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得其所(选章)
人走人的路,蛇走蛇的路 ——陶弟说
序
第一章 陶弟的土地
第二章 仲夏的一天
序
大雨三天之后,那条蛇仍在峡谷里游动。
它没有吸取教训,它仍旧冒险,试图
找回自己的尾巴。
几乎不为人知,它单独地来到,仿佛故地重游
为它那副可怜的身躯能重新适应土地。
它非常隐蔽,游动的姿势迟钝
它的再次出现,无疑地还是爬行动物
只是吞吐着,仿佛有了语言。
第一章 陶弟的土地
一座隔着一座山就仿佛在下雨的山谷。
——摘自日记
1
从一块砖头开始,到我们叫人把那片
巨大的长方形玻璃扛上山,中间隔着多少寂静
多少人爬上爬下,带着一把卷尺和一个本子,记下尺寸
放在口袋里(而陶弟不知为何把它弄丢了);
从鸟儿啁啾不止,到不知不觉地醒来
这才有了一个印象,仿佛这山中的日子像一颗蛋
有点旧,满是斑点,却总能在它自己的世界里孵
从而获得某种创世般的寂静——
这才造成了某种确切的朦胧。
而有人宣称:这通往我们房子的
从来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这山上山下
曾经是,如今也还是我的一种生活
只是现在一切似乎都恰到好处。
2
群山辽阔,也不曾有过这般的前呼后拥:
这僻静山路上的四个女挑工
和一面这样的玻璃,当她们摇晃
跟着玻璃里的风景,晃荡
闪射出光芒(这时候,或许有人还会看见陶弟
忽东忽西,跌跌撞撞,独自从山顶上下来)。
一个吊儿郎当的人。啊,群山辽阔
我们听见有人在喊,之后
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而从玻璃的小心翼翼到玻璃
仿佛就要出现可怕的裂痕
中间还会有多少变故
和失败,在我们
不易查觉的地方……
3
一座隔着一座山
就仿佛在下雨的山谷
在那里,时间不再是时间
而是时间的最后的言辞;
身体也不再是身体
而是亲临身体的深渊——
而陶弟不这么看,他说
那一天,如果我摇晃
又凝视起自己的虚幻——
跟着玻璃,一种超出本身
的不稳和重量摇晃
或半途中突然一阵踉跄
让路上的石子猛地跳起
“那对每个提心吊胆的人
就会有一场刀片似的玻璃风暴
砸入脚趾头……”他是对的。
4
两块巨岩,两座黑色教堂
我暗红色的家建立在上面。
紧挨着的另一块更大更黑的,
我们管它叫“山”。
每当日落,西边的房墙
有它的一半金字塔似的投影。
但如果一棵树刮歪,又顺风倒下,树梢
碰巧搭在那一边的碎石上
你就不会同意我的说法:
“山可不是这么近的东西!”——
邻居唐明修就是这么喊的,
一声高过一声。
哟,但愿他这习惯性喊叫
就会安静下来,因为睡眠中
他也喜欢呆在“山上”
和他的两只鹅,三只鸡,一只狗
哟,上帝愿他高枕无忧。
5
依然是两块巨石,中间
一道小小的瀑布
“就象脚趾间流泻出白银,”
农夫陶弟插进来说。
那天他高兴,穿着皱巴巴的
粗呢中山装,的确凉内衣的硬领子
翻出一颗柚子似的顽童脑袋
和柚子的光亮重新命名过的额头
因为回声,他开口说话
像另一个人在说:
“我就是难以想象
你们竟把这地方当作天堂”。
一个农民太监似的声音,他很起劲,
但是他所理解的天堂又是什么?
没准只是一个不再有过路人的世界。
或者他早已暗中抓住我们的谈话
又在我们中间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喻。
而这一切都将绕过那条月儿形的溪流
修和了一道历书上的习俗。为此我们感到
那一天,正是休息日。
6
一条溪的两边:
这边是板桥村,那边是降虎寨。
陶弟是板桥人,姓孔,先生孔子
的第七十二代?
一张无畏的蜂窝脸。
一束沉寂的光。
一身过时的军装打扮
热情而又充满了讥诮。
而我们高兴的是今天,当陶弟
放下肩上的活儿,昨天的疑虑已经消失。
啊!这个脸像舀水的勺
陷入了岁月的沉思的人
一轮竹编的落日,灯笼似地
垂摆在他的脑门上却也是恰当的。
而他翻山离去时
仍旧不留一句话,又仿佛说了:
一个好猎人时间有的是……
7
有时陶弟会忽然间
竖起食指,嘴巴上
出现一个洞穴——
那是在他高兴的时候;
有时他还会忽然间消失
又滚雷般地冒出
太阳穴朝天歪去
仿佛天快要蹋下来。
八字眉毛中间多出一只眼
——这是可能的:
一个古代猎人
一个不大不小的神话。
有时,当他说:
“你们看,就在那一边!”
于是我们就什么也看不到;
他说:“等一等!”
我们便不再问长问短
仍旧站在原处,在草丛深处
我们相信前方一定有什么东西
需要他去吓退
和另一些东西需要你去永远敬畏。
8
但是此刻,这个喊我名字的山里人
正扛着长矛似的竹子从山道上下来。
而在荒山野地,小时候母亲说过:
一个人的名字是禁忌喊的
以免被坟地里的死人听见。
睡眠中,他们也能把活人的世界铭记。
至少那也是一种吵扰。
这很荒唐,但又是一种廉洁的教导。
今天,,当陶弟上山下山,,虎虎生风
我们都佩服他的脚力,,还大声谈论他身后
那个古铜色的猎人
和那条月光般汪汪叫的小狗。
9
一个鸟儿那样生动而久远的日子
一个下了雨不再有过路人的世界——
陶弟可不会这么说
他只会说一天会变好
或变坏。就像他刚刚说过的那样
然后笑着走开。
而如果你说没有雨,只有时间
的欲望膨胀;他会问这是为什么
如果说没有街道,只有一段街道
的趣闻逸事;他就会茫然;
如果说没有房间
却有一个“原罪”的房间
“那一定只有疯子
才会去睡在里面。”他说。
但他相信天上没有湖泊
却有一面镜子
那里,天使们围成一团
注视着人类,区分着善恶。
然而,毕竟发生了什么,
你能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10
有一回,当陶弟回家上床倒头便睡
没有人去理解他的压抑,他的丧失。
一天不出工,老婆脸上的火苗就会格外地旺盛
就会诱惑他说话,让他的身体睁开眼
让他整个立起来――一尊床上的神。
然而他不是神。他麻木,仿佛在别处――
一个剧痛的远方。啊!
我是说,在这样的坏天气
当猫照例猛地一跃,抓住了雨幕
和黑暗的分水岭,又有谁
会去想想那个黑暗中的人
和他所应得的。
或者,意识到此时
整个山区,气氛已过于沉闷
需要一道道的闪电
需要一阵阵的咒骂。
正如那个陶弟突然翻身去揍她一顿。
然而他不会那样。
11
而你是不一样的,你就像一阵
几乎没有的毛毛雨?
还是你爱这个世界,不舍得离开。
而你是不一样的——或者
当我抚摸你,感到你是颜色的,
一种不在的重量。
我感到你正渐渐地消失在
我的杯形的掌中。啊,不安的手,不在的重量。
我看到房子里多出一个人
房间多出一个房间
但你的乳房是确切存在的
它怂恿我继续摸索
直到那紧闭着眼的
另一只乳房,颜色发生改变
并且变得困惑……就像在雨中。
你仿佛还是另一个恋爱中的你
第一次向我说出
你的处女本质……
12
此时山谷已更加虚幻
就像熄灭一堆火,一个老人正
转身离开。此时土地变的执拗,
天空变成一本灰烬的书
无法打开,也无法
静静地合上;
此时我们都转过脸,听一个人说话就像
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
尽管那不是一句坏话。我们还看见
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字潮湿,正在变得模糊。
尽管有人最早说:
“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而我们仍旧震惊于无言。
长期以来,我们就像自己的
潮湿的那部分
喘着气,,满是指责
但我们并不认识自己。
13
而你也会起伏不安
好似无处藏身
又好似没人看得见
你的真正所在――
这是你的眼睛吧?
只是它的夜的瞳孔扩大;
只是那里的白天
的两只鸟不见了。
这是你的脸庞吧?
只是这张脸的每一天的日落
已经没有表情——一
一次脸的漫游?
你不像今天的你
也不像昨天的你。
或许你还是一阵轻烟
一如往昔
只是断断续续,晚风中
已然涨满雨意。
啊!你不像今天也不像昨天
这才留下了一个暗淡的印象
叫人不禁地叹息!
14
那是一块浮岩:
我们将来的居所。
那是我们的屋顶:
一片灰云。
那是卧室,贮藏室:
一片无可指责的光。
在走廊台阶上
冬天正清点着物件――
我的恐惧是有根据的。
我不能想象,此时
搬来一架手风琴是合适的。
而你是不一样的
我重新抚摸你,因为在我
下意识地在那里走动的幽暗山谷
你是一个舞蹈的人。
而我们称之为酣睡的
在那里却是音乐
一道正在拉开的时间的帷幕。
而你是不一样的
在我的梦中,你是雨的舞蹈
其形状就像那撕扯它的手
其过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其本质都是为了求得返回。
15
时间有的是——但是当时间
像骗人的老虎将我们引入深山
我们才意识到以前的
一些真相:那里,石匠们说:
“陶弟,没有石头,是否让我们一块干?”
陶弟就盘算着把他们
领过一片月光的阔叶林
和那条降虎人的溪水:
那里,累累圆石,曾经深藏
像上帝的住所。
还有一个养蜂人刚刚离去
留下一朵暗色的花
轰响在野猪的神秘足印里。
当石匠们说:“陶弟,
没有石头,是否让我们一块干?”
那些仿佛有生命的石头便开始发抖——
一场古怪的石头的灾难。可陶弟
并不这么看——今天他又大大咧咧地
替我们找到了水源
就在那些翻倒的怪石底下!
16
我曾亲眼目睹石头的第一个亚当
和夏娃的吻垒砌而成的家――
那高高的一堆
可像我们现在的这样?
我也曾在冥冥之中
听见一个声音
像闪电携带着矛来到黑崖上
当他开腔说话,毫无遮拦。
而未来如方舟
意味着推倒重来——
这才叫人看到了
现实的第一块石头
有着你的嘴唇开裂时的怅惘
和我们裸露时,时光的委屈。
我还在石匠的粗活里
遇见一种神秘,一种尴尬
当他又敲又凿,那一块块
司空见惯的石头!
17
啊,谁曾记得第一片叶子落下时
夏娃开始舞蹈,有人羞耻,拾起第二片
把它放在大腿间?
现在雨也是这样遮住你。
但它造出另一个舞蹈中的你。
而你是不一样的。
你是雨的舞蹈
其形状就像那撕扯它的手
其过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其本质都是为了求得返回。
而你是不一样的
在所有的时间,所在的地点,在音乐和形状里
你消耗着,掩饰着,逃避着
你,可以抵达却不可以接近,不可预料
却在预料之中。
你,最后看起来竟有点邪恶!
18
一堆至今还倒放在路旁的旧砖瓦
有如一个实体的暗红色的杂乱的苍穹
散发出抽屉拉开后的一股霉味。
我常常想,那一夜陶弟高兴为那些砖守夜
他抱来了一团破棉被和一面枕头。
他的帐蓬是用一根根树枝搭成――
而这就是他的舞蹈吧,而风在突破
这个不怎么称心的巢。
而他在山那边的家里
一只猫变暗就像一个女人恢复着记性
一个爱叨唠的中年女人,我们还知道
她的萄葡串似的笑容压着一层霜
在一面盲人似的镜子里
在一个你必须摸索才能到达的角落。
19
山中三日,人间三年——
这才多出了许多,超出了想象
这时你开口说话。你说:“
一个人更多时候是用来面对自己,”
――不过也不是不能想象。
这是你的舞蹈吧?但它造出另一个
舞蹈中的你。你说,你不是一个女人
就是一整个疯狂的种族。
或者你不可模仿,却可以还原。
但这里什么也没有,甚至也没有地址
只有你开口说话时嘴唇的潮湿。
你说:
“一个目光虚无的男人
终将把你拔弄
而另一个漫游的男人
终将把你顺应。”
20
就像镜前的黑暗得不到回报
就像沉默,而沉默却
在更黑更大的另一边
与土地接壤;
其形状就像那撕扯它的手
其过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其本质都是为了求得返回。
这是你的舞蹈吧?
只是看不见,只是我
下意识地脱离自身
来到了你们中间――
啊!由于我的盲目出现
你们的舞蹈趋于癫狂。
21
一些东西不见了,就如同
女巫的厨房里的扫帚不见了。
一些东西不见了,你必须
在另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才能把它的奇迹重新目睹。
风将重新扫过,但你必须告诉他们
我们来到此地的真正目的:
不是隐居,而是换一个地方说话。
而在风中,更多的东西消失了。
就像那第一个陶弟
此刻他躲躲闪闪
裹在一床雾的棉被里;
此刻他正在一束光中隐匿
把头裹紧,大脚丫尾巴似的
暴露在何任显眼的地方……
22
一些东西不见了,也许它们就在一锅沸滚的
炫耀其神秘夜色的魔鬼的汤里。
哟!陌生的味道,黑夜的颜色
上面放着一把小小的惬意的勺!
哟,小小的恐惧――
就在那产生教堂幻觉的黑岩旁边,有人
早已将我们视为骗子。
但他们的恐惧是有根据的
因为天上星星的颜色正在稀释
暮色下,一场看不见的骚乱正在加重
在我们之间不断扩大的受惊心理
和需要长时间治愈的时间深处。
第二章 仲夏的一天
如果它现在融为尘土,那只意味着它的时辰段,时间以前已经来到,可是现在你看,你听:它可能是储存在那里的另一种生活,在无人知道的壁炉中;是它,不是我们,是那个变化;实际上我们是它,如果我们能返回它,复活它某些注视的方式。
——约翰•阿什贝利《凸面镜中的自画像》
1
从一阵风,到我们嗅出它
一些东西就不见了。
从一些当地人像烦恼的野兽
到我们的突然出现,这个山谷便开始下雨。
这是别处的风,本不属于我们。
啊!来了, 如同来赎罪, 似乎很遗憾。
啊!来了,如同来到
风的遗址,人飘飘然。
啊!我是说那一天
当陶弟交出土地,依岁
还在外头打工,也打算转让
他吩咐他的老婆要有尊严
要慢慢的来,一块块的卖
而我们并不理解自己所接受的是些什么?
“还是先要下来再说,”
啊,我说那一天
当这不可预料的土地
像金币的两面,一次次的抛出
有人在身后喊,之后
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啊,一次空空的在场, 而我们
不知道如果我们有罪了,我们就真正
获得了流放! 在那土地的
雨丝的可怕的间断里。
2
1995,仲夏的一天,帮工们三三两两
走进我的屋子。他们随意躺下,横七竖八
他们的浓浓的呼噜声
使房子顿时满壁生辉。
而透过那扇矮门,外面圆形院子
中午的光线垂直,中间还有一块岩石
冒着丝丝热气;
而另一个三伏天的封闭的穹窿
在更远处,两座山峰中间
一条小路已经看不见。
只有阴凉的树林
吹来断断续续的风。
但它也看不见这里
一只千年的独角兽
伤心统治下的
这场集体的睡眠。
我知道,那一天我也是劳累的
喝着水,眼睛剧痛,瞳孔的颜色深暗
坐在厨房尽头的方桌上.
还听到外面屋檐下,有人正翻转着身体
一顶麦杆制成的草帽
遮住脸,挡住剌激的阳光……
3
这是仲夏的一天。
蛇也在寻找这一天,跻身在中午
十二点的寂静里。
一条蛇,我们意识到了它
它才在那里。
曾经从池塘里冒出
在洗澡的人群中
掀起一道凶险的水浪。
(啊,你能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
曾经脖子被一只有力的手掐住
脊椎严重脱臼,眼睛
闪射出钻石般的痛苦
尾巴上,罩着一团湿雾。
曾经能自由弯曲
现在不能自由弯曲。
曾经我们在一起
争夺同一片乐园。
曾经丧生,被众人痛揍一顿
偏平的脸,地狱一般记忆深刻:
“哟,真是糟糕,
我确实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而发现了这点
我们在哪里?
我们正在时间里打发时间
正在我们身体的深渊里。
我们正在裸泳。正在
跳出水面,跳开一尺
双手竭力地掩住下体……
4
它离得那么近,终于能看清
它那寓言般的存在——
有人说,去年是陶弟
砍了它,这才留下了这样一条
一半的蛇¬——这才起了恻隐之心
站远几步,看它如何像一种缺陷
爬向我们的房子。这才意识到
它的神秘出现,多半会因为
那看不见的一半
而像一种思想
侵入我们的头脑?
或者它根本就不像是
冲我们来的。我们知道
在山那边,一个人注定要死――
那个乡巴佬。去年也是这个时候
有人看见他从他自己的
金字塔的草垛里躬身退出,
手上举着一条尾巴
身后的路上又将它扔掉.
我们还知道他已放下屠刀
跑得远远——啊!他又是跑又是跳
正如他所例示的那样。
却忘了那正是一天的结束。
5
而这正是它的来由
为了它仍然,仍然是一个
没有尾巴的沉重事实。
(它的从未有过脸的表情
也在扭曲中
重复阐述了这一事实)
而这正是它为什么凝视着我们
就仿佛凝视着上帝的虚无。
啊!在它印象里
能够从路边跳开
能够从屋顶消失
无疑地还是那个上帝。
(啊,上帝――它的词)。
而这正是它的来由
为了我们每一天的行动
夜里的梦(它曾学着
躲过这一切) 或者
我们曾经有过契约?
于是找来了——一半的蛇
在大雨三天之后
仍旧是那一半
它带来了更大的恐惧。
6
完美的躯体, 过去的肉体
那里出现了个不完美的伤口
而它适应了它,一个伤口的洞穴
也是它的洞穴,洞穴里
到处是泥块, 而它适应了它。
(就像一个男人之于一个女人,就像
一个女人之于一个男人)。温存或
龌龊,而它适应了它。
这是仲夏的一天,可是
对它而言也是冬天的一天。
因为它适应了它。因为对它而言
尾巴就是心灵,而它把它弄丢了
尾巴就是召唤,而它却只能沉默;
它本来是有希望成为一条完整的冬眠的蛇
但它现在放弃了希望
再一次来到了我们中间。
7
那个聪明的矮个子农夫陶弟
曾经以他的方式谈论过这个世界。他说:
“人走人的路,蛇走蛇的路,
没有什么可怕。”――这是他的原话
他留下了一条尾巴
和一个道理,自己却消失了。
但第二天又来
兴高采烈。
我们可以想像他
刚睡过一个单纯的觉
但这还不够,我们还希望
他去找到那只蛇。
我们寄希望予这个矮个头巨人
要他找到才能回来。
我们甚至帮助他回忆
重复他说过的这句话和那句话
而他把它们一一推翻。
在哪座山上,他曾经
为一棵树所诱惑?
又在哪座林中
为一群蜂所追逐?
或者一只雄鹰高高地盘旋
那空中隐匿的力量
一度使他变成了哑巴?
是的,他曾经高喊
曾经回来,曾经由别人替他说话
而他认为那不合适。
然而他并没有去找那条所谓的蛇。
他尖叫一声,我们便
立即从他身边消失……
8
这是大雨三天之后――
这一天,洪水刚刚过去
整个世界便重新笼罩着
房子落成后的那种寂静。
可是那个降虎寨的木匠
并不在乎这些。
他继续蹲下,拉紧墨斗线
一根满是斧头劈痕的杉木上
断断续续地印下一条
水印的线条。
他往手掌吐口水,高举斧头――
木屑飞溅就算是他的表态了。
哟! 一个深藏不露的木匠
立梁那天,我们
都将他像以往的上帝一样仰望
接住他从高处抛下的那根粗绳……
“啊! 真理,真理就是一切。”
木匠咬牙切齿。他很高明――
而这是大雨三天之后
发现它来了,我们在哪里?
9
我曾经为那片灰白的瓦顶
与房屋里的那个“木匠”讨价还价,最后
达成妥协,证明了自己。
现在好了, 来得正是时候
终于爬上来, 指东道西
一顶绿色遮阳帽,俨然屋顶上的向导。
帮工们纷纷地闪出一条道
好让他独个儿把活干完。
现在好了,经受了雨季的考验
冲过六月那场风暴,到七月
再砍去周围的树枝,他说:
“让它们划破瓦檐
可不是好事情!”九月
我从外地回来,远远地看见
屋顶闪耀银光:是一条蛇皮。
(又仿佛睡梦中闪光的洞穴)。
我还记得十月,恐惧消失了。
十二月我睡觉,又开始梦见自己
身在异乡,在一片
蓄意的光亮的房间
和一位陌生的当地女子
发生了一生中最短暂的爱情。
10
很久以前,陶弟也曾这样的来。
那天他忧心忡忡,又装着正巧路过
站在我们中间流汗
再也不愿离开一步。
因为早就听说我们,来过几遍
都没能撞上,这才茫然。
因为我们说:好吧
现在终于认识了。
这才给人一个不远不近的印象。
四处回荡着山鸡警惕的啼叫
和竹子破裂时发出的
新鲜而残冷的气息。
很久以前,到处都有一个这样的农民
两袖空空,太监似地来到:
一张天生异端的脸
罩着光圈,远远地蹲着
长时间地将我们上下打量
啊,就是不愿离开一步
紧闭的圆鼓鼓的腮帮上方
一双猩猩般苍穹颜色的眼睛。
11
但是此刻,发现它来了,我们在哪里?
或许正在为丧失而不知所措
为到手的东西而一度尴尬。
不知道失去的是些什么;
曾经被星星哄骗,不知道
该诅咒的又是一个什么样诱惑的世界——
脸上:一片蛮荒的灰色
眼里:一种出让土地后必然的精神空虚。
可发现这些,我们在哪里?
或许还在一场推迟的雨里推迟
在一个滑溜溜的日子里试图睡去
在我们的思想正在其间抽搐的厨房里被
盲目地爱着,伴随着冰箱的咝咝声;
正在推开盘子,像推开一座门前的山
为了山顶上的一只鹰,那黑色的盘旋
带来了光的缺乏?
12
或许,那正是夏天的顶点?
为了它来了,又仿佛没来;
为一个人高高在上
又对人视而不见;
为我们曾被预言,最终
却模棱两可?——这是陶弟吧
可惜他已不再年轻;这是看守房子的
依岁吧,可惜他经常不在;
这是猎人阿虎,亮堂的脸出没在山区
他的夜是熊胆颜色的;
还有木匠依贵, 一个见过世面的人
可惜他趾高气扬:
“啊,真理,真理就是一切!”
这是深藏在竹林里的一把砍刀
和带伤逃窜的野猪足印;和
夜半十二点,忽听狗叫,推窗喊:
“是谁?”“是我!”
不幸的是今天,他们肩扛共同的亲戚
进城看病,夤夜赶回
人晃动在手电筒的光束后面
脸罩在黑暗蛮荒的面罩里。
13
一个错误的时间
在错误的地点
一种悲哀
一次可怕的孤独的爱。
抑或一种古老的权利¬——眼下
且不说它从哪里来
或由什么样的黑暗生成
一个如此相似的现实。
啊!我想说如果某一天
当陶弟的一边肩头是村书记
扇子般温暖的手,另一边却是
另一个人满嘴金牙的许诺
爱嫉妒的依岁一定会站起来走开——
或者当整个世界都站到了陶弟一边
木匠依贵也会生气,他也会站起来走开。
但是过不久他们又会聚在一起。
为了事情是明摆着的:
“啊,真理,真理就是一切!”
然而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次必要的尊重?一条篱笆?
一方有争议的私章?或者仅仅
一个人心里有压力却又说不出口
而另一个却在手舞足蹈――
如果这样,事情会简单得多。
不过也没那么简单。
14
啊, 鸟儿卿卿——它一度那么缠绵
如今却踌躇不前。一度听得懂落日
如今心照不宣。只是凝视着
一个可凝视之物。
不在远方,而在那空气
逐渐地变得稀薄的身体的深渊;
不在一个空白,
但比空白可能得多。
而这正是我们意识到了
它才在那里。
正是它利用鸟儿留下的寂静
和我们眼睛里的无知和黑暗
它说:“听起来不错,像有那么回事!”
于是我们开始局促不安。
它说:“啊,这里可以是垒石
和靠向那边更大更黑的
可以是一道山墙,”
“这小小的天赐之地,半是砾石
得用巧劲撬开,得用一道光剖开
伴随着淙淙水声……”
“但无论如何,它们确实
还只是大家愿望的一半。”它最后说。
15
它喜欢来与你作伴,自始至终
它喜欢你半躺在壁炉前
望着那一截截睡意惺忪的木头
吐出浓浓的一丝丝火舌――
一幅永恒的图画。
这也是它的图画吧?
不然,为何让人一眼望去时
那里又似一片空白。
啊!它还喜欢移动的虫鸣
要把它们引入房门
而这也是一道黑暗之门吧?
不然,一面涂泥灰的墙
火光中忽隐忽现
怎会叫人不禁地想起前生。
抑或它仅仅为了睡眠
一个进化论的睡眠?
才在你耳畔把这天籁之音
像盒子里的琴弦拔响
真心或假意?
16
的确,作为睡眠的前奏
那虫子单调的身体的音乐
使炉火更旺,但它的节拍
也适合你陷入沉思:
你的手半悬,地板上
掉落一本书,几乎快要合上——
就这样一整夜都保持着
一个可见的生动姿势
并且映在了墙上
哟,这也是它的图画吧
或一次时间意义上的假寐——
精神仍在漫游,耳朵仍在倾听
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一张
椅子腿上——死了似的
不然就是你始终,始终
没有放下阅读,没有松懈努力
好像不到冬日的尽头
你是不会让自己完全歇下。
不然就是你在享受着孤独
情愿闭上眼睛,残光中
依稀感到温暖,忽儿又
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醒来……
17
“啊,真糟糕,我确实忘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然而要去叙述那一次的发生
却让它羞愧——
曾经砍刀留下一条尾巴,
草丛里消失了另一半
曾经活着, 现在仍旧活着
只是越来越像某人的一生
越来越没脸见人。
我感到它很羞愧。
但它的神秘唠叨
却也适合这个季节。
但它诉说着那个
“不复存在”的天堂。
它还像但丁,惦量过我们,用
夜的颜色,石头的坚定
和一个自言自语的世界。
哟,“不复存在”
即意味着一些东西永远消逝了——
就这样,仍旧辗转,辗转
在我们中间,只是由于
我们曾经是它
由于岁月的恐惧,
我们之间从未达成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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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它举目越过我的肩膀时是尴尬的
的确,我也相信一座房子的虚构存在
这片土地才得以成形,才开始赋予
想象中的房屋以成形的快乐:
啊!这就是我们的房子吧
只是有点乖巧;这就是我们
在白云深处的家吧,只是有点
闪烁其词,有点语无伦次;
啊,太多的光线,以至
太抽象,太暧昧,太刺眼
那上面画着眼睛的屋顶
那眼睛的玻璃幕墙。
“啊,潮湿,潮湿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
它无声地喊,只是有点粗哑。
它甚至怂恿灵魂首先进驻
它要它占有它,然后去属于它。
19
骄傲,但犹豫不决
孤独,又有优越感
谨慎,又自我放纵——
这正是它的来由。
为了我们曾经在这里
如今仍然在这里;
为了我们在,又仿佛不在
为了夏天的一天也是冬天的一天;
为了某种确切的朦胧
(这曾经多么重要,却偏偏像记忆贫乏)
为了它喜欢疯疯癫癫,高兴翻山越岭
为了每一天的撞见。为口袋里
一本老鼠啮吃过的地契
鞋跟上,几粒粘来的谷种;
头发如蛛网,几粒虚假的露珠;
大拇指,做着向下的的动作;
大嘴巴,满是牙齿。
“啊,一些石头是不能动的。
你必须绕过它
做出适当的让步:
这房子只能是这样――
它的朝向也已无与伦比。”
20
为了我们曾经是它
如今懊悔了?
为了我们彼此相像
又有点勉强?
为了我们意识到放弃
却又将自己放回到
熟悉的的盘子里;
为盘子上面是虚无
虚无上面是上帝
的生日蛋糕;
为了它与上帝
一样年轻一样古老
更为了它们一样年轻
又一样古老的上帝的母亲――
啊,孩子们,你们可以吃掉蛋糕
但不可以吃掉盘子
记住,它们是一个也是两个
你可以拿走一个,剩下一个留给别人。
“那是我的孩子。”上帝说
“那是我的主人。”盘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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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那里,时间是时间的
最后的言辞,而风转向角落
有如房间里一次
空空的膜拜。
而孩子们刚才还在
门前那块石头背上
拍了一些照片。
他们一阵阵的幼兽般的大笑
逗得我们只好把他们小心翼翼地
放回地上。哟,相信他们
已经适应这里。而发现他们自己跑了
我们在哪里?
我们正踏着落叶
在更加险峻的溪谷里
在更深处的石头深处。
因为那里,正像我们希望的那样
一道彩虹绚丽地升起
(而希望是我们最后的美德)
啊! 一点不错――那一天
我们伸手抚摸过彩虹。
而这是大雨三天之后
为了它来了,来自一个洞穴;
为了我们一旦抚摸它
其他的事物便开始消失;
为了孩子们,他们也有了
自己的洞穴,不在我们中间
又穿透我们。
当我们回家躺下
听见他们在形同哈哈镜
的穿堂风中的睡眠是轰响的……
22
一个小而又小的日子
到了必须出发的时辰。
我们三三两两,身后
仍是一个饭碗和草堆的简单的世界。
我们搬动石头,而一块石头
当你搬动它,它就成了顽石。
草长到了一个人的高度
而另一些草却更适合我们。
哟,到了必须回避的时辰
我们看见有人砍了自己
失去了膝盖,而另一个
没有脸却还有脸的外形的人
在一个拐弯处为大家所确认。
他说就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
挖地三尺,但找到的却是另外的东西;
他说就在那里,于是我们来到风中挖掘
而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受到风的鼓舞
在飘泊中结束飘泊;
他指出了我们中间
一条仍旧活着的尾巴
此刻盘据在零点里
在我们出发的地方——
它看上去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