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39首
迷戀
有誰像我這樣躺臥在天空下,起伏着
像塵土;或起伏着,結合自己的一生
忽然節外生枝地感嘆:啊,耶穌
如何才能在水上完成一個人的行走
2015
可愛的星星
如果這些可愛的星星不是星星
那又是什麽?該如何稱呼
那麽高的一種現實?那麽冷漠
一生都與我們若即若離
又讓人去幻想和追求
有時我常常想,直到如今
星星不過是星星,你承認它
高高在上,冥冥之中
有種力量或什麽寂靜的知識——
而這些都還是我們自己的事情
我們知道它非人間之物
或衹是天堂裏的一種愛
但它引導我們不得不窮盡一生
去愛一些不能愛的事物
去屬於他們,然後纔去屬於自己
2008
一棵樹
想想吧,當一棵樹搖晃
纍纍果實中間
便有一個孩子在搖晃
想想這個秋天的孩子搖晃
叫那蓄滿一天的雨
盡數灑落,毫不吝嗇
想想他正在啞巴似的
讓一場固執的雨
逐漸變得稀薄……
想想鼕天,當孩子消失
而樹會自己融化
中間滿是空缺
它先是掉下一塊
不到巴掌大,就像烏鴉
嘴裏的那塊肉
然後是一棵樹的雪崩
和一天的遺忘
而生活仿佛仍在原處
繼續掉落東西
那東西快樂而茂密
像謊言
1998 改於2020
冒犯
我曾經目睹石頭的秘密遷徙
它們從高處滾落,轟轟烈烈
一些石頭從此離開世界
但另一些卻留下,成了石頭遺址
沒有什麽比石頭留下不動更令人尷尬
那高聳的一堆,那長長的影子
白天我看見它們落滿庭院
成為我們出門時司空見慣的事物
而夜裏,黑乎乎地嚇人一跳
其實也衹是一種幻覺:一塊壓着一塊
頃刻之間仿佛就要倒在身上
就像當初某人受到了驅逐
逐出那道門,那門纔得以確立
天堂纔在那裏存在——啊
如果是這樣,但願這纍纍的一堆
也能孵出我們希望的東西來
要不衹怪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纔看見石頭變幻,變幻着闖入視野
我們知道那是土地的變故
那是地球鬆動,開始滾動——
是的,也許那時候我們恰巧路過
還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
也許那時候我們也像石頭
一些人留下,另一些繼續嚮前
那留下的成了心靈的禁忌
那消失的卻堅定了生活的信念
1995
掘進
我曾經四處遊蕩,卻最後在
自己的房屋附近找到水源一汪
我望着自己粗糙的手因奮力掏尋
而青筋凸起:那上面龜裂的泥巴
“這是手的雕像”,我自己說
但我對日子的記憶卻是濕乎乎的
我記得那道水源暗藏在雜草叢中
也是黑色的。“像上帝的居所”
但這是夜間俯身寫在書本上的話
那陣子適合我的就是整天繞着水轉
一勺勺地舀,或不停地用那用舊的
軲轆似的嗓門,喊出我的心事
但當我像古人又在紙上寫下“泉眼”
這兩個字,再去挖地三尺時
我所感到的禁忌就像我赤身裸體
冒失地跑過這咚咚響的大地
然而這些都沒有讓我停止挖掘
我寫作時也有一道水源遠遠瞪視我
我學習着分寸,謹慎地將文字
像原地挖出的石頭,把大地圈在幾米之外
1996
傍晚降雨
一整天都在炎熱中逃避,直到傍晚
傳來陣陣雷聲,接着起風下雨
讓幾乎枯竭的溪水充盈,形成了
所謂的山洪;喲,一整天我幾乎
意識不到一點兒現實,直到雨
真實地落入山𠔌,纔聽到有人
在某處彎道上喊:隱隱約約
纔知道在另一處那些暴曬了三天
用來紮掃帚的茅草花穗,要叫人來
把它盡數搬移已經來不及。或者
事實上附近並無一個確實存在的人
衹有洪水在白天的黑暗裏轟響
衹有我坐在廚房裏歇息喝着水
看着鳥飛過窗前,一隻兩衹
看着雨陸續地落下,落在一個個盲點裏——
喲,我以為這個世界再也不會發生意外
可是當我瘋子似地跑進雨幕
腳踩着滾燙的石頭,發現自己竟如此
原始和容易受驚,幾乎身不由己
吉他麯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說是什麽時候
在什麽地方
那是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說出
具體的時間和地點
那是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說出風和信約
是從哪裏開始
你不能確定它
那是很久以前
就像你不能說出
林中的風和泥土的信紙
那是很久以前
就像美好的來由
誰也說不出
讓快樂陪伴你
讓痛苦陪伴你
你不要說出嘴唇
是由泥土製成
還是由話兒製成
當你想說的時候
你不要說手指
當你們相遇的時候
風兒輕輕吹拂
不要說這是冰涼的
也許事情就是這樣
但你不要說——
是當你突然懷念起什麽
就請你懷念着什麽
曼哈頓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頓
和羅斯福島之間
一隻巨大的海鳥
正在緩緩地滑翔,無聲
無息;如果這是一個
又颳風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這衹迷惘的海鳥
是不是一時衝動
這是兩個透亮的城市
中間是不斷縮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鳥兒
僅僅是想適應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縫隙裏生存
抑或藉助光和雪
去追隨黑暗中的魚群
那麽,但願它如願以償
如果我還驚奇地發現,這衹鳥
翅膀底下的腋窩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獨
在曼哈頓和羅斯福之間
蟋蟀之王
在繁星寂寞的夏夜
如果有人用耳朵聽出蟋蟀
那就是我睡眠中的名字
如果有人奔跑過一條大河
要去收回逝去的年月
那就是披緑的蟋蟀之王
黃昏躍入了我的眼睛
也就是聲音用回到蟋蟀心頭
入睡的歡樂使人緬懷春天
被寂靜襯托仿佛擁有
無數頂星星替換的冠冕
因為我就是披緑的蟋蟀之王
經過深沉的思慮,如今
天上的群星為我釋放光芒
剔透淨亮永無止境
就像衹有心靈所能接觸的河流
在神聖的遠古之鄉流淌
因為我就是披緑的蟋蟀之王
曾經廢黜的王國
嘗到了自由的清新氣息
那最初瞬間的驚愕有如情人
有如盲目的放縱毛孔的全部內容
而每個細微的體驗已接近完美境界
因為我就是披緑的蟋蟀之王
誰能阻止我的聲音在影子裏生存
誰能插手我的思想的灰燼,並且
看見我的雙手僅僅占有着一片空虛
為我實際上並不存在而感到失望
而那片永恆的樹蔭僅僅意味着失敗或消失
因為我是那個披緑的蟋蟀之王
狐狸中的狐狸
你可能要到我這裏來
你並不知道我是否在此
你按照慣例,準備等待
你的行動內部仿佛
早有一條常規的走廊
我也習慣了在你身邊的另一條路
隱藏,在寂靜的花朵後面
如今,我多麽容易感到自己
已不再是你的,而僅僅是你的
狐狸中一隻逃離的狐狸
當我的周圍衹能用假設來證實
我的眼睛確實看見了你
已掠過那扇門
我又是多麽容易為自己
又要現出身來感到歡樂
沉默
沉默。有時候我找到他背後
在深處,拾起他的石頭
沉默,有時候我是發生在其中的
一件事,繼續拾取他的石頭
基於我對時光的認識
我深信黑暗衹是一片喧嘩
找不到嘴唇的語言
像愛,像雪——
沉默是否就是這樣一種黑暗
在他的陰影下,我嘗試着說話
或者,我終於能拾起那塊石頭
遠遠地扔出他的肩頭
群山之中
半明半暗的山𠔌
月亮高挂,星星低垂,
一條溪水旁邊,
悠悠幾戶人傢。
“我熟悉黑暗!”
不過是說我剛剛
熟悉一小段山路
和那幾塊溪間卵石。
我到溪邊拾幹柴,
供鼕天的壁爐燒烤,
讓你在屋裏等着,
似乎已睡意籠罩;
窗口隱隱放光。就在
那棵樹和藤條後面,
如今,我獨自一個人
繼續拾着幹柴,冷風
襲來,一束車燈照亮,
仍舊與那天一樣;
我不由得說出:
“我熟悉黑暗”……
想來還是對你說的,
意思仍然是那樣:
一小段山路是我
剛剛熟悉的,那一天
我沒跟你說:遠處
山巒上盤繞的貨車掃來
車燈,照亮了半截房子
都朝聖似的嚮城裏爬去
時光
閃電般的鐮刀嚓嚓響,
草在閃避,不遠處一隻小鳥
撲的一聲騰空逃竄
到你發現草叢裏躺着一顆蛋
我已喊了起來……草歪嚮一邊
光綫涌入,它幾乎是透明的
現在我們喝酒談論着這件事:
那時你弓身把它拾進口袋
不假思索,而你的姿態
又像對那衹遠遁的鳥表示了歉意
天鵝
聖誕節前的一個傍晚,小鎮附近的海面,
一群天鵝遊弋;它們十幾衹,足夠可以
在一起過鼕。波光中,它們的逐漸靠近
使一座堆滿廢物的房子生輝。那是童年的事
了。
那時大傢不懂得孤獨,衹知一味地玩。
直到潮濕的春天,來了個流浪漢,一身雪,
要求住下來,又好像要把自己在屋子裏埋
葬,
等他終於睡着,大傢纔感到了某種釋放--
今天我驅車回傢,車燈掃過那座房子,這又
記起了它:
那一天,房間裏多出一個人,像上帝,
照亮了那些孩子們,又頃刻間把他們驅散,
而那些天鵝,十幾衹,沒有飛遠,沒有害怕,
也沒有羞怯,仍舊那副慢悠悠的模樣,
仍舊期待着,期待房間恢復光亮,衹是
風吹落了它們羽毛上的黑暗
紛紛揚揚還帶着降雪的跡象……
繼父
1
當我一次次離開,去一個遠方
我就會在電話裏聽到他——“喂!”
然後把我母親喊來
房間很小。在母親絲綢般的
衰弱的聲音背後,我聽見
某種異常堅實仿佛鳥兒啄食的聲音
玻璃咣當響。母親說,那是繼父
用他的鑿子在門後的那堵墻上
挖一個洞做鞋櫃。
“半平方米,已經花了兩天時間。”
2
我老在想,對上一輩我能做什麽。
這些年來我總是一動不動
可動起來又跑得太遠。還有
我在離城二十公裏的荒山上
有一座自己的房子
院子裏堆砌着頑石
不過在我的有關家庭的夢裏
它倒更像一個石頭遺址
僅僅涉及風。以及我自己
那不斷增長的聽力範圍
3
去年父親的第十一個忌日
我,弟媳婦和他們的女兒
在擺滿碗菜的桌前燒紙錢
(我弟弟長期工作在外地)
母親在廚房裏。過道敞開
表示恭請父親的亡靈回傢吃飯
夢開着,擋住了繼父
那個隱隱發光的鞋櫃
但客廳裏,那面常年挂着挂歷的墻上
一個更大更寬的洞,通嚮廚房
裏面放着陳年食物:花生,魚幹
桂花人參酒,臭豆腐以及
其他一些傳統的腌貨。
4
我曾經仔細地想象過繼父
想象他如何小心翼翼地踮着腳
在房間裏,天花板下或一張
不怎麽穩定的椅子上面,開拓
開拓父親生前留下的小小空間
彌補那裏的空缺,從而
留下合法的汗。而生活本來
就是低賤的。而我母親爬上爬下
隨時準備用一桶新鮮的油漆
波浪似的刷過再刷過
那一堵堵像被憤怒地啃過的墻。
而大傢都站遠一步,挺超越的樣子——
啊,繼父。至今我們還衹管他叫叔叔
有時直呼其名——但也僅而已
1998
母親們
在夏天,天氣熱得讓人不想說話
但是母親們和她們的扇子想說話——
這是輕聲細語的母親
這是愛流淚的母親和動不動就跑開
搬來大扇子的母親
她正在為一隻蚊蟲而發怒
這是老是大肚子的母親
她的肚子大提琴一樣大
這是一個烏鴉嘴母親
她的綫團永遠挂在樹梢上
這是小工人母親,悲傷母親
一切都由男人來决定母親
受孩子責怪母親,駁船母親,將來母親
——“哎呀,真的是這樣!”
母親們到哪裏都會坐到一起
星星閃亮,烏雲沒有凳子坐
熊來了,嗅着這群幽暗的花朵
熊來了,在夏夜裏這條長長的走廊——
“哎呀,母親們什麽話那麽多”
1981
煤炭的挑夫
主婦,你的橄欖枝葉真茂盛
而你心靈的窗戶卻緊閉着
一絲不漏
主婦,你的苔緑的水井在冒泡
那底下寂寞而火熱的噴泉
唯有我知道
你丈夫遠在南洋
你丈夫航行在藍藍的海上
生死未卜
主婦,你的橄欖樹最茂密
你的煤炭挑夫的厚嘴唇
正在為你燃燒
1981
孤獨的女鄰居
女鄰居是四株小水仙
我是一盆小玫瑰
我們一起曬過太陽
在小時候的走廊
女鄰居是四株水仙的走廊
我是一盆玫瑰的走廊
過去是同一條走廊
現在可不是了
都說女鄰居在談戀愛
門口時常會悄悄地
多出一雙鞋,一雙鞋
遠看就像兩衹賊船
1981
駁船謠
聽到聲音駁船來
聽到聲音駁船來
帶着厚皮的鼓
和一面小布旗
順着古閩江上流
聽到聲音駁船來
沒有眼睛
也沒有烏黑的大煙
也沒有自己的蠃旋槳
泛起高高的浪花
聽到聲音駁船來
像盲子那樣慢慢地來
它看不見你
也看不見前面的水
還裝着一百年也這樣地過去
聽到聲音駁船來
1982
我的情人
含淚的星星,含淚的情人
今夜你父親的船漂泊不定
你父親的房子醉意逼人
親愛的,我們出去走走,這樣會好受些
不要這樣羞怯地啃嚙着指頭
我知道那是十座最美麗的傢園
你的未來會有衆多的愛情紅葡萄
你將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幸福的主婦
可是今夜你父親實在醉得太厲害
他那單眼皮的石頭使我的鳥兒驚慌
他床單上的皮鞋活像兩衹大黑貓
他嘔吐的地方明天將長滿荒草
我掏不出那顆訂婚的水晶戒指
我的心漫遊在茫茫海上
含淚的星星,含淚的情人
我的窮口袋裏衹有一本月亮的詩集
不要這樣羞怯地啃嚙着指頭
不要低着眼睛讓我心碎
親愛的星星,親愛的情人
我們出去走走,上哪兒都行
1983
寄給父親
風啊,寄給我敬愛的父親
寄給我小鎮的祖業
告訴他們,路上的村莊一閃而過
我衹盼望早早回傢
忠實的嚮日葵引誘我
轉動它那闊葉的耳朵
所有的莊稼都在光中遊弋
——除此感受,我衹盼望早早回傢
上次離別,父親的滿頭白發
在夢中一直顯得突然
是不是我不能守候在身旁
這種衰老纔長久地折磨我的思念
那些卑微的傢當
使母親和我們都崇拜你
那間山腰上的傢
想想吧,就要過着晚年,充滿霞光
日子把我領進城市
虛度時光,一片茫茫
父親啊,但願你安詳的雙肩
攀繞的春藤永遠枝葉茂密
但願見到我的鄰居都說:
還是一個莽撞的純潔的小夥子
父親,我深信我愛你,並世代相傳
全中國將會變得多麽美好
1983
殘疾的女鄰居
殘疾的女鄰居,跟我一塊長大
我們是在花朵相仿的年月出生
當她又挪動椅子坐在門檻
我已一擡腿就能跨過籬笆
一早,她的眼睛裏的那雙翅膀
拖過地板,房間裏就有太陽冷漠地歌唱
可我一擡腿就能跨過籬笆
心中銘記一句話:奔嚮遠方
她是天生雙腳殘疾,還在萎縮
我們之間怎麽能存在愛情
她還要長大,直到找到她的痛苦
而我一擡腿就能跨過籬笆
這是天生的,她還要去習慣永遠
被粘住在地面,被一步步地吞噬
而我一旦擡腿跨過籬笆
興許永遠不再回來:消失在遠方
1983
外鄉人
溫柔的白土地,北方女郎
一早我就來嚮你告別
初戀的時光多麽短暫
太陽出來把你融化
我是一個單純的外鄉人
生來就為美好的姻緣奔忙
我又要走了,心情悲痛
懷中的鞭子一聲不響
我要走了,留下長發的駒驢
這是命運,這是詩歌
當你看見它揚起銀蹄
就會看見我的前途落雪紛紛
啊,那個夜晚吉星高照
我要求住進你的茅屋
快活的心像一團火
我的五衹腳敲動你的門窗
我們相親相愛
低垂着耳朵互相聽從
這是一對有福的耳朵呀
黃金的耳環,子孫滿堂
我是一個單純的外鄉人
對奇異的事情總要去問卜
那個夜晚衹是個幻景呀
我再也不敢祈望你做我的新娘
冰雪要消融,我回我的傢
溫柔的白土地,溫柔的北方女郎
現在,除了再叫你一聲“親愛的”
除了再寫一首詩,我就要回去安慰我寂寞的媽媽
1983
睡眠的詩人
睡眠的詩人有一個睡眠的母親
和每一個幸福的夜晚
快樂的詩人高興聽見有人
在園子裏勞動,放聲歌唱
謙恭的詩人回到傢
日子像串串春藤爬滿
驕傲的詩人攤開雙手
推辭掉最後的一餐
逃亡的詩人無處不在
厄運總是追逐着他
未來的詩人胸前紮着花
所有的真理都聽從他
1984
虛無的消息
我們的水牛熟悉這一帶水域
它們瞭解防波堤的斜面
直到水底有多深
它們爛泥一般泡在水裏
眼睛半浮在水面上
當船兒震顫着經過
它們沉寂的肉體
在水下虛蕩一下
就像這條渾濁的江面
一天的漲潮和落潮
看上去沒有兩樣
1984
父親和我
父親和我
我們並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陣雨
像隔了多年時光
我們走在雨和雨的
間歇裏
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
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我們剛從屋子裏出來
所以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
滴水的聲音像折下一枝細枝條
像過鼕的梅花
父親的頭髮已經全白
但這近似於一種靈魂
會使人不禁肅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舉手致意
父親和我都懷着難言的恩情
安詳地走着
1984
晨麯
是誰在窗前註視我——
巨大的幸福使樹葉不能安寧
它搖擺着身子
仿佛還要扶住才能平靜
是什麽聲音從屋後掙響——
是鏟土的聲音
那個花園已着實破損
流水的缺口須要用土堵上
1984
斷木
這根斷木脫離樹身
猝然落在瓦頂時
灑下了一大片緑葉
聲音陰鬱而沉悶
它危險地墜下時
宛如一聲長嘆
老朽的瓦頂
牙床似的為之震顫
記得當時我正在屋裏
嚇得像門被人踢開
與我獨守的寂靜,也感到
一陣沙塵使它起了變化
鄰居們紛紛出來張望
並且爭着議論不休
去年鼕天下過一場雪
也喚起同樣的好奇
但我不想到外頭去說
因為它不比雪的夭折更美麗
我衹想等它化為寂靜
讓我的屋子恢復原樣
喲,就讓它危險地擱在上頭吧
就讓它幹枯於人的記憶吧
當我又快活地忙起來時
聽見風在樹中不停地歌唱
1985
門
隔壁那扇艱澀黯然的門重重關上
它砰的一聲卻把我的門給震開
因為在傢時我的門總是虛掩着
所以隔壁的門衹要關上一次
總會通過我們之間那堵薄似月光的墻
一下子震開我的門。記得頭一次
我當真嚇呆了,還多次本能地回首張望
後來到底還是習慣了
也不去抱怨這倒黴的時光
說真的,自從覺得這不是故意的侵擾
我就一直剋製住自己被動的情緒
任憑門優美而馴服地靠嚮一旁
1985
無題
很久以來,我一直
輾轉於愛情和瑣事之間
在屋裏,我這馬尾人的面孔
變幻出許多另外的面孔
衹有一張床,可我喜歡
沒事就跑到外頭
從窗口瞧嚮屋裏
生活甜蜜而神秘
今天,我讀着一封來信
一遍遍地嚼
我把它藏進箱子
又把它從底層翻出
院子裏還格外的靜
耳朵貼在墻上也會聽出聲音
我猛然想起了許多人
他們的名字我已好久不用
1985
我吻你
我吻你——這第一吻
吻給闊別多年的心情
第二吻是吻我們
各自變成別人
變得陌生的那部分
第三吻是吻我們
雖非天生一對
卻也情投意合
第四吻吻公園的黑暗
它的孔雀顔色正在消失
第五吻有點濕
有點“蘋果的滋味”
(是某位西方主教說的)①
第六吻和第七吻
因為這是星期天
上帝休息,而我們早已
不知身在何處。
1985
①博爾赫斯在《詩藝》裏談到的貝剋萊主教的一段文字:“蘋果的味道其實不在蘋果本身——蘋果本身無法品嚐自己的味道——蘋果的味道也不在吃的人的嘴巴裏頭。蘋果的味道需要兩者之間的聯繫。”
和初戀情人在屋子裏
和初戀情人在屋子裏
比外面的一切都更刺激
當我們彼此註視
命運也在天上註視着我們
我小心地動着她的衣扣
而她的形態很茫然
手迅速地抓嚮窗簾
因為那裏透着一道窟窿
那是一道光就要把她
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
而那天,我終究沒能把她
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
啊!那也是天生的一幕:
當她在暗中淚流成河
我仍舊默默地撫摸她
始終笨拙地親吻她
1985
遊蕩的人
今夜,他就是希望在風中掂量自己
從大地的煙囪爬出
悄悄放下梯子的那種人
1986
鼕天的贊詞
現在,一種寂靜愚蠢而偉大
就像一百個聾子在傾聽
和一百個啞巴在傾訴。
而一個單身漢面對着鏡子
卻也有值得誇耀的地方:
哦,我年老又年輕,愚蠢又偉大,
我是一隻豹子在四處遊蕩,
或者我是一個聖人聽任
自己空守床上,空守着
就像夜晚已退回黃昏,
黃昏又使得一天更漫長!
1986 改於2020
泥瓦匠印象
但是他們全是本地人,
是泥瓦匠中的那種泥瓦匠;
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謹慎,
當他們踩過屋頂,瓦片
發出了同樣的碎裂聲,
再小心也會讓人聽見;
而等他們終於翻開屋頂,
塵埃中仿佛已升到天上。
啊!都有着同一副面孔,
都在太陽落山時消失。
都為同一件事:翻身一遍。
但這次卻更像是我們的原型,
一個個笨拙地爬過屋頂,
但無論從時間還是從動作
都像已經過去了,又像
仍舊停留在夜裏,
已經整整一個時代。
1987
死過一次
臺階上忽然一聲悶響
一個女人已衝出門外
但她又嚇得往回跑
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纔知道是一個孩子
從上面的窗戶掉下來
而等到大傢都跑出來
發現事情已不能再糟時
天啦,那孩子竟然
好端端地自己爬起來
然後怪嚴肅地
在人群中哭出聲來
1987
鯨魚
鼕夜,一群鯨魚襲入村莊
靜悄悄地占有了陸地一半
像門前的山,勸也勸不走
怎麽辦,就是不願離開此地
黑暗,固執,不回答。幹脆去
對準它們的嘴巴的深洞吼
但聽到的多半是人自己的聲音
用燈照它們的眼睛:一個受禁錮的海
用手試探它們的神秘重量
力量喪失,化為虛無,無邊無際
怎麽辦,就是不願離開一步
就是要來與我們一道生活
甚至不讓我們趕在早餐之前
替它們招來潮汐,就這樣
這些神一樣碩大的身軀
攔在我們跟前,拖延着時間
打開窗口,海就在幾米之外
但從它們的眼睛看,它們並不歡迎
它們製造了一次歷史性的自殺
死了。死加上它們自己的重量
久久地壓迫大地的心髒
像門前的山,人們搬來工具
放下梯子,發誓把它們的脂肪
加工成燈油,送給教堂
剩下的給家庭,人們像挖洞
從洞挖嚮洞,都朝着大海方向
像挖土,但土會越挖越多
如果碰到石頭(那些令人爭議
的骨頭)就取出,砌到墻上,變得
不起眼,變成歷史,變成遺址——啊
四處,四處都散發着魚肉的腥味
和真理的薄荷味,哪怕在今天
那些行動仍具有說服力
至少不像鯨魚,它們夜一般的突然降臨
可疑,而且令人沮喪
1992
撫摸
之一
大清早,你震驚於
夢裏的一個聲音
像神明留下口諭:
有人偷走了你的土地。
我側過身望着你
抓住你的脈搏
斷言此事
跟你的懷孕有關。
那古老蒼涼的聲音
想必公正,嚴酷
充滿了“可能”
不過它也可能
什麽也不是,而僅僅是
一次身體的言詞的波動
類似於一種撫摸
衹跟遺忘有關。
一個帶光亮的句子
但琢磨起來又有點暗
你明白這樣的安慰
你望着我的手。
之二
直到肚子真實地鼓起
開始跑去嘔吐
並且一次之後
會有更多次。
“啊,親愛的妻子!
你夢境裏那片漆黑的土地
甚至可以追溯更遠,”
我一邊追上你一邊說
直到你腳步漂浮,又
回到床上。我繼續說。
當初上帝用泥土
造出那一對,如今他
自然也能,在你的夢裏
用一張泥土般
無遮攔的嘴發話
“而這正是上帝的的愛。”
我,又跳出一句。
這一次你吐得更厲害
仿佛笑彎了腰。
我感到自己很冒失。
之三
我突然記起婚前
一個破曉時分,霧氣騰騰
在山上的浴室,那時
站在鏡子前的你
轉過身來,一張蛋形的臉
剛剛用毛巾孵過
紅撲撲地
映入我的眼簾――
自然也映入了我的手。
我想:這是我正在觸摸生活
而在此之前,生活
卻像熨過那樣平。
而未來如方舟
正在窗外起伏地來到。
群山涌動。你
凝視,然後搖曳
仿佛那一夜風雨,
早已將我們的身體的締結
化作早春山上的
紅梅一枝。
之四
所以纔有了一天,我走嚮臥室
吃驚於床頭的時間
比客廳過道上的鐘慢
而你盯視我,眼睛如夢。
另一天,我俯下身
摸索你的肚子
然而太早,沒有一絲動靜
象摸着一篇親密的盲文。
“那是我們未來的孩子,”
我停下來說,然後
遠走他鄉
得意忘形。
我感到我們需要祝福
卻忘了那陣子
你正想躺下又猛然間
抓住我的手
然後跑去嘔吐
――跑開很久
直到秋季臨産。
我又回到床邊,這纔
開始了真正的讀秒
顯然,你那潮涌般的陣痛
已更加緊密
而你必須重新學會呼吸。
堅強的你,這一次
沒能跑開,也沒有哭
衹是嗆出淚
尷尬地挂在臉上
之五
而那嗆出的淚也是赦免的淚
必須真實地落到地上
纔赦免於我們――我
在耳畔聽見上帝如是說:
瓜熟蒂落。我還聽見一個
更古老的瞬間的聲音
之後再也聽不見
任何聲音
直到一把真實的剪刀落地
醫生說,口徑太小
而孩子又太大
不過也沒有太大。
直到一隻暴力的手
伸進你的肚子
終於揪住了馬犢
將他連同胎盤一道拖出現場。
之六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
你也推出來了
蒼白,平靜
扁平,虛弱,虛空
似乎疼痛已退盡
因而像一個消失了
重要標記的
時間的身體。
似乎沒有地平綫
但仍舊凝視,凝視着一個
不可見,卻恰恰
也在凝視着你的世界。
“412”房!”――我
好像仍舊聽不見
甚至聽不見自己
的回答,以及
心裏落下的
那一塊石頭
醫生說:順産――
恭喜恭喜!
之七
如同一個悠悠飄浮着的
女人的身體
身上曾經散發出
馬廄的氣味。
現在你就是這種氣味。
或者,考慮到你還是
一具夢幻的軀體
溫柔美麗,又
如此馴服,安靜
安靜得就像你
正好是一個女人
而一個女人就必須如此。
現在你就是如此
安靜,馴服,或者
如同終於獲得
一次寬恕
或如同你愛
這個世界
而世界此刻正好
意味它自己。
之八
我如釋重負,不需要繼續
在一個空白上
用抖顫的手
慎重地簽下字――
不過還是簽了
就像你的疼痛的
愛的悖論
所能例示的那樣。
衹是不敢再加以追問
因為你,嘴唇如受啓示
死一般的你
顯然也不可能回答。
就這麽躺着,知道自己
暫時還不能動
但也不能睡去
否則會死掉。
也不能說話
最好不要說話
否則,傷口
還會出血。
之九
但很快又意念般地動起來
在睫毛閃動那一刻
似乎身下壓着什麽
而這麽躺着不舒服。
很快又睜開眼睛
似乎眼睛裏的眼孔
需要看,否則
會叫起來。
我們說孩子已睡
你也應該先睡一覺
再吃點什麽
然而睡不着。
――什麽?奶?
大傢都很懷疑這時候
你竟會有奶
自然有。事實上你有
衹是有點勉強
有點專橫
拂曉前都得吃掉
自然有。衹是
我們都很吃驚
是那第一次吮吸
讓你鎮定下來――那孩子
他真是個奇跡。
之十
那第一次哺育
不可思議的你
紙一般白的臉上
竟忽然飄起一片紅暈。
那珍珠般的乳汁
仿佛一種稀釋的
睡眠的水
先是一滴,挂到那裏
如一個生詞
一種尷尬的媒介
而它一旦斷掉
會很可怕,你說。
然後開始噴發
和來不及噴發
留下針剌般的脹痛
啊,豐饒的你
第一次哭了起來――
一種結塊,像地獄
很久以後你回憶說。
而我撫摸你,衹能用我的手。
之十一
現在,兒子兩歲
已經很會走路, 一開始就
超出了我們對他的
創造。必須跟着
才能追上。還不太會說話
愛聽音樂,不愛睡覺
如果你跟着跑進他的睡眠
會明白那是為什麽。
已經知道跑到客廳
去揭開,地板上一片陽光
如同我用手去翻動
一頁日記。
已經碰見了老鼠
但不會喊老鼠
衹是好奇地跟着跳
但最後卻跳入了
自己的存在
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啊,仍然在他的音樂和
起源裏。甚至
還來不及坐下來
教他如何不哭或者要哭
就跑到一個樹洞去哭
在他自己的秘密裏。
那一天你甚至來不及
放下電話,把電話綫從
他頭頂繞開
跟着也尖叫了起來。
之十二
啊,那天!如果不是
下了一夜的雨
你就不會看見我
離開房子去溪邊
看山上滾下石頭
聽門前轟響的臺階上
那滿滿的一池卵蛋:
那亂石一灘——
也就不會驚訝
一條鼕眠的蛇
輾轉在石頭的激流中間
而這時,如果不是你
看見有人把池塘
當作現成的路
要從對面走過來
我也不會象舊石器時代的原始人
神經質地舉起石頭
讓那粗糙的石斧攔住視野
然後用力過猛
自己首先滑倒
就這樣扔出去了,
不知道在哪個時候
又在什麽地方擊中了它。
如今你回憶起
笨拙的一刻
想到它叫那人尷尬踟躇
又高興我繼續半浸水中
將那蠻荒恢復成清池一汪。
紙 蛇
一
馬的形狀,馬蹄的形狀
衹有馬
和它的馬蹄形
二
親愛的父親
我看見了一條生來沒有見過的蛇
它在一個巴郎鼓的金色手指上
遊遍了整個城市
三
這是一條紙蛇
它沒有會響的尾巴
也沒有人掐住它的
風浪的脖子
四
馬的形狀,馬蹄的形狀
衹有馬和它的馬蹄形
親愛的父親
這是一條我生來沒有見過的蛇
我們的小鎮也沒有見過
可是在霧蒙蒙的傍晚
它那金燦燦的自由的身體
多麽像我漂泊的生涯
五
這是一個歲月的巴郎鼓
這是一個我兒時夢見的巴郎鼓
飛舞的鼓錘像兩衹愛情的小綉球
綢緞吊繩的箱子裏
裝滿了漂亮的蛇
六
親愛的父親
這是一條我生來沒有見過的蛇
但它又多像我兒時撒的一泡尿
它是我最純潔的靈魂
七
馬的形狀,馬蹄的形狀
多少個日子
纔到這快活的土壤
父親啊,我愛我們的小鎮
我的健康而歡樂的記憶
停立在屋頂上的馬的尾鬃
閃亮的瓦片多像一條條魚
和那些不聽話的江水
多像出自同一匹馬的耳朵
八
可是,父親啊
這是歲月的巴郎鼓告訴我
我不能拿我的蛇去換你們的馬
因為崇拜蛇的人是有福的人
我就是有福的人
我的流浪生活
將因我的蛇而開出最幸運的
愛情的花朵
九
多少個日子
纔到這快活的土壤
父親啊,可我又多麽不想看到
我們的馬在煙塵中死去
那些受蹂躪的瓦片
在岸邊哭紅了雙鰭
我們的嫁不出去的窮女兒
那些最激情的江水啊
終日惆悵在淚水的旋渦
十
父親啊
這是一條我生來沒有見過的蛇
這就像我生命的黑美人
我的滿懷深情的詩歌
彷徨在命運的天國
它總要把痛苦和歡樂緊緊纏繞
十一
馬的形狀,馬蹄的形狀
衹有馬和它的馬蹄形
親愛的父親,親愛的小鎮
那麽你們生氣吧
你們在生氣中的馬的尾鬃
也許會變出另一匹更俊美的馬
到那一天
我的靈魂的蛇啊
將會選出一個最晴朗的日子
並在白雲無瑕的紙頭上面
敘述一個流浪者的全部心事
1983
以上作品選自詩人呂德安的詩集《傍晚降雨:呂德安四十年詩選(1979-2019)》,雅衆文化 |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