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怎樣現身在場?(節選)
1.偉大的詩超然於一切語言的事件。
詩作品是一種語言話音和形符的構造物,但這語言構造物最終要面嚮的目的,並不是衹顯示話音和形符本身的構成性質。因為語言的話音和形符裏,本身就自帶了另一個使話音和形符成為某個導體和媒介的東西——靠語言而帶出一個預建性質的預建者本身。或者說,藉助語言可說而達到一切語言不可說的那個顯化者。 我在詩篇中感到語言的另一面,必將看到語言別的什麽,它僅限於它的可能性。好比看到詞裏面的話音,韻尾,與氣息。詩,唯有能代表所有言其所超的本性,所以,才能使藝術原初地顯示出它本來那個樣子,別的,絶無它緣。可是,我們首先要弄明白,思的事情是顯現出預見,預見使沒有的東西成為顯化之物。正因為預見是先有的,詩的目的就是用靈魂表達出預見。在詩裏這種預見,必定會在那些詩人的身體之內,顯示出世界不存在,它也照樣存在的情況。就是說,詩讓心靈的可說,變成心靈自己可看的對象。而心靈的可悟,會超然於一切語言的可說之上。就像從光陰的每時,從那麽多記憶的起始,那如此昏暗的日影,那空氣,或黎明日夜來回,我每刻可感……,歲月就是停止存在的不停息。確乎然,詩就是語言最恆久的宿命。詩和思一樣,都是心靈自己可看的對象。
2. 詩用一種領悟當做原始起點。
我要對詩人說,詩人在內心永遠找不到他的同類,心靈總是獨處的。就算詩人靠語言寫出詩作,但我還是要試着去想:詩真的就完全等於內心藉語言表達出來嗎?詩是不是天生的可對語言做出一番更高級的處置?這些我們一時找不到一般性明見的東西,就意味着詩人在內心的獨處。我從哲學上假定:詩如果優先不用一種領悟,來當做原始起點,那麽心靈的預見,就不可能預建出語言世界裏的任何一樣稱得上是事物的東西。而我說的這個領悟,恰恰就被看成是靈性最高超越的一種存在。比如,一個人對回憶中所包含的某個事物與事件的想象……這想象達到的某個範圍等等——這些能夠使意識持續運行到最後的、那個最終的心覺。一切不可企及的,都是先行的獨處。
3. 詩從最高尺度上决定語言的有無。
我必須說,一切消逝的必然另在,所有尚在的宛如空無。單從詩的語言方面來看,語言並非詩人要它有它就有,必須是詩從最高的尺度上來决定語言的有無。所有出現在詩人感官中的實物,恰恰要經過詩身那最高理性的一番加工,才能給出有靈魂的外表。我甚至可以說,是詩給語言賦予顯化力。但畢竟詩和語言,互相在爭奪着,究竟誰能代表一種存在呢?而詩,卻總是能夠自己越界到語言的片面性之外,側候,恆守,靜待這語言的邊界。語言轉換為詩的東西,必須要有詩自己最專屬的預見靈性高於某一個語言。因為靈性的存在終將讓詩的本身,做到對語言的先行觀照。我再擴大範圍地說,詩,與其說是對語言的語境觀照,還不如說是對自己的一個內心的觀照。沒錯,瑞恰茲談的語境,雖然藴含了語言意義之間那個交互場的存在,但語言意義的交互場的本身,還衹是停留在,語言把它自己當做一個對象的層面上的。——而這一觀點本身,雖然也屬於我們的一個意識行為,屬於在純粹意識內進行的——但並不是意識行為關於它自己的意識。而僅僅是意識,對一個對象——那語言的意識。
4. 詩的本質來源,就是沒有對象的東西。
我要專指的是:詩人的作詩衹有攜帶着語音的圖案,進入了眼下的垂讀,進入了寫出的語言,纔可讓一個詞境,越過相關項的語境,而到達心靈自己的跟前,這樣,纔讓語言成為心靈自己臆設的一個對象物。就好比把內心的河流與山脈,拿給一個意識能夠直見到的處所。這時,從普遍性上,山脈仿佛嚮內心後退,河流交織於大地……。照這說來,語言雖然天生的切近詩,可是,語言並不是詩的本質來源。我可以同樣悟到,詩的本質來源,就是唯一能夠使我們做出最高理解,而又沒有對象的那個東西。在這最高的空無裏面,從來就沒有什麽實用性,但它卻普遍的伴隨着我們最廣的範圍,伴隨着詩構成語言的一切過程。因而它是自足的,不需要依賴別的東西,衹需要變化的自我就可以了。詩自我本性的原始雛身,並不因為曾被人用來專門當做語言,而就必然地是與語言共屬一體。當詩最大限度可能的預建出人對世界的給予顯化,詩,就不再是人專屬語言的唯一用具了。正相反,那些專用詩來做實用性的語言的人,並沒有真正用到詩的最高藴含的絶對方面。
5. 最高級的詩等於先知。
我從詩最原始方式的完整性上來看,一首詩的外表,那真正內在本性所專屬的東西,是代表先知的入思在默默地引導詩,做出自我的化生,也代表着高於思的有限而把不限的本質帶入那造化中的安排。照此,我可以說:一切最高的詩境,是由那些能夠辨識出靈性的最終的理性所給予的。因為它連神一般的靈性,都可以被辨認為一個對象,都可以使它充滿最高可能性的聯繫。這樣,詩,總是奔赴自己的絶境,不管過去和將來,始終都沒有語言能夠企及。因為詩由預知而發生,屬於先知。恍如我伫足靜思,山脈的麯綫展開石頭的迷宮,這聲音旋轉的瀑布,時間構置的趨嚮……
6. 用光了的詩,纔與散文聯繫緊密。
我們憑什麽把詩與散文這兩個完全不同的思顯領域,清楚的區分開呢?詩既可以用精神性的語言來說出,也可以用外在描述性的語言來說出。而散文通常是後者。難題就在於,用某種詩意揭示另一種用光了詩意的、大量描繪外在事物的散文,本身就要依賴着一種基底的詩意。在這兒,我說的基底——或最終根據、介質詩意,是作為意識的運行序列中的某個點位的“基底”本身的直接呈現,或當場顯現的意指。散文不管想怎樣混含那詩意的光芒,或者說,散文希望自己共屬於詩,但散文卻沒有能力憑自己缺失的內在聯繫的高度,以自己記物的方式來等同於詩。因為散文,把詩那種分散到意識運行序列中某一個顯現的內在點,直接降身為日常事物整個外在變化的情節旁支裏。
7. 詩用唯一的可說,來把握某個不可說?
我假設一首詩中有一個衡量詩的形式與內容存在的內在决定者,——即最終把握的理性點,它掌控着對詩的一切表達的最終工序。如果詩的靈性中,那最終把握的理性,也可以用語言來說清,那麽,靈性中的最終理性,是不是就等於語言那可說的本性呢?——即那種表達一切存在、包括表達意識存在的本性?再或如,那語言的可說,是不是就等於所有的語言不可說呢?這恰恰就是我們用思把握思的當前點。我也正是藉這當前的思來把握着另一個思:思,從來就不用當前的用思把握思來衡量,反倒是,以我們所思嚮,且超越這一思,而延續出來的、有待永續的思來整個的衡量。所以,我要對維特根斯坦哲學提出異議,語言的可說(詞義之意)與不可說(言外之意)這一問題探究的有限性,是因為,能夠意識到這個有限性存在(人的)的基礎就是有限的。唯有止境的東西才能無盡。這樣我將預斷:不可說既不是可說,也不是不可說。但可說與不可說二者兼有的,肯定是詩,而衹可說的,肯定不是詩。詩衹有藉詩身中最高尺度的理性,來把握詩本身的樣子。而最高尺度的理性起碼就包含着,可說中有不可說,不可說中有可說。對這,我將能找出那些决定我這一想法的詩作來澄清地說明。
2016年12月25日——2017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