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炼狱诗的可能世界
———阿依古丽的长诗《花园》自然灵性主义诗歌的美学风格
她像空气的荒原诗人,只按照玛纳斯自然的启录,写出她精神起始的元叙事。她会估量,摸索,看透诗意悬空的降示,找到诗意形成之前的那个灵魂的启导。她就是,“灵魂炼狱诗人”阿依古丽。
灵魂的苦难,化育成诗人内心炼狱中的净化物 。游吟的宿命是孤独,也是神思的学校。孤独,是精神深层具有某种驱动力的漂流。这是我在梦境的影子中感到迷惘的唯一体验。困苦和孤独,总是让诗人向内心世界的彼岸回归。这是阿依古丽诗歌那种沉浸式的抒情特质。从她抒情的表现手法和内容构思的基本方式分析,她作品预期的愿景方向,有两个方面:
一,用内心观照心灵自己,引起感情。
阿依古丽诗歌获得灵感的唯一出发点是,把内心的经历让灵魂来做出一种观照,把她从个体经验中得到普遍认知的内心生活,变成一种灵魂现实中的感性认识。在她的诗性世界,灵魂现实是把自己特殊情境中的心声,让外界有同样心声的众多心灵,来倾听,来对话,来交融……。可见,她这类抒情诗的内容构思,与单纯表现喜悦和痛苦的抒情诗内容就有尺度上的特殊分化。
人类内心历程的方式都是一致的。但用诗来表现,就必然有心灵生活特殊性中分化出来的不同的感性方向。阿依古丽抒情诗的感性方向,从文本形态上分析,偏重向一种灵魂的个体情境和感知的边缘发展。我概括为,让灵魂去体验而享受灵魂的感想。因此,阿依古丽诗歌这种抒情偏重的特有内容,也属于人类必经的心灵历险过程。例如,萨福、科隆娜、吉耶、阿赫玛托娃,她们就在诗中意识到灵魂负重的压力。但值得从地缘文化诗学角度上引起关注的是,阿依古丽的灵魂炼狱诗的风格领域中,体现出了一种民族诗学气质的诗歌主体性格的主导力。这种主导力,对阿依古丽诗歌早期写作范本和成熟期的原创阶段,产生了源泉性的影响。她的哈萨克式的诗歌主体性格体现的是一种民族诗性话流,被置于民族诗学语境中而解读的文本表述,尤其是在心灵对话方式的民族化方面。当我们阅读这种类型的诗作,就像在天山发蓝的镜子白云中,大地突然寂静,静得一切都毁灭,剩下启导心灵的冥思:
“……
春天总有
一部分事物在衰败
一部分事物在萌芽
……
生命像一场迷幻的春梦
到死亡才是梦醒
……
谢幕粉白的今生
连同你的腐朽一起到来
……
死只一步之遥
活着却要穿越
一片又一片黑暗”(阿依古丽《花园》)
……
“自然的载体,培育了一个没有善恶明显分界的心灵
……
在她的经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阿依古丽”《我的父亲母亲》)
灵魂诗意与灵魂受难的双重延绵中,峡谷急速干涸,与日影的炼狱一起,劲风吹过史前悲剧的段落。像闪电的沙之舞,群山给了光的剑器,金属交织的纹路,那时间劳碌的发光之轮。
《花园》诗句中“生命像一场迷幻的春梦/到死亡才是梦醒”,那种从哈萨克式歌诗结构底蕴中升华出来的语述结构,在于它是一个灵魂对话中,有对称性内在冲突构造的意指方式。例如,哈萨克歌诗《阿格丽泰》那种对称句式结构有意对比出人们内心活动产生突转的对立秉性:
“野火样的心情来找你
帐篷不在你也不在”。
于是我们可体会,“死只一步之遥/活着却要穿越/一片又一片黑暗””这类箴铭诗的三段式规范形式,形成了一种自足的灵魂智慧结构的本体。“到死亡才是梦醒”这句诗,更会让我对死亡预言:
对死亡谜问本身的冥思,也是处在与死亡一同到来而又失去的一种纯思之中的,这就是死亡必须要带来的对生者的绝对不对应。死亡突破了孤独之后的可能性,死亡主宰着在世的灵魂与肉身的边际,主宰着某种确定性之上的绝断之维。
“生命像一场迷幻的春梦/ 到死亡才是梦醒”这种有雄辩效果的句子,是阿依古丽灵魂炼狱诗风格构成的重心。这类诗,可以把内容结构,化解成开头比较平静,中间突然转向高潮发散的状态。我说过:艺术感性的外在,只能是心灵改造中的感性外在;哲学理性中的内在,只能是心灵产生转化的理性内在。二者都是心灵活动所共同作出的自建之处。由此,可以琢磨出阿依古丽灵魂炼狱诗的形式特征:
1.表现形态体现了叙述要素与冥思要素的结合。诗的形制,是以哈萨克民歌结构的血脉,作为抒情的气质个性:内在的力与热,悠远的哲思,内在的力与热,安宁的游历情绪。试读例句:
(1)
“收网的却是乍泄的春光
在她生命之河的迷津中”
(2)
“一阕挽词穿越河床的惊涛
头顶的知更鸟
幼小的心弦是一把吉他
正被松林中的晚风弹响
以它不息的乐声”
(3)
“高枝上时间的巢穴
如果云雀停下来
谁是她凋谢中的影子 ”
2.诗中许多应景性箴铭形成的读解难度,保持了常规抒情语调严谨的尺度,崇尚感性外形中隐藏的理性内涵,偏重演绎灵魂对话的思想生活场景。
(1)
“一个楔子把命运一分为二
胜算或败
还有突然的雷雨
和无端的埋怨
(2)
“生活如芒刺戳穿昨天
突然的伤
又被自己治愈”
(3)
“生命和意志
一个纠缠不清的命题”
(4)
“在时间的景深里
我们都是真相的亲历者”
我预言,用内心观照心灵自己,引起感情的诗,它对事物的内在运思的理性,不是静止在一个点上,而是随机地沿着心灵运思的开启动力,变成各个维度做出的序列、环节。静止在一个点或平面上的内在理性,只是理性的浮面运思。心灵运思必须要显示出丰富的维度处于变化之中,才能体现心灵的内在在世的显现。这才是诗歌艺术的心灵内在领域。就像《花园》诗中写的:
“灵魂与灵魂层层剥离
蛇一样脱下旧皮
那些复活的躯壳”
……
“一切现世的秩序和标准
都落后于生命自身的律令” (阿依古丽《花园》)
这些诗句,在默默无声和我相互对视中,流露出一种隐晦的神态,仿佛在我那被挤垮了的逻辑内部,只剩下一个过于阴沉和虚弱的残骸。
我原创性地说,灵魂是心灵现实世界的创造者,心灵的痛苦显形于思考,都来源于灵魂的潜力推动。灵魂的潜力推动,就像有一种生命活动的行迹,使得生命产生各种各样的现象的现实。灵魂的炼狱,就是把思想的尘埃和影像,净化在灵魂的最高智觉中。内心宿命中的磨难,总让人的灵魂伤痛,有一种在悲剧中忍受而自解的无情的深沉。从阿依古丽诗句的变化阶段看,诗人已经从灵魂的境遇中重新理解到,灵魂炼狱的道路也是向诗敞开的,她总能够借助神思的心灵来改变灵魂的困境,就因为,改变的灵魂能够飞升到自己理想的高度。
二,让诗的天灵,带有自然呼吸的意愿。
依我的想法,自然的天灵必然带有生命活动的意愿,它要达到的目的和主动性,是一切造化开端的前提。自然有它我们永远不可改变的自主精神性,自主的决定性,作为对它自己唯独表象形态的神奇指导。更不以我们意愿为转移的是,我此刻对自然的这一看法本身,就是在自然的助因下让我得到的。自然与人的两级,是自然自我对立才发展出的产物。本质上,这两极,就是自然的一极。
为什么呢?因为,人最多是自然先决的存在者,而不是自然存在的先决者。比如,人们在自然中看到的自然美、自然的灵性,恰恰是由自然化身而现的演替者。可见,自然的自我显现,是从根本上独立于人的显现而显现,独立于人的改变而改变。这就是说,它自我现出所依据的尺度,也是由它自身运化提供的。人不能改变这个尺度的本身,也是由自然独自决定的。自然性自己决定自己成为自然化的可变性,自然的意志和心灵活动的外表,总是要通过诗的形体。因为每个诗的形体中,都有一种预设好了的魔力让它自己向更意外的形式发展……那些开放、停顿、涌现、化育,这些形式,让世界通过它们的展现而接近心灵。可见,自然诗者是用生命的变化来创造诗的表达形式。不是用形式来创造生命的表达。自然在人的意志下才有诗的可能意义,自然的诗化不是人的文字化,而是自然向人的解密,是把自然自己的心灵旅程,展示给人的心灵旅程,让人们重构心灵旅程的其他可能行。诗是净化不完美灵魂的一种可能,也是为创造灵魂世界更加接近自然的诗化可能。
我说过:自然界的外在感性和美,首先是被心灵的内在世界借以划分出来的心灵识别物,然后再由心灵内在世界的能动性赋予自然界外在感性和美。自然美和艺术美之间的划分,有区别,但不是本质的区别。我觉得,自然美是心灵中的个别特殊性的美,艺术美是心灵中普遍性的美。因为,普遍性的美更符合心灵自己内在世界改造运行的普遍性这一本质特征和根据的特殊性。另外,自然美的有机外在形式只能被内在心灵智性所感观,而这种感官是特殊的、个别的,成为了心灵智性的内建对象。自然设立的美不可能被自然本身接受成一种符号系统,变成自然对自然之意蕴的独立表现。自然的大地,本是史诗中的彼岸,这向前的神,日出的颜色和月照,所做的劳动这样古老。我们寓居在自然主宰的世界,领受它的神秘,它馈赠,那么多平庸或伟大。试看这样的诗境:
“紫罗兰色的岩石
像前世的绝唱
飘向空旷的河谷”
……
“紫罗兰色的岩石
像前世的绝唱
飘向空旷的河谷
一阕挽词穿越河床的惊涛
头顶的知更鸟
幼小的心弦是一把吉他”
……
“让我们回到它们中间
像它们一样
捧着诗歌唤回来的世界
我们可以相爱
也可以独立在它们之上
……
河边的野蕨丛根部有光
或许上帝赶巧落脚这里” (阿依古丽《花园》)
阿依古丽的自然灵性诗,十分重视形体的写实和主观透视出来的荒诞体验相互结合,特点讲究,以均称的多画面切换产生连续动感为目的,诗句在描述场景方面,采用了一种非浮华构图式的简略逼真,来达到强有力的逃避壮观倾向的渲染。有点自然苦行主义的趋势。这种让想象力奔放的写法,算是从古典自然诗和现代自然诗之间的一个继承和革新的过渡。这种创造来源于对梦田哲学的横向思考,也可以透现出哈萨克民歌质料的身影。这种表象力,追求非宏大的自然心语境界
“紫罗兰色的岩石
像前世的绝唱
飘向空旷的河谷”
“芦苇的青春委身于河水
精灵们长出叶子悄然静默
大地的秘密
在昨夜的深梦中溢出堤坝”
三,阿依古丽自然灵性主义诗歌的美学风格,自然的乌托邦。
我负责地说,回归自然之灵的美学风格,是阿依古丽借助诗的方式,来超越脑海中那些主体和客体、物与心的人为界限的唯独追求。她不是为自然而描写自然,她是为她自己灵与肉中的自然宿源,来驾驭诗的可变性。她晦涩而奇怪的抒情叙述法,遵循了自然灵性的任意、感官的机敏、无羁、奔放的天律,让诗句的说教跳起了神秘的沙之舞。但这种远离尘世的自然装饰的哈萨克式诗体,还是保持了诗人用灵魂感受思想的自我在场。久像诗的思想在跑,在天山的镜子中跳跃,把鸟的声音悬空放在句子的南方。
阿依古丽诗体中的哈萨克血液,让摇曳不定的额尔齐斯河的波涌生机,流向天山巍峨诗魂的心语韵律中,使诗特有的民族化抒情气息,带有歌唱性的婉转回旋性,可以体验到诗歌个性中的主观感觉,带有大自然自传体的第一人称自我色彩。这种大自然自传体的自动诗性,体现出人类诗歌依赖的大地性,必定是自然命运的诗意归宿。
试看诗给我们的感受:
“虞美人潜进深梦
一场雷雨在山野中
——遍地撒网”
“河边的野蕨丛根部有光
或许上帝赶巧落脚这里”
诗句让我断言,如果没有人的心灵在先,就没有任何自然能被心灵感知而得到心灵的唯一显现。因此,自然是心灵划分出的外在于心灵能动世界的心灵对象。自然美是被心灵运思所赋予的高于自然本身的心灵化的自然美。在此,心灵化不完全是观念化,而是心灵悟性的超观念性,类似于灵魂器官的特性感觉,这种感觉没有形成一种思想的观念状态,也没有一个具体的成形对象可以确切地觉知它是外在世界的东西。所以说,心灵化的自然美在我看来,就是经过心灵内在世界改造成的符合心灵内在标准的自然美,而心灵的内在标准,就是灵魂感官所感觉到的终极凭附界限。这个界限中,排除了任何观念化的东西。这个东西是自本显化的,以我们现有的认识并不能成形地把握它,仿佛是心灵中存在的自在之物。
阿依古丽自然灵性主义诗歌的美学风格,还体现在它有哈萨克民歌与歌诗元素的叙述手法:把抒情性扩展到描述性的事件层面。再现了诗中追求的主客体多向关系。《花园》诗的30节、31节、32节采用了故事叙事的构架,来组成抒情的内容体量,这是符合美学原理的。但整首诗的叙述和叙事都是为抒情性服务的,这就导致了诗式的隐性独白性,在于把事件的外因当成诗意抒发的机会。独白显现了诗人的本质:对自己说内心就对内心说自己。例如:
“撞见身居高位的老男人
扒下十八岁女孩的衣服
你愤怒地离开
一次次换工作
一次次黯然神伤
你像悟空施展十八般武艺
使尽力量撑住生活
害怕短路的生活
害怕日子冒出恼人的焦虑
害怕就要成年的女儿
未来没了着落
嘿!我们在高崖看到的岁月
也被神灵看到
枯黄的垂柳枝伸进结冰的河水
它冬天时的样子
多像那个曾经落魄的自己”
诗句中的叙事是演述式的非口头叙事,这与诗的抒情性结合得有点民族化的意味,让我们看到了游吟性的叙事底蕴中,包含了抒情性的内在先缘。可以判断,《花园》这首诗的文本核心,是让民族式文化的记述和描写,回归到了民族诗的文化美学语境和功能中。
从阿依古丽诗歌写作的持续发展走向上说,她的诗还需要重视在语义和修辞上多重关系的圆融。
(2021.06)
陈亚平(1957——),内空间意识哲学创始人,中国当代诗学-哲学派奠基人,语言空间美学理论家。2009年被四川光华学院聘为客座教授。主要代表论著有《意识内空间:显现方式之谜》、《意识的居间现象》、《语言空间美学-导论》、《文学过程学体系》等。
诗学-哲学理论评论发表于:美国《poetryY-hall》、美国《New World》、《作家》、四川大学符号研究所《符号学论坛》;2013年与中国20所大学学者合作,主编《新世纪中国后先锋文学编年史》学术专著;2014年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合编《中国学者新世纪学术贡献前沿理论选集》学术专著;2015年受邀于美国过程哲学研究中心-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联合主办美国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克莱蒙研究生大学“世界过程哲学论坛”;2016年学术研究成果入选《第一届文化与传播符号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学术文集。2014年——2020年美学-哲学理论评论受到作家莫言、格非、欧阳江河、舒婷、符号学家赵毅横、美学家朱立元、美学家刘悦笛、批评家陈仲义、文艺理论家王岳川、批评家耿占春、学者王晓华等盛赞。
附:
花园
阿依古丽
1
脚下清寂的山径
一直通向灯火通明的教堂
河流的宗教在夜色中巡行
辗转于纷扰的时事彻夜不眠
是谁修女一样裹着夜的黑袍
远远走来,又从我们身旁匆匆离去
是你,还是那个
躲在深渊里的夜莺
是谁在河水中点亮
星星一样的灯盏
为我们照亮
山径后面的真相
是谁和怀中的星辰
亿万年后相逢
成了永不分离的母女
长眠在一块石头下面
2
小小的灵
沉潜在古槐树根的细部
省略的世界
尘世的浮光掠影
电视特写一样的
放大之物
一条路走到黑
也不回头的悲喜
像一场我们期待已久的大雪
落到半空
就被一场突然到来的北风
不容分说地带走
3
像榆树一样
落下沉重的叶子
余下的日子
回到自己的方向
是自己的风
也是风中的自己
是一场暴雪的朋友
轻而易举融化在
离星辰最近的地方
是一座冰山
向这个温室中的地球
泼一瓢冷水
提醒沉湎在资本中的人类
与宇宙秩序
保持谨慎的距离
4
十万朵雪花
在芙蓉花心舞蹈
没有人知道
她留给一片叶子的感动
已经大过
那一瞬间的沉落
像一粒沉入河底的石子
激起奔腾的浪花
划开深不见底的黑幕
看啊——
读一场雪
就像读一部耶和华的心史
像鲱鱼跌落在
亮着灯光的船舱
5
直到有一天
你把眼睛还给星星
耳朵还给风
双手还给开花的大地
直到有一天
世界恰到好处
在你开花的双乳上
降下夜幕
6
春天总有
一部分事物在衰败
一部分事物在萌芽
山顶铁褐色的巉岩
掩盖在繁茂的草木中间
灿烂的花蕾埋藏在雪中
漂亮的榉树枝被风暴掳劣
在充满碎片的时光中
你玫瑰色的光影
在铺满细沙的河底
才看到自己
竟如此之浅
7
你在春天
像明媚的河流一样发光
雏菊金黄色的花床
开始招蜂引蝶
工蜂在乱花丛中寻衅
虞美人、凤蝶、金菊、石斑鱼
一遭迷乱的人世
所有的相遇
河中的迷津
来生的伏笔
活着就是一个
寻找答案的过程
生命像一场迷幻的春梦
到死亡才是梦醒
当河流枯竭
堤岸变旧
庄重的紫罗兰色
布满绿色的青苔
菖蒲花在阳光下
谢幕粉白的今生
连同你的腐朽一起到来
在迷迭香路过的河心
谁能看到你
婴儿一样的笑脸
8
和春雨一起到来的雾幔
落在低处的河湾
白头翁在古银杏树的高枝上
看到尾随而来的云团
河中有野鸭鸣叫苍鹭涉水
迎春藤金黄色的花冠
潜进深处的河水
山顶的泉水是河流的源头
虞美人潜进深梦
一场雷雨在山野中
——遍地撒网
直到午夜时分
收网的却是乍泄的春光
在她生命之河的迷津中
如果你有幸是她的网中之鱼
如果你拥有更多
却所失甚少……
9
危险已经过去
你一身素衣
斜倚在杜鹃花盛开的花堤
半步以后是深崖
虚惊的冷汗像一个答案
一直下沉
半个月亮从低处升起
身旁的垭口峭岩陡立
紫罗兰色的岩石
像前世的绝唱
飘向空旷的河谷
一阕挽词穿越河床的惊涛
头顶的知更鸟
幼小的心弦是一把吉他
正被松林中的晚风弹响
以它不息的乐声
如果繁星挂满天空
半个月亮爬到河岸
我已经不需要太多的答案
就可以从你深藏的秘密中
来到遥远的故乡
10
长着苔藓的花堤
一条幽深曲折的小径
快乐的杜鹃花
有甜蜜的声响
喘粗气的荡鲤鱼
翘首挺拔的香樟树
高枝上时间的巢穴
如果云雀停下来
谁是她凋谢中的影子
有蜿蜒的河流
从斑驳的疏影间涌出
还有一个等待中的爱情
它绚丽的色彩
像一只蝴蝶天蓝色的侧翼
在五彩斑斓的水石间
鱼群闪闪的鳞光
映着碧水清流
如果你是鱼
如果我们相遇在
那边低洼处的烟霭缭绕
薄雾笼罩的水潭……
11
你回到初夏
从脚尖到峡谷的距离
有多远
走过多少条小路和大路
才来到光中
远离纠缠的噩梦
死只一步之遥
活着却要穿越
一片又一片黑暗
水蓟草长出花蕾
饱含多少苦寒的风雨
——和叶的背叛
一个楔子把命运一分为二
胜算或败
还有突然的雷雨
和无端的埋怨
生活如芒刺戳穿昨天
突然的伤
又被自己治愈
12
真得很爱,你却不知
你开花时,不让我看见
恶作剧的风追赶自己吹飞的羽毛
谁知道它后悔什么
经年悲喜,浓淡往事
别人的轻佻,如今的一河碎影
我们彼此相望,追逐,顺流而下
虚妄像一场梦中的飞翔
你的宿命,山水的脏器
河流和山川、一场雨、雨后的朴树林
孕育意志的鱼
生下另一些鱼
生命和意志
一个纠缠不清的命题
13
不同种族的鱼
吵吵嚷嚷
穿越明亮的水域
河边的野蕨丛根部有光
或许上帝赶巧落脚这里
河蚌放弃珍珠的金字招牌
用老王的鱼竿
垂钓水中的自己
生活大于一,还是小于一
一个哑谜,鱼钩上的诱饵
一个人的朝圣
朴树还在睡觉
你屏住呼吸
走过还没有睡醒的晨曦
林中没有风
薄雾在树冠上狂欢
僧侣们下山取水
木鱼声忽远忽近
寺院的晨钟还没有敲响
你和白头翁、知更鸟、布谷、野鸽子
一起唱歌
你们们互为观众
彼此欣赏
14
感恩生活
懂你的人疼惜你且无可替代
你如风临崖
你是崖,悬有限的空
世界有残缺
也有天道运转不息
一个误会撞碎另一个误会的尘世
花园中失语的冷灰色锋芒
孩子们的航天器
你白天不如一只雏鸟
夜晚是奔腾不息的闪电隔空喊话
身体的流星雨
后备箱里的气球和玫瑰
穿山甲的新梦
坏人的祈祷
金钱草为孩子们开出的花朵
夜和紫藤错综盘绕的古槐
孤独的蝴蝶
雏菊的甜言蜜语
既得利益者的出尔反尔
河流啊,你草稿一样写满的日记
终究付诸流水
15
花蕾冲刺着绽放
遍地雏菊
江南的金黄色绫罗
谁的嫁衣
风吹皱的裙边
又在云起时舒展
芦苇的青春委身于河水
精灵们长出叶子悄然静默
大地的秘密
在昨日的深梦中溢出堤坝
河中的小浪花翻卷在一面镜子上面
孩子们的笔触是勾魂的影像
谁在我们走过的路边
种下这些尘世的知遇
给我们光让我们心安
在傍晚的神秘中
我们一起跪下来
面向河流的方向低下了头
我们向星辰俯下的身体
再一次为自己站起
我们的私语声如雾弥漫
走过的路越来越暗
16
光追波浪,超越之途
或回光返照,彼此抵达
野薄荷与秋海棠在波浪中间
有过场戏一样的插曲
溢美之荷在一片青萍上面唱花腔
腹部有一个陷阱
还没有开始的明天和未来
错杂的隐语,是欲望的圣洁仪式
透着隐约的白
从早晨到傍晚
台风患得患失把头埋进深水
一河自由意志在笔墨里潜伏
浓淡肥廋虚实皴笔各行其道
物外与世外之心
栗树林的剧情推翻重来
谈不上好坏
等待时日
一件事还没放下
冬天就要到来
就像一个转身又遭遇过去
野鸭在激浪中浮沉
尽其力而不达
可以无悔
水葫芦从根部暗下来
不知为何这样焦虑
漫长的等待
一张大网
17
你辜负了谁
又被谁羁押在这冰冷的石崖
黄荆子不留余地
扔下一些妄想的鱼饵
谁会上钩
在这混乱的尘世
舍、得都不值一提
弥天大网丝绸一样铺天盖地
捕获十万里河水
乌青鱼突显纠结之态
像蔚然如风的遗忘
是响在纸上的小夜曲
爱,这人生的曲折之途
不离不弃,到死都不会改变
在时间的景深里
我们都是真相的亲历者
心地如画
台风过后
我们清白的细节
还会泡沫一样在河水中浮起
迎接我们的鱼群终会幡然醒悟
拍着翅膀呼啸而来
人世圣光普照生生不息
以睡莲之名
神啊,请把头埋进羽翼
收回那些拖沓而无趣的留白
18
青春期筑城
废墟上种花
这苦难中酿出的甜蜜
不知深浅
打翻低洼处的河塘
蟋蟀们集体在高声部上打擂台
惊动了一些事物
却让鱼群安静下来
为了这个深秋里等了十年的际遇
我们扔掉戴了太久的面具
让秋光进来,装满身体
回到果实一样深入季节的自己
在郊野的花海
我们光明正大
与落难的殉道士发生关系
灵魂与灵魂层层剥离
蛇一样脱下旧皮
那些复活的躯壳
那位玩世不恭的济世者
深夜从窗中进来
睁开它红灯笼一样的眼睛
像唱诗班的孩子们一样
哗啦啦翻开诗书和管风琴一起
以合唱的方式
弃恶扬善
19
不需要等得太久
青春的风铃和迟到的爱情
都会在期待中到来
晨光给窗棂镶上银缎
你是不是该起床了
亲爱的,脱下你坚硬的壳
以生赴生
继续歌唱
短暂的生命
有一个改错的机会
多么公正的一场爱情
你还犹豫什么
20
走过的路像翻过的书页
我们眼前一亮
无数个时辰就这样过去
枕上的梦还有温热
你的鼾声闷雷一样
急雨抛出的鼓点,被北风接住
多少诗行在天空亮出尾音
笔是灵魂的附庸
多少句子在时光的波浪中
跳着没有和弦的舞蹈
无数个时辰就这样过去
捧着上帝送到手上的圣约
我们在上帝的误读中
命运被突然改写
虎尾兰、金鱼花、蟹瓜兰
植物们回到自己的春天
红掌是我们这一程的陪伴
如果上帝赐予我的
就全盘收下。亲爱的
你更像我心上长出的一棵大树
河流在下
你在下
我也在下
在更低处的仰视
让我对你充满感激
21
水杉树顶上的星光
落在罗汉松的矮脚上面
你眼中的彩虹
升起在鲸鱼花的绿萼中间
我掀开被角恰遇你们眉目传情
你手中的伞还没有打开
那场雨就停了
你空等了一场雷电之后的虚空
眼看着夜一口口把深灰的云雨吞下
脚下的河流伸着长舌
还是原来的样子
河流仰视万物
那么平静地流淌
更远处
眉目情色波光月影
寂静潜伏在一些石头上面
沉在河底的石头啊
你永远醒着统治着我们
君王一样
你看到的夜色
正被我们撞见
22
有些虚无
可以从我们的生活中剔除
比如坏心情和坏天气
有些虚无
始终顽固地敞开
那个不大不小的黑洞
我们绕开它们
回到自己的风水
像此刻平静的河水
满载一河醒悟
无所谓走到哪里
欢喜是落在河中的恩典
狂热的物质崇拜
冷寂的精神信仰
没有谁好谁坏
各自养出的天年
让后人去说
我们只要看一看
一路上的花朵
裸露的真转头是空
不久又会被
另一场繁华的春天接纳
23
快点恋爱吧,亲爱的
快点投入爱人的怀抱
快点把冷藏的时光烧热
快点笑起来唱欢乐的歌
枫杨树那么老
我抚摸它的枝干时突生惊悸
美人梅还在
鹅掌楸已经开花
瑞香树和小叶女贞已经恋爱了
我多么喜欢它们
那么亲密的身体贴着身体
只有命贱的腊梅
一个媚眼就要谢了
夜晚就要逼近紫藤的根部
它的晚年会不会比狗幸福
快点恋爱吧
不然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
我们置身的球体正在飞速旋转
有一天我们如果被甩出
这个高速旋转的球体
如果我们沉落在宇宙中
那个等待着我们的黑洞
如果我们每一天
都被黑暗冰藏
愿上帝赐我为山峰
不为天空
只为希望
让我们一息尚温的手
触摸到更高远的星辰
24
中年像一个陷阱
我们来到就已经深陷
拨不开的迷雾
一些叹息和惆怅
总在河岸边的青石板上原地踏步
一切现世的秩序和标准
都落后于生命自身的律令
这一刻的回响
必成为下一刻永恒的沉默
快跑吧,兄弟
谁跑在前面
谁就赢回
这个一息尚温的尘世
包括爱
包括方向
包括我们日日深埋的怀抱
包括我们活着和死后的
念想
25
我种了那么多花
像一些道具
金枝绿叶里有一个陷阱
卖花人骗取了我的信任
认一回输不算什么
我们总是信任着一些人
又被另一些人欺骗
太阳花抵触寒冷
残喘的喉管有了硬伤
害怕它活不过这个冬天
还有豆瓣花和多肉植物
它们活得像一群青鸟
在我心中翻飞
浇水、施肥,盼望更多的花
一夜之间跑过大地
它们却一意孤行
落下多余的叶子和花蕾
这些无所谓得失的花朵啊
它们会不会笑我俗念太多
千佛手上有一个段落
腹稿是接下来的危险
红掌的花萼中都是寂寞
它的花期是不是太长
26
和着我灶台上的烟火、百合和西芹
和着我正在书写的诗稿和谣曲
和着钢琴的黑白键上跳跃的音符
我这些不算太多的日常所爱
会不会被上帝看到
上帝啊
你要赐我牲畜,我必放牧
你要赐我粮田,我必耕耘
你要赐我子嗣,我必让他们成为
——数不清的星辰
在我的空城中长大
如果你赐我一无所有
我必是一场东风
把一世的空吹到
大海奔腾不息的远方
27
烛光中
那个光影中的自己
有飞扬的玄彩
一点细纹落在光中
它的述说让我突然明白
已到中年我们为什么还一无所有
我们是时间的乞丐
挥霍了那么多
浪费了那么多
如今又渴望一一捡回
捡不回的是那些友情
分离得太久
就长出格式化的高山
他在书上的样子
你快要认不出
用放大镜确认他的模样
有点伤心的想起一些人
你的眼泪突然落下
如果命运在不同的人身上
却是一样
比如女作家迟子建
上帝会说些什么?
28
我们穿梭在
玄幻的霓虹灯之间
还没有谢幕的假面舞会
像一个风云际会的春天
红酒和男人们的气息互相纠缠
鸡尾酒被女人们捧在手上
音乐是漂浮在风云之上的诱惑
只有灯光
灯光代替尘世的全部隐喻和幻想
只有灯光
灯光照亮尘世的全部隐晦和不安
男人们鼓胀的肌肉和臀部
跳水兵舞的男人
他们的荷尔蒙
让女人们的晚礼服中
有了一个又一个开花的四季
我们如数家珍的爱情不算太多
今夜我们身心倾覆
沉落在这里
爱情已经抵达不该抵达的极限
把终生保守的秘密
藏在身体的一侧
让身体的另一侧
为男人们开出蓝色的花朵
如果开花就是抵达
如果瞬间就是永恒
让我们相爱吧
挽着他毛茸茸的手臂
把头埋在燃着火焰的怀抱
像一条响尾蛇
我们缠绕在男人们隆起的肌腱上面
荷尔蒙已经入心
我们把心中的甜蜜一杯杯斟满
你怎么越来越像个巫师
巫师有爱情吗
巫师的咒符
被你念得像一道嘶哑的闪电
让心灵归于心灵
让尘世归于尘世
如此这样
我们要让今生的幸福
藏在不朽的嘴角
和多情的眼神里
让诗中没有说出的情话
令它们说出
29
这个世界如我所愿
爱我的人为我挡去灾难
回来的岁月
罗汉松的小矮脚
水杉的大胸怀
在命运的清单中
你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世界
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
30
想起一些事情
或者忘却
枕上的梦到天亮就已碎掉
青春是一枕绿洲
移动细碎的脚步
在时光的宣叙调中
从新疆到中原又到江南
你离开时不声不响
毁灭了多少时光
就给你还回多少
太多的美好在中年时到来
结出的果实
是一些我们等了太久的君子
相遇的和还没有相遇的
多像前世酿出的一壶老酒
让你酩酊大醉
又让我们在深醉中
突然醒来
31
世界如我所愿
一些美好的事情接连出现
裸体的水杉接纳了
珠颈斑鸠的暖巢
远远看到斑鸠归巢
冬天就温暖起来
只有石楠树头重脚轻
压错了韵脚
“一种纯粹看似美丽
对人们来说太难” ①
在更大的范围
我们看到的事物小过叹息
一个人的下午
坐在河边的青石台阶上
看着身边的事物从白色到银色
金腰燕擦亮白皮松的枝杈
杏树、枣树、香樟树
它们那么亲切地相拥在一起
就像亲如一家的兄弟
32
生命曾给我们大把时间
却被我们挥霍
那时多么无奈
贫穷拨光了
遮盖肉体的衣服
一种美赤裸裸
行走在你苦难的岁月
像跳独角戏的木偶
你的命牵在别人手上
在京城做行政,做文秘
做酒店老板的助理
撞见身居高位的老男人
扒下十八岁女孩的衣服
你愤怒地离开
一次次换工作
一次次黯然神伤
你像悟空施展十八般武艺
使尽力量撑住生活
害怕短路的生活
害怕日子冒出恼人的焦虑
害怕就要成年的女儿
未来没了着落
嘿!我们在高崖看到的岁月
也被神灵看到
枯黄的垂柳枝伸进结冰的河水
它冬天时的样子
多像那个曾经落魄的自己
33
“大自然的花园开放了
门口的青草一片翠绿
一颗扁桃树正在鲜花怒放”②
亲爱的,春天又掀起一河绿波浪
让我们回到它们中间
像它们一样
捧着诗歌唤回来的世界
我们可以相爱
也可以独立在它们之上
让我们用诗歌给大地
穿上最高贵的衣服
完稿于 2016-1-14
① :(保加利亚诗人克里斯汀.迪米特罗娃的诗句)
② :(切斯瓦夫.米沃什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