鬍續鼕:一個有趣的靈魂
詩人鬍續鼕走得異常突然,熟悉他的朋友們都錯愕異常:明明一天前還在發朋友圈。然而隨着消息不斷傳來,大傢不得不接受事實:
詩人、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鬍續鼕,一個可愛有趣的朋友,的的確確走了,年僅47歲。
“生動有趣的人又少了一個”
幾乎整個詩壇都在震驚中哀悼,各種回憶在網絡上緩緩流淌。
江湖人稱“鬍子”的鬍續鼕相識故舊遍布詩壇乃至圈外,奇特的是,無論堅持何種詩歌理念,無論是所謂學院還是民間,正如詩人杜緑緑所言,幾乎沒有人惡意提到過他,似乎所有人談起他的時候都是一臉笑容,很快樂的樣子。他的人格魅力,可見一斑。
詩人茱萸寫道,“唉!生動有趣的人又少了一個。這個世界又乏味了一分。”
有趣,大概可以說是普遍印象。
作傢、譯者馬鳴謙回憶起初次見到鬍續鼕的印象,“那年他二年級,一個娃娃臉男生,熱情,機敏,健談,愛耍笑”,“28年過去,他在我印象裏永遠是初見時的樣子,一個十九歲的少年。”
詩人安琪想起有次鬍子主持北大未名湖詩會時西川遲到,他調侃說“偉大的人物總是姍姍來遲”,全場轟然。詩人符力稱其是“喜歡為朋友逗趣的人,在詩裏說人話的好詩人”。
他生於重慶,長於十堰,在北京求學,又專擅西葡語言文學,性格與行事中多辛辣、詼諧與熱情毫不奇怪。
衹要有他在場,乏味的會議也會變得好玩、熱鬧。正因為此,他成了上海民生美術館“詩歌來到美術館”係列活動的金牌主持。他以睿智、機敏、亦莊亦諧的主持,為這個詩歌品牌活動註入了獨特的魅力,以至於有時他因故無法主持,大傢都會有一種“味道不對了”之感。
有趣的前提是專業。每次從北京來上海,鬍續鼕都提前一天到,而當天晚上他會拒絶一切應酬,專心在賓館裏“備課”。
他曾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這個“備課”,“實際上是一篇論文的準備量,但它的呈現形態又是非常公衆化的,要有一定的親和效果。”正是這種案頭功夫讓他可以在對話時遊刃有餘,提問時一針見血,調侃時恰到好處。
有趣的背後是睿智——“小鬍是他那一代詩人中最聰明的一個。”詩人孫文波曾在1990年代中期這樣評價過鬍續鼕。他們那一代詩人都有誰呢?簡單列幾個:張桃州、馬驊、薑濤、冷霜、王敖、朵漁、宇嚮、蔣浩、霍俊明、韓博、凌越、易彬、黃禮孩、孫磊、江非、瀋浩波、廖偉棠、尹麗川。
十多年過去後,孫文波說,小鬍的確是他們那一代詩人最聰明的人,“聽他聊天,讓人覺得他對當代生活的所有領域:政治、文化、經濟,方方面面,不管是‘白道’還是‘黑道’,嚴肅還是通俗,富人的還是窮人的,都保持了很高的興趣,並能夠要正經有正經,要八卦有八卦,津津樂道出其中的丁丁卯卯。”
“要是換一個人在腦袋裏裝那麽多東西不纍得像電腦暴盤死機纔怪。可他的確裝下了,還不影響他當老師,寫詩歌、做文章,搞美食,和朋友耍,玩些鬥地主之類的撲剋遊戲。很有幾次,在我傢,看着他興趣盎然鬧麻了鬥地主,我不能不在心裏羨慕他,這小子真是啥子花樣都整得風車鬥轉。而且正因為啥子花樣都整得風車鬥轉,他的交友極廣,就像他自己所說,三教九流、大人小孩都能打成一片成為朋友。”孫文波寫道。
當然,這一切可能都源於他對生活充滿了巨大的熱情和熱愛,就像他在未名詩歌節上怒吼《國際歌》,就像他在朋友圈展示女兒、花草和貓。而延續到詩歌當中,就是他的詩歌充滿了煙熏火燎的世俗趣味。
“風格就是他詩歌中最主要的詩意”
鬍續鼕首先是一個詩人,一個詩歌和人格高度重合的詩人。他成名甚早,早在1998年,網絡流傳的《中國當代詩壇108英雄座次排行榜》中,還以本名鬍旭東示人的他,年僅24歲,卻能位列第42名。
其上榜理由寫道:鬍旭東乃一代俠少的代表人物,於“博雅塔”下樹起“偏移堂”大旗,招攬四方英才,廣積糧,緩稱王,所謀乃大。餘三年前在川睹其作,如大江東瀉,一片汪洋,所妙處恰在汪洋之中,毫發畢現,栩栩如生。餘嘆曰,此子出,江湖衆人可棄絶筆墨,歸隱田園矣。雖為戲文,亦足見其才氣縱橫,引人折腰。
鬍續鼕的詩歌個人風格十分強烈,具有明顯的辨識度。凡是閱讀他的詩歌,很難不註意到其戲謔天分、反諷修辭和巨大的現實觀照欲望。
有論者認為,70後詩歌是“段子”式書寫,並歸因為尋找刺激、休閑和開心,“遊戲和消遣是他們的全部目的,所以與深刻無緣。”這種皮相之論,顯然忽略這代人所處的時代特色。
鬍續鼕1974年生於重慶合川,後隨父母遷居湖北十堰。1991年,他以湖北省第三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從本科一路讀到博士後留校任教。
北大是中國新詩的重鎮、新詩百年裏,從北大走出了一批又一批優秀的詩人。鬍續鼕曾說,在他入校的1990年代初,北大在廣大學生和文學藝術青年心中已經演變為一種神聖、高潔“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的詩歌嚮度的代名詞。
然而更大的背景是整個1990年代詩歌的轉嚮。諸如張棗、歐陽江河、蕭開愚、唐曉渡、臧棣等詩人、評論傢都曾有文章專門論述過,大體上可總結為:經歷一連串詩歌的、非詩歌的事件,以及隨着改革開放的深入,消費主義時代的到來,詩歌一方面無法再成為聚攏社會人心的載體,逐漸“邊緣化”“圈子化”,另一方面詩歌寫作表現出明顯的私人化、日常化、敘事性、反崇高等傾嚮。
鬍續鼕的詩歌寫作就是開始於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1990年代詩歌寫作的種種路數都可以在其詩歌中找到對應。而後他又趕上了如火如荼的網絡論壇時代,甚至擔任執行總監搞了個北大《新青年》網站,並“迅速成為圈內最有人氣、最具創造力的文學網站”(已故詩人馬雁語)。
翟永明在為其詩集《日曆之力》的序言中,談道:“《日曆之力》充滿了當代寫作中現實現世的各種可能性:口語、俚語、流行語、網絡用語,被鬍續鼕熟練、生動地交叉使用,非常自由,也有有趣。”翟永明認為,鬍續鼕充分發揮它的幽默感和戲謔天分,在詩歌文本上,獨創出一種地道的鬍氏語言。
什麽是鬍氏語言,衹要看下《太太留客》的第一節,就會明白:
昨天幫張傢屋打了𠔌子,張五娃兒
硬是要請我們上街去看啥子
《泰坦尼剋》。起先我聽成是
《太太留客》,以為是個三級片
和那年子我在深圳看的那個
《本能》差球不多。酒都沒喝完
我們就趕到河對門,看到鎮上
我上個月補過的那幾雙破鞋
桑剋認為,鬍續鼕詩歌在有意無意間總能帶給一些讀者快樂,這在漢語詩歌傳統中是十分難得的。他把鬍續鼕詩歌中的快樂,歸結為修辭的力量,比如反諷、誇飾、戲仿,讓他的詩歌堂皇中夾着低俗,輕捷中透着沉痛。
除了修辭術之外,桑剋還看到其詩歌中很多另外的東西,比如方言的藝術價值以及它所帶來的草根性。一般來說,鬍續鼕被認為是學院派詩人,但是他不僅能模仿很多方言,而且與各地民間人士,包括打工者,都有着較為密切的聯繫,他在他們身上發現人類自身固有的矛盾以及趣味。
正因為此,翟永明說“風格就是鬍續鼕詩歌中最主要的詩意”。能夠在如此年輕的時候,找到獨屬於自己的聲音,形成個人鮮明的風格,鬍續鼕毫無疑問擁有過人的天賦和巨大的勤奮。
孫文波對鬍續鼕的認可和期許是全面的:“面對很早就明確了自己的語言風格,很早就建構起獨立詩歌敘述方法,還會寫很多年的詩人,巨大的可能性不用說是明顯存在的。而實現這種可能性,將之最終落實成為自己的詩歌成就,肯定意味着作為獨立的詩人的個人圖景會在一個時代的詩歌圖譜中呈現出不一般的色彩。也許是絢麗壯闊的……色彩。”
然而,他詩裏詩外獨特的聲音,他“巨大的可能性”在2021年8月22日被永久定格了。我們懷着無比遺憾之心,為他祝禱。
(本文參考了杜緑緑《奇異的古惑仔鬍續鼕》、孫文波《名詞解釋》、翟永明《序:詩意來自風格》、桑剋《讀鬍續鼕的詩》等文,謹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