州奔牛机场的航班。
明天的此刻我已经躺在家中松软温暖的席梦思床上了,但今夜我却要像流浪猫一样在青城机场的角落里过夜。
一夜很长吗?如是煎熬,就很长。
一夜很短吗?如释重负,就很短。
在一楼大厅的排椅上,我如释重负,蜷缩在椅子里。
回家,回家。
有家可以回,多么幸运的旅程,定会幸运地抵达。
2021-10-28于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