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境與語境的拓展
——孟原詩歌的思想意藴
沒有詩性想象就沒有語境的詩意。我覺得原因有兩點:第一,語境從來不是詩意的對立面,因為從詞和句子的關聯,到確定文本意義的意指環境,都存在不確定言語語境、不確定情景語境、不確定文化語境的多邊交集。這種由語境産生的邊緣詩意,也意味着在面對着一個跳躍的超經驗想象遊戲。第二,詩意的産生來源於語境結構的第三方。從寫作的深度經驗中可知,詩中的語境一嚮都是激進的,但從來不是極端的,它有任意的深度而可琢磨,有不可確定方向的魔力而可把握。恰恰就因為語境自身就包含着自我超越,改變自己固定意義的界限。
我想的是,一首詩衹有當它被在語境中解放了意義的定嚮時纔是先鋒的。詩作的超能力不在公共式的敘述模式中,而是在對語境的出奇思辨中。語境造成的不連續性、斷裂、界限、極限恰恰是詩意的內在世界。
孟原的代表文本之一題為《雕刻光陰》,這是一首反思時間方式的詩,我們必須要換一種特有的非傳統體驗的感覺來讀。《雕刻光陰》把這一作品看成是句式的語境開發:
“毀掉時間的輪子
迫使它停留在人間的泥濘
不走的時間雕刻了自己的光陰”
孟原藉詩來演繹貝剋萊、鬍塞爾、萊布尼茨、康德、海德格爾運思的時間存在哲學,這在“70後”詩人中是難得的。詩句“毀掉時間的輪子/不走的時間雕刻了自己的光陰”這一特有語境條件中的所言和所思,表現出了某種不同的或不曾預料到的可能性。因此《雕刻光陰》把時間哲學演繹得很準確。就憑這兩句詩,孟原的詩就獲取了詩與思相互提升的思辨性。這讓我想到巴門尼德的哲學詩《殘篇-自然》那樣的金句:
“萬物去了又來;存在之輪永遠轉動。萬物枯了又榮;存在之年永遠行進。/萬物分了又合;同一座存在之屋永遠在建造中”。
“不走的時間雕刻了自己的光陰”藉文本句式實現對時間哲學的反思,證明了詩句的心智範式最關註的重心是從思想世界轉化出來的詩意,而不是從感性世界中抽繹出來的詩意。這種不抒情不敘事的箴銘句式,置時間的思想過程於二元對立的過程中。我的意思是說,一方面,“毀掉時間的輪子”本身就是時間的流逝性的反映。另一方面“不走的時間雕刻了自己的光陰”,無意中,從存在的視域思考了時間的本質。
詩人對時間的敏感就是對哲學有親緣。我的體驗是:時間性衹有在人處於時間性的根基下,纔成為人所把握的、但被時間的存在過程性規定的東西。時間不流逝也在時間性中,時間性纔决定時間的流逝與不流逝的本根。
孟原的這些詩句讓我驚訝而又感佩,這些詩句的特別含量,在描述純思想的運思方面遠遠超過視覺經驗的敘述。思想型詩人是內在世界的常客。
這三句的語境其實是多重性疊加在一起的,因為我們永遠不可能在原語境中心與後設語境係統之間,作出任何截然準確的分割。這就成了詩句通嚮哲學可能世界的詩意鑄造,可以自由地在現實界與超現實界二者之間,把悖理,畸形,抽象,不連貫,隨意聯想,潛意識流,——協同體現出現代思想特質的詩學因素。詩再某些情況下,對某些人來說,就是改造不完美現實的一種內在方式,是用創造內在世界來替代外在現實的一種嘗試。關鍵還在於,這些替代的現實,擁有各種即便不能被完全理解、也能被充分想象的完美性。
“不走的時間雕刻了自己的光陰”這句的語境邊界是可轉變的,但這種變化不是無限地連續,也不是刻意地偶然性,而是存在可能的思辨必然性。“不走的時間雕刻了自己的光陰”適用於宏觀的理性思辨語境,也適用於感性的、實體的語境。詩句體現了語境的辯證過程,這本身就是詩意的改造,讓語境的邊界處於可變化的相對性中,而不是無限地任挑戰詩意理解的變化邊界。
在孟原《行走的方式》中,詩句“有形的走,無形的走”
這種詞句間的關聯,這種純粹的反思構成了箴銘的本質。詩句告訴我們,在最字面的意義上,“無形”不僅指虛像的形而上者附加在了形而下者之外,而且指的是虛無性瓦解了感性。因此整個句式沿襲了《雕刻光陰》那種以思想為詩意的路徑,這就在廣義抒情詩式之外,自建出了心靈工作與生活結合的合理架構。《行走的方式》不但拓寬了箴銘詩那一固定內容的構思,還粉碎了支撐着這一構思傳統的那些鏈條。我要說,在世的思想是無形的行走,但它决定着在世的物體實現有形的行走。
語言是讓解放的構思替語言在場。孟原《面具》中寫到:“語言是人類的面具/我們坐在月光裏完整無缺”。 在一種更高意義上涉及到了語言論問題。我在《語言空間美學》中說過:語言雖然是心靈運思最直接的顯化方式,但即便是這種直接的顯化方式,也和心靈運思不完全統一。從表現上看,也衹能顯化運思的一部分。“面具”背後的東西是思維,是人的思維首先産生了語言面具,而不是語言面具首先産生思維。這裏有一個優先性的問題。如果在語言面具之前沒有思維,語言面具怎麽能被發明出來?又怎樣有根基來促進思維?
孟原在《面具》、《行走的方式》、《雕刻光陰》等詩作中,不斷背棄廣義傳統抒情詩的純粹性與單嚮性。不斷把這些抒情元素自身從培育它們的哲學土壤感覺中重新喚醒,本質上體現了詩歌內在世界與外在視覺世界的書寫的取嚮分歧。這一分界綫確定了詩歌的力量及其界限。因此,讀孟原的詩必須要用特別的眼界和心思。
這裏,我們會引發一個詩學問題:如何在詩歌的形式中,把經典認知中改造出來的詩意,表現成一種詞語與涵義之間設置各種不同的可能性,讓思想在反射影像的鏡子中認識自我。就像詩句說的那樣:
“讓我在詞語的嘈雜中找到寧靜/我走嚮我的反面
”(《 紙建築》)
“我的隱匿之影,正是你的猜想之物”。(《穿着自由主義內褲的愛情》)
“還有精神之焰嗎
它被另一種形式點燃”(《 火中的紀律》)
孟原這些隱晦的“箴銘抒情體”在風格的屬性本質上,是抒情性的,衹不過屬於廣義抒情那一類。因為我覺得,抒情詩是在客觀現實中把外在實體轉變為主觀現實中的內在世界——客觀變主觀、主觀又變客觀。抒情詩的對象是主體自我為自我創造一個可觀照、可感受、可思考的主體自足空間。衹是孟原的“箴銘抒情體”,沒有參照抒情詩的傳統和箴銘詩的傳統,而是二者的交集。這種關聯詩體的形式,在追求思想感悟的內在跳躍方面,不遵循一條把思想進程推進到終結處的邏輯綫。所以在詩的句法組織結構上,孟原偏重追求句子中的突轉、拼貼、斷裂、交錯、跳躍的多重疊合,而削減了對詩中情節邏輯的連貫性能。例如典型的詩句是:
“貪婪的牙齒咀嚼一秒
一秒是一個輪回裏的季節
同樣有一雙利爪
抓住繁花中的一朵
一朵花在一個塵世
或喜或悲的盛開
你若知道花語,你就看見
在火中取食的鳳凰
她那滿身的光陰
足以讓你雕刻時代
比如雕刻禽獸的爪牙
它們怒目猙獰
上演一幕幕血淋淋的大戲
把世界進行重新排列
當你雕刻完成
任憑一片片靈魂無常飛翔
若遇暴風折斷翅膀
那飄落的羽毛,瞬間
讓你浮想聯翩
這時你的怒目之眼
就放出溫順,柔情滿滿
那至善至美將在你的目光裏繁衍
你趁這善美時光的來臨
運用光的法則抗拒腐朽
用你的呼吸把繁花吹落(《雕刻光陰》)”
孟原在激情的創造慣性中,讓修辭變得十分異形化,讓思緒的創造本能力量主宰着詩的外在形式。這種碎片化的詩體結構,會給思想世界的環節化、閃電化帶來耀眼的輝影,但同時也會讓思想世界的延展空間蒙受阻隔,本質上産生一種不確定性。
我因此斷言,詩歌衹與最純粹的形式,與延展着思想空間的最高級的融合相關。現實經驗界的特殊,衹是一種偶然的特殊,它屬於一種純粹外在界産生的特殊,它體現了對普遍的呼應但又可獨立的性質。詩中的特殊個性,衹表現為一種超越自然外在而衹體現出心智自己的形象。例如,詩中的抒情、敘事、論說各個環節的相互關係,必然要由心智自為的內在協調來决定,而這種决定又不能違反各個環節本身帶有的功能。因此,理想的詩,是有特殊個性的各個環節細節與整體有機結構形成的一種呼應。這正是孟原詩歌的發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