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態的詩性:詩學沉思錄
一、智態的詩性:一種新的詩學探究
我說過,詩不能固定思想的生活,但又不能被思想固定。對詩的感受標準,我衹側重對一種原創性上得到的新發現,特別是那些對某個內容牽涉的高度可思和某個奇特體驗結合的原創性。我敢說,原創的狀態,衹能是真正智慧的開端上處於在先的。歷數我讀過的那些驚奇的詩,我總是要想到那些能夠幹預語言感覺的思想體。我說過,衹有看不透的,不可能企及的天産先智,才能獨立發展出一種從語言規則中分身出來的貼近靈魂對話的智態的詩性。這些智態的詩性,在思想型詩人的手中,會變成一個意涵擴大了很多倍的思中之詩,就像附加入了幻覺成分的奇怪空間,大大超過日常生活感觸中那些運思的半徑。
藝術傢和藝術評論傢衹知道藝術美屬於創造,但不知道藝術美之所以能被創造出的本質原因,其實是,內在方面對外在方面做出另一個內在自建的很自由的改造。反過來,自然美和生活美,是不能根據自身的客體現成形式,做出任何主觀幻想和主觀推演意義上的自動改造的。
我們來看詩人凸凹《蚯蚓之舞》(北嶽文藝出版社品牌詩叢“天星詩庫”之係列“新世紀實力詩人代表作”,2017年9月出版)這部作品,看詩作表現的個人化風格有沒有吸引閱讀的那些耀眼的特徵,有哪些更多可能意義上做到的原創性。比方說,在生活中找出一些超過原型生活的很意外的詩性,或不死板的思想痕跡,這些都是風格化必要條件中,那種活靈活現的原創性最根本的東西。詩句中這樣寫出:
“我們的語言
洞穿時間的城堡”
“過程尚未終止”(《 大師出沒的地方》)
“永恆得看不見生命”(《 大鳥》)
詩句像那水波滲透的牽引力量,越過了遠處飛旋的鳥影,同時,句子加諸事物外形以一個虛幻的光環,誘使我們把時間中變化的一切,設想成為一個感覺的推動。這個內心與時間之中的事件,抹去了眼前的一切存在,它在空間當中完成的運動軌跡,促使了一個過程和另一個過程交錯的自我推進。
結合凸凹作品發展歷史,我全面地看,這幾句詩,代表了凸凹90年代前後期偏重的智性主義詩歌風格,看重在日常事物題材中,發展出一種完整的衹為體驗出思想靈感的輔助內容。這些高於日常生活表層的思想演繹體,不是科學考察報告那種客觀陳述,而是帶有很濃詩性色彩的、加了靈感創造性的敘述。因為詩句完整表達出了一種思想影像的人為建設性。難得的是,詩句穿插地、交錯地在詩性隱秘的麯折織體中,連接到現代哲學的時間現象學、過程哲學、範疇哲學的運思領域,而不是藝術哲學。
“我們的語言
洞穿時間的城堡”
這兩行詩,體現出凸凹藉作品內涵,來塑造另外一個思想場景的題材把控力,特別是,他繞過古典神話和重大歷史題材的運思性筆觸、崇尚箴銘詩派的概念演繹技巧這兩方面,有點像從懷特海靈魂吸氣的運思中穿過去,但又隔了一層凸凹自我的運思影像。從專業上看,這種帶有時間現象學思考成分的二次敘述性的詩句,已經顯示出凸凹個人創建一種敘述性意藴的詩歌類型。我要說:時間裏面附帶的過程運行體本身就連後現代思維也避免不了,後現代心靈世界中的“不確定性”境界,本質上就是依賴一種不限定狀態,化身於永恆的後續狀態、委化於不可逆的懸延——那個無窮程的遞變。可見,凸凹對時間王國隱身中的特殊詩性的穿透性開掘,無形中帶有一種思辨結合想象的巧妙融合,帶有一種《圓形廢墟》空氣漫過時間身體邊界的敏感力。
我覺得,對一種思想鑲嵌到句式裏面的詩,我們不能衹滿足在日常的詩性理解印象中,去簡單地喚起日常感覺的單方面體驗。我們倒是應該來到詩歌那個靈魂自建的真正的詩性中間,去遨遊其他心靈疆域的內在幅員。因為衹有靈魂裏面天産的詩性式的反思,才能保證詩句敘述中各個層面的磁性,才能避免把詩性的敘述降低到感官意義的陳述。就像詩句寫的:
“過程尚未終止”
我要說,“過程尚未終止”對時間的穿越本身,就憑附在時間本身提供的後續性中,它是時間自我律定出來的永延性,它“永恆得看不見生命”,也就是永遠是彼岸化的一種過程性。過程性,就是暫存而確定、續變而不定的東西,過程把趨異和易變作為運行的本性,並以元始的至初到另次的不定作為本身。每一個“在此”之後都有新的“在此”來代替這個“曾經的在此”,對“過程尚未終止”的“此”來說,沒有極大元的“此”,衹有現此生成的“是”與“不是”無窮集的沒有範疇約束的過程。
表面上,詩句“洞穿時間的城堡”是對“時間的城堡”前人隱喻的改造——句子的謂語用“洞穿”一詞來讓讀者很直觀的想象時間的外現形象,實質是,以詩性詞語的表現方式——“洞穿時間的城堡”,轉渡到哲學性的運思方式——超越性。這個超越性,就是詩句“我們的語言”。我說過,語言的無窮,在於心靈前建的無窮,如果在語言之前沒有心靈的前述在引導,語言真不知該咋個顯現出來? 語言的永恆等於是心靈前述的永恆。用永恆穿越時間,本身就是時間首先被心靈穿越。就像凸凹在《玻璃瓶中的鳥》詩中說的:
“精神一出現,物質就消失。
精神和物質的混合物在變形,
在衍生為另一種陌生的事物。”
……
“在春天的唇間奔跑”
……
“被他遠遠丟在時間後面”
……
“世界一直在走,在位移:進,或者退
……
“一種死亡到又一種死亡的時間”
面對以上句子,這種重構思想和思辨可能性的智態敘述,我們該從哪一個思想謎底來讀解它的創作策略呢?有一點是清楚的,這幾句詩,不是維科“詩性智慧”觀提倡的想象性作品,也不是藉助夢境的衝動來創作的,反倒是,藉助一種智性中潛在延綿的詩性結構,來佈局創作空間的,我把這種詩性結構命名為智態詩性。智態詩性在感性的外現形象中,表現為一種智態方式的二次敘述。它形成了在《玻璃瓶中的鳥》全詩整體思緒結構中的最核心部分。詩句潛在的讓我從體驗中直感,詩的本質有很多方面的構造助因,詩化的智態取嚮就是一個組成方面,它是獨立的,不能和想象性混合。詩除了做出箴銘性穿插抒情性的復合表現之外,主要是從含有思想體的敘述麯綫中,漫遊到某個心靈彌散的環面,這個一維到三維——它有助於我所追尋的整體深刻性。它僅僅是一種遙遠的光芒,沐浴着一些讓你可以分辨出的思想事物,讓你懷想它的以後。
我的體會中,把形而上的理性運思,整合到感性的詩句思緒中,一直是人類的詩人內心生活中,必然要經歷的某個無法定義的靈魂特殊狀態。 它暗示了詩和思之間有更神秘的互助性。
“精神一出現,物質就消失。”,這句詩讓我享受着理性身上的感性外貌,讓我預言:觀念性運思的內在過程,就可以看成是對感性外在物的主觀性選擇和自發地改變。或者說,心智的思想運思體是一切外在感性形象體的最終宿源。意識的本質是産生內在開啓的空間邊界和對立的運動性。這種運動把心靈運思主體作為一個開啓的對立的對象,因此整個運動是超越客體限製的。
詩句“精神和物質的混合物在變形/在衍生為另一種陌生的事物”讓我覺得,觀念的領域,也殖根於對具體的現實形象做出高層次觀念轉化、改造和重塑的過程。句中“精神和物質”、“ 混合物”、“ 變形”、“ 衍生”、“ 事物” ……這些詞語,等於在琢磨和創造一種哲學式二次敘述表現出來的思辨之美。閱讀這些純哲學式敘述句。等於在配合參與一種調動讀者自己潛在的思想敘事的重構成分,特別是調動了重構敘述空間的多個可能性因素。這就意味着凸凹詩歌表現的那種智態的詩性,不衹有詩學層面上的拓展思考,而且還有敘述學意義上的進一步展開的新理解。整體概括他作品在智態詩性的敘述表現特徵,有以下三大構思結構:
1,非對稱性佈局。
“一出生
就成為一個事物的兩面,成為
春天裏最刻骨的印證和偶句”(《 3月10日的雙魚,或和阿毛同題詩》)
2,敘述麯綫軌跡非重疊性。
“重要的,變得不重要
不重要的,變得重要——我們纔是
世界之心,和心的世界。”(《輕快的,或七月伊始》)
3,勢場的點、面異構性。
“時間——為時間過濾的篦子,終被
時間擋在“外邊”。後工業、超嚮前的速度
以及審美的另變,稀釋了一切:看,一把
檀木篦子,正液化成翡翠色的洗發水
而貼身丫環的手,也被解構成
一位失語的技師。”(《篦子,或舊時代的香》)
從敘述方式的新銳理解角度上,我斷言,凸凹詩歌這種智態的詩性範疇,通過外化出來的敘述,就是把理性的緻思敘述的普遍思辨狀態,變成感性抒情的具體的一個特殊敘事事件。我切合文本解讀再提升出的結論是:
1)在凸凹詩歌中,一種心靈運思所創造出來的外在敘述性,在這裏,心靈內在世界已形成差異的方式,創造出了自己的外在性被預含在自己的內在性中——這樣一個自足的運行狀態。
2)心靈表現出的感性化,並不能還原到外在客觀事物的感性感覺中。因為,心靈表現出的感性化是心靈內在世界的普遍做出改造狀態的心靈感性物,它和外在感性實體處在心靈中的不同層次結構中。
二、 緻思性敘事:詩性的全面解放
我負責的預言,人類所有形式的敘事狀態和敘事維度,本質上,都是緻思機巧發生了某種流變的顯現方式。對思辨性創作主體來說,作品中的敘述聚焦、敘述層次總是有一種敘事間隔性的前視感在圍繞思想激流的感應,來臨時形成敘事現場的表達機製。可見,衹有緻思的流變,才能對敘事功能潛在的各種可能性,賦予一個可感的靈魂。這就讓敘事變化的獨立性,永遠離不開思想變動的整體性。
凸凹《蚯蚓之舞》詩集作品的內容構思和敘述形式的構思,從文本顯示出的對讀與思的特殊引導性上,來客觀衡量,成形的建立了一種意識變體敘述的,我用緻思敘事——這一定義來概括,包括意識分解出的認知、思辨、推理、幻想、心靈圖式的敘述內容……。需要分清的是,通常說的故事敘事,和思想中出現變化、二次敘述的那種緻思到緻知的博思敘事,完全不同。例如,《蚯蚓之舞》詩作把緻思軌跡發展的動態變化性,變成了敘事結構的解構性,為文本的思議部分賦予一種意識流變的敘述信息。於是,把本文、故事、素材的三一律模式徹底結構,甚至把語境的規律也改變了。具體有以下表現:
“精神一出現,物質就消失。
精神和物質的混合物在變形,
在衍生為另一種陌生的事物。
一切憤怒和反抗都是徒勞的,無效的。”(《玻璃瓶中的鳥》)
“一種死亡到又一種死亡的時間” (《玻璃瓶中的鳥》)
“——失敗的美學,衹有時間才能揭開
——叛徒的邏輯,衹有詩人才能預兆”(《 重讀北島,或春天祭辭》)
“我看見黃河的真理九麯回腸,混沌湯湯:
直接、透明,從遠方去了遠方
——我看見水中,一個自己又一個自己”(《 黃河頌,或保衛黃河》)
“一個詞牽出另一個詞”;
邊陲小鎮,一個夢找到另一個夢”(《 詞的聚首,或詞的非聚首》)
“不斷的刀,它的純度、亮度、血性與鋒刃
都是思想給的。”(《不斷的刀》)
詩句中,詩人自己虛構的思想世界和現成的思想世界之間的對話連貫性,突然被更超越的思想軌跡解構成的碎片,變成了不確定的思想演繹思想的懸延,也變成了緻思本身的自反性。本質是對否定的不確定的追問。對一種緻思到緻知的說出,就是敘事,就是思想追問思想的思想來源和開端的心靈事件。比較:
“一個自己又一個自己”
“ 一個詞牽出另一個詞”
“一個夢找到另一個夢”
讀解上述詩句,可以讓我從體驗中又知解:任何一個思考運行活動的內在中,本來就可以預設出非現存的內在,必然是心靈運思産生的內在空間性,它以一種內在的結構作為展開自身邊界的領域。心靈內在改造運行的目的也是從內在中開啓的。心靈內源於心靈的原初開啓,是心靈自為的空間領域的自建。心靈為什麽有這個能力能夠自建心靈開啓心靈的內在空間域呢?就因為它是自在的、獨立的。這就是緻思敘事詩本身展開的內心生活故事。內心的思想生活在於追問思想的過程。
1)詩的語體和句型,首先要在拆解其他語言成分中,體現出一種詩性詞組的專屬句子結構。凸凹的詩性詞組結構,是用漢語聚集事物最直觀感性的特點,來結合某一部分小說口語演變式的敘述語體,目的是,用小說口語敘述語體的現場感,來和思議性的概念詩性詞組,産生感性-理性互動的雙嚮切換,讓理性中含有感性,感性中寓於了理性,讓讀者衹能憑一種復合敘事感的直覺,來感知詩的意藴開闊度。因為句子中每一個感性-理性互動的語義面,都在自身內部保留了另一個相鄰感性-理性互動語義的投影,而且還讓相鄰語義投影的蹤跡,在四散的遊移中,連接成一個語義重疊的網。這樣,就讓讀者對敘述景深的無窮體驗,超出了對詩句理解的一般解讀範圍。典型的例證詩句有:
“比時間更早地抵達詞語,比詞語
更快地切入參差不齊的血。女皇!
現在,我要從大海回到長江,從
長江回到涪江”(《 金華山,或登陳子昂讀書臺歌》)
“意義在命名之間
呈現意義。從竜泉驛到青白江
一折屏風,既是往日的空間,又是今天的時間
詞語的密碼,以扇面的風語打開鳥道”(《賀歌,或青白江的鼕至》)
2)凸凹偏重一種虛構境界和現實世界之間構成新的敘事轉換,讓思想的架構充滿智慧的追問,這種緻思敘事中包含的心靈意象,可能會讓心靈的圖式變成心靈的映射。側重利用小說口語感性敘事的主謂式句法,在真實事件情節和虛構精神內涵緻思二者之間;在自助敘述的哲學取嚮和美學意義的發現之間,人為地製造一種日常可感的後現實主義的技藝氛圍,來全面保證文本緻思脈絡、緻思互涉、緻思開放結構、緻思雙重敘事的實現。這種緻思敘事體的內容構思,是通過詩的感性中介,對人類思想歷程中發生的溯源和瞻後那個緻思事件維度的展開,引導讀者和作者本身的認知感覺過程,發生某種潛隱式的激變。而不是像王國維說的戲劇性敘事或傳統敘事的戲劇性方法,那麽簡單。我從本質上界定,就是,敘事的客觀因素和緻思的主體因素被更高的主觀所統一。代表性的例證詩句有:
“萬物集中一處
看見風水、遠茶和道寺的哲學——
詩歌坐鶯而來,天地白雪一片”(《 讀魚記,或登彭祖山》)
“殘破的美學
在劇場環繞,拒絶聽任。視閾打開
自殺,消失,形成新的邏輯與美。
化簡就繁,一種方法成就一種難度;
化繁就簡,一種難度消解另一種難度。
我必須指出,這是四個聾啞孩子的朗誦。
我必須指出,這是漢字的肉體藝術
在空氣中的非肉體嘶鳴。——哦手肢的漢字
呈現漢字的手肢;身體的劇場”(《 劇場,或巨大的朗誦喑寂無聲》)
“比芝麻小的、更小的物事和細節送回原鄉
樸素、少油膩、寡結交,坐在
往來城鄉的公交車上,你的詞
粒粒可數,少得可憐,而又
並非詞不達意——這詞的終點站”(《 復本,或給席永君》)
我預言,在詩歌藝術中,必須是心靈改造出的感性物為主體,視知覺感受的外在感性物為次要環節,這種結合形成了對立面的轉化,視知覺感受(聽覺和視覺)的外在感性物有時候也會成為主體。所以,衹有兩種感性物相互統一在一起,纔適合心靈內在世界的創造條件。
2020年12月31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