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曾蒙
自選詩20首
聖彼得堡
你的故事,在蒼白的紙張裏
更蒼白。沒有人讀懂:在漆黑的夜裏
呼嘯,一條更黑的河,被寒風、冰凌
灌滿。他身後沒有後人,
就像森林從不獨立於寂寞,除了風
他堅硬如鐵,從沒有孤獨,
就連渣滓都有特別的回聲。
無處可去。他披拂的意識
被頭腦禁錮,他看到的雪
被雪所惑。生於饑寒,不懂珍惜,
三十年代的莫斯科,
有着花楸樹的糾結。
他為救濟自己,居無定所,
漂泊、漂泊,皮具裏衹有翻舊的破書。
聖彼得堡,鄙視斯大林大街,
也鄙視一切假日。如果沒有親戚,
他腳下的國土不再有任何意義。
他籲求於另外的階層,但是門沒有為他
打開,他在極其冰冷的漢語裏竪起
一面旗幟,他衣不遮體,
在零下三十幾度中堅強地死去。
2015.12.10
客人
那些偉大的安眠者,我視為靈魂的客人,
他的墓碑衹雕刻了一句話。
緊靠凋敗的教堂,
另一側,是他身前的閣樓,
他每天看見女管傢走嚮略顯擁擠的
鄉村路,路的兩旁盛開敘事的雜草,
述說女人簡單的一生,直到她去世。
他的畫像還挂在墻上,
皺紋很深,像英吉利海峽,
他的眼睛深沉,發出狂風般的冷光。
其實,他是個和平的小老頭,
與周邊的居民打成一片。
要說他孤獨,也是有的,
是他上午寫作,還沒有去小鎮的
咖啡館進早餐的時候。一般在9點半前。
他在這裏度過了簡單的時光,
然後躺下閉目養神。直到再次醒來。
他撐在欄桿的手,成為奧地利的木紋,
成為翻江倒海悲情四起的歌劇。
他熟練的德語寒冷而又溫暖,
在歲月的監獄裏,死和他的詩重重隔開。*
*引奧登《悼念葉芝》
2015.12.13
解密
他是傑出的青年。
美中不足的是,他背叛了重慶
最低位的長江,暴雨與閃電
將沙坪壩夷為平地。
川外的地址他無法找到,
那裏的黃角樹不解風情,
在對岸黯淡的日子裏,獨自面對黑社會。
他在內心裏排斥雪的獅子。
姿勢最美的他反倒不喜歡,
他洗身,受洗,免於酒精的傷害,
每天出入小區的拐角處,
一晃就不見了。他四十年的青春
被悶熱的空氣漲滿,
無處不在仿佛練就了本領。
聰明、尖銳,夏天裏的清輝,
時常低於地面或高於地面。
他沒有裁判,洶涌而至
盛夏的午後,被推嚮了蛋白質。
他說的話被封閉,
他在較場口血拼,在菜園壩冒充老大。
江面逐漸淺顯,最復雜的樹枝被他解密。
在清晨的兩面,他做事幹淨利落,
他巡邏的模樣,貌似八十年代的廠長。
2016.7.5
東山再起
驕傲得死人,光榮屬於他。
屬於二十世紀,
主語被消除的時代。他在紅樓裏
讀書,輸液。是時,蘇丹紅
快速戰勝了大小街道,巷子裏
有人就着水竜頭刷牙。
我來的時候,他已被調離,
去了一個神秘組織。
他的辦公桌孤獨地靠近窗戶,
沒有人去收拾,灰塵帶不回
他的背影以及說話的口氣。
他後期近似於特工。
首先,他是一名不說話的專傢,
在防疫方面,公共衛生以及
呼吸係統,有一套自己的理論。
最主要的是他單身,
從不跟人主動說話。
他是一面靠墻的鏡子。
我的座位與他比鄰,
他翻過的報紙被風一吹,
靈魂便落下一層生銹的塵埃。
他去過的地方,我無從知曉,
他到過的地方,從此銷聲隱跡。
我在他的座位邊企圖東山再起。
2016.7.8
哭聲
我聽到的哭聲不是來自地面
積水的反光,而是更接近心靈的
隔壁。夜色被擋住,
月隔着一層,水的聲音到處
奔跑。傷心的人
有一個永遠的歸宿,
他認識的街區不僅僅是個小縣城。
我聽到的哭泣席捲而過,
就像整個空曠的縣城。
如此大,又如此小,
就在雪上,就在窗欞邊靜謐的
聲響裏。他的心如此堅硬,
以至於沒有任何黑色的暗河,
從簡單而深刻的生活裏穿城而過。
他看到的深刻,不是我看到的深刻,
他理解的簡單,同樣不是我所理解的簡單。
一個人的哭聲衹會越陷越深,
一個人在消失了的時間中坐着,
他翻身的聲音輕如貓,他反思的
過程短暫而又倉促。
2016.10.10
秋風吹
我找到風有所無為,有所無能的秘密,
我找到風吹醒人性最黑暗的部分,
腐朽的部分,
風聲掠奪了最清潔的精神。
我知道最為纖巧的植物,都有敬畏之心,
我知道最空曠的樓道,
為風所不容。所有嚮上生長的頭-,
都有洗竊恥辱的决心。
順着風的方向,目空一切的方向,
我寧願相信人心是肉長的,
哪怕秋霞被死亡照耀,最深情的刻薄
在刀尖上舞蹈。哪怕我不是風的兒子,
我也能數清,
新的黑暗漫過的門口,多少病痛在凋落,
多少傷亡被擊落。
曼德爾施塔姆
整個俄羅斯的悲痛,
沉浸在巨大的陰影裏。
那一刻,一個刀鋒般的硬漢,
揮淚如雨:他悼念的詩人
與幾十萬的公民死於大屠殺。
曼德爾施塔姆——
列寧格勒與彼得堡
被劃上等號。那裏的傢在燈光裏熄滅,
溫暖被取締。
遠東沒有錢與食物,
沃羅涅日的詩稿上缺乏棉衣,
你死於饑寒交迫的第二溪。
那裏的木板床,又硬又冷,
如同莫斯科的暴風雪,
你獨自面對流星,互相鼓勵互相撕扯。
我讀着你的詩行猶如被判决了死刑,
身外之物毫無人性。
後樓梯凝結成冰,門鈴無人摁響。
2016.10.26
欺世盜名的江湖
為什麽厭倦了二樓的小酒館,
我一杯你一杯的禮尚往來,
厭倦了長在別人身上的嘴臉。
我的腸胃早已不適應無聊透頂
無緣無故的吵鬧。
我一輩子的仇恨都在火鍋裏反復沸騰,
翻來覆去被油????煎熬。
我不關心天下的君王,
也不喜歡語言的劇毒,
我是一個平凡而熱血的青年。
我做的事情是右手給予左手的渴求,
比如情懷,比如書案邊的青花瓷。
我厭倦了黑暗中的呼喊,
細雨中的出租車,
我不愛所謂的平凡,
更不喜歡頭頭是道
毫無廉恥之心的衛道士,
欺世盜名的江湖。
我愛一個鳳凰,就不去另外的美食城,
我擅自打開手機,
讀着自以為是的文字,我的頭
投放到滿屏的寂寞上,
一個繼母之後是另外的繼母。
她有着我害怕的孤獨,無法言說舊城的故事。
2016.11.10
蒙達格斯
我的彝人兄弟,我忘記了
網警登記的名字,
你的白發像大涼山落下的雪,
嚮西,但又吹嚮東。
我忘記了你的名字,
吉狄,古爾,沙馬,黑朗,馬布,
從蒙達格斯長出的燕麥,
將城北拱極樓照得水泄不通。
我的兄弟,
我忘記了黑夜腐蝕的內心,
與深山老林裏飄飛的雨夾雪,
越冷你越敞開了衣襟。
我忘記了你們的名字,
我的兄弟。那些名字明顯屬於村莊,
他們以死抗爭了暴力與血腥,
以復古的人情顛覆生命不死的力,
迎着風吹,堅硬如冰,
如石頭裏深藏的玉。
我的兄弟,我呀,我要忘記你們,
我要活在你們的手心,
我呀,我要聞着洋芋的泥土味,
把你們的名字攬入會理。
我滿懷敬意,齜牙咧嘴,
努力掰正你們的城門。
2016.12.8
不甘失敗
寒風灌滿了屋內,
他的骨子裏漲滿了滴水聲,
馬上結成了冰。
十二月的東北,
他不認識帽子,
他的腦袋成為一組方程式,
自行車的鈴鐺吹滿了氣體。
白茫茫的霧氣,
時刻警惕着,
再沒有刺骨的冷了,
整個航髒的街區被雪充滿,
他有懷才不遇的羞愧。
他約等於零,
在商業街與警車的呼嘯中,
被冷卻了一樣。
他足不出戶,
對着窗玻璃,
倒影出模糊的輪廓,
想起了什麽,
他從沒有提供思過的機會,
他是時代的從犯,
一個貧苦落魄的秀纔,
不甘心失敗。
2016.12.12
火焰
你不顧青春的怒放,
做最後的陳述。
庭院之外,是凜冽的人情稀薄,
即使這樣的世界,
也被凝固了。
高樓外是稀薄的曠野,
非常稀薄。
你不顧怒放的青春,
凝固在陳述的語調中。
你女性的語調不會變成中性的,
你不偏襢,
風與飄飛的陳述也不偏襢。
你跟隨靈魂而起伏,
你有精確的眼神,
但是被拒之門外。
我站在走廊讀完了風的申訴,
渾身冰涼,
我比不銹鋼管還要寒冷,
還更猛烈地顫抖。
我有自由之身,
我珍惜,
珍惜稀薄之空氣,
不敢奢侈的呼吸。
我稱贊你的陳述,
我支持你火焰中刺骨的青春。
2016.12.13
晚年
那瘦小的群體成為一個人,
他跑過少年的晚霞,
青年的尊嚴,
中年的大峽𠔌。
最後,迷失在輪椅上,
晚年的陣痛,
讓他萎縮成暴露的骨頭,
一隻無法飛翔的鴕鳥。
他以健康的名義,
嚮當局抗議,
他以百病之軀,
在下午的時光裏抒情。
我不懂他的訴求,
也不理解他歲月裏
破碎的鄉愁。
人煙稀少的庭院,
約束了月亮與縣城的高處。
他與星辰垂直,
讓數以萬計的、微小的、斑駁的
起伏不定的往昔平息了,
他忌諱談論,也逃避回憶。
他衹在波浪一樣的河岸裏
迎接更多黑暗涌現出來。
他把頭-低下,嚮遠古,
嚮呼嘯的舊時代請罪。
我確認他的襯衫充滿誠意,
並做好了坦白的準備。
2017.1.23
索德格朗
我要去見你,為那燒焦的骨灰,
東正教教堂忽冷忽熱,
舞者在枯藤幹枝小徑裏入睡。
肺結核帶到了彼得堡,
雷沃拉陷入饑荒。
你用瑞典語寫作,
以此懷念死去的芬蘭和父親。
這是你回不去的國土,
這是你三十一歲的生命。
你沒有朋友,最後又失去了肌肉,
你的手臂比整個天空更高,
那裏,無人能應答。
2017.2.24
黃金
我有過沉默的黃金。
沒有等它說話,另外的人已經開口。
他們說不出秘密、偏執的理由,
即使你路過學府,鼓勵了更多的
落葉紛飛,那鏡子一般的
橘子味道,
將深處的苦難銘刻於此。
這裏,曾有一個遠離塵世的人
又如此親近世俗的甘苦。
他一人的不甘
就是整個蘇醒的夢境。
我先起身,而且不用去別的樹林,
十二月黨人已經訣別,
高度幹冷的天氣被血染,
一地的江河在一滴水珠中疼痛不已。
斜坡裏緩緩下落的傍晚
充滿死亡的哲學。
緩緩下降的坡度有着驚人的
人脈,在那裏
最低限度的忍耐
必須學會抒情,學會在風雪夾擊的
夜晚,等待。
我沒有興趣去另一個夜晚,
另外的星群被更多的星群點燃,
就像冰塊在燃燒,就像冰自己投身於火焰。
2017.11.30
同樣
同樣的,我洗碗時聽到的聲音,
是那麽微小,細到了你書桌前的
身子。同樣的,我可以言說的
過去、現在和未來,
都在你書頁中的一個段落裏。
同樣的,我分開了黎明前的黑暗,
以某種意料之中的探視,
窺見了你從小到大的
過程,短暫而又恆久。
當我談到永恆,談到親情
我是何等地慚愧。
同樣的,無論是疼痛還是忍住疼痛
我都像一片落葉,
來去無蹤,但也有失去的規律。
同樣的,當你在深夜裏熟睡,
我去的那些地方你無從知曉,
那些地方有着黑夜之中最深的
黑暗,我什麽也看不到,
什麽也摸不着。
同樣的,失眠後不想站起來的
頭-,望不見你書桌上的燈光。
同樣的,我什麽都會去去,
又何嘗不想讓你在幸福中成長。
同樣的,我稱贊你的聰慧
和對美好的堅守,
我以你為自豪。儘管
這一切有可能無從實現,儘管
愛和恨是一對孿生姊妹。
我需要在內心的嗚咽中
夢見大海的漲潮,夢見你在自由中
張開了翅膀。
2017.12.12
糾正
我糾正了彎道裏的光綫
門也變得麯折了。
我想讓悅耳聲音跟隨起伏不定的
命運與閃電交織在一起
永不分離。
我拜托馬路擁有至高權利
遠離車禍與暴雨。
那些依靠在聲音裏的人
那些停靠在記憶之墻的人
我看得見與看不見
他們都是鄰居、親朋、好友
絶不是獅子般的仇人。
我糾正了錯字、也理解了錯字
我承認了傷痛
也拒絶月亮移動過去的陰影,
雖然美、雖然纍、雖然逃離不了
死亡定論。
我糾正了夢中偏移而去的軌道
必定是星星和我的錯誤
這一切錯誤的總和
加起來也夠不上夕陽的邏輯。
請不必客氣,
我糾正了前廳與後院
多餘的灰塵。
我努力嚮往更加傾斜的斜坡
每一級石階都是親人
每一種梯子都是北風的過客。
2018.6.26
告別
老人會賜教穿堂風,
會留下念想。他用自己的方式
告別傍晚裏微微的期待
或結束。
他用自言自語輓留
遠方、近處、眼裏的死亡。
這些不着邊際的事物
都要指嚮同一事物,
這些統一的事物無非都有同一個名字
與信仰。
窗外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
他們一致同意偏移的位置
並最終還原成
樹的原型。
老人教會了沉默
他沉澱的部分高度直達三米,
他萎縮的部分直徑可達十公裏,
仿佛大象
仿佛大草原。
老人教會我們的不衹是零星知識
還有他越來越珍惜的生命
越來越少的悲傷,
越來越多的咳嗽與伫立。
他低頭看見的是月,
仰頭望見的卻是故鄉。
2018.7.13
一部分
對於這座山,紅葉有強烈的
好感。𠔌底的河
衝擊出坐在中間的悠閑石頭,
不分好壞
都交給蜂擁而至的兩側山脈。
根本不用考慮,
河流的出處,跟溪流有多大關係。
我目測的距離可能是幾公裏。
拖烏山峰頂,
有一種光,常年清澈而晶瑩。
白雪成為一種象徵,
依附於山峰並成為山峰。
而我,不會成為它的一部分。
我是種族、部落和過客,
我走過的地方是積雪、鬆針、密林,
更為收緊的風與落葉。
一部分的清貧,可能是
樹林鎖不住的反光、刺耳的寂靜
既寬闊又狹窄。
我留下城裏的一部分喧囂
與平衡。
我帶走了群山中默默流動的
氣韻與山河。
另一部分,我留給一無所有的峽𠔌,
一無所有,卻群星閃爍
或許就是你所理解的簡單與幸福。
2018.11.26
服務
我服務於你年幼的靈魂
與低矮、長條形的街景並列。
這是一株鼕青樹,側面則是整個山城
被動的縮影。
我喂養的是你不斷長高的身子,
如此透明,
冰與刀鋒都畏懼於此。
寒冷從來沒有理由
貫穿了所有位置。
我沉默於過度的喧嘩,
我沉默於你守身如玉
堅守自身,就像堅守榮譽。
我有子夜深處的平靜,
也有傍晚時分的落日。
我致敬於你蒼涼的草原、雄鷹
剛好飛過長城的疾風與勁草。
我貌似讀懂了你的淚珠
與戈壁般遼闊。
那滾燙的淚勝似猛獸與斑竹,
那上升的火焰
分明有自己的苦楚。
2018.12.5
奔跑
我同意成熟,同意
尿酸與痛風。
同意提前步入晚年。
同意過道住滿病人
同意疼痛。
我也同意新年,同意你
告別過去,
告別謊言與傷害。
不止一種風有風的去嚮,
不止一種感謝總有抱負。
你深夜的孤獨贊成你,
你骨頭裏奔跑的光芒贊成你,
你血管裏奔跑的黑暗贊成你。
那些河流
那些刺耳的冰雪
同樣奔跑在沉默的土地。
我同意你的背影
同意你的消失。
我同意與你一道,相逢於雨過天晴
也相逢於生死離別。
你奔跑的樣子仿佛怪胎十月的
孕婦,
既臃腫又清瘦。
我同意你不斷沉淪的人生,
我同意城裏的汽笛,
展現出更加隱忍的秘密。
2018.12.14
註:以上詩歌選自曾蒙詩集《無盡藏》,四川民族出版社2020年9月版
曾蒙
曾蒙(1972年——),中國四川達縣渡市人,畢業於西南大學,中國70後代表詩人,現居四川攀枝花市。16歲開始發表作品,自上世紀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先後發表大量作品並收入多種選本。著有詩集《故國》《世界突然安靜》《無盡藏》等五部,部分作品在馬來西亞、德國、法國、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發表。曾獲當代國際漢語文學大奬,名人堂•2018年十大詩人等奬項。大型公益性網站《南方藝術》創始人。
20220325 01:51:57
胖胖的,大腦袋裏有玄奧,故而才情高絶!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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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25 01:51:57
胖胖的,大腦袋裏有玄奧,故而才情高絶!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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