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的古惑仔鬍續鼕
應該是2011年的初秋,我第一次見到鬍續鼕。那是在珠江國際詩歌節的英語論壇上,論壇主題我已不記得了,衹記得我被鬍續鼕當衆叫到臺上很尷尬地坐了一個多小時,還要冷靜調整表情和姿勢對他們的對談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我的英語很糟糕,又是個不擅長在公衆面前以一種合理而不引人註意的方式做出堅决拒絶的人。他當時站在臺上,用話筒喊我的名字邀請我加入他們,可能很難有人理解我的那種羞怯,我寧願立刻上臺坐到臨時加的椅子上,也不想他再用話筒喊我的名字。
這次見面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和我過去見到的任何一個詩人都不太一樣。我一時想不到用什麽詞語來描述他,就簡單說說他的經歷吧。他17歲後的生活,在我看來比較平淡無奇,無非是以湖北省高考第三名考入北大,讀本科,讀碩士,再讀博,寫詩年少成名,去巴西的巴西利亞大學文學院教過兩年書,過了一段浪蕩的金燦燦的日子,又回到北大教書,直到現在成為一個資深老教師。關於他曾經的放浪不羈,朋友圈有很多傳說,我也曾聽說過不少樁。奇特的是,幾乎沒有人惡意提到過他,似乎所有人談起他的時候都是一臉笑容,很快樂的樣子。
他的確讓人很快樂。衹要他在,一個聚會一定活色生香,熟悉不熟悉的人之間像是有了緩緩流淌的粘合劑,來自各地還處於互相試探話題尺度的人也如老朋友一樣融在一起。他最厲害的是,讓初次見面的人覺得和他已經認識好幾年了。我便是這樣。
他這麽歡騰,我還是認為他心裏壓着太多事。至於什麽事,我就不清楚了,事實上他很復雜,旁人難以窺出幾分真相。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是我想多了。我看到他的那年,他應該是經歷過了許多之後,按他自己所說,已不再是意氣風發的年紀了。那他最無顧忌的好時候應該還是在我前面提到的那段“平淡無奇”中。1998年左右,詩壇有一個化名百曉生的人,仿《光宣詩壇點將錄》,為當代詩人戲排了一百零八英雄座次。鬍續鼕位列第四十二名。其時他剛24歲。以下文字來自百曉生,略有刪減:
“江山代有才人出。俠少爭風,氣象萬千……鬍續鼕乃一代俠少的代表人物,於‘博雅塔’下樹起‘偏移堂’大旗,招攬四方英才,廣積糧,緩稱王,所謀乃大。餘三年前在川睹其作,如大江東瀉,一片汪洋,所妙處恰在汪洋之中……此子出,江湖衆人可棄絶筆墨,歸隱田園矣。”
短短一段話,讓後人生出豪情萬丈的無限想象,這該是怎樣的一段日子呢,又可以用多少濃墨重彩來書寫期間發生的事情呢?
可惜我寫不出,1998年我還未寫過一句詩,更不認識任何詩人,至於他們在那個階段做過的大事、小事,待我後來加入他們,偶爾聽到的故事也十分零碎,不成篇章。而如今,也不再是橫衝直撞、不分長幼的年代,年輕的詩人們要想被同行承認,除了需要使出百般武藝,還要保持有禮有節。
讓人羨慕啊,不過比我早生了五年,鬍續鼕怎麽好像比我多活了一個時代。這既是我本身愚笨、接受詩的啓蒙晚了,也是他天賦驚人。可以說,他是我認識的人裏,智商最高的之一。這裏列一下我所認識的記憶力超群的人:一個是北大1985級的王生,過目不忘,讀書讀到高中纔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這能力;一個是蘇大執教的詩人茱萸,據說衹要他願意,讀書也可一遍全記住;還有就是鬍續鼕。17歲以前,他生活在湖北十堰。但他不是湖北人,是重慶合川人,8歲時隨軍隊調動的父親遷居湖北。在湖北的幾年,他一點兒沒有以後會做大學教師的跡象。他就是個小古惑仔啊!有他近期寫給女兒的詩為證:
那是某個年少的我,
吸溜吸溜地喝稀飯,
遍地吐痰,從樓上倒垃圾,
走在街上隨手偷一隻鹵肉攤上的豬蹄,
搶低年級同學的錢去買煙,一言不合
就掏出書包裏揣着的板磚飛拍過去。
一言不合撲上去就打,脾氣暴躁如雷,幸虧沒惹出什麽千古奇案纔有後來的“從良”。換作另一個資質中庸的少年,估計如此這般折騰早就輟學浪跡街頭,以打傢劫捨為生了。鬍續鼕沒有,他邊在校外為非作歹,邊在校內輕而易舉做着第一名。初中數學未開竅,還有隨時被第二名超越的可能,等上了高中,他已遙遙甩開第二名。這即是我說他17歲之後“平淡無奇”的原因,年少的他一身不入流的毛病,刀光劍影、快意恩仇,這纔是個起伏不定又鮮活有趣的狀態。
他性格上為什麽改變了很多,在我見他的時候,他已溫和有禮,很少會有負面情緒傳給周圍的人,這必定有各種原因,我一直認為持續地寫詩對人性有完善的作用,衹要寫,便能不斷認清自己一些隱藏的亟待修正的地方。這並不是說會刻意改變什麽,而是在寫的過程中不知不覺有了從內到外的變化。寫詩給我最大的幫助正是這點,我有過幾年中斷寫作,而後來又開始寫,究其原因是我想更加瞭解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鬍續鼕是怎麽想的,我並無能力代其發言,關於他何時開始寫作第一首詩,我也說不出。我估計正式寫詩應該還是在讀大學後。他寫詩,成為“五四文學社”社長,交遊甚廣,與一群好漢在北大草坪上唱歌,與美好的姑娘們談戀愛,過上了沒有壓迫的青年人該過的健康生活。有一張那時期的照片,他和詩人冷霜在新疆葵花地裏的合影,兩個人都光着瘦弱的膀子,戴着圓眼鏡。鬍續鼕長發披肩,冷霜和現在發型差不多。他們互搭着肩膀,笑得齜牙咧嘴,比葵花還閃光。這個階段,大概能以他2003年去巴西執教為結束。
再然後呢,鬍續鼕成了我們現在都很熟悉的樣子,我都不太想寫他現在的日常,好像除了稱贊他幾句,沒什麽太好玩的地方可寫。比如說,他是一位和學生們親密無間的導師,學生們嚮他傾訴着各種心事與傢事,他也盡己所能幫助他們。再比如說,他是一位微信朋友圈裏的曬娃狂魔。是的,他做了父親,有了可愛的女兒刀刀。曾經暴戾的古惑仔,在孩子面前什麽也不是,衹是一個任勞任怨的孩奴。他很少晚上參加飯局,也推掉不少活動,衹為了伺候好女兒。有時看他帶孩子的狀態,我會很汗顔,自認不是個如此盡心的母親。我們有一個由志同道合的詩人朋友組成的微信群,在群裏大傢會談很多生活中的事,有一次我無意中提到揍了大碗(我兒子)一頓,立刻遭到諸友批評。鬍續鼕說,他發過誓,孩子再怎麽鬧,也絶不動一個手指。回想他在湖北的少年時光,真是從頭到腳換了一個人。
當然,在湖北時他的名字還是鬍旭東。“鬍續鼕”也不過是印在刊物或者文學講座公告上的名字。我們都叫他鬍子。
鬍子變了很多,有一點沒變,還是那麽耿直和重感情。他在有限參加的活動上經常直言不諱,從不顧忌什麽。現在人人都說寫作同行們一團和氣,尊長愛幼,同時也吝惜對同代人的贊美之詞。鬍子不這樣,我聽他盛贊過多人的才能,也聽他公開批評過一些人。或許在勇於批評這點上,他還保持了少年時的渾不吝氣質。我希望他能堅守這個勝過他所有燦爛過往的品質。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某個朋友得知我要和鬍子互寫,提醒我:“你可得寫狠點兒,鬍續鼕那文風太生猛……”我雖忐忑不已,也還是寫了這樣一篇溫順的文章,因為我知道,一是我不會狠啊,二是鬍子會手下留情。他對朋友一嚮好。
就在今天,12月30日,是詩人馬雁七年忌日。傍晚那會兒,飛地(創辦有APP和詩歌雜志的文化藝術機構)公號推送了鬍子下午寫給馬雁的詩《七年》。當年馬雁故去,他從北京趕到上海,如父如兄,幫馬雁下葬,料理後事。他在今日悼念的詩中這樣寫:
那時候,星娃在廚房裏洗碗,七年後
她在美國寫道:“洗碗好難好難。”
那一天之後,我再也沒有在傢中
請學生們吃過跨年飯。三年前,西苑早市
被全部拆除,人與菜,皆不知去了何處。
他就是個默默掏出善意的人哪!
杜緑緑,當代詩人,安徽合肥人。主要詩集有《近似》、《冒險島》、《她沒遇見棕色的馬》、《讓我們談談合適的火苗》。曾獲“珠江國際詩歌節青年詩人奬”、“十月詩歌奬”、“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等奬項。現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