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选35首
蟹壳黄
两年前我们曾经肩并肩
坐在村中的月沼边。
四周围,炊烟和炊烟
聚在一起,把全村的屋檐
高高举起,让它们在水面上
照见了自己亮堂堂的记忆。
微风中,月沼就是我们
摄取风景的、波光粼粼的胃:
池水消化着山色、树影、祠堂
和伪装成白鹅浮在水上的墙。
此刻,我一个人又来到这里,
但你也很快就可以重温
这小小池塘里的秘密:
我把整个月沼连同它全部的倒影
藏在了明天要带回家给你吃的
蟹壳黄烧饼里。只要
你一咬开那酥脆得如同时空的
烧饼皮,你就可以
在梅干菜和五花肉之间
吃到这片明澈的皖南:我知道
你的舌尖一定会轻轻扫过
在水边发呆的我,月沼
将在你的胃中映照我们的生活。
京沪高铁
我在上海虹桥
你说:这就开始写一堆稿
你在对抗钻进了脂肪里的拖延症
我坐上了经期紊乱的和谐号
我出了江苏进了山东
你才写完第一篇稿
山东在下雨,大舌头的雨,下得我
忘了怎么用普通话向窗外的泰山问好
我想把大雨一个短信发给你
让你轻松地写点注水的呼号
但你坚持着一种肥美的速度:
你每敲下一个字,我就向北五百米
如此算来,我穿过河北的时候
你只能写完第二篇稿
我想要劫持和谐号,逼迫司机
开慢点,你不写完就不许他开到
或者直接把火车开进你的网瘾里
一车把拖延症撞得死翘翘
其实我知道最后你肯定会发飙
把积压的稿全都天女散花般地写好
然后打开门,我就在门口,背包里
有带给你的栀子花和生煎包
我吃到一片发苦的云
我吃到了一片发苦的云,
它的味道像是北京地铁十号线上
一只被挤扁了的乳房。
但这座高原城市还没有地铁,
天空中也没有一群硬邦邦的乌云
把柔软的云朵抵进角落。
这片发苦的云赤脚穿行在
我舌苔浓厚的旅途里,
踩踏着我味蕾上的亚热带,
把薄荷和小米辣请回了红土地。
我需要再仔细咀嚼,
才能吃出这片发苦的云朵里
起重机的味道、脚手架的味道,
和被拆除的城中村的味道。
感谢信
张朝大将军,明朝洪武年间的
一个地方小官,从江苏老家
跑到现在的贵州黔东南州黄平县一带
当了个“军政修举”,大概就是管管
军屯戍边之类的事务。他智勇双全,
“常衣皂甲,乘黑马,执铁锏,
出入敌阵,往来如飞”,说是
在他的辖区里,小偷小摸都绝了迹。
邬桓大将军,又是一个明朝的
地方小官,宣德年间做过江苏溧阳的
县丞,“有志节,躬处节俭”。
他致力于除蠹弊、均赋役,据称
他任满的时候数千百姓到县衙挽留,
朝廷就破格升他为知县。我不知道
这两个地地道道的芝麻官是如何穿越
史籍的海洋、治乱的迷宫,
以大将军的名号,加入到了道教的
六十位太岁星君的行列中,被尊为
甲寅太岁和庚寅太岁。我只知道,
已经过去的2010年岁值庚寅,是我
倒霉的本命年。去年正月初八,
白云观的道士告诉我,张朝和邬桓
分别是我的本命神和值岁神,我必须
从元辰殿门口的小卖部把他们请回家。
出于对厄运的恐惧,我把这二位
印在金属卡片上的大将军装进了钱包,
和身份证紧紧贴在一起。我把他们
整整揣了一年,这一年,我过得果真
无灾无恙,虽然依旧买不起房、
申不到科研经费,但在昏暗的流年中
仍能保持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我深知,我等凡人不可过多言及命数,
所以我谨在此简要地致谢一下
张朝和邬桓二位大将军:愿互联网信号
能传至上苍,一介屁民在信号中作揖。
手持扩音器
那一年我迷上了手持扩音器。
电视里,遥远的广场上
遥远的青年们举着扩音器的样子
比我身边举着西瓜刀的小混混
还要屌。放学回家的路上
我常常把一张旧报纸卷成圆筒,
想象它可以把我的嗓音变成
一头威武的麒麟。我朝街边小贩
喊一些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他们没有理我。上语文课的时候
我跑到讲台上,用意念
让我的手里冒出一个看不见的
手持扩音器,继续喊着一些
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语文老师没有理我。有一天
我冲进了中学的广播室,
那里也没有手持扩音器,我只好
像握西瓜刀一样抓住一个
鹅颈麦克风,心里默念了三声:
“手持扩音器”,然后向操场上
正在做第六套广播体操的同学们
喊出一些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没有任何人理我,大家都
伸手的伸手,弯腰的弯腰。
很快,电视里没有了遥远的青年
和他们的手持扩音器,小混混们
又成了我身边最屌的事体。不过
那些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已经被我的记忆饲养成了一头
住在我声带上的微型的麒麟,
每年初夏,它都会安静地
跳出我的喉咙,在我们喑哑的
生活里,寻找一支手持扩音器。
像
台湾食神焦桐的女儿长得有点像
萝莉版的范冰冰,81岁的诗人管管
很像他的青岛小同乡黄渤的老年版;
我在澎湖望安岛搭讪的一个冰店老板娘
酷似我在北京的一个学生只是略显
几分轻熟,我在彰化鹿港镇的公车站
借过火的一个司机和我在重庆的幺舅
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我差不多每天
都要经过中坜新屋交流道附近的
一排槟榔店,上个星期新来的一个西施
看上去像极了我一个广州哥们儿的
新婚妻子,我一度怀疑他实施家暴
导致妻子负气出逃;在从台东到绿岛
的客轮上,一个小男孩因为看见了飞鱼
而把细嫩的笑脸迎向了晃动的太平洋,
我在他的眉眼间分明认出了我的一个
干儿子,他经常露出细嫩的鸡鸡
在餐厅里追逐吓得四处逃窜的白领阿姨。
三个月里,随时都会有小小奇迹般的像:
像亲朋、像街坊、像无意中记得的路人、
像多年前的炮友、像险些就要忘记的
中学死对头,甚至还见到一个在内湾线
的小火车上偷拍女生的蠢货,长得
完全像是同样猥琐的我:如此密集的像
竟迭合成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这些像我们的人,活得比我们有神。
娃娃音
娃娃音的朋友带你去
坐满娃娃音学妹的餐厅吃饭
电视里还有娃娃音的主播
转述着娃娃音的凶杀和娱乐
当娃娃音的女服务生
拿着娃娃音的菜单走到你身边
你突然想吃她声带上鲜美的元音
想吃娃娃音的平水十八韵
你开始用耳朵进餐,吃进去的
全是凉拌娃娃音、清蒸娃娃音
娃娃音焖桂竹笋和一大碗
加有语气词的酸菜蚵仔娃娃音汤
吃完饭,你的视网膜竟也
罩上了一层娃娃音。你坐上
娃娃音的捷运,看见一双双
娃娃音的丝袜讲着腿部的悄悄话
而你注定无法吸收所有这些
娃娃音。它们终将在你的胃里
形成一小块岛屿状的娃娃音结石
你每日消化的,仍是凶猛的陆地动词
终身卧底
不止我一个人怀疑
你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神秘生物
你的左耳里有一把外太空的小提琴
能够在嘈杂的地铁里
演奏出一团安静的星云
你的视网膜上有奇怪的科技
总能在大街上发现一两张
穿过大气层陨落下来的小广告
甚至连你身上那些沉睡的脂肪
都美得极其可疑
它们是你藏在皮肤下的翅膀
我总担心有一天你会
挥动着缀满薯片的大翅膀飞回外星
留下我孤独地破译
你写在一滴雨、一片雪里的宇宙日记
好在今天早上你在厨房做饭的时候
我偷偷地拉开了后脑勺的诗歌天线
截获了一段你那个星球的电波
一个很有爱的异次元声音
正向我们家阳台五米远处
一棵老槐树上的啄木鸟下达指令:
让她在他身边作终身卧底
千万不要试图把她唤醒
白猫脱脱迷失
公元568年,一个粟特人
从库思老一世的萨珊王朝
来到室点密的西突厥,给一支
呼罗珊商队当向导。在
疲惫的伊犁河畔,他看见
一只白猫蹲伏于夜色中,
像一片怛逻斯的雪,四周是
干净的草地和友善的黑暗。
他看见白猫身上有好几个世界
在安静地旋转,箭镞、血光、
屠城的哭喊都消失在它
白色的漩涡中。几分钟之后,
他放弃了他的摩尼教信仰。
一千四百三十九年之后,
在夜归的途中,我和妻子
也看见了一只白猫,约莫有
三个月大,小而有尊严地
在蔚秀园干涸的池塘边溜达,
像一个前朝的世子,穿过
灯影中的时空,回到故园
来巡视它模糊而高贵的记忆。
它不躲避我们的抚摸,但也
不屑于我们的喵喵学语,隔着
一片树叶、一朵花或是
一阵有礼貌的夜风,它兀自
嗅着好几个世界的气息。
它试图用流水一般的眼神
告诉我们什么,但最终它还是
像流水一样弃我们而去。
我们认定它去了公元1382年
的白帐汗国,我们管它叫
脱脱迷失,它要连夜赶过去
征服钦察汗、治理俄罗斯。
圣火车站
汗流浃背的土行孙,行李是一个省。
哪吒们老了,拉杆箱下可还有风火轮?
发财的跑路的吃方便面和火腿肠的肉身
都来投胎,穿制服的女娲抟气味造人。
花栗鼠
后腿直立、前爪耷拉,
一只花栗鼠站在草丛中
侧耳倾听我身上的秋风。
我每向前一步,它的小眼睛
就猛然明亮几分,像是
有闪电的碎片落入它的瞳孔。
它知道我不是唐老鸭,
我也知道它不是奇奇或者蒂蒂:
它是出没在我那老民主党房东
放在户外的垃圾桶边上的
一只活生生的花栗鼠,
它精于收藏,每天都在忙于
把一寸又一寸的光阴
叼进一种叫做冬天的未来里,
而我总是试图去猜测
它那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里
到底塞了些什么东西:
几枚坚果、落叶里的邻家生活
还是一本卡夫卡的《美国》?
每次,还没等我想明白
自己和它到底有几分相似,
它眼中闪电的碎片就会
汇聚成一道布满条纹的
毛茸茸的闪电,飞快地钻进
路边的地缝里。我也会转身
回到自己住的地下室里:
我暂时叫做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要为回国前漫长的冬天
写一屋子《地下室手记》。
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给臧棣
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弓着腰、撅着已近中年的屁股,
在沙与海水之间搜寻。
换做在他的故乡、他的童年,
这个姿势更像是在把少年水稻
插进东亚泥土旺盛的生殖循环里。
但请相信我,此刻他的确是在
拣鲨鱼的牙齿,在佛罗里达的
萨拉索塔县,在一个
叫做玛纳索塔的狭长的小岛西侧
濒临墨西哥湾的海滩上。
像着了魔一般,他已经拣了
整整一个下午,虽然灼人的烈日
似要将他熔成一团白光,但
每拣得一颗牙齿,他就感觉身上
多了一条鲨鱼的元气。那些
乌黑、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
撕咬的迫切性的牙齿,是被海水
挽留下来的力量的颗粒,是
静止在细沙里的嗜血的加速度,
是大海深处巨大的残暴之美被潮汐
颠倒了过来,变成了小小一枚
美之残暴。他紧攥着这些
余威尚存的尖利的小东西,这些
没有皮肉的鲨鱼,想象着
在深海一样昏暗的中年生活里,
自己偶尔也能朝着迎面撞来的厄运
亮出成千上万颗鲨鱼的牙齿。
一个在海滩上朗诵的男人
一个在海滩上朗诵的男人
从来都没有想到他会像现在这样
盘腿坐在沙滩上,跟海浪
比赛大嗓门。他的听众,一群
追逐夕阳定居在佛罗里达西海岸的
退休老人,从各自的家中带来了
沙滩折叠椅,笑眯眯地,
听他沙哑的嗓音如何在半空中一种
叫做诗的透明的容器里翻扬,而后
落在地上,变成他们脚下
细小的沙砾。只有他自己注意到:
每首诗,当他用汉语朗诵的时候,
成群的海鸟会在他头顶上
用友善的翅膀标示出每个字的
声调;而当他用笨拙的英语
朗诵译本的时候,不是他,
而是一个蹩脚的演员,躲在
他的喉结里,练习一个外国配角
古怪的台词。朗诵中,他抬头
望向远方,天尽头,贤惠的大海
正在唤回劳作了一整天的太阳。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也成了
听众的一员,一个名字叫风的
伟大的诗人,不知何时凑近了
别在他衣领上的麦克风,在他
稍事停顿之时,风开始用
从每一扇贝壳、每一片树叶上
借来的声音,朗诵最不朽的诗句:
沉默,每小时17英里的沉默。
一个路遇火烧云的男人
一个路遇火烧云的男人,在
傍晚时分,搭车从他的海边小木屋
赶往35英里外的萨拉索塔,去做
他回国前的最后一次朗诵。他一直
捂着左边的脸颊,自西而来的牙痛
像巨浪拍打着晦暗的牙床:
大概因为他在海滩上拣了太多的
鲨鱼牙齿,遭到了墨西哥湾里
愤怒的鲨鱼们一致的诅咒,甚至
连那颗疼痛的牙齿都变成了一头
复仇的大白鲨,凶猛地撕咬着
他牙床深处的乡愁。天色渐暗,
疼痛不知何时开始从牙根
逐渐撤离,退向西边的天空——
火烧云! 公路西侧的萨拉索塔海湾
完全被火烧云笼罩,一大片火红的
云的丛林、云的戈壁、云的高原、
云的新大陆倒挂在天际,大气中
似有无数个萨尔瓦多•达利
手持画笔在像民工一样劳动,把
三分之一的天空画成了结结实实的
超现实主义。他在火烧云上
看见了另一个火红的自己和一大群
火红的鲨鱼在火红的海底进行了
一场火红的谈判,谈判的结果是
他获准把他拣到的所有火红的
鲨鱼牙齿,全都送给他火红的家乡
有火红人品的朋友们。最后,
在萨尔瓦多•达利们把他们的作品
毁掉之前,他在火烧云最隐秘的
角落里,看到了他的妻子火红的脸。
一个跟海鸟厮混的男人
一个跟海鸟厮混的男人,
刚刚从海浪迭起的午睡中醒来,就
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海滩,沿着
下午三点不慌不忙的海岸线
一路去拜访他那些漂亮得让他
耻于为人的朋友们:鸟,
在单数的他和单数的海之间
矜持地抖动着天堂的复数形式的
鸟。他的长江流域博物学知识里
找不到这些鸟的名字,所以他
干脆给它们编上了号:一号鸟,
有些像鹈鹕,入水的动作仿似
以大嘴为支点,在海浪上倒立;
二号鸟分明是一个地理错误,
酷似从工笔寿星身边逃出来的
鹤,脖子和脚上细长的虚空
可以让喧腾的海瞬间静止成蓝天;
三号鸟,大海那雄性声带的
忠实骨肉皮,海浪在沙滩上
唱到哪里,它们就成群结队地
飞跑到哪里。他喜欢调戏三号鸟,
但每当他淫笑着,挡住了
娇小的三号鸟们的去路,就会有
状如鹰隼的凶猛的四号鸟从半空
俯冲而来,恐吓他两腿之间的
五号鸟。哦,没错,在这个
没有卫生巾和避孕套的
干净而孤独的海滩,他的五号鸟
已经变成了一只地地道道的
叫不出名字的海鸟,在裤裆深处
一片更开阔的海域上展翅飞翔。
清晨的荣耀
我女儿一岁多的时候从动画片《朵拉历险记》里
记住了一头叫做Benny的牛,她就把所有的“牛”字
都用Benny来替换,比方说,直到现在,每天起床以后
她都会说:我们去摘牵Benny花吧。夏秋之交,
牵牛花是色彩单调的北方为数不多的例外,
它们骑着盲目的藤蔓攻占了草丛、栅栏、楼间空地
和早起的人们发懵的双眼,又在一瞬之间
丧失了斗志,一任游牧的彩色帝国分裂成千万个
阳光下纤薄的幻身。我女儿常常只身闯入
这朝生暮死的帝国,以半生不熟的手部精细动作
终结几朵鲜艳的单于或者可汗,在她眼里,
它们都牵着一只Benny。受我女儿的影响,在
上班的路上,我竟然能听见接连不断的粉色或者蓝色的声音
在大喊“Benny!Benny!”,带着动画片令人绝望的魔力。
直到今天早晨,当双轮惺忪的自行车无意中把我引到
一片偏僻的野地,仲秋的太阳递给每朵牵牛花一把金刀,
我这才想起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清晨的荣耀。
阿尔博阿多尔
我只愿意独自呆在诗里,诗独自
呆在海里,海独自呆在有风的夜里。
一夜之后,阳光拖着水光上天,
嘈杂的人群从细小的白沙里走出来换气。
换完气的细小的人群回到嘈杂的白沙里,
又是一天,地平线把太阳拖进水底。
海从夜里裸泳了出去,诗从海里裸泳了出去,
我从一首诗裸泳到了另一首诗里。
(注:阿尔博阿多尔,Arpoador,意为“鲸鱼叉”,里约热内卢的一个小海滩,夹在著名的伊巴奈玛海滩和科帕卡帕纳海滩之间的犄角上。)
新年
我怀念那些戴套袖的人,
深蓝色或者藏青色的袖套上,沾满了
鸵鸟牌蓝黑墨水、粉笔灰、缝纫机油和富强粉;
我怀念那些穿军装不戴帽徽和领章的人,
他们在院子里修飞鸽自行车、摆弄裎亮的
剃头推子、做煤球、铺牛毛毡,偶尔会给身后
歪系红领巾的儿子一计响亮的耳光,但很快
就会给他买一支两分钱的、加了有色香精的冰棒;
我怀念那些在家里自己发豆芽的人,
不管纱布里包的是黄豆还是绿豆,一旦嫩芽
顶开了压在上面的砖块,生铁锅里
菜籽油就会兴奋地发出花环队的欢呼;
我怀念那些用老陈醋洗头的人,
在有麻雀筑巢的屋檐下,在两盆
凤仙花或者绣球花之间,散发着醋香的
热乎乎的头发的气息可以让雨声消失;
我怀念那些用锯末熏腊肉的人,用钩针
织白色长围巾的人,用粮票换鸡蛋的人,用铁夹子
夹住小票然后“啪”地一声让它沿着铁丝滑到收款台去的人;
我怀念蜡梗火柴、双圈牌打字蜡纸、
清凉油、算盘、蚊香、浏阳鞭炮、假领、
红茶菌、“军属光荣”的门牌、收音机里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甜美歌声……
现在是2015年了。我怀念我的父母。
他们已经老了。我也已不算年轻。
里德凯尔克
(Ridderkerk)
一坨背着旅行包的白云
错过了上一股
刮向鹿特丹的风。
它坐在半空中一个偏僻的
气流中转码头上
发呆,偶尔挪动一下
疲惫的云屁股,低头观看
它在河面上的影子
是怎样耐心地和低幼的阳光
玩着石头剪子布。
马斯河上安静得能听见
云的咳嗽,只有几艘
还没睡醒的货轮
从云的二郎腿底下
无声地驶过,集装箱上的
“中国海运”四个汉字
像一串遥远的呼噜。
云突然看见了
河边荒草中的我,同样是
错过了上一班船,
在一个孤零零的小码头
万般坐不住。
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
它的云语言元音聚合不定
很难沟通。它伸出
飘忽的云手,试图递给我
一根云烟,我表示婉拒
因为我只抽黄鹤楼。
我们努力让对方明白了
我有一个漂亮女儿,它有一朵
和乌云混血的儿子,前年
飘到了佛得角上空去学唱歌。
还没来得及深聊,
刮向伊拉斯谟桥的三桅风就来了,
我的船也已在上游出现。
我们同时掏出手机
拍照留念,而后,它去它的
鹿特丹,我则去往相反的方向:
一个风车排列成行、
像我女儿一样水灵的村庄。
小小少年
从满月起,你不羁的睡眠
就开始像贪玩的羊群一样,
需要我挥舞着蹩脚的歌声,
驱赶它们从火星上的牧场
回到你永动机一般的小小身体里。
我成了你忠实的牧睡人。
我牧睡,每天两到三次,
唱着同一首叫做《小小少年》的歌,
“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这首歌出自一部
我已经完全忘了情节的德国电影,
确切地说,是西德电影,
《英俊少年》。出于一个丑男孩
对“英俊”一词的莫名纠结,
我满怀敌意地记住了它英俊的旋律。
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地图上
早已没有了东西德之分,这首歌
却会被变得更丑的我
用来召唤你松果体上狡黠的褪黑素。
日复一日,我唱着《小小少年》,
把睡眠的羊群赶进准确的钟点。
我仿佛看见一个又一个的英俊少年
牵着你未来的手和你畅游花花世界。
那时,又老又丑的我,
或许会唱着《小小少年》
放牧我自己颤颤巍巍的睡眠。
终于,在你一岁以后的某一天,
你突然厌倦了所有的小小少年
和他们的英俊,你只想
听我丑陋的声音随便讲个故事入睡。
我又变成了你忠实的
挥舞着陈述句和象声词的牧睡人。
但我竟有些怀念
那些怀抱你的褪黑素起舞的
小小少年,怀念那个
在1980年代的小镇电影院里
对着“英俊”二字黯然神伤的
小小少年。
格陵兰
马格山古阿格﹒瞿亚武吉索
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格陵兰人,
这也意味着,我结识了
格陵兰人口的五万分之一。
他和一群维京人的后裔一起
坐在我们旁边,但看起来
他更像是我们派到北极圈里的卧底:
穿着一件在北京机场随便买来的
“上海欢迎您”,他的因纽特面孔
始终挂着一万年以前的亚细亚笑容。
他父亲是格陵兰最北边的猎人,
母亲一家,在最南部牧羊。
我问他父亲都猎些什么动物,
他说:海豹。然后,夹杂着手势
他向我描述了烹制海豹的要领,
听得我把饭桌上的鸡鸭
全都想像成了竹笋焖海豹和
酸萝卜海豹汤。神灵们要怎样靠谱,
才能让他的父母在那个庞大得
如同一整片大陆的岛屿上相遇?
再需要多少头北极熊的元气
才能把马格山古阿格﹒瞿亚武吉索
养育成一个喝酒、写诗、踢足球,
性情像浮冰一样坦荡的汉子?
他做过老师,教孩子们用格陵兰语
在声带上捕猎凶猛的极光。
现在他是一名地方法官,案件少得
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异国怀乡。
他送了我一沓格陵兰的明信片:
阳光像粗短有力的大拇指,
把几枚彩色图钉一样的小木屋
摁在了海边的冰层上。
他盼望格陵兰彻底从丹麦独立出来。
这倒不是因为他那个从政的哥哥
有望成为第一任总统,而是因为
他更喜欢不拉雪橇的雪橇犬。
听闻此言的一瞬间
从我的肋骨间似乎也冲出来一条
威风凛凛的雪橇犬,挣脱了
胸腔里拖着的大国生活,冲向冰原。
宿舍一角
我新买的音箱里有一个会按摩的女鬼
在夜深人静的倾听中她向我索要服务费
这些从书市上窃来的书竟摆出了一张张主子的脸
等着从我身上爬出一条安达卢西亚狗去把它们一一亲舔
一个在吉它上闲逛的朋友给我留了张字条
“希望你向《诗经》学习,把晦涩的语言象阑尾一样割掉”
漫长的学生生涯时时要宣判我的性无能
而抽屉里的一张黄色小扑克常挺身出来作辩护人
木鱼、经幡、圣经和印度香
它们总爱带我去我投错胎的地方
夏士莲、圣罗兰还有小小一瓶雅诗兰黛
这些离奇的名字构成了我女友心中的重重阴霾
一根香烟就可以把我收买
一瓶烧酒就可以把我出卖
没有谁注意到我那黑色的蝴蝶标本
直到它复活成为星斑恍惚的黄昏
两盏台灯的光让我看到了两个影子
它们在我写作的时候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
异乡的开水泡不开家乡的茶
到了肠胃里更会吹出感时伤怀的小唢呐
钻过了玻璃窗的秋风也钻进了我的骨头
从我这平静的角落生活里终将喷出愤怒的石油。
1997•10•25
胡 闹
整整一夜,这个狡猾的纸团
始终没有发出传说中的老鼠
绝望的叫喊。我从一个球迷的梦里
偷学到了罗纳尔多的脚法,又从
他上铺的武侠呼噜中叼走了
一个武林高手七成的内功,而这一夜
或者说这颠倒的世界中残缺的一页
仍未能记下我辉煌的一笔——
只须那么一下,当我骑士般的利爪
从任人亵玩的肉垫上张开,象
我的枕头——《铁皮鼓》里受尽嬉弄的小奥斯卡
尖厉的嘶叫,将老鼠的心脏
象肮脏的玻璃一样弄碎,我眼中
刹那间汇聚的老虎的金黄就足以
让酷爱博尔赫斯的主人给我足够的尊严
象对待他的女朋友一样。只须那么一下——
迷宫般的夏夜。等待奇迹的宿舍。
我吞食了主人那么多的诗歌,也不能
在这沙沙有韵的纸团读到
一只老鼠的变形记:那上面
是否碰巧印刷着让我永世沦为宠物
的咒语?事已至此。那些低等的物种
蚊子、苍蝇,躲在角落里嗡嗡讪笑
象是看见了人们把我改变命运的辛劳
斥责为不解人意的上蹿下跳。纸团
还在我的脚下作响,越来越
失去耐心的我开始从里面听到
天亮后主人那不无轻蔑的招唤——“胡闹!”
和我一如既往的愤怒的回答——“呜喵!”
(献给我的爱猫胡闹)
1998.7.31
小 诊 所
崔义君的小诊所隐秘地夹在服装街
和饮食街的结合部,象腋臭一样
散发着从温饱到小康的小跑运动分泌出的
难言的气息。污渍斑斑的塑料门帘
掩不住小城市的苍蝇爱看热闹
的劣根性,它们交头接耳,在弃物桶上
议论着重庆发廊妹的白带之谜,并把起因
推溯到扎在黄陂老板身上的那针“淋必治”
是否过期。我未来的姐夫崔义君
发家致富的香烟薰细了曾在医学院里
终日昏睡的双眼,疏松的笑脸象是
过早烤熟的面包,从中可以闻到
美味的而立之年应有的配方:只需把
大厨福柯的知识加权力改换为本地出产的
学历和人际关系。“而这十平米的中西医结合
曾为我市的繁荣挽救过多少积劳成疾
的小业主,多少晚节难保的老干部。”
今年夏天,久咳不止的我也曾一度来此
接受崔义君鸡同鸭讲的诊治。透过
输液瓶里夏瑜那液态的人血馒头,
我看见门口“华佗再世”的招牌附近
愤世嫉俗的肉铺掌柜正在等待编织匠和卖枣人
的到来,而下岗的弗拉基米尔和前劳改犯
爱斯特拉岗,又已在电线杆下枯坐了一天。
1998.9
出国
报班、考G、护照、签证,象
经历了十月怀胎,他向命运的子宫
射入的英语,终于发育成一张机票
在盛夏时节呱呱坠地。而此时
他突然变得象一个不愿承担责任
的父亲,捏着这张天堂通行证
不知如何处理:他预感到那枚
被改变生活的愿望压破了外壳的
厌世的核弹,即将在一夜失眠之后
轰然引爆。他甚至已经听到
多年淤积的烦闷象灾祸之前
恐慌的鼠群,正沿着血管内壁
不安地跑动。务必让它们
保持镇定!他冲进浴室
象防暴警察举起高压水枪,他将
淋浴喷头对准了正在向大脑
请愿游行的心脏。他狠狠地
搓着皮肤上几块失恋的阴影
如果孤独能够象垢甲一样渺小
一点一点从擦澡巾下掉落,他兴许
会及时结束这场灵魂对肉体
的内战。而事实上当水逐渐变冷
他却开始无休止地出汗,他不得不
一直重复着搓洗的动作,直到浴缸
泛滥成“新东方”单词书上的苏必利尔湖
周末,大街上
周末,大街上挤满了乔装打扮的
老女人。小叮当一眼就看穿了
藏在她们肾上腺里的盗版VCD:
好莱坞的激素驱动着她们
汉语版的大腿,由解霸五
控制的风骚有节奏地吐露出
黑心财和肉心肝。满街的老女人
一齐开动她们超频了的欲望主机,
要删除街头的民工和新人类。
小叮当目睹她们随手从香蕉里
剥出了伟哥,把黄色丢弃一地。
周末,病中的小玲珑思念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她掐指一算
水果摊前的小叮当正在分心。
她对着怒容满面的镜子哈了口
扎里扎沙的热气:小叮当的胳肢窝
一阵奇痒,迅速关掉了老女人的脸上
正由大片向毛片过渡的视屏。
他一粒接一粒,掂量着
温暖的栗子里家庭的糖份,而
老女人们也纷纷骑上带套的手机、
扬(羊)鞭远去。在小叮当和小玲珑
相隔的几百米周末里,重新挤满了
民工和新人类,以及其他的犯罪。
川籍学人某某
论文写不下去的时候
他想打人,他想
在BBS上乱贴东西。
“狗啃的学术渣滓!”
同乡教授的三卷本狠书
砸得他的自尊心直喊先人。
放松。放松。丢下
这些鸡零狗碎的本体
散一次学院派的步。
象当年从喻家公社到
卧石坪,一夜的工农兵抒情
走完了盆地苦闷。
太阳已经下课,教育
还要惹祸。小路以西
他撞见本学科躲在小院里
痛说家史:新任系主任
和老的一样,硬是不提他
十年前的花花成绩。
他又想打人。红起眉毛
绿起眼睛,吓跑了一群
讲爱心和小道消息的学生。
他回到屋里,伤心地
上网,在美国黄色网页上
看到家乡妹子巴心巴肠。
1999.11
防弹爱情
这个词组首先出现在影碟出租店
骚动的橱架上。“蛮够劲,带点色。”
从老板夸张的推荐声里剔掉两圈
狡诈和无知的钢丝罩托,我依然可以
触摸到金•贝辛格难以被2.0版
压缩的胸围。“《防弹爱情》,挑逗啊!”
仿佛禁鞭以后过剩的家族亲情
都将秘密汇合到英文对白
和粤语汉字之间深速的乳沟,流向
孔雀开屏般的《新闻联播》的背后:漫漫长夜,
构成了节日那肥大而阴晦的臀部。而我挑剔
的手指,还是果断地拨开了另一个主角——面孔
呆滞得象白板一样的李察基尔,把他
留给了一位即将奔赴麻将桌的
下岗女工:在英雄救美的激烈枪声中,她将
扔掉一张毫无用处的好莱坞二饼,自摸
一根能把坍塌的工资死死顶住的本地幺鸡。
而一旦这个广告怪胎一样的合成词
在漆黑的夜里蜕掉了偶然性的片名号,居然会
象一只敬业的知了一样飞进我噩梦的边缘
预感丛生的灌木林里,无休止地鸣叫——
在这焦灼而不祥的声音中,我看见自己
精心培训的幸福生活界一个胆怯的新兵
低姿匍匐在她的泪水冲刷出的
战壕里,四面都在开火:口径小于
林黛玉的愁肠的枪膛再配上
阿加莎•克里斯蒂娜的眼睛做成的瞄准器,
扳机是欧康娜的喉咙,子弹是
杜拉斯残缺零乱的排比句,我胆怯的幸福生活
正一步一步爬向新年钟声敲响的死亡线。
“良辰美景奈何天,防弹爱情本命年。”当
刚刚坐庄的黎明又把我押给了一个
惊魂甫定的白天,我决定和同样属虎的她
去租下这盘奥斯卡最佳无聊片。
1998.3.20
到哪里能买到两斤毛豆
“一句话点醒我梦中人
忒忒令忒令忒忒”
—— 周星驰
“到哪里能买到两斤毛豆?”十年前
一把青春期的毛豆曾经帮他堵住了
一伙讨债的马路天使无法无天的胃:
多么惬意呀!没有板砖威胁的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到了硕士毕业论文的答辩期。
“为什么没有部分毛豆进京,在春夏之交的
烦躁的舌苔上,掀起一场毛茸茸的小革命?“
在国家安全局对面的西苑早市上
他找到的全是蚕豆、豌豆、豇豆、
老于世故的黄豆和被和平地演变了的
荷兰豆。“只需两斤毛豆,一小撮
别有用心的八角、桂皮、辣椒和花菽,
一斤用于追忆似水年华,一斤用于充当
通往博士的游击路上开小差的军粮。”
而所有蔬菜贩子的眼光正联合起来
雄纠纠、气昂昂,踢翻了盛在他松果体里的
昨夜梦中吃剩下的毛豆壳,它们踩痛了
畅春园老知识分子手中偏瘫的钱包,扑向
水果摊旁一个悍然扣错扣子的浅草妖姬
和她身后的海盐牙医提着的走天涯皮箱。
“毛豆!毛豆!”没有人理会他和他的记忆
提出的最强烈的谴责。从他受挫的心境里
发展出另一套不太急切的批评话语:
“到哪里能买到两斤毛豆……”
暴雨中的乡间公路
离开县级风景点的黄泥路
把他们的心肠搅得稀烂。
县、乡两层西装干部一团和气
继续讲解龙须草和扶贫。
他们中间有人悄声叮嘱:千万
不要露出方言马脚;有人狠狠地
吸光了香烟里的困,把刚才
三流瀑布的小型壮观憋进肺里,
攒成下一段瞌睡的旅游资源。
一路平庸,几丛拐弯抹角的苞谷
草草遮掩着山区农业的私处,
并为他们的扯淡平添了瘦巴巴的
田园气象。“乖呀,好鸡巴大呀!”
从大柳乡的乌云到渺茫的城关镇
暴雨二话没说,从司机的公鸭嗓里
滚落下来,伤透了陪游干部的心:
他们体谅不到,反而盘算着
如何借机绕开县委的苍蝇酒席
赶回市里。但雨水残酷、山路痛苦,
政策疏松导致泥土下塌,河水漫溢
随便闯进道桥工程的财务漏洞。
大雨点砸痛了他们的鬼把戏,
面包车在河沟里的黯然熄火
更是掐灭了他们闪烁不定的
游民快乐。暴雨在倾倒沮丧——
“尻他妈,回不克了!”一声
本地尖叫终于戳穿了他们
由市委熟人的电话伪造的北京身份。
2000.7.29于鄂西北
亚细亚的孤儿
——为马骅而作
太平洋大厦的第十三层,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他把羊群赶进电脑,独自
坐在鼠标上数星星。
星星啊星星真美丽,
明天的早餐在CEO那里。
他左手擤了擤小癞子鼻涕,
右手撩开脏兮兮的显示屏
偷看大人们的小秘密。
那个着了凉的光屁股阿姨
一个喷嚏就把他打了出来,
让他去网上邻居找亲戚。
亲戚们正在瓜分他的羊:
有的把羊头和狗肉链接到一起,
有的正用dreamweaver加工羊皮。
没有人理会他。没有人夸奖
他小眼睛的水灵和
青蛙T恤上的葱心绿。
他只有开动罗大佑的扫描仪
把顽皮的幽灵存进服务器,让这
IT世界的未来主人翁
在通往天国的光缆上飘来飘去。
而在太平洋,亚细亚的孤儿
仍在中央空调的风中哭泣。
2000.8.4
水边书
这股水的源头不得而知,如同
它沁入我脾脏之后的去向。
那几只山间尤物的飞行路线
篡改了美的等高线:我深知
这种长有蝴蝶翅膀的蜻蜓
会怎样曼妙地撩拨空气的喉结
令峡谷喊出紧张的冷,即使
水已经被记忆的水泵
从岩缝抽到逼仄的泪腺;
我深知在水中养伤的一只波光之雁
会怎样惊起,留下一大片
粼粼的痛。所以我
干脆一头扎进水中,笨拙地
游着全部的凛冽。先是
象水虿一样在卵石间黑暗着、
卑微着,接着有鱼把气泡
吐到你寄存在我肌肤中的
一个晨光明媚的呵欠里:我开始
有了一个远方的鳔。这样
你一伤心它就会收缩,使我
不得不翻起羞涩的白肚。但
更多的时候它只会象一朵睡莲
在我的肋骨之间随波摆动,或者
象一盏燃在水中的孔明灯
指引我冉冉的轻。当我轻得
足以浮出水面的时候,
我发现那些蜻蜓已变成了
状如睡眠的几片云,而我
则是它们躺在水面上发出的
冰凉的鼾声:几乎听不见。你呢?
你挂在我睫毛上了吗?你的“不”字
还能委身于一串鸟鸣撒到这
满山的傍晚吗?风从水上
吹出了一只夕阳,它象红狐一样
闪到了树林中。此时我才看见:
上游的瀑布流得皎洁明亮,
象你从我体内夺目而出
的模样。
2000.7.31
二崁船香
(清明节怀念亡友马骅、马雁)
两年前,我在澎湖西屿的二崁村
买到这盒船香的时候,你们俩
一个已经在天上,把白云抟出了
雪山的韵脚,一个还在地上,
在一滴清亮的文字里,接纳了
深夜里的风沙和一大群失眠的骏马。
现在你们俩都在那个高高的地方,
或许,都长着一对汉语的翅膀。
你们划动的气流或许正在成为
被群星传诵的、一光年长的诗行。
你们或许会偶尔去看望对方,
从温暖的翅膀下拿出各自珍藏的
最好的时光,交给对方保管。
你们,如果真的偶尔会在一起,
或许还会交换一下我们在人世间
那些像记忆一样不知所谓的想念。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们俩
今天的天空才蓝得如此坦荡,
就像你们喝了点小酒,每每
笑一小下,蓝天就朝更远处绽放。
且让我来为你们俩点上一支
二崁船香。那高高的地方或许没有
河流和海洋,但我愿你们的青春之躯
如挂满风帆的智慧一般畅行在天堂。
此刻,我看见船香的包装盒上印着
“好胆麦走”,闽南语,意思是
有胆量就别走。这句话我很想说出口:
假如你们没走,假如我们的性情和血肉……
天 机
从幼儿园老师的讲述中,
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你:
瘦小的身躯里藏着千吨炸药,
旁人的一个微小举动可以瞬间引爆
你的哭号、你的嘶叫,
你状如雪花的小拳头会突然变成冰雹
砸向教室里整饬的欢笑。
我歉疚的表情并非只用来
赎回被你的暴脾气赶走的世界。
我看着老师身后已恢复平静的你,
看着你叫“爸爸”时眼中的奶与蜜,
看到的却是你体内休眠的炸药里
另一具被草草掩埋的身躯:
那是某个年少的我,
吸溜吸溜地喝稀饭,
遍地吐痰,从楼上倒垃圾,
走在街上随手偷一只卤肉摊上的猪蹄,
抢低年级同学的钱去买烟,一言不合
就掏出书包里揣着的板砖飞拍过去。
我们自以为把自己掩埋得很彻底,
没有料到太史公一般的DNA
在下一代身上泄露了天机。
女儿,爸爸身上已被切除的暴戾
对不起你眼中的奶与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