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跟北岛一样,我也是从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中头一回听说曼德尔施塔姆。北岛说过,这套四卷本的回忆录,几乎是他们那代人的圣经。《列宁格勒》一诗译本众多,柏桦认为北岛的译笔铿镪、坚执、饱满、简洁,仿佛一下就把曼德尔施塔姆直接推到他的眼前。
奥西普•艾米里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其著名诗句“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曾经影响一代代中国诗人。这位苏联时代的诗人,他身前身后有一群这样的诗人:普希金、莱蒙托夫、叶赛宁、古米廖夫、勃洛克、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马雅可夫斯基……
曼德尔施塔姆,俄罗斯白银时代(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著名诗人、散文家、诗歌理论家。他很早便显露出诗歌才华,1911年,曼德尔施塔姆考入了彼得堡大学历史语言系——他那时已经加入阿克梅派,他的创建者是“诗人车间”的著名诗人古米廖夫,这一诗派中包括古米廖夫的妻子——著名女诗人阿赫玛托娃、格罗杰茨基、库兹明等等。他早期的作品受法国象征主义影响,后转向新古典主义,并渐渐形成自己诗歌特有的风格:形式严谨,格律严整,优雅的古典韵味中充满了浓厚的历史文明气息和深刻的道德意识,并具有强烈的悲剧意味。诗评家把他的诗称为“诗中的诗”,被誉为“俄罗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一生命运坎坷,长期失业,居无定所,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创作高峰时,被指控犯有反革命罪,两次被捕,长年流放,多次自杀未遂。他的作品曾被长期封杀,直到最近二三十年才重又引起文学界的重视,文集和诗集由多个出版社再版,并译介到国外,渐为世界诗歌界关注。生前曾出版诗集《石头》、《哀歌》、《诗选》,散文集《埃及邮票》,文论集《词与文化》等。
艾略特在写于1917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说过,艺术从不进步。曼德尔施塔姆进一步说,“根本不存在当代诗歌比过去诗歌‘高水平’这回事,”他说,“文学中的进步论代表着学术愚昧的最粗鄙、最可恶的形式。文学形式在改变,一套形式让位给另一套。然而,每次改变、每次获得,都伴随着丧失。”(曼德尔施塔姆《词的本质》)
1918年,曼德尔施塔姆生活很不稳定,时而在莫斯科,时而在彼得格勒,时而在第弗利斯,他到一个地方总是没多久,就又匆匆地赶往另外一个地方。就像他在诗里写的:“我已学会离别的科学”。楚科夫斯基就曾写到:“……他不仅从来没有自己的财产,甚至没有长期的邻居——他过的是近乎于流浪汉一样的生活……我知道他最大的弱点就是——缺乏生活能力。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从来不会为自己的生活创造条件,他生活在一切制度之外。”
北岛在其长文《曼德尔施塔姆:昨天的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北岛《时间的玫瑰》,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8月版)中说,曼德尔施塔姆从阿美尼亚旅行归来,于1930年12月回到列宁格勒。《列宁格勒》一诗正写于此时此刻。他找到作家协会,希望能得到工作和住处,但发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据他的妻子娜杰日达在回忆录中记述:列宁格勒作家协会的头头坚定地对他们说:“曼德尔施塔姆不能住在列宁格勒。我们决不给他一个房间。”自1920年以来,他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只能靠翻译和朋友的接济。
北岛认为《列宁格勒》以强烈的乡愁开端,“在我看来,《列宁格勒》是现代主义诗歌的经典之作,正是这首诗,使曼德尔施塔姆立于二十世纪最伟大诗人的行列。其意象奇特精确,结构完整,有一种建筑的稳定感;而音调丰富转换自如,用节奏上的停顿和微妙的辅音对俄文的歌唱性加以限制。童年往事与乡愁、都市变迁与旧址、不祥之兆,对死亡的否认和面对厄运的勇气,无论感情的爆发力与控制力都恰到好处。这首诗后被谱成歌曲,在地下流传了很多年。”
自1925年到1930年底,他整整五年没有写诗。在此期间,他写了大量的回忆录、散文和小说,其中包括:回忆录《时间的喧嚣》(1925)、中篇小说《埃及邮票》(1927)和随笔集《第四散文》(1929)。
1933年秋天,曼德尔施塔姆因为创作了《我们生活着,感受不到脚下的国家……》一诗,因为讽刺斯大林而在1934年5月被逮捕。根据曼德尔施塔姆夫人娜杰日达的回忆,曼德尔施塔姆被捕当天,搜查人员在家里折腾了一晚上,目的就是要搜到该诗的手稿,但是没有搜到,却没有妨碍第二天带走曼德尔施塔姆。娜杰日达在她冷静得异常的文字里,提到她曾两次找到布哈林,请求帮助。娜杰日达没有提到那首诗歌,只是提到了曼德尔施塔姆扇阿•托尔斯泰一耳光一事。布哈林问她,不会因为一耳光吧,“他没有写什么过火的东西吧?”娜杰日达撒了谎。
曼德尔施塔被捕后,帕斯捷尔纳克也找到布哈林,布哈林为此给斯大林写了一封信,并说:帕斯捷尔纳克专门找过他。一天,在莫斯科帕斯捷尔纳克的公寓里,电话响起,告诉他是克里姆林宫来电,帕斯捷尔纳克以为是恶作剧,挂掉了电话。电话再次响起,斯大林问他,是否正在同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通话。帕斯捷尔纳克问答正是。斯大林问他,曼德尔施塔背诵那首讽刺他的政治诗时,他是否在场。帕斯捷尔纳克回答,他认为他在场与否无关重要,很高兴斯大林跟他通话,斯大林又问曼德尔施塔是否是个天才。帕斯捷尔纳克回答,他与曼德尔施塔风格迥异,他尊敬曼德尔施塔的诗歌。不管怎样,斯大林再次问他,曼德尔施塔朗读那首诗歌时,他是否在场。帕斯捷尔纳克说,最重要的是他必须与斯大林见面,越快越好。他们必须谈谈终极问题,关于生与死。“如果我是曼德尔施塔的朋友,我应该懂得如何更好地为他辩护。”斯大林说,然后挂掉了电话。
据说,斯大林一直对帕斯捷尔纳克相当敬重。斯大林曾找过帕斯捷尔纳克,把他的诗歌送给帕斯捷尔纳克看过,说是他一朋友的诗歌,问他写的如何。帕斯捷尔纳克看后,认真地提出建议,请转告你的朋友,他的诗歌写的很一般,干点别的话,或许能发挥他的长处。在苏联白色恐怖时代,斯大林对手下说过,不要动那个住在天上的人。
或许因为有了布哈林的帮助与保护,诗人得以轻判,改为三年流放,流放到了卡马河上的切尔德恩(Чердынь-на-каме)。曼德尔施塔姆在此度过了两周时间,生了病,被送进了医院。康复后又被下放到沃罗涅日(Воронеж),在报社、杂志社和电台工作。诗人在此地写下三册《沃罗涅日诗抄》(1935年4月—1937年5月),无疑是他创作的高峰。刑期结束后,他回到了莫斯科,但是当局禁止他在大城市居住与生活,他只好又搬到了加里宁。拿到了去疗养院休假的许可证,他与妻子来到萨玛基哈(Саматиха)。1938年5月,曼德尔施塔姆再次被捕,罪名是“反革命活动”,被判处五年徒刑。他被流放到了远东。
诗人最后的文字,写于1938年10月,在押解到远东海参崴集中营中转站寄信给家人,说他身体虚弱至极,不知给他再邮寄食物和钱还有无意义。1938年12月27日,曼德尔施塔姆在转送拘留地时,病死于第二溪(Вторая речка,现属符拉迪沃斯托克)拘留所的医院板棚内。他如何死的,葬于何地,都成了谜。
布罗茨基认为曼德尔施塔姆比他更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1928——1973年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中,曼氏的诗歌被官方打入死牢。1974年,他的选集在前苏联一经推出,立即销售一空。
1937——1938年,苏联大清洗开创了人类历史上不曾有过的先例:“一个政党将自己一半的成员逮捕,一个政权将自己多数的上层成员处决,一支军队的军官团在和平时期几乎被全部消灭,一个国家的公民看到门外有汽车停下就怀疑自己将被逮捕。”它是苏联历史上最恐怖、最黑暗的时期。目前可信的保守数字是,有不少于157万人被判刑,约69万人被枪决,约70万人被关进劳改营,在监狱、劳改营中死亡的人数不详。曼德尔施塔姆就是其中之一。
2007年10月30日,苏联大清洗70周年祭日,俄罗斯总统普京泪如雨下。
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我可以召回死者的声音。
诗人发出的声音如此尖锐,如此凄厉。仿佛一道咒语。
为纪念那些在大清洗死去的冤魂,为纪念那些在苏联时代的政治受难者,索尔仁尼琴在其伟大著作《古拉格群岛》卷首,写下这样的献辞:
“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
2015.10.20
列宁格勒
作者:曼德尔施塔姆 (北岛译)
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
你回到这里,快点儿吞下
列宁格勒河边路灯的鱼肝油。
你认出十二月短暂的白昼:
蛋黄搅入那不祥的沥青。
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
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
我可以召回死者的声音。
我住在后楼梯,被拽响的门铃
敲打我的太阳穴。
我整夜等待可爱的客人,
门链像镣铐哐当作响。
1930年12月,列宁格勒
20211015 13:4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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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5 13:4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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