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被催成墨未浓
——纪念胡续冬或“70后”一代诗人
上星期,给学生讲李商隐与邱刚健,讲到“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讲不下去。
8月22日晚,中元节,心神不宁,开始写一直想写的一组诗——“答古人”,第一首就把这两句拆散了置于中枢。凌晨才看一眼手机,看到一个小时前韩博和康赫分别传来胡续冬的噩讯。原来,古人是故人之喻。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这不是一语成谶,是你在遥遥示意:不必相送。不知不觉间,这成了我们一代人的咒语。也许并没有什么人、什么时代压力催促我们,只是我们自己催促自己。这自诩在“山河湖海、厨房与爱”之间戎马倥偬的一代,这还没有笑就哭了的一代。我们的先行者如马骅,相信一句老话“在变老之前远去”,那又是多么匆忙。
然而,什么是“墨未浓”?未浓的墨是因为研磨未够,还是因为风雨相侵太甚?将来时间令所有笔墨褪色,不分浓淡,那有什么将仍烙印在这一封信上?
谁也想不到这次远别的是胡续冬,他本应是我们当中最狡黠最通灵的孙悟空,死神也休想和他纠缠。从我们相识之际他就是一个顽童,那是上个世纪末的事,胡续冬从韩博、高晓涛处看到我的诗作,遂来信邀我加入他和冷霜、杨铁军等北大诗人编的民间诗刊《偏移》成为作者;1999年初春我第三次去北京,高晓涛在北大附近设宴欢迎,胡续冬、姜涛、冷霜、蒋浩等同代诗人都来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胡续冬24岁,我23岁,都是年少轻狂。他身穿窄身小黑袄橘色卡其布小喇叭裤,脚蹬拼贴式帆船皮鞋,对诗江湖的八卦就像对中关村地形一样了如指掌,当下我就把他定位为北大小霸王、京城恶少式的狠角色,却没有敬而远之,因为无论花荣还是史进都对我富有魅力。
也许是难得见到比自己还小的诗人、况是来自香港这化外之地,那晚上几乎都是他在滔滔不绝,我们一路上说着去了万圣书园,胡续冬兴致勃勃送我一套罗伯格里耶三卷本作为见面礼,我婉拒说我已经有签名本,他又把书送回去。最后我们移师胡续冬宿舍,小说家亢霖也远道赶来和我们大谈戏剧新作,剧谈终夜是我们继承自60后诗人的恶习,那时胡续冬还没有因为肝病而养生。
说到肝病,不知道这是否埋下了他身体的隐患。那年起我不时从香港帮他买特效药——估计我们的共同朋友都听他作为笑话谈起,我给他买过可以抗艾滋病的药。那药必须用医生处方才能在香港药房购得,我还因此找了我的西医伯父帮忙。说是药物,瓶子上印着的却是大大的骷髅和Poison字样——胡续冬请教了专家,说照服可也,但要减半。
总之,当我2001年正式旅居北京的时候,胡续冬已经开启养生状态,不喝酒不熬夜,只是烟戒不了。但那时也是他创作的井喷期,疾病的焦虑、爱情的动荡化为写作的压力,他写出了我至今依然觉得是他最佳的作品:诗集《水边书》。同时,他的八卦癖也达到巅峰,我被他想象的情史成为他编造段子的最大资源,于是,我们的友谊多次出现危机。
有一次同乘出租车,他对我说的两句话我一直记得,一是半路上长叹一声,拍着我大腿说:“廖仔啊,没有女朋友就是有最多女朋友啊!”下车时抢着埋单又长叹一声:“廖仔啊,你一个香港同胞,打车还要我埋单!”这算是我们私下最亲密的时刻。
渐渐我们真成了冤家,我们的诗风本来就背道而驰——以当时的说法我的诗是“苦天使”,那么他就是乐小鬼,互相没有太多交集;诗以外的情感生活,交集又太多了,离离合合、吵架和好,几乎在我们这一群人之间天天发生。
直到,直到他在2003年远赴巴西,我们才意识到我们不尽然是冤家,冤家必然也思念。我先写了一首《寄巴西》给胡续冬,里面化用李商隐(又是李商隐)名作《夜雨寄北》写道:
……
巴山的雨滂沱时,我未必是
北方那个无辜的友人,
等待西窗的烛火暗又复明。
一切都无需再说起,无所谓。
也许你的归期就是我离去的日子,
天下无处不是泛滥的秋池。
胡续冬马上在巴西回我一首《在异乡(为伟棠而作)》,比我还要沉痛:
……
在异乡,你说我快乐,我就能
把快乐的全身摸个遍,但手上
沾满灰烟,指尖触到魔鬼的脸。
……
但是在异乡,仅仅是在异乡,我可以
眨一眨眼,把死在地球仪上的自己
在视网膜上再死一小遍。
后来胡续冬从巴西归来,我却去了巴黎,我们再聚时是2005年春他和阿子的喜宴,我送他们一本我从巴黎旧书店淘到的绝版肉笔浮世绘作为结婚礼物,彼此相视坏笑。他主动说起上面两首诗,他说在巴西上网看到我写给他的诗,眼泪哗哗的掉。我以为又是他一贯的夸张修辞,绝不相信。
直到今天,在我们共同朋友冯宇的回忆里我才看到这段话:
“在巴西的时候,冬子整天写彼邦的奇人趣事、风花雪月,写得妙不可言,貌似乐不思蜀,实则是思乡情切无处排解。问最想啥,他说,想马骅,想廖伟棠。”
如此,余复何言……
2005年夏天,我终于离开北京回港定居,之后我们的短暂相会就是在香港和台北了。胡续冬继续写他疯狂的专栏,在没有灵感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拿朋友们的生活进行“点石成金”的“升华”。我不幸被他写过几次,多数都是用坏坏的修辞对我撒点盐花,一次却是歌颂我成了香港活雷锋,两种想象我都只能付诸一笑。其实一切早已随着那个炎夏终结,今天只不过是漫长的告别式里越来越沉重的一环,你们在天堂相聚,留下我们在千疮百孔的世界。
2011年,马雁的追悼会上,胡续冬替我念了我写给她的纪念诗。今天,他的追悼会,谁还能代我念一首给他的诗?
答故人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我可以拥抱你
假如促席略大于宇宙
略小于,你的宽袖
死亡的长度
在它开始时就被消除
石墓中止时间
置换给我们另一个空间
我诉诸理性
以烧纸变化出薄酒
但树影、月的寒气
在本夜更浓
你完成了你的时代
不过是洪水前的一声嘬啸
收敛它的是梦(为远别)
是未墨的书(被催成)
是不停流泻的沙堡。吾友
我的血亲、我的流星追逐
当你洗犁我能感觉这锐利是安慰
击向空钟
当你卜水我能感觉这枯旱是安慰
挹挽丝纶千浔
我称呼你现在的名字为鬼
鬼就是我未来的御风
归来在他面前
踞行三步
说平生
未央的欢愉、永灿的露
2021年8月24日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