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變老之前遠去”
——悼鬍續鼕
1.
2004年6月20日,馬驊(1972~2004)因意外消失在滾沸的瀾滄江中。
這個年輕人曾經對70後的詩人朋友說過:“對於年輕的詩人們來說,他們最大的優勢就是:他們還年輕,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活力去發展,去等待那一個影子逐漸變得真切,直到有一天會被自己現實性地擁有”。可是,十幾年後,“70後”這一代人已經漸漸老去了。而一個個遊動的懸崖還在漫長的黑夜裏。
多年來,我偶爾會想起馬驊的那首詩《在變老之前遠去》——
幻想中的生活日漸稀薄,淡得沒味
把過濃的膽汁衝淡為清水
少年仍用力奔跑
在月光裏追着多餘的自己遠去
日子在街頭一掠,手就抖起來
文字漏出指縫、紛紛揚揚
爬滿了將倒的舊墻
腳面上的灰塵一直變換,由苦漸鹹
讓模糊的風景改變了模樣
雙腿卻不知強弱
在變老前踩着剩下的步點遠去
鬍續鼕是馬驊的摯友。
2009年6月20日,馬驊逝世五周年,鬍續鼕寫下一首五行詩懷念遠行的朋友兄弟——
把寶石放進蓮花,
就能看見你在哪裏:
騎一座流浪的雪山,
沿江啜飲月光裏的歡喜。
你眼中有慈悲流溢。
2.
2021年8月22日,星期日,中元節。
23日早上6點鐘我打開手機,看到了王傢新在凌晨3點21分發的微信,“夜裏近兩點得知確切消息,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鬍續鼕丟下他的傢人愛女、他的朋友和學生、他的詩和譯稿、還有他的笑聲,突然就走了!!!”
鬍續鼕在8月22日去世。
鬍續鼕,原名鬍旭東。因為這個原名他覺得太俗氣,也太時代化了,遂改之。
那麽,我們去哪裏呢?什麽能夠讓我們擁有那安心諦聽和回溯時光暗流的那一刻——“多少年過去,多少地方多少臉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謝世,/ 而我站在遠方,夜那麽靜,我終於肯定 / 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終將消逝的東西,而是鳥鳴時的那種寧靜”(羅伯特•潘•沃倫)
2011年8月7日至12日,第三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舉行,我和鬍續鼕都參會了。翻越位於青海省海南州貴德縣境內的拉雞山山口時,大巴車停下來,讓大傢短暫休息。
拉雞山屬日月山支脈,藏語稱“貢毛拉”,意為嘎拉雞(石雞)棲息的地方。拉雞山是貴德與湟中的界山,由西嚮東蜿蜒,最高峰海拔4524米。海拔3820米的拉雞山山口,寧果公路穿越而過。
記得大傢都是下車在附近轉轉,唯獨我和鬍續鼕幾乎毫不費力地跑到了山頂。那裏有成片的氂牛在心無旁騖地低頭吃草。當時鬍續鼕拿出手機,采取了連拍的模式,隨着手機發出連續的卡塔卡塔卡塔聲,他進行了360度的掃描。當他鏡頭掃過來時,我不得不蹲下來躲避。我當時就開玩笑,這簡直就是機關槍在掃射……
2013年夏天,我和鬍續鼕以及其他朋友從北京大學南門一傢火鍋店出來,之後在夜色裏步行到附近的斯多格書鄉。在幾近幹枯的萬泉河邊我們竟然說起當年戈麥自沉之事。而回顧多年來的詩歌交往,我與當年的先鋒詩人都有着或深或淺的交往。有的衹有一面或數面之緣,有的則成了忘年交。一個個徹夜長談的情形如今已成斑駁舊夢。當然對於一些性格怪異和滿身怪癖的詩人我也衹能敬而遠之。在偶爾的見面聊天和信件交往中我感受到那個已經漸漸逝去的先鋒年代值得再次去回顧和重新發現。我希望列舉出多年來我所交往的那些先鋒詩人的名字,是他們在酒桌、茶館和煙氣彌漫的會場上的“現身說法”和別具特色的“口述史”讓我决定了這一微觀視野和細節史的地方性詩歌研究。
3.
2010年,我準備主編一套“70後新世紀先鋒詩叢”(12捲)。其中有鬍續鼕的《終身臥底》。聯繫他幾次未果,後來從臧棣和冷霜處得知他去了臺灣中央大學做客座教授。後來通過電郵聯繫到了老鬍,他的夫人也在臺灣。最終,通過他的研究生周星月來改訂詩集。極其可惜的是,由於各種原因,這套詩叢最終未能出版。
我找到了當時的一篇日記,茲錄如下。
2010,4月9日,星期五
晚上的時候,崔勇打來電話說已經由溫州到北京,參加預答辯和論文修改。說來也奇怪,這兩天我還一直在想今年崔勇應該參加論文答辯了吧?因為畢竟拖了兩年時間了。他說周日吳思敬老師請吃飯。第二天我上網看到吳老師邀請的郵件,周日晚上六點到北窪路的湘潭老湯包廂302一聚。下午給兒子做好飯打車到北窪路,今天還好,一路比較暢通。實際上,湘潭老湯就是原來的洞庭柳葉酒店,現在易主。我第一個到房間,崔勇和竜揚志還在圖書館磨蹭,吳思敬老師和師母已經到了。師母點菜,之後崔勇、竜揚志、王士強、連敏、陳亮、陳亮夫人、韋捃、聶國豔等先後趕到。照例是先喝洋酒,再喝白酒,水井坊,酒鬼,最後是啤酒。酒喝得有些多,飯後到崔勇的師大宿舍閑聊,中途給侯馬和池凌雲通了電話。約好,周三晚上在後海,我做東。第二天到區縣,因為喝酒的原因,一天都不太舒服。下午接南鵬電話,說70後新世紀先鋒詩叢的校樣已經出來了。拿到清樣,大體看了一下,大體還好。第二天給各位詩人寄清樣,很麻煩。鬍續鼕此時正在臺灣,可能得六月回來。
2012年5月27日,星期日,在柔剛詩歌奬頒奬典禮上鬍續鼕擂了我一拳。
當時的情形今天仍歷歷在目。
當天上午9點,從傢裏騎車到北師大,然後步行到校園,問了一個同學和一個保安纔找敬文講堂。正在路上走的時候,有一個出租車停了下來。我經過時,司機師傅叫我說有人找我。原來是孫磊和徐貞敏。我們一起到敬文講堂時已經是人山人海了。見到諸多朋友,子川、何言宏、翼人,第一次見到劉福君、梁雪波、王西平、森子和邵波。會議由張清華主持,此次20屆柔剛詩歌奬獲得者是吉狄馬加、麥芒和王西平。朗誦會十二點結束,然後集體照相。在拍照的時候鬍續鼕擂了我一拳,估計要說我頭髮長了。我趕緊找話堵住他的嘴。他在朗誦會上讀的是《京滬高鐵》,比較有意思,他時而插進山東方言插科打諢,好不熱鬧。
4.
最近這兩年,在微信朋友圈中鬍續鼕曬的最多的就是女兒在北大校園裏喂流浪貓的照片和視頻。鬍續鼕還給這些貓按照外貌特徵分別取了戲劇化的名字……
在我看來,來自重慶的鬍續鼕不僅詩歌充滿“辣”味,而且他的飲酒生活更為令人叫絶,令人噴飯。
鬍續鼕的幽默、激情、機靈、反諷、調侃都在飲酒和寫作的時候得以淋漓盡致的“原形畢露”,“有一次我過生日,招呼了一大堆人過來喝酒,號稱由我來買單,所以窮哥們兒們誰都沒準備銀子來。結果沒多久我就喝高了,高興得把飯桌給掀翻了,在倒地不醒被送進醫院之前,據說我還及時地調戲了女老闆。我的那幫窮哥們兒正愁不知如何結賬,卻發現當時的朋友中惟一有買單能力的一個已風塵僕僕地從天津趕過來為我祝壽。原來我在喝高之前還做了一件明智的事情,就是給那哥們兒打了個電話。十個月後,據說被我酒後調戲過的女老闆生下了一個女兒,那個連夜趕來買單賀壽的哥們兒為了平息心中的鬱悶,堅持認為那個女兒長得和我極為相似並將之四處宣揚……”(《浮生鬍言》)。
在鬍續鼕早期的詩歌寫作中,他將戲謔對準了城市化的空間。在他這裏,城市生存的緊張、底層的悲涼、人性的荒蕪、時代的壓力也以相當戲謔的口吻、繁復怪異的意象、高速的令人眩暈的詩歌節奏呈現出來:“張三砸鍋,李四賣血 / 王二麻子的艾滋病老婆 / 還在陪客人過夜。衹有俺 / 過得排場,戴墨鏡、穿皮鞋,/ 尿尿都尿在中關村大街。//‘畢業證、身份證、發票、刻章……’// 安陽的收破爛,信陽的 / 擺地攤。就數咱 / 敢摸北大屁股,吃 / 豹子膽:黑壓壓聚成一團 / 堵南來的馬車、北往的客官。”(鬍續鼕:《畢業證、身份證、發票、刻章……》)。鬍續鼕的這首《畢業證、身份證、發票、刻章……》無疑掀開了中心城市油膩一角的銹跡斑駁的下水管道。我們看到和北京大學和一墻之隔的中關村,看到那些街面上辦假證、假發票的面孔模糊的人,以及背着娃娃賣片的外地中年婦女……
2015年6月,陽光熾烤,溽熱難耐。
臨近黃昏的時候,我和瀋浩波橫躺在海峽北海岸一塊巨大的焦黑色岩石上。在臨來的中途,我和瀋浩波下車,在陽明山的草叢裏拍了幾張照片,我們幾乎被那些茂盛的植物瞬間覆蓋……
岩石是溫熱的,海風吹拂,深藍色的海水在身邊拍打、衝涌。這一時刻剛好適合來安睡。
不遠處,一隻白色的水鳥靜立在大海的一根漂木上漂來蕩去,這恍惚是神祗安排在這個下午的一個小小的神性啓示。是的,這衹白色的水鳥站在上面幾乎靜止不動,海風也沒能把它的羽毛吹拂起來。
眯縫着眼望着湛藍如洗天空,瀋浩波對我說他以前有一句詩寫的就是這片海岸——“連大海的怒浪都是溫柔的回眸”。
差不多是在五年前,“話癆”鬍續鼕來到海峽訪學,在淡金公路上他也寫下了這片北海岸——
轉眼間的盤桓
轉眼間的風和霧
轉眼間,舊事如礁石
在浪頭下變臉
一場急雨終於把東海
送進了車窗,我摟着它
洶涌的腰身,下車遠去的
是一尊尊海邊的福德正神
5.
在編2019年中國詩歌精選的時候,我選了一首鬍續鼕的《天機》。
這是性格使然,也是我們從未全部知曉的命運本身。
2021年8月23日匆匆之中草記
天 機
鬍續鼕
從幼兒園老師的講述中,
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你:
瘦小的身軀裏藏着千噸炸藥,
旁人的一個微小舉動可以瞬間引爆
你的哭號、你的嘶叫,
你狀如雪花的小拳頭會突然變成冰雹
砸嚮教室裏整飭的歡笑。
我歉疚的表情並非衹用來
贖回被你的暴脾氣趕走的世界。
我看着老師身後已恢復平靜的你,
看着你叫“爸爸”時眼中的奶與蜜,
看到的卻是你體內休眠的炸藥裏
另一具被草草掩埋的身軀:
那是某個年少的我,
吸溜吸溜地喝稀飯,
遍地吐痰,從樓上倒垃圾,
走在街上隨手偷一隻鹵肉攤上的豬蹄,
搶低年級同學的錢去買煙,一言不合
就掏出書包裏揣着的板磚飛拍過去。
我們自以為把自己掩埋得很徹底,
沒有料到太史公一般的DNA
在下一代身上泄露了天機。
女兒,爸爸身上已被切除的暴戾
對不起你眼中的奶與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