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选39首
迷恋
有谁像我这样躺卧在天空下,起伏着
像尘土;或起伏着,结合自己的一生
忽然节外生枝地感叹:啊,耶稣
如何才能在水上完成一个人的行走
2015
可爱的星星
如果这些可爱的星星不是星星
那又是什么?该如何称呼
那么高的一种现实?那么冷漠
一生都与我们若即若离
又让人去幻想和追求
有时我常常想,直到如今
星星不过是星星,你承认它
高高在上,冥冥之中
有种力量或什么寂静的知识——
而这些都还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我们知道它非人间之物
或只是天堂里的一种爱
但它引导我们不得不穷尽一生
去爱一些不能爱的事物
去属于他们,然后才去属于自己
2008
一棵树
想想吧,当一棵树摇晃
累累果实中间
便有一个孩子在摇晃
想想这个秋天的孩子摇晃
叫那蓄满一天的雨
尽数洒落,毫不吝啬
想想他正在哑巴似的
让一场固执的雨
逐渐变得稀薄……
想想冬天,当孩子消失
而树会自己融化
中间满是空缺
它先是掉下一块
不到巴掌大,就像乌鸦
嘴里的那块肉
然后是一棵树的雪崩
和一天的遗忘
而生活仿佛仍在原处
继续掉落东西
那东西快乐而茂密
像谎言
1998 改于2020
冒犯
我曾经目睹石头的秘密迁徙
它们从高处滚落,轰轰烈烈
一些石头从此离开世界
但另一些却留下,成了石头遗址
没有什么比石头留下不动更令人尴尬
那高耸的一堆,那长长的影子
白天我看见它们落满庭院
成为我们出门时司空见惯的事物
而夜里,黑乎乎地吓人一跳
其实也只是一种幻觉:一块压着一块
顷刻之间仿佛就要倒在身上
就像当初某人受到了驱逐
逐出那道门,那门才得以确立
天堂才在那里存在——啊
如果是这样,但愿这累累的一堆
也能孵出我们希望的东西来
要不只怪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才看见石头变幻,变幻着闯入视野
我们知道那是土地的变故
那是地球松动,开始滚动——
是的,也许那时候我们恰巧路过
还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
也许那时候我们也像石头
一些人留下,另一些继续向前
那留下的成了心灵的禁忌
那消失的却坚定了生活的信念
1995
掘进
我曾经四处游荡,却最后在
自己的房屋附近找到水源一汪
我望着自己粗糙的手因奋力掏寻
而青筋凸起:那上面龟裂的泥巴
“这是手的雕像”,我自己说
但我对日子的记忆却是湿乎乎的
我记得那道水源暗藏在杂草丛中
也是黑色的。“像上帝的居所”
但这是夜间俯身写在书本上的话
那阵子适合我的就是整天绕着水转
一勺勺地舀,或不停地用那用旧的
轱辘似的嗓门,喊出我的心事
但当我像古人又在纸上写下“泉眼”
这两个字,再去挖地三尺时
我所感到的禁忌就像我赤身裸体
冒失地跑过这咚咚响的大地
然而这些都没有让我停止挖掘
我写作时也有一道水源远远瞪视我
我学习着分寸,谨慎地将文字
像原地挖出的石头,把大地圈在几米之外
1996
傍晚降雨
一整天都在炎热中逃避,直到傍晚
传来阵阵雷声,接着起风下雨
让几乎枯竭的溪水充盈,形成了
所谓的山洪;哟,一整天我几乎
意识不到一点儿现实,直到雨
真实地落入山谷,才听到有人
在某处弯道上喊:隐隐约约
才知道在另一处那些暴晒了三天
用来扎扫帚的茅草花穗,要叫人来
把它尽数搬移已经来不及。或者
事实上附近并无一个确实存在的人
只有洪水在白天的黑暗里轰响
只有我坐在厨房里歇息喝着水
看着鸟飞过窗前,一只两只
看着雨陆续地落下,落在一个个盲点里——
哟,我以为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发生意外
可是当我疯子似地跑进雨幕
脚踩着滚烫的石头,发现自己竟如此
原始和容易受惊,几乎身不由己
吉他曲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说是什么时候
在什么地方
那是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说出
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那是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说出风和信约
是从哪里开始
你不能确定它
那是很久以前
就像你不能说出
林中的风和泥土的信纸
那是很久以前
就像美好的来由
谁也说不出
让快乐陪伴你
让痛苦陪伴你
你不要说出嘴唇
是由泥土制成
还是由话儿制成
当你想说的时候
你不要说手指
当你们相遇的时候
风儿轻轻吹拂
不要说这是冰凉的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
但你不要说——
是当你突然怀念起什么
就请你怀念着什么
曼哈顿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顿
和罗斯福岛之间
一只巨大的海鸟
正在缓缓地滑翔,无声
无息;如果这是一个
又刮风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只迷惘的海鸟
是不是一时冲动
这是两个透亮的城市
中间是不断缩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鸟儿
仅仅是想适应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缝隙里生存
抑或借助光和雪
去追随黑暗中的鱼群
那么,但愿它如愿以偿
如果我还惊奇地发现,这只鸟
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在曼哈顿和罗斯福之间
蟋蟀之王
在繁星寂寞的夏夜
如果有人用耳朵听出蟋蟀
那就是我睡眠中的名字
如果有人奔跑过一条大河
要去收回逝去的年月
那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黄昏跃入了我的眼睛
也就是声音用回到蟋蟀心头
入睡的欢乐使人缅怀春天
被寂静衬托仿佛拥有
无数顶星星替换的冠冕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经过深沉的思虑,如今
天上的群星为我释放光芒
剔透净亮永无止境
就像只有心灵所能接触的河流
在神圣的远古之乡流淌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曾经废黜的王国
尝到了自由的清新气息
那最初瞬间的惊愕有如情人
有如盲目的放纵毛孔的全部内容
而每个细微的体验已接近完美境界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谁能阻止我的声音在影子里生存
谁能插手我的思想的灰烬,并且
看见我的双手仅仅占有着一片空虚
为我实际上并不存在而感到失望
而那片永恒的树荫仅仅意味着失败或消失
因为我是那个披绿的蟋蟀之王
狐狸中的狐狸
你可能要到我这里来
你并不知道我是否在此
你按照惯例,准备等待
你的行动内部仿佛
早有一条常规的走廊
我也习惯了在你身边的另一条路
隐藏,在寂静的花朵后面
如今,我多么容易感到自己
已不再是你的,而仅仅是你的
狐狸中一只逃离的狐狸
当我的周围只能用假设来证实
我的眼睛确实看见了你
已掠过那扇门
我又是多么容易为自己
又要现出身来感到欢乐
沉默
沉默。有时候我找到他背后
在深处,拾起他的石头
沉默,有时候我是发生在其中的
一件事,继续拾取他的石头
基于我对时光的认识
我深信黑暗只是一片喧哗
找不到嘴唇的语言
像爱,像雪——
沉默是否就是这样一种黑暗
在他的阴影下,我尝试着说话
或者,我终于能拾起那块石头
远远地扔出他的肩头
群山之中
半明半暗的山谷
月亮高挂,星星低垂,
一条溪水旁边,
悠悠几户人家。
“我熟悉黑暗!”
不过是说我刚刚
熟悉一小段山路
和那几块溪间卵石。
我到溪边拾干柴,
供冬天的壁炉烧烤,
让你在屋里等着,
似乎已睡意笼罩;
窗口隐隐放光。就在
那棵树和藤条后面,
如今,我独自一个人
继续拾着干柴,冷风
袭来,一束车灯照亮,
仍旧与那天一样;
我不由得说出:
“我熟悉黑暗”……
想来还是对你说的,
意思仍然是那样:
一小段山路是我
刚刚熟悉的,那一天
我没跟你说:远处
山峦上盘绕的货车扫来
车灯,照亮了半截房子
都朝圣似的向城里爬去
时光
闪电般的镰刀嚓嚓响,
草在闪避,不远处一只小鸟
扑的一声腾空逃窜
到你发现草丛里躺着一颗蛋
我已喊了起来……草歪向一边
光线涌入,它几乎是透明的
现在我们喝酒谈论着这件事:
那时你弓身把它拾进口袋
不假思索,而你的姿态
又像对那只远遁的鸟表示了歉意
天鹅
圣诞节前的一个傍晚,小镇附近的海面,
一群天鹅游弋;它们十几只,足够可以
在一起过冬。波光中,它们的逐渐靠近
使一座堆满废物的房子生辉。那是童年的事
了。
那时大家不懂得孤独,只知一味地玩。
直到潮湿的春天,来了个流浪汉,一身雪,
要求住下来,又好像要把自己在屋子里埋
葬,
等他终于睡着,大家才感到了某种释放--
今天我驱车回家,车灯扫过那座房子,这又
记起了它:
那一天,房间里多出一个人,像上帝,
照亮了那些孩子们,又顷刻间把他们驱散,
而那些天鹅,十几只,没有飞远,没有害怕,
也没有羞怯,仍旧那副慢悠悠的模样,
仍旧期待着,期待房间恢复光亮,只是
风吹落了它们羽毛上的黑暗
纷纷扬扬还带着降雪的迹象……
继父
1
当我一次次离开,去一个远方
我就会在电话里听到他——“喂!”
然后把我母亲喊来
房间很小。在母亲丝绸般的
衰弱的声音背后,我听见
某种异常坚实仿佛鸟儿啄食的声音
玻璃咣当响。母亲说,那是继父
用他的凿子在门后的那堵墙上
挖一个洞做鞋柜。
“半平方米,已经花了两天时间。”
2
我老在想,对上一辈我能做什么。
这些年来我总是一动不动
可动起来又跑得太远。还有
我在离城二十公里的荒山上
有一座自己的房子
院子里堆砌着顽石
不过在我的有关家庭的梦里
它倒更像一个石头遗址
仅仅涉及风。以及我自己
那不断增长的听力范围
3
去年父亲的第十一个忌日
我,弟媳妇和他们的女儿
在摆满碗菜的桌前烧纸钱
(我弟弟长期工作在外地)
母亲在厨房里。过道敞开
表示恭请父亲的亡灵回家吃饭
梦开着,挡住了继父
那个隐隐发光的鞋柜
但客厅里,那面常年挂着挂历的墙上
一个更大更宽的洞,通向厨房
里面放着陈年食物:花生,鱼干
桂花人参酒,臭豆腐以及
其他一些传统的腌货。
4
我曾经仔细地想象过继父
想象他如何小心翼翼地踮着脚
在房间里,天花板下或一张
不怎么稳定的椅子上面,开拓
开拓父亲生前留下的小小空间
弥补那里的空缺,从而
留下合法的汗。而生活本来
就是低贱的。而我母亲爬上爬下
随时准备用一桶新鲜的油漆
波浪似的刷过再刷过
那一堵堵像被愤怒地啃过的墙。
而大家都站远一步,挺超越的样子——
啊,继父。至今我们还只管他叫叔叔
有时直呼其名——但也仅而已
1998
母亲们
在夏天,天气热得让人不想说话
但是母亲们和她们的扇子想说话——
这是轻声细语的母亲
这是爱流泪的母亲和动不动就跑开
搬来大扇子的母亲
她正在为一只蚊虫而发怒
这是老是大肚子的母亲
她的肚子大提琴一样大
这是一个乌鸦嘴母亲
她的线团永远挂在树梢上
这是小工人母亲,悲伤母亲
一切都由男人来决定母亲
受孩子责怪母亲,驳船母亲,将来母亲
——“哎呀,真的是这样!”
母亲们到哪里都会坐到一起
星星闪亮,乌云没有凳子坐
熊来了,嗅着这群幽暗的花朵
熊来了,在夏夜里这条长长的走廊——
“哎呀,母亲们什么话那么多”
1981
煤炭的挑夫
主妇,你的橄榄枝叶真茂盛
而你心灵的窗户却紧闭着
一丝不漏
主妇,你的苔绿的水井在冒泡
那底下寂寞而火热的喷泉
唯有我知道
你丈夫远在南洋
你丈夫航行在蓝蓝的海上
生死未卜
主妇,你的橄榄树最茂密
你的煤炭挑夫的厚嘴唇
正在为你燃烧
1981
孤独的女邻居
女邻居是四株小水仙
我是一盆小玫瑰
我们一起晒过太阳
在小时候的走廊
女邻居是四株水仙的走廊
我是一盆玫瑰的走廊
过去是同一条走廊
现在可不是了
都说女邻居在谈恋爱
门口时常会悄悄地
多出一双鞋,一双鞋
远看就像两只贼船
1981
驳船谣
听到声音驳船来
听到声音驳船来
带着厚皮的鼓
和一面小布旗
顺着古闽江上流
听到声音驳船来
没有眼睛
也没有乌黑的大烟
也没有自己的螺旋桨
泛起高高的浪花
听到声音驳船来
像盲子那样慢慢地来
它看不见你
也看不见前面的水
还装着一百年也这样地过去
听到声音驳船来
1982
我的情人
含泪的星星,含泪的情人
今夜你父亲的船漂泊不定
你父亲的房子醉意逼人
亲爱的,我们出去走走,这样会好受些
不要这样羞怯地啃啮着指头
我知道那是十座最美丽的家园
你的未来会有众多的爱情红葡萄
你将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幸福的主妇
可是今夜你父亲实在醉得太厉害
他那单眼皮的石头使我的鸟儿惊慌
他床单上的皮鞋活像两只大黑猫
他呕吐的地方明天将长满荒草
我掏不出那颗订婚的水晶戒指
我的心漫游在茫茫海上
含泪的星星,含泪的情人
我的穷口袋里只有一本月亮的诗集
不要这样羞怯地啃啮着指头
不要低着眼睛让我心碎
亲爱的星星,亲爱的情人
我们出去走走,上哪儿都行
1983
寄给父亲
风啊,寄给我敬爱的父亲
寄给我小镇的祖业
告诉他们,路上的村庄一闪而过
我只盼望早早回家
忠实的向日葵引诱我
转动它那阔叶的耳朵
所有的庄稼都在光中游弋
——除此感受,我只盼望早早回家
上次离别,父亲的满头白发
在梦中一直显得突然
是不是我不能守候在身旁
这种衰老才长久地折磨我的思念
那些卑微的家当
使母亲和我们都崇拜你
那间山腰上的家
想想吧,就要过着晚年,充满霞光
日子把我领进城市
虚度时光,一片茫茫
父亲啊,但愿你安详的双肩
攀绕的春藤永远枝叶茂密
但愿见到我的邻居都说:
还是一个莽撞的纯洁的小伙子
父亲,我深信我爱你,并世代相传
全中国将会变得多么美好
1983
残疾的女邻居
残疾的女邻居,跟我一块长大
我们是在花朵相仿的年月出生
当她又挪动椅子坐在门槛
我已一抬腿就能跨过篱笆
一早,她的眼睛里的那双翅膀
拖过地板,房间里就有太阳冷漠地歌唱
可我一抬腿就能跨过篱笆
心中铭记一句话:奔向远方
她是天生双脚残疾,还在萎缩
我们之间怎么能存在爱情
她还要长大,直到找到她的痛苦
而我一抬腿就能跨过篱笆
这是天生的,她还要去习惯永远
被粘住在地面,被一步步地吞噬
而我一旦抬腿跨过篱笆
兴许永远不再回来:消失在远方
1983
外乡人
温柔的白土地,北方女郎
一早我就来向你告别
初恋的时光多么短暂
太阳出来把你融化
我是一个单纯的外乡人
生来就为美好的姻缘奔忙
我又要走了,心情悲痛
怀中的鞭子一声不响
我要走了,留下长发的驹驴
这是命运,这是诗歌
当你看见它扬起银蹄
就会看见我的前途落雪纷纷
啊,那个夜晚吉星高照
我要求住进你的茅屋
快活的心像一团火
我的五只脚敲动你的门窗
我们相亲相爱
低垂着耳朵互相听从
这是一对有福的耳朵呀
黄金的耳环,子孙满堂
我是一个单纯的外乡人
对奇异的事情总要去问卜
那个夜晚只是个幻景呀
我再也不敢祈望你做我的新娘
冰雪要消融,我回我的家
温柔的白土地,温柔的北方女郎
现在,除了再叫你一声“亲爱的”
除了再写一首诗,我就要回去安慰我寂寞的妈妈
1983
睡眠的诗人
睡眠的诗人有一个睡眠的母亲
和每一个幸福的夜晚
快乐的诗人高兴听见有人
在园子里劳动,放声歌唱
谦恭的诗人回到家
日子像串串春藤爬满
骄傲的诗人摊开双手
推辞掉最后的一餐
逃亡的诗人无处不在
厄运总是追逐着他
未来的诗人胸前扎着花
所有的真理都听从他
1984
虚无的消息
我们的水牛熟悉这一带水域
它们了解防波堤的斜面
直到水底有多深
它们烂泥一般泡在水里
眼睛半浮在水面上
当船儿震颤着经过
它们沉寂的肉体
在水下虚荡一下
就像这条浑浊的江面
一天的涨潮和落潮
看上去没有两样
1984
父亲和我
父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的
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一枝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似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1984
晨曲
是谁在窗前注视我——
巨大的幸福使树叶不能安宁
它摇摆着身子
仿佛还要扶住才能平静
是什么声音从屋后挣响——
是铲土的声音
那个花园已着实破损
流水的缺口须要用土堵上
1984
断木
这根断木脱离树身
猝然落在瓦顶时
洒下了一大片绿叶
声音阴郁而沉闷
它危险地坠下时
宛如一声长叹
老朽的瓦顶
牙床似的为之震颤
记得当时我正在屋里
吓得像门被人踢开
与我独守的寂静,也感到
一阵沙尘使它起了变化
邻居们纷纷出来张望
并且争着议论不休
去年冬天下过一场雪
也唤起同样的好奇
但我不想到外头去说
因为它不比雪的夭折更美丽
我只想等它化为寂静
让我的屋子恢复原样
哟,就让它危险地搁在上头吧
就让它干枯于人的记忆吧
当我又快活地忙起来时
听见风在树中不停地歌唱
1985
门
隔壁那扇艰涩黯然的门重重关上
它砰的一声却把我的门给震开
因为在家时我的门总是虚掩着
所以隔壁的门只要关上一次
总会通过我们之间那堵薄似月光的墙
一下子震开我的门。记得头一次
我当真吓呆了,还多次本能地回首张望
后来到底还是习惯了
也不去抱怨这倒霉的时光
说真的,自从觉得这不是故意的侵扰
我就一直克制住自己被动的情绪
任凭门优美而驯服地靠向一旁
1985
无题
很久以来,我一直
辗转于爱情和琐事之间
在屋里,我这马尾人的面孔
变幻出许多另外的面孔
只有一张床,可我喜欢
没事就跑到外头
从窗口瞧向屋里
生活甜蜜而神秘
今天,我读着一封来信
一遍遍地嚼
我把它藏进箱子
又把它从底层翻出
院子里还格外的静
耳朵贴在墙上也会听出声音
我猛然想起了许多人
他们的名字我已好久不用
1985
我吻你
我吻你——这第一吻
吻给阔别多年的心情
第二吻是吻我们
各自变成别人
变得陌生的那部分
第三吻是吻我们
虽非天生一对
却也情投意合
第四吻吻公园的黑暗
它的孔雀颜色正在消失
第五吻有点湿
有点“苹果的滋味”
(是某位西方主教说的)①
第六吻和第七吻
因为这是星期天
上帝休息,而我们早已
不知身在何处。
1985
①博尔赫斯在《诗艺》里谈到的贝克莱主教的一段文字:“苹果的味道其实不在苹果本身——苹果本身无法品尝自己的味道——苹果的味道也不在吃的人的嘴巴里头。苹果的味道需要两者之间的联系。”
和初恋情人在屋子里
和初恋情人在屋子里
比外面的一切都更刺激
当我们彼此注视
命运也在天上注视着我们
我小心地动着她的衣扣
而她的形态很茫然
手迅速地抓向窗帘
因为那里透着一道窟窿
那是一道光就要把她
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而那天,我终究没能把她
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啊!那也是天生的一幕:
当她在暗中泪流成河
我仍旧默默地抚摸她
始终笨拙地亲吻她
1985
游荡的人
今夜,他就是希望在风中掂量自己
从大地的烟囱爬出
悄悄放下梯子的那种人
1986
冬天的赞词
现在,一种寂静愚蠢而伟大
就像一百个聋子在倾听
和一百个哑巴在倾诉。
而一个单身汉面对着镜子
却也有值得夸耀的地方:
哦,我年老又年轻,愚蠢又伟大,
我是一只豹子在四处游荡,
或者我是一个圣人听任
自己空守床上,空守着
就像夜晚已退回黄昏,
黄昏又使得一天更漫长!
1986 改于2020
泥瓦匠印象
但是他们全是本地人,
是泥瓦匠中的那种泥瓦匠;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谨慎,
当他们踩过屋顶,瓦片
发出了同样的碎裂声,
再小心也会让人听见;
而等他们终于翻开屋顶,
尘埃中仿佛已升到天上。
啊!都有着同一副面孔,
都在太阳落山时消失。
都为同一件事:翻身一遍。
但这次却更像是我们的原型,
一个个笨拙地爬过屋顶,
但无论从时间还是从动作
都像已经过去了,又像
仍旧停留在夜里,
已经整整一个时代。
1987
死过一次
台阶上忽然一声闷响
一个女人已冲出门外
但她又吓得往回跑
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才知道是一个孩子
从上面的窗户掉下来
而等到大家都跑出来
发现事情已不能再糟时
天啦,那孩子竟然
好端端地自己爬起来
然后怪严肃地
在人群中哭出声来
1987
鲸鱼
冬夜,一群鲸鱼袭入村庄
静悄悄地占有了陆地一半
像门前的山,劝也劝不走
怎么办,就是不愿离开此地
黑暗,固执,不回答。干脆去
对准它们的嘴巴的深洞吼
但听到的多半是人自己的声音
用灯照它们的眼睛:一个受禁锢的海
用手试探它们的神秘重量
力量丧失,化为虚无,无边无际
怎么办,就是不愿离开一步
就是要来与我们一道生活
甚至不让我们赶在早餐之前
替它们招来潮汐,就这样
这些神一样硕大的身躯
拦在我们跟前,拖延着时间
打开窗口,海就在几米之外
但从它们的眼睛看,它们并不欢迎
它们制造了一次历史性的自杀
死了。死加上它们自己的重量
久久地压迫大地的心脏
像门前的山,人们搬来工具
放下梯子,发誓把它们的脂肪
加工成灯油,送给教堂
剩下的给家庭,人们像挖洞
从洞挖向洞,都朝着大海方向
像挖土,但土会越挖越多
如果碰到石头(那些令人争议
的骨头)就取出,砌到墙上,变得
不起眼,变成历史,变成遗址——啊
四处,四处都散发着鱼肉的腥味
和真理的薄荷味,哪怕在今天
那些行动仍具有说服力
至少不像鲸鱼,它们夜一般的突然降临
可疑,而且令人沮丧
1992
抚摸
之一
大清早,你震惊于
梦里的一个声音
像神明留下口谕:
有人偷走了你的土地。
我侧过身望着你
抓住你的脉搏
断言此事
跟你的怀孕有关。
那古老苍凉的声音
想必公正,严酷
充满了“可能”
不过它也可能
什么也不是,而仅仅是
一次身体的言词的波动
类似于一种抚摸
只跟遗忘有关。
一个带光亮的句子
但琢磨起来又有点暗
你明白这样的安慰
你望着我的手。
之二
直到肚子真实地鼓起
开始跑去呕吐
并且一次之后
会有更多次。
“啊,亲爱的妻子!
你梦境里那片漆黑的土地
甚至可以追溯更远,”
我一边追上你一边说
直到你脚步漂浮,又
回到床上。我继续说。
当初上帝用泥土
造出那一对,如今他
自然也能,在你的梦里
用一张泥土般
无遮拦的嘴发话
“而这正是上帝的的爱。”
我,又跳出一句。
这一次你吐得更厉害
仿佛笑弯了腰。
我感到自己很冒失。
之三
我突然记起婚前
一个破晓时分,雾气腾腾
在山上的浴室,那时
站在镜子前的你
转过身来,一张蛋形的脸
刚刚用毛巾孵过
红扑扑地
映入我的眼帘――
自然也映入了我的手。
我想:这是我正在触摸生活
而在此之前,生活
却像熨过那样平。
而未来如方舟
正在窗外起伏地来到。
群山涌动。你
凝视,然后摇曳
仿佛那一夜风雨,
早已将我们的身体的缔结
化作早春山上的
红梅一枝。
之四
所以才有了一天,我走向卧室
吃惊于床头的时间
比客厅过道上的钟慢
而你盯视我,眼睛如梦。
另一天,我俯下身
摸索你的肚子
然而太早,没有一丝动静
象摸着一篇亲密的盲文。
“那是我们未来的孩子,”
我停下来说,然后
远走他乡
得意忘形。
我感到我们需要祝福
却忘了那阵子
你正想躺下又猛然间
抓住我的手
然后跑去呕吐
――跑开很久
直到秋季临产。
我又回到床边,这才
开始了真正的读秒
显然,你那潮涌般的阵痛
已更加紧密
而你必须重新学会呼吸。
坚强的你,这一次
没能跑开,也没有哭
只是呛出泪
尴尬地挂在脸上
之五
而那呛出的泪也是赦免的泪
必须真实地落到地上
才赦免于我们――我
在耳畔听见上帝如是说:
瓜熟蒂落。我还听见一个
更古老的瞬间的声音
之后再也听不见
任何声音
直到一把真实的剪刀落地
医生说,口径太小
而孩子又太大
不过也没有太大。
直到一只暴力的手
伸进你的肚子
终于揪住了马犊
将他连同胎盘一道拖出现场。
之六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你也推出来了
苍白,平静
扁平,虚弱,虚空
似乎疼痛已退尽
因而像一个消失了
重要标记的
时间的身体。
似乎没有地平线
但仍旧凝视,凝视着一个
不可见,却恰恰
也在凝视着你的世界。
“412”房!”――我
好像仍旧听不见
甚至听不见自己
的回答,以及
心里落下的
那一块石头
医生说:顺产――
恭喜恭喜!
之七
如同一个悠悠飘浮着的
女人的身体
身上曾经散发出
马厩的气味。
现在你就是这种气味。
或者,考虑到你还是
一具梦幻的躯体
温柔美丽,又
如此驯服,安静
安静得就像你
正好是一个女人
而一个女人就必须如此。
现在你就是如此
安静,驯服,或者
如同终于获得
一次宽恕
或如同你爱
这个世界
而世界此刻正好
意味它自己。
之八
我如释重负,不需要继续
在一个空白上
用抖颤的手
慎重地签下字――
不过还是签了
就像你的疼痛的
爱的悖论
所能例示的那样。
只是不敢再加以追问
因为你,嘴唇如受启示
死一般的你
显然也不可能回答。
就这么躺着,知道自己
暂时还不能动
但也不能睡去
否则会死掉。
也不能说话
最好不要说话
否则,伤口
还会出血。
之九
但很快又意念般地动起来
在睫毛闪动那一刻
似乎身下压着什么
而这么躺着不舒服。
很快又睁开眼睛
似乎眼睛里的眼孔
需要看,否则
会叫起来。
我们说孩子已睡
你也应该先睡一觉
再吃点什么
然而睡不着。
――什么?奶?
大家都很怀疑这时候
你竟会有奶
自然有。事实上你有
只是有点勉强
有点专横
拂晓前都得吃掉
自然有。只是
我们都很吃惊
是那第一次吮吸
让你镇定下来――那孩子
他真是个奇迹。
之十
那第一次哺育
不可思议的你
纸一般白的脸上
竟忽然飘起一片红晕。
那珍珠般的乳汁
仿佛一种稀释的
睡眠的水
先是一滴,挂到那里
如一个生词
一种尴尬的媒介
而它一旦断掉
会很可怕,你说。
然后开始喷发
和来不及喷发
留下针剌般的胀痛
啊,丰饶的你
第一次哭了起来――
一种结块,像地狱
很久以后你回忆说。
而我抚摸你,只能用我的手。
之十一
现在,儿子两岁
已经很会走路, 一开始就
超出了我们对他的
创造。必须跟着
才能追上。还不太会说话
爱听音乐,不爱睡觉
如果你跟着跑进他的睡眠
会明白那是为什么。
已经知道跑到客厅
去揭开,地板上一片阳光
如同我用手去翻动
一页日记。
已经碰见了老鼠
但不会喊老鼠
只是好奇地跟着跳
但最后却跳入了
自己的存在
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啊,仍然在他的音乐和
起源里。甚至
还来不及坐下来
教他如何不哭或者要哭
就跑到一个树洞去哭
在他自己的秘密里。
那一天你甚至来不及
放下电话,把电话线从
他头顶绕开
跟着也尖叫了起来。
之十二
啊,那天!如果不是
下了一夜的雨
你就不会看见我
离开房子去溪边
看山上滚下石头
听门前轰响的台阶上
那满满的一池卵蛋:
那乱石一滩——
也就不会惊讶
一条冬眠的蛇
辗转在石头的激流中间
而这时,如果不是你
看见有人把池塘
当作现成的路
要从对面走过来
我也不会象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
神经质地举起石头
让那粗糙的石斧拦住视野
然后用力过猛
自己首先滑倒
就这样扔出去了,
不知道在哪个时候
又在什么地方击中了它。
如今你回忆起
笨拙的一刻
想到它叫那人尴尬踟躇
又高兴我继续半浸水中
将那蛮荒恢复成清池一汪。
纸 蛇
一
马的形状,马蹄的形状
只有马
和它的马蹄形
二
亲爱的父亲
我看见了一条生来没有见过的蛇
它在一个巴郎鼓的金色手指上
游遍了整个城市
三
这是一条纸蛇
它没有会响的尾巴
也没有人掐住它的
风浪的脖子
四
马的形状,马蹄的形状
只有马和它的马蹄形
亲爱的父亲
这是一条我生来没有见过的蛇
我们的小镇也没有见过
可是在雾蒙蒙的傍晚
它那金灿灿的自由的身体
多么像我漂泊的生涯
五
这是一个岁月的巴郎鼓
这是一个我儿时梦见的巴郎鼓
飞舞的鼓锤像两只爱情的小绣球
绸缎吊绳的箱子里
装满了漂亮的蛇
六
亲爱的父亲
这是一条我生来没有见过的蛇
但它又多像我儿时撒的一泡尿
它是我最纯洁的灵魂
七
马的形状,马蹄的形状
多少个日子
才到这快活的土壤
父亲啊,我爱我们的小镇
我的健康而欢乐的记忆
停立在屋顶上的马的尾鬃
闪亮的瓦片多像一条条鱼
和那些不听话的江水
多像出自同一匹马的耳朵
八
可是,父亲啊
这是岁月的巴郎鼓告诉我
我不能拿我的蛇去换你们的马
因为崇拜蛇的人是有福的人
我就是有福的人
我的流浪生活
将因我的蛇而开出最幸运的
爱情的花朵
九
多少个日子
才到这快活的土壤
父亲啊,可我又多么不想看到
我们的马在烟尘中死去
那些受蹂躏的瓦片
在岸边哭红了双鳍
我们的嫁不出去的穷女儿
那些最激情的江水啊
终日惆怅在泪水的旋涡
十
父亲啊
这是一条我生来没有见过的蛇
这就像我生命的黑美人
我的满怀深情的诗歌
彷徨在命运的天国
它总要把痛苦和欢乐紧紧缠绕
十一
马的形状,马蹄的形状
只有马和它的马蹄形
亲爱的父亲,亲爱的小镇
那么你们生气吧
你们在生气中的马的尾鬃
也许会变出另一匹更俊美的马
到那一天
我的灵魂的蛇啊
将会选出一个最晴朗的日子
并在白云无瑕的纸头上面
叙述一个流浪者的全部心事
1983
以上作品选自诗人吕德安的诗集《傍晚降雨:吕德安四十年诗选(1979-2019)》,雅众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