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
1990年代初,當我在《詩歌報月刊》上讀到由王傢新翻譯的這首《約會》,我被震驚了。這首《約會》完全顛覆了我對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印象,在我的閱讀中,茨維塔耶娃激情,無端的激情,用不完的破折號,控製不住的詩歌語言,如一望無際的洪流,語言毫無節制,情感泛濫成災(這也是前蘇聯文學最高統帥高爾基的口氣)。當期雜志王傢新在他的隨筆中說,他在英國泰晤士河橋頭黑暗的路燈下,看到一張詩會招貼畫上翻譯成英語的這首詩歌時,他立刻想把這首茨維塔耶娃的詩歌翻譯成中文。在此之後,2014年,王傢新把茨維塔耶娃的詩歌集《新年問候》翻譯成了中文,使得茨維塔耶娃的詩歌以比較全面的面目與中國讀者見面。實現了他的諾言。這是兩位詩人穿越時空的承諾與認可,讓人溫暖。
也是在20多年前,我在潮濕的達縣,讀到《世界文學》由劉文飛翻譯的《三人書簡》。在這個專輯裏,茨維塔耶娃、裏爾剋、帕斯捷爾納剋穿越時空與地域的書信,信中三位偉大的詩人談詩歌、愛情、生活與生命的意義,無疑是一次精神約會,而且很多學者認為,這次文學約會,基本是一次柏拉圖之戀。奧地利、德國、莫斯科,以及更多的地點,更多的周圍,都是他們秘密的精神場域,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神聖的詩歌光輝。此次通信直到裏爾剋去世而終結。而當時我剛剛閱讀完臺灣李魁賢翻譯的《杜伊諾哀歌》,這首寫了十多年之久的長詩,與讀完三人通信後,好像有了自動添加上去的註釋的成分,更容易把握。裏爾剋以龐大無比的《杜伊諾哀歌》無疑使他成為20世紀偉大詩人的行列。在裏爾剋去世後,茨維塔耶娃寫過一些長詩,嚮這位從未謀面的詩人致敬。
這是一次宇宙與空間的相遇,如煉獄般激蕩靈魂。這是我從王傢新英譯翻為中文後讀到的第一印象。我記得那天,當我拿到當期《詩歌報月刊》,翻到《約會》這首詩歌的時候,蒲傢鎮的天空還是灰蒙蒙的二月寒流,就像我無數次夢中見到的西伯利亞,西伯利亞的放逐與詩人的亡靈。
茨維塔耶娃情感豐沛,她的個人情感也復雜多變,一生有過很多激蕩人心的愛情事件。1916年,茨維塔耶娃遇到年輕的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國內戰爭期間他們有過短暫的愛情。曼德爾施塔姆經常去看她——從聖彼得堡坐火車去,以致一個朋友開玩笑說,“我奇怪他是不是在鐵路上上班”。多年後,娜傑日達•曼德爾施塔姆,詩人的遺孀這樣回憶:
“與茨維塔耶娃的友情關係,在我看來,在曼德爾施塔姆的創作中扮演了重大的角色。這是一座他從他創作的一個階段走嚮另一個階段的橋梁。以給茨維塔耶娃的詩開始,他開始了他的第二本詩集《特裏斯提亞》的寫作。曼德爾施塔姆的第一本詩集《石頭》,是一個彼得堡詩人的謹嚴、精緻的作品。茨維塔耶娃給他帶來了她的莫斯科,提升了彼得堡的精緻的魔力。這是一件神奇的禮物,因為單單是彼得堡而沒有莫斯科,那就沒有充滿呼吸的自由,沒有對俄羅斯真實的感覺,沒有良知。我確信我自己的與曼德爾施塔姆的關係不會達成同樣的效果,如果在他的路上他沒有遇到光彩奪目的、野性的瑪麗娜,她在他身上打開了生命的愛,和一種能力——一種發自本能的和無羈的愛的能力,我第一眼看到他時便被這一點所擊中。”(參見伊利亞•卡明斯基《黑暗的接骨木樹枝:茨維塔耶娃的詩》所寫的後記,王傢新譯,原載於《上海文化》2013年十一月號。)
茨維塔耶娃•瑪琳娜•伊萬諾夫娜(1892—1941年),茨維塔耶娃短暫的一生,是與生活的苦難結成的姐妹,她被認為是二十世紀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是全世界最偉大的詩人(布羅茨基語)。
我將遲到,為這我們已約好的
相會,當我到達,我的頭髮將會變灰……
詩歌以這兩句起句,在不同凡響的歲月的遺照般的回音裏,我們聽到的是對命運的不屈,以及對人生蒼老而無力承擔的擔當。這兩句奠定了整首詩歌的調子:哀傷、愛戀與憐憫。“而你賦予的希望也太高了。”接來下,詩人再次重複:“我賦予我的愛給你,它太高了。”是的,詩人的一生是愛的一生,她的愛如烈火,如水底的火焰,炙熱、令人窒息。狂熱、而又多重性格。據藍英年考證,茨維塔耶娃不僅僅是異性戀,也有過一段短暫的同性戀,雙性戀對茨維塔耶娃而言,愛情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情感了,可能有着更多更豐富的內涵。
茨維塔耶娃身處蘇聯白銀時代,這是個動蕩的時代,是比大屠殺更艱難的時代。每天幾乎都有人消失、失蹤,死亡與饑寒交迫司空見慣,人處於極度恐懼之中,生活在沒有希望的黑夜裏,而且還要被迫接受丈夫、兒子、女兒、親人、朋友的流放、消失,不知所蹤。就像御前大臣的女兒奧菲麗婭之於哈姆雷特刺死自己的父親,面對親人和愛人的矛盾,奧菲麗婭徹底崩潰了,整天唱着古怪的歌到處遊蕩,不幸落水淹死。這時的蘇聯,就像一部死亡之書:“奧菲麗婭不曾畏縮於後悔!”
我將行走
在靈魂和雙手之上,勿需顫慄。
這是何等的决絶,而且又是何等的勇毅。接着,詩人說:
活着,像泥土一樣持續,
帶着血,在每一河灣,每一灌木叢裏。
甚至奧菲麗婭的臉仍在等待
在每一道溪流與伸嚮它的青草之間
在溪流與青草間,是泥土一樣持續的“活着”,就像帕斯捷爾納剋所說:“活着,活到底!”白色恐怖時代,人已經將希望寄托於簡單的活着,這是血一樣的悲慘,也是詩人在那個時代無聲的吶喊。
她吞咽着愛,充填她的嘴
以淤泥。一把金屬之上的光的斧柄!
我賦予我的愛給你,它太高了。
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
“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天空之上是瑪麗娜•茨維塔耶娃,一位一生都想要一張橡木書桌的詩人。她曾經寫過《書桌》係列詩歌,想在書桌邊靜靜寫作,安放自己桀驁不馴的心靈。在那個時代,這些都是奢望,不是斯大林的同志,與蘇聯為敵的人,永遠是被獨裁、專製的對象。她終結於天空,蘇聯的大地。茨維塔耶娃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莫斯科大學教授、著名藝術傢,母親是音樂傢。塔露薩,莫斯科以南奧卡河邊一個小城,在她父母的別墅度過快樂的童年,直到14歲母親死於肺病。母親去世後,茨維塔耶娃開始了自己動蕩、不安的一生。茨維塔耶娃一生沒有專門的工作,很長時間不能在國內發表作品,她生活極度睏難,當帕斯捷爾納剋因為擔心她的貧窮,寫信給高爾基,稱贊茨維塔耶娃的才華,高爾基未同意。茨維塔耶娃性格叛逆,孤傲,在她的生命中,一生追求真實的愛情,而且為之付出代價。
寫於1923年的《約會》,有人說寫的是愛情,是一首愛情詩。但是又絶對不是一般的愛情詩歌那麽簡單。在我的寫作生涯中,茨維塔耶娃這首詩歌給我巨大的滋養:她直接指嚮詩歌的終極:愛情之上的死亡,人類寬闊的苦痛,疾病般被剝脫了的希望,黑暗之中振奮的力量。我無數次地往返於這首詩歌,我被其中卓越詩歌的優秀品質所打動,並不僅僅因為茨維塔耶娃悲苦的命運。當然,反過來,如果沒有這些刺痛的生命體驗,沒有沉入鋼鐵般寒冷的生命意識,這首詩歌能不能出現,很難說。
1941年8月31日,茨維塔耶娃在蘇聯韃靼自治共和國葉拉布加鎮上吊自殺。她49歲的時候,講完了她一生的故事,在饑餓、貧窮與無助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貼身內衣口袋裏發現她留給兒子的一封信:“小穆爾!原諒我,然而越往後越糟。我病得很重,這已經不是我了。我愛你愛得發狂。你應當明白,我無法再活下去。轉告爸爸和阿利婭——如果你能見到他們——我愛他們直到生命最後一息,並嚮他們解釋,我已陷入絶境。”
《約會》這首經典詩歌,就像茨維塔耶娃顫慄的一生,讓人痛不欲生,而又欲罷不能。
2015.9.24
約 會
作者:茨維塔耶娃(王傢新 譯)
我將遲到,為這我們已約好的
相會,當我到達,我的頭髮將會變灰……
是的,我想我將被攫奪
在春天。而你賦予的希望也太高了。
我將帶着這種苦痛行走,年復一年
穿越群山,或與之相等的廣場,城鎮
(奧菲麗婭不曾畏縮於後悔!)我將行走
在靈魂和雙手之上,勿需顫慄。
活着,像泥土一樣持續,
帶着血,在每一河灣,每一灌木叢裏。
甚至奧菲麗婭的臉仍在等待
在每一道溪流與伸嚮它的青草之間
她吞咽着愛,充填她的嘴
以淤泥。一把金屬之上的光的斧柄!
我賦予我的愛給你,它太高了。
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
(王傢新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