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还有书籍(杨德友 译)
冬季
加利福尼亚州冬季强烈的气息,
到处是灰色和玫瑰色,几乎是透明的满月。
我给壁炉添加木柴,喝小酒,思绪飘来。
刚刚阅读了新闻消息:
“雷姆凯维奇,诗人,在伊瓦瓦大行归西,
享年七十。”
他是我们一群人里最年轻的,我有点小看他,
就像小看其他人,因为他们思想肤浅
虽然在很多美德方面,我还比不了他们。
我在这里,这个世纪和我的一生
正在接近终点。对于自己的力量虽然自豪,
却因为观点的明确而感到困窘。
混杂了鲜血的先锋派。
无法索解的艺术品的灰烬。
混乱的杂烩。
我对此做出判断。自己却有标记。
这不是有正义感和尊严的人士的世纪。
我知道怎么制造恶魔,
在其中识别出自己。
月亮。雷姆凯维奇。松树枝桠的火光。
水快没过我们,姓名只留存一瞬。
是否留在后代人记忆之中无关轻重。
带着猎犬狩猎这世界奇妙的意义,世人不可及,
多么宏伟。
现在我准备好远行
在死亡边界后面太阳升起的时候。
我已经看到天堂森林里的山峦
在那里每种实质后面呈现出新的实质。
我垂暮之年的音乐,我受到
越来越完美的声音和色彩的召唤。
壁炉柴火,不要熄灭。你进入我的梦境,爱情。
大地的青春季节,你要保持长盛。
伯克利 一九八四
男孩
你站在一大块石头上投出鱼线,
闪亮的水花围绕你一双赤脚,
这是故乡的河流,长满睡莲。
你是谁,凝望浮标,倾听着回声,划桨拍水击打的声音?
少爷,你身上有什么标记,
现在你痛感自己与众不同,
并怀有一种向往:要和他人一样。
我知道你的经历,知道你的未来。
穿上吉卜赛女郎服装,我会来到河畔,
给你算命:名震天下,无尽财产。
但是只字不谈付出何等代价:
富人不愿对嫉妒者们坦言承认。
有一事可确认:你身上有两个天性。
一面是悭吝、谨慎,另一面是慷慨,
你会费长时间协调这二者,
直到你的作品逐渐淘汰
只有偶得的馈赠,
还有心胸宽阔的、忘我的给予,
不要丰碑、传记和世人的记忆。
黎明
啊,能够延续多好。我们多么需要延续。
太阳升起之前天空饱蘸了光线。
建筑物、桥梁和塞纳河都有玫瑰色轻微渲染。
我曾在这里,此刻和我一起行走的她当时还未出生,
远处平原上的城市还保存完好,
还没有和墓砖一起爆炸飞向空中,
住在那里的人们一点也不知道。
只有这黎明的瞬间对我才是真实。
过往的生活像以往的我,难以确认。
我要向城市施下咒语请求它延续下去。
中午
在山上一个旅馆,高居在栗子树丰厚的浓绿色上面,
我们三个人坐在桌子旁边,靠近一个意大利人家庭,
上方是层层的松树林。
近处有一个小姑娘从一口井里汲水。
空间开阔,飘来燕子阵阵的叫声。
噢——噢,我心里也悠然唱起一支歌。
多美好的中午,它再也不会重复。
因为现在我和她、和她坐在一起,
往日生活各个时期都在此重合,
一壶美酒放在桌子上,桌布有花格。
这个岛屿的花岗岩有海水刷洗。
两个女人的欣悦和我的欣悦汇合为一
科西嘉夏日的树脂气息和我们同在。
悟出
虚荣和贪婪一向是她的罪恶。
在我们藐视一切的理性判断
他人的时期,我爱上了她。
后来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
不仅我们的皮肤钟爱彼此,
我们的私处也天生适合,
她在我身边的熟睡发挥威力,
她的童年是在她梦中的城市。
她身上的天真和羞怯,
或者装扮为自信的恐惧
都感动了我——我也是这样的——
我不再判断他人,因为突然之间
我看到自己的两大罪恶:虚荣和贪婪。
我的
“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姐姐。”
我在餐馆里用早餐,听他人闲谈。
女人的话语声窸窸窣窣,完成
无疑必不可少的仪式。
我的眼角斜视看见翻动的嘴唇
感觉欣慰,我在这里,在这尘世大地,
再延续一刻,在一起,在这尘世大地,
来庆幸我们的,微小、微小的自我。
安纳波 一九八三
抹大拉的马利亚和我
耶稣通过祷告从抹大拉的马利亚
身上驱逐出来七个不洁的恶鬼
在空中乱飞,像蝙蝠那样歪斜,
与此同时,她一条腿缩回,
另一条在膝盖处弯曲,她坐着
细看脚趾和凉鞋鞋带,
好像第一次看到这样奇怪的东西。
她栗色的头发弯弯形成发卷,
遮盖了她后背,后背强壮,几近威猛,
发卷铺在穿了深蓝色上衣的肩膀,
上衣下面的裸体发出微弱磷光。
她的脸型沉重,颈部收缩
低沉、沙哑、几乎粗糙的嗓音。
但是她没有说话。永远保持在
肉体因素和另外一个因素——
希望之间。在画面的一角
画家留下姓名的首字母:他心里眷恋她。
伯克利 一九八五
忏悔
上帝啊,我喜欢草莓果酱
和女人肉体的醇厚的甜蜜。
还有冰镇的伏特加,配橄榄油的青鱼,
香料,有肉桂和丁香。
我是什么预言家?鬼魂为何访问这样的人?
有许多先知名副其实,值得信赖。
有谁会信赖我?因为他们看见我
扑向美食,不断干杯,
贪婪地盯着女招待员的脖子。
有缺点,我自己也知道。好大喜功,
无论伟大何在,都能够寻得。
但是有明鉴的能力还不够,
我知道给我这样卑微的人剩下了什么:
短暂希望的盛宴,权贵傲慢者的聚会,
驼背者的比赛:文学。
伯克利 一九八五
但是还有书籍
但是书籍将会站在书架上,此乃真正的存在,
书籍一下子出现,崭新,还有些湿润,
像秋天栗子树下闪闪发亮的落果,
受到触摸、爱抚,开始长时生存
尽管地平线上有大火,城堡在空中爆破
部落在远征途中,行星在运行。
“我们永存,”书籍说,即使书页被撕扯,
或者文字被呼啸的火焰舔光。
书籍比我们持久,我们纤弱的体温
会和记忆一起冷却、消散、寂灭。
我常想象已经没有我的大地,
一如既往,没有损失,依然是大戏台,
女人的时装,挂露珠的丁香花,山谷的歌声。
但是书籍将会竖立在书架,有幸诞生,
来源于人,也源于崇高与光明。
伯克利 一九八六
蝾螈
我认识他们。他们都站在“正确号”
汽船甲板上,当时船进入了叶尼塞河河口。
面色黝黑,身穿汽车驾驶员皮外套,
这是洛里斯-梅利科夫,外交官。胖子是沃斯特罗金,
一个金矿的老板,和杜马代表。
他们旁边一个消瘦的金发男人,是我父亲,还有很瘦的南森。
照片挂在我们在维尔诺的寓所。
波德古尔纳大街五号。旁边
是我养蝾螈的罐子。十年间
会发生什么事?世界的结束?还是开始?
先说我父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
在一九一三年夏天长途旅行来到
这北极光阴郁的荒原。时间和地点
何等的混乱。现在,在这里我感到不安,
在加利福尼亚春天,因为事物都不协调。
我要什么?要它生存。是什么?已经失去的东西。
甚至你的蝾螈?是的,甚至我的蝾螈。
长住之地
坟墓之间的草皮茁壮浓绿,
从陡峭山坡看港外尽收眼底,
还有下面的岛屿和城市。夕阳
晶亮,渐渐褪色。黄昏时候
万物轻微跳动。一只母鹿和一只小鹿
在那里,每晚必到,享用、吃掉
悼念的人们带来献给故去至爱者的鲜花。
和让娜的谈话
让娜,我们不谈哲学,把它放下,
高谈阔论和论文够多,谁能承受。
我告诉过你我远走高飞的事情。
我不幸的生活没有再次令我气馁,
比起普通人的人生悲剧不好也不坏。
我们的争论已经绵延三十多年。
就像现在,在热带天空下这个海岛上面。
我们刚逃过大雨,刹那间又是赤日炎炎,
树叶的嫩绿闪烁晃眼,我不想多言。
我们淹没在冲浪线的泡沫之中,
我们向远处游去,奔向地平线,
那里香蕉林和小水磨般的棕榈林交汇。
我受到指责,说我没有达到自己著作的高度,
不严格要求自己,没遵从雅斯贝斯的教导,
我降低了对这个世纪无论什么见解的轻蔑。
我在波浪上摇曳,仰望着朵朵白云。
你说得对,让娜,我不善于关怀拯救自己的灵魂,
有些人受到召唤,有些人有能力自理。
我接受了一切,凡是我遇到的事,都是公正的。
我不追求智慧老年的尊严。
虽然难以表述,“现在”就是我的家园,
这个世界的万物,因为存在而令人欢欣:
女人的裸体,铜色锥形的丰乳,展现在沙滩上,
木槿、夹竹桃、红色水仙,目不暇接,
嘴里和唇舌品味番石榴汁、猕猴桃水,
有冰块和糖浆的朗姆酒,藤本春兰,
热带雨林中树木有高跷般的树根支撑。
你说你我的寿数终结越来越近,
我们受尽痛苦,苦涩的大地对我们是不够的。
菜园里显出紫黑色的泥土
就在这里,无论是否能够看见。
海水还像今天一样从深底呼吸,
我正消失在无限之中,变小,越加自由。
瓜达洛佩岛
选自《故土追忆:米沃什诗集Ⅲ》,米沃什著,杨德友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