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的房間
在這裏,
在我生命的房間,
物體一直在變。
煙灰缸,用來盛裝眼淚,
木板墻,遭罪的兄弟,
打字機四十八個鍵子,
每一個都是永不瞑目的眼球,
書籍,每一本都是選美的參賽者,
黑椅子,是用納格海德人造革製成的狗棺材,
墻上的插座孔,像蜜蜂的洞穴一樣等待金地毯,
一段腳跟與腳趾的交談,壁爐,
一把等人來拾起的刀,
沙發,被一個娼婦折磨得精疲力盡,電話
兩朵花在褲襠上生根,門,
開啓或關閉,如一隻衹海蚌,燈光,
用手指捅嚮我,
把髒衣服和笑聲全都點亮。
一扇扇窗戶,
餓紅了眼的窗戶
把樹木如釘子一般釘入我的心。
每一天我都喂養那個外面的世界,
雖然鳥兒撐爆了肚皮
跌落在左右。
我還喂養這裏邊的世界,
把小狗狗的餅幹,送給書桌。
可是,這一切並不是看上去的那樣。
我的物體做夢,而且還穿新製的戲服,
就好像,被我手中全部的文字所駕馭,
還有大海,轟然撞擊我的喉嚨。
吻
我的嘴象傷口一樣開放。
一整年我都在受着錯怪,一個又一個
沉悶的夜裏,衹有粗糙的雙肘
和一隻衹小巧的面巾盒兒,叫嚷着:愛哭的孩子
愛哭的孩子,你這傻瓜!
今天之前我的身體毫無用處。
而現在它正在那些四方兒的角落上撕扯自己。
它撕下老瑪麗亞的外衣,扯斷一個個扣結,
看--它被射中,遍體電光閃閃。
尖嘯!復活!
曾經是我的軀體,一隻木製小船
閑在海灘,沒有鹹澀的水
浮起油漆剝落的船身,一堆亂木板。
是你,把她拉起,揚起風帆。
她已中選。
我的神經已經接通。我聽到它們
樂麯般的顫音。在那片曾被寂寞占據的土地,
鼓和弦不可救藥地奏響。
這是你的傑作。純粹的天才。
愛人,作麯傢已經踏入
熊熊大火。
星夜
那並不能阻止我對它的渴求——如果我用一個詞——宗教。於是我在夜晚出走,去畫星星。
----摘自文森特.梵高給他弟弟的信
這個小鎮並不存在,
除了一顆滿頭黑發的樹,像個溺死的婦人
嚮上滑進滾熱的天空。
小鎮寂靜。夜沸騰着,煮着十一顆星星。
啊星夜星夜!我就願
這樣死去。
夜在動。萬物都有了生命。
就連月亮,都在它橙色的鐐銬裏鼓起,
如同一個神,從眼睛産出一個個孩子。
那位古老的無人見過的蛇,吞着星星。
啊星夜星夜!我就願
這樣死去:
進入那疾駛的夜的猛獸,
被那衹龐大的竜吸盡,從我的生命
分離,沒有旗幟,
沒有肚子,
沒有哭泣。
死者知曉的真理
給我母親,生於1902年8月,逝於1959年3月
給我父親,生於1900年2月,逝於1959年6月
沒了。我說。我離開教堂,
拒絶跟隨僵死的行列走嚮墓園,
讓死者乘坐靈車獨往。
這是六月。我已經厭倦勇敢。
我們駛嚮科德角。太陽從天空流盡
蠟燭的淚,我培育自己。
而海水拋進來如同一扇鐵門,
我們觸摸。在另一個國度,人們死去。
親愛的,從白色心髒跳動的水面,
大風闖進如碎石跌落,當我們觸摸
我們全部進入觸摸。沒有人願意孤單。
男人為此而廝殺,或不過如此沒落。
那麽死者又能怎樣?他們赤裸雙足,
躺在石頭船裏。他們比海更像頑石,
即便海也能停滯。他們拒絶被祈福
喉嚨,眼睛,和一節節手指。
金重註釋:1)原詩四句一段,ABAB押韻。翻譯時我已傳承。2)科得角,CapeCod,位於美國東北麻省的最東邊。當地人簡稱其為Cape,出現在此詩原文中。科得角是一條狹長的避風島,能阻擋來自大西洋上的風暴。
戀歌
我曾是
那位女孩兒,炮製連鎖信件,
那位女孩兒,愛談棺材和鑰匙孔,
那位女孩兒,保存長長的電話賬單,
發皺的照片和失去的聯繫,
她,總是愛講----
聽我說!聽我說!
我們不能那樣!我們不能那樣!
還有所有那些事情......
她,
有一雙半擋在大衣後邊的雙眼,
一雙閃爍着金屬藍的大眼睛,
有頸窩裏細嫩的靜脈,
像音叉嗡嗡響動,
有赤裸如樓頂的雙肩,
有纖細的腳和纖細的腳趾,
有一隻舊時的紅色鐵鈎含在嘴裏,
那張嘴,總是在流血,
流進她靈魂可怕的田野中......
她,
總是愛打瞌睡,
蒼老得像塊石頭,
雙手如同兩塊水泥,
當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
她,就會蘇醒,
在這小小的死亡之後,
她將變得柔軟,
她將變得嬌美......
柔軟,嬌美,就像
一束非同尋常的光,
沒有任何危險,
如同一位吃東西的乞丐,
或是一隻老鼠,住在沒有設置陷阱的天棚裏,
沒有,沒有什麽比這更誠懇,
把你的手放在她的手裏----
沒有別人,沒有別人衹有你!
還有所有那些事情。
沒有別人,沒有別人衹有你!
呵!不必翻譯
那海洋,
那音樂,
那劇院,
那片屬於小馬的原野。
1963,4,19
午間散步於精神病院的草坪
夏日的光綫移動,
從一株可疑的樹間射來。
雖然我穿過陰影的峽𠔌,
它依舊吸走了空氣,
並四處把我尋覓。
草說話了。
一整天我都聽到緑色的吟唱。
我不再懼怕邪惡,不再懼怕邪惡。
刀刃伸延
直到我的腳下。
天空斷裂
它跌下來,貼在我的臉上喘息。
就在我的敵人面前!我的!
這世界充滿敵人。
沒有安全的處所。
註:標題:NoonWalkOnTheAsylumLawn."Walk",是指散步。“noonwalk",與“moonwalk"諧音,暗指月球上的漫遊。如同夢境。精神病院,英文"asylum"也有庇護所的意思。
雪
雪,
幸運的雪,
從天空飄來
像被漂白的蒼蠅。
土地不再裸體。
土地把衣服穿上了。
樹木從床單下伸出
每個枝幹都穿着上帝的襪子。
有希望了。
到處都是希望。
我咬希望。
有人曾經說:
在弄清楚是面包還是石頭之前
不要咬它。
可我咬的都是面包,
膨脹,如白雲般發酵。
有希望了。
到處都是希望。
今天上帝賜予我牛奶
我就有桶。
詞語
要小心詞語,
即使是那些奇幻的詞語。
對待奇幻的一群,我們盡力,
有時,他們像飛蟲蜂擁
但不會蟄你衹會吻你。
它們能夠善良得像手指。
它們能夠可信得如同岩石,
你坐上就不想起來。
但它們可以是野菊也可以是擦傷。
可我還是愛上了詞語。
它們是鴿群從天花板飛出來落下。
它們是六衹聖潔的桔子坐在我膝上。
它們是樹,夏天的腿,
還有太陽,那多情的臉。
可它們經常不守信用。
我有太多的話要說,
太多的故事,意象,諺語,太多。
但詞語不總是那樣友善,
錯誤的詞語親吻我。
時常我像一隻鷹那樣飛翔,
卻長着鷦鷯的翅膀。
但我還是用心照料它們,
友好又溫柔。
詞語和蛋,你必須小心輕放。
一旦破碎,便成為不可能的事物,
怎能修復。
噩夢奧斯維辛
憤怒,
漆黑如一隻鐵鈎疾駛,
超越了我。
每一天,
每一個納粹,
在早晨八點,都掠走一個幼兒
丟進他的煎鍋
油煎成早餐。
而死亡用不經意的眼神旁觀,
摳着指甲裏的土。
人多邪惡,
我大聲說。
他是罪惡的花
應被燒掉,
我大聲說。
人
是滿腹泥漿的鳥,
我大聲說。
而死亡用不經意的眼神旁觀,
撓他的肛門。
人,長着粉色的小腳趾,
長着什麽都能幹的手指
卻不是一座廟宇,
而衹是一間茅厠,
我大聲說。
絶不讓人再舉起他的茶杯。
絶不讓人再著書立傳。
絶不讓人再穿上他的鞋。
絶不讓人再擡起雙眼,
在這溫柔的七月的夜晚。
絶不。絶不。絶不。絶不。絶對不。
這些我全部大聲說出。
我祈求主,不要聽。
狂熱
我不懶惰。
我靠靈魂的安非他命活着。
我,每一天,打字打出
打字機相信的
那個上帝。
風馳電掣。情緒之激烈,
如同一隻狼面對一顆跳動的心。
不懶惰。
當一個懶人,他們講,
仰望上天,
天使們就關上了窗戶。
啊天使們,
請保持窗戶敞開
好讓我能爬進去
盜取每一件物品,
有物品能告訴我大海沒有奄奄一息,
有物品能告訴我塵土也有生命的渴望,
告訴我那個為我奔走的耶穌,
是走在我們也走的土地上,
而這種狂熱,
整個早晨都像群蜂一樣蜇傷心房,
必將,讓天使們
保持窗戶大開,
寬大如英式的澡盆。
西爾維婭之死
給西爾維婭.普拉斯
哦,西爾維婭,西爾維婭,
你死亡的盒子裝着石頭和湯匙,
你的兩個孩子,兩顆流星
在小遊戲室裏遊蕩迷失,
你的嘴,鑽進床單,
插入屋頂的木梁,鎖入廢物的祈禱,
(西爾維婭,西爾維婭,
從德文郡你給我寫信,
講解如何種植土豆和養蜂,
隨後你去了哪裏?)
你這是在支持什麽?
難道就是怎樣躺倒變成那個東西?
一個賊——
你是怎樣爬了進去,
獨自嚮下,爬進了
那個我日夜思念,夢寐已久的死亡?
死亡,我們說過,我們都已長得太大
無法把它穿上,死亡
我們曾戴在我們瘦小的乳房上,
死亡,我們在波士頓探討時總是談得太多,
每次都要多喝下三杯幹馬提尼,
死亡,曾辯論分析傢們和治療,
還口是心非,如同設下圈套的新娘,
死亡,我們曾為它幹杯,
那些動機,和默契的契約。
(在波士頓,
出租車中瀕臨死亡的旅途,
是的,又是死亡,
帶着我們的男孩子,
乘車回傢。)
哦,西爾維婭,我記得那個睏倦的鼓手
用一個衆所周知的故事,在我們的眼睛上敲出拍節,
我們多想讓他來做他要做的事情,
做一個性虐待,或是一個
紐約的精靈,
一件必需品,墻中的窗口,或是一個嬰兒床,
自從那時起,他就等待着
躲在我們心髒的下面,我們的櫃櫥,
而如今我恍然大悟,我們已經儲藏了他多年,
那些自殺過的自殺,
如今聽到你的死訊,我嘗到了
如此糟糕的味道,像吃了一口????,
(還有我,
和你一樣。
現在,西爾維婭,
你再一次
和死亡再次相依,
同我們的男孩子
乘車回傢。)
而我,衹有伸出雙臂,
插入那個石頭堆成的地方,才能嚮你發問:
你的死究竟算是什麽?
那不過是你的一件舊物,
一個從你某一首詩中,
逃掉的痦子。
(哦朋友,
趁着月亮如此晦暗,
國王也沒了,
而皇后的智商也山窮水盡,
泡吧的飛蠅應盡情歌唱!)
哦小小的母親,
你也是!
哦荒唐的公爵夫人!
哦金發碧眼的傢夥!
1963,2,17
想要去死
既然你問到,絶大多數日子我不記得。
我在自己的服裝裏行走,上面沒有留下那次航程的污跡。
於是,那個難以命名的欲望突然歸來。
即使那個時候,我沒有任何想法反對生命。
我十分清楚你所提及的草的刀刃,
陽光下,你擺滿了傢具。
但自殺者有一種特殊的語言。
就像木匠,他們想要知道用哪些工具。
他們從不詢問為何打造。
兩次,我都這樣直接地表明了自己,
俘獲了敵人,吞食了敵人,
運用了他的手藝,他的魔法。
就這樣,沉甸甸,深思熟慮,
比油或水更為溫熱,
我,休息完畢,口水,從嘴上的眼兒流出。
刺綉的鋼針下,我並沒有想到我的肉身。
就連角膜和殘存的尿都沒留下。
自殺,已經背棄了這個軀體。
死産兒,他們並不是都已死亡,
而是被感覺所迷惑,他們忘不了藥是那樣的甜
以致孩子們都會圍觀,帶着笑臉。
把那所有的生命都塞到你的喉舌下!--
這個,沒有誰幫助,就化成了一種激情。
死亡,是一位悲傷的骨頭;遍體鱗傷,你會說,
可是她會等我,年復一年,
如此小心翼翼除去舊傷,
從我的惡劣的監牢裏,把我的呼吸抽幹。
保持好平衡,自殺者有時聚會,
發怒,面對那顆果實,一個充氣月亮,
拋下面包,因錯把它當作了親吻,
拋下那本書,讓它隨便翻到哪一頁,
像某件事情,無人說出,拋下電話,讓它吊在空中,
拋下愛情,無論它從前是何物,如今是感染的病癥。
我的子宮盛典
在我的體內,每人都是一隻鳥。
我正扇動所有的翅膀。
他們妄想把你切除
但未能得逞。
他們說你空蕩無際
但你不空。
他們說你病入膏肓
但他們錯了。
你在歌唱,像一個女學生。
你依舊完好。
甜美的重量,
我為你歌唱,
在我做女人的盛典,
我做的這個女人的靈魂
這個中心的生靈
和它的歡樂。我,敢去活。
你好,精神。你好,杯盞。
係牢,蓋好。蓋子下面當然擁有。
你好,田野的土壤。
歡迎,根莖。
每一個細胞都有一個生命。
有足夠的,能使一整個國傢歡欣。
百姓能擁有這些貨物就心滿意足。
任何人,任何聯邦都會這樣說:
“今年長勢看好,我們正考慮明年繼續種植,
現期望一個大豐收。
預報曾提到的枯萎病,已被消滅。”
於是衆多的女人,一同高唱:
那個在製鞋廠咒駡機器,
那個在水族館照料海豹,
那個雙手慌慌,把着她福特車的方向盤,
那個在收費站收費,
那個在亞利桑那把小牛係在牛車上,
那個在俄羅斯雙腿夾着大提琴,
那個在埃及更換着爐子上的煮鍋,
那個正把她臥室的墻壁刷成月亮的顔色,
那個奄奄一息但還記得早餐,
那個在泰國,在墊子上伸展自己,
那個在給孩子擦屁股,
那個嚮着火車的窗外凝視,
駛過懷俄明的中部,那個
可以在任何地方,一些,可以在所有地方,而
所有的,好像都在歌唱,即使有些唱不出
哪怕是一個音符。
甜美的重量,
為了我做女人的盛典
讓我帶上十英尺長的圍巾,
讓我為十九歲的孩子們敲鼓,
讓我為人們端碗送飯
(如果那是我的職責)。
讓我研究心血管組織,
讓我檢查流星的角距,
讓我在花莖上吸吮
(如果那是我的職責)。
讓我製作一些部落人物
(如果那是我的職責)。
為了軀體需要的這件東西,
讓我歌唱,
為了晚餐,
為了熱吻,
為了那個正確的
“是的”。
Image
憐憫街45號
在我的夢裏,
鑽,進入我一整條骨頭的
骨髓,
我真實的夢,
在燈塔山丘,我爬上爬下
尋找一個街牌--
名為“憐憫街”。
但那裏沒有。
我來到巴剋灣。
那裏也沒有。
那裏沒有。
可我知道這地址。
憐憫街,45號。
我熟悉那前廳的彩色玻璃,
樓房裏的三層樓梯,
和實木拼花地板。
我熟悉那些傢具,
母親,姥姥,太姥,
還有那些僕人們。
我熟悉那個斯波德櫥櫃,
冰船,純銀製成,
盛着奶油,精美的方塊
像陌生巨人的牙齒
在一張大紅木桌上。
我太熟悉這一切。
但那裏沒有。
你去了哪裏?
憐憫街45號,
太姥身穿鯨須緊身內衣
雙膝跪地,嚮着洗臉盆祈禱,
在早晨五點鐘,溫和卻又激昂。
中午她又昏昏入睡,那個搖椅已經瘋掉,
而姥爺正在儲藏室午休,
姥姥搖鈴呼喚樓下的女僕,
姨姥搖晃着母親,一隻碩大的花
在她前額擋着發捲:她曾經美貌,曾經......
在她被生下來的地方,
作為第三代人,她將生下我,
帶着那個陌生人的種子,
開成花朵,它的名字叫恐怖。
我行走,身穿黃色連衣裙
一本白色筆記本,夾着香煙,
足夠的藥片,我的錢包,我的鑰匙串兒,
現在是二十八歲,還是四十五?
我走。我走。
我舉起火柴,照亮一個個街牌,
驅趕黑暗,
如同皮革般死人的黑暗,
我丟掉了緑色的福特,
丟掉了郊區的住房,
兩個小孩兒,如同花粉
被我體內的蜜蜂吸幹,
丟掉了一個丈夫,
為了不再看到我把體內翻出到體外,
他擦掉了雙眼,
我走着,看着,
這,並不是夢,
而是我沾滿油漬的生活,
人們,都是我不在那夢裏的見證,
那條街,你花掉一生
也無法找到。
降下窗簾--
我不在乎!
插上門,憐憫,
抹去門牌號,
扯下那塊街牌,
這又能怎樣?
對於這個小氣鬼,又能怎樣?
衹想占有過去,然而過去
早已上了死亡的船
衹給我留下
這些無用的紙。
那裏沒有。
我打開筆記本,
像一般女人那樣,
在美金和口紅之間,
有魚,來回遊弋
我把它們撈起,
一條又一條
丟嚮一個又一個街牌,
然後把筆記本
奮力投入查爾斯河。
那麽,我就撕下這噩夢
把它拋進笨拙的挂歷,
一片水泥的墻壁,
活着,我在那裏,
我的命,
和它的一本本筆記
像被拖上岸的船。
詛咒輓歌
哦,親愛的,我們為何這樣爭吵?
我厭倦了你所有虔誠的談話。
我也厭倦所有的死人。
他們拒絶聽,
所以不要打擾。
從墓地裏拔出你的腳,
他們正忙着做死人。
每個人都會指責:
最後一瓶酒,空蕩的第五個,
生銹的鐵釘,雞的羽毛
陷在後門臺階的泥裏,
寄生在貓耳底下的蛆,
還有那個牧師,薄薄的嘴唇
從不願打電話來,
除了生滿跳蚤的那一天
他踐踏了整個園子
尋找一隻替罪羊。
我藏在廚房裏,鑽到補丁包下。
我拒絶記住死人。
而死人,覺得這從頭到尾無聊透頂。
而你--你去吧,
繼續走,走回去
走進下邊那片墓地,
找到他們的臉,躺下;
嚮你舊的噩夢傾訴舊情。
這是一個春天的下午
這裏的一切都呈現黃和緑。
聽它的歌喉,它土地皮膚的聲音,
聽青蛙清脆的嗓音
當它們像小廣告牌那樣顫動。
林間成群的小獸兒
正把死亡面具
搬進狹小的鼕天洞穴。
稻草人,摘出了
他寶石般的眼睛,
走進村子。
將軍和郵遞員
也卸下了行囊。
這一切都發生過
但這裏沒有過時的事情。
這裏的一切都充滿可能。
也許正因如此
一個女孩兒放下了
她鼕天的衣服,悠閑地
依着樹的肢體,
那肢體伸過河邊的池塘。
她被潑撒到那肢體上,
下面便是各種魚類的屋頂,
而魚群正出沒她的倒影,
沿着她雙腿的樓梯上下遊弋。
她的身體把雲朵一路背回傢。
她在俯視她水汪汪的臉,
正午,有幾位盲人
到這河中洗浴。
正因如此
土地,那鼕天的惡夢,
已經治愈自身的傷痛,怒放出
緑色的鳥群和維他命。
正因如此
樹木在溝塹中轉動身姿,
並用修長的手指
舉起一隻衹精小的盛滿雨水的杯。
正因如此,
一個女人,站在爐火前歌唱,
烹調着花朵。
這裏的一切都呈現黃和緑。
春天也一定會允許
一個女孩子一絲不挂
輕柔地轉動在她自己的陽光裏,
並允許她不再害怕自己的床。
她早已數出七朵鮮花
開在嫩緑又嫩緑的鏡子裏。
兩條河水,在她腳下匯合到一起。
那張孩子的臉在水裏
化成波紋,便永遠消逝。
眼中的這位女人
全身都是野獸般的美麗。
她珍存的,頑固的皮膚
深深躺在這水汪汪的樹下。
這一切完全充滿可能,
那幾位盲人也能看到。
流産
本應來到人世,卻已離去。
就當土地啾起嘴,
每個嫩芽從樹結子裏綻出,
我換上鞋,驅車嚮南。
越過藍山,就是賓夕法尼亞
此起彼伏,無邊無際,
如同蠟筆畫的貓,長着緑色毛發,
而道路陷嚮低處,像是灰色的搓板;
那裏,你看到地面邪惡地裂開,
一個黑暗的坑,卸滿了煤炭,
本應來到人世,卻已離去。
野草挺直茂密,如同一大片韭菜,
我無法知道腳下的土地何時崩潰,
無法知道,那些脆弱的生命如何生存;
就在賓夕法尼亞,我遇到一個矮人,
他不是侏儒妖怪,根本不是......
他做得十全十美,於是愛情開始。
返回北方,天空都變得如此淺薄,
就像建在高處的窗戶,看不到任何風景。
路,扁平如一張錫鐵皮。
本應來到人世,卻已離去。
是的,女人,如此之邏輯,可以解釋為
這衹是損失而不是死亡。或幹脆你就直說,
你這個懦夫......這個寶貝兒,就是我的流血。
你,馬丁醫生
你,馬丁醫生,從早餐
走至瘋狂。八月將盡,
我奔跑,穿過這條消毒隧道,移動的
死人,還在辯論如何
把他們的骨頭推嚮治療的
利刀。我是這座夏日旅館的女皇,
一隻大笑的蜜蜂,在死亡的
花莖上。晚餐冰冷的大門緊閉,
排着懶散的隊列,像一段一段的繩子,
我們等候他們開門,清點。嘟囔一句爛口號,
我們便移嚮肉汁,
微笑的罩衣襢護着酮體。
我們座成排,咀嚼,一個個圓盤子
如同學校裏的粉筆尖叫
或嗚咽。這裏,沒有刀
用來割斷喉嚨。我製作鹿皮靴
貫穿一整個早晨。起初,
我閑置雙手,想讓掌中的那些生活
不再忙碌。而現在我要把它們召回,
每一隻憤怒的手指要求修補,
到了明天卻又有一隻
要斷裂。當然,我愛你:
你依靠在塑料的天空上,
是整個街區的神,一個王子,迷倒所有的狐狸。
童話裏傑剋戴的皇冠,剛製作好
就全要裂開。你的第三衹眼
在我們之間飄移,依次點亮那些被隔開的盒子,
我們在那裏睡眠,或哭泣。
看我們這些大孩子!
病人之中,我長得最高
在這最好的房間。而你的生意是人,
你探訪瘋人院,我們巢穴中
一隻神聖的眼。大廳那邊,廣播也傳呼你。
狐狸孩子們推你團團轉,他們跌倒,
像被冰霜侵襲的
生命的洪水。而我們是魔術
對自己講話,煩鬧而孤獨。我是我所有
被遺忘的罪孽的女皇。我是否還在迷惘?
曾經那樣美麗,現在
我卻還原了自己,清點這一排鹿皮靴,
再清點那一排。它們彷徨,
在沉寂的貨架上。
註:1)原作每段七行,主要按ABCABCB押韻。翻譯中,很難達到。我盡量選用了一些押韻的漢字,但同時盡力保持原詩的含義不受破壞。2)馬丁醫生,是真人真名。他是安妮的醫生。是他鼓勵安妮進行詩歌創作的,而這首詩,是安妮的第一首作品,描寫的是她在瘋人院的生活,被公認為是詩歌主題創新,語言神來之筆的佳作。在此之後,她一發不可收拾。直到今天,新一代讀者還在為之瘋狂。3)鹿皮靴,“moccasin",是美國印第安人特有的一種靴子,適合走山路野地。上邊愛用羽毛,彩珠做裝飾,亦被奉為神物。4)傑剋的皇冠。出自美國幼兒園童話集裏的兒歌“JackandJill"。指老師帶領孩子們做的紙皇冠。
諸神
賽剋斯頓夫人外出,尋找諸神。
她開始嚮天空裏觀望
----企望一位大白天使,一個藍褲襠。
沒有神。
她又轉嚮所有讀過的書籍,逐頁尋找
字跡憤怒,嚮她反唾。
沒有神。
她去朝拜大詩人
詩人一個飽嗝噴到她臉上。
沒有神。
她拜訪世上所有的教堂,
虔誠祈禱,學習了大量文化。
沒有神。
她去了大西洋,太平洋,那裏一定有......
沒有神。
她去會面佛祖,梵摩,一座座金字塔,
卻發現鋪天蓋地的明信片。
沒有神。
於是她長途跋涉,回到自己傢中,
全世界的神,都關在門後的洗澡間。
終於找到了!
她大叫一聲,
鎖上了門。
對某個特殊人物的忠告
當心權力,
它的雪崩會埋葬你,
大雪,大雪,大雪,窒息你的山峰。
當心仇恨,
它會張開大口,你就把自己吐出,
吃掉你的腿,一個瞬間的麻風病人。
當心你的朋友,
因為當你背叛他們,
你會的!
他們就會把腦袋塞進馬桶
把自己衝下去。
當心你的聰明才智,
因為它知道得太多,所以愚笨無知,
它把你倒着挂在那兒,
讓你噴吐知識,直到把心
也吐到地上。
當心遊戲,那是演員的角色,
那段講演,策劃好,背熟,說出,
因為遊戲會把你出賣
如同一個裸體小男孩兒,你站在那裏,
往自己的兒童床上撒尿。
當心愛情
(除非是真的,
你身體每個部位都會說是的,包括腳趾),
它會把你包起,像個木乃伊,
你的尖叫不會被聽到,
怎樣跑,你也跑不掉。
愛情?或是男。或是女。
那一定是一排巨浪,你希望被捲在裏邊滑行,
把你的身體送給它,把你的歡笑送給它,
當沙礫捕獲你,把你的眼淚
送給陸地。而去愛另一位,
就像是祈禱而無法設計,你就隨便撲到它的
懷裏,因為你的信仰可以解除非信仰。
特殊的人物,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在意
我這裏提出的忠告,
一些由你的字句組成,
一些是我的。
這實際是一個合作。
我所說的這一切,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除非是,除非我把你當作一棵小樹,
上邊貼滿了葉子。我知道你會生根,
而那個真的緑傢夥就要到來。
放手吧。放手。
哦,特殊的人物,
可能的葉子,
這臺打字機喜歡你走嚮那一片緑葉,
但為了你,它想摔碎這些
水晶杯子以示慶祝,
當黑暗的地殼被摔掉,
你到處亂飄
像一個倒黴的氣球。
(金重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