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欧阳江河:诗歌和伟大的诗人永远不死
1.诗歌的灵魂,和死是不相容的
死亡在很多时候督促我对死亡常常做出猜想,可是现在,我已经觉得死亡问题很不好料定,我决不敢不负责的说出意见。因为不管哪一个人在哪个时候,对死亡的看法,都是和死亡一起要到来,又和死亡一起要离去的一种思索。可是,思索决不可能超越思索着的现在,思索只能靠眼前的显现,来创造一个思索中的对现在的超越。根据我看到的事实,死亡恰恰只在意,对我们思索着的现在,做出阻碍和违抗,连我们身上对死亡思索的完整性,连灵魂脱离肉体这个想法,也要被死亡约束着。这就是死亡,对生者灵魂思索力的不相等。我深信,死亡肯定是要超出我思索死亡原先的界限。谁能单凭活着,就可经验一次死呢?的确,死,这种事至少不能被不死所验证。死,只能在缺少直观条件的超验中存在。我这句话,听起来又好像不可能,因为,死亡,不光能够被我们的智慧和情感自制出来,还可以启示我们对死亡本身的思索。在我这里,死亡是靠超验来决定一种经验的,也可以反过来。不过,有一个要讨论到底的问题倒是,死亡一直只向着时间不可相反的单一性前进,它撇不开一种绝对的自止和自无。当我说到自无,其实就等于在说,这个自己的没有,已经被我的思考看见了,那么,无,就是显化出来的一种限制,这个限制再也没有别的变化了,也就成了现成的有。死亡,虽然规定了它自己先于身体的存在,可是,我还是能想到,死亡,不能主宰死亡自己的不确定性,因为死神不能主管自己去停止,投入到某物的身体中。这就是死亡拿不稳的本性。这就好比“我看到所有的死都漂浮未定”(赵野诗选《冈仁波齐》)。我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死亡,也必定和心灵的身体不相容。心灵的身体是一个内在和另一个内在有差别的运动。像诗歌这样专门的心灵身体,或者叫精神天性的身体,它存在的具体形式,只有在很特殊的情况下,才是不受限制的,它因此可以永远离开死亡那一次性的线性性质。
2. 诗歌和诗人要有普遍性的伟大命题,才等于不死
诗人欧阳江河说,诗歌和伟大的诗人永远不死。我换个角度说,诗歌就是一种灵魂领导的缺席者的对话。一次心灵发话和另一次心灵回话之间,常常有创造性的对峙。这种对峙是永远不被时间改变的。我觉得,这很像死亡的规律。可能我身体的存在,就应该看成是,死亡让我做好准备,同时又被引导着向前。这向前的东西就是时间,它好像先于死亡而存在。可时间已经帮我证明,时间是从我头脑中开始的。在时间中,死亡逼我以超脱总会在时间中死亡的假定,来经验着死亡的那一条直线。于是,我不能现身的死在不死中。我思索死,对死亡来讲,超脱不了我思索的范围。是因为我还在生者思索的处境里。至于死者对死亡本身的说法与显示,我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如果死亡本身,可以在它的存在方式中,把死亡自身超脱死亡的样子自制出来。那能不能分清楚,这是死亡本身的死,还是人的死?人,总是以死亡为界限来思索死。这样推论来看,诗歌和诗人,必定要在永不停留的时间中,开启和显现一个自己灵魂能洞悉的无限性,也可以判断成,等诗歌的灵魂和诗人灵魂里的智慧,交融在一起的时候,才算是真正超过了死亡。死亡总是有限的,死亡后面,没有再死的无限那边了。我预言,死亡,对诗歌和诗人来说,只是求得一个伟大命题永恒存在,必定要绕开的过道。只有诗歌是一切,又意味什么都不是的时候,诗歌和诗人那普遍而伟大的命题,就等于不死。命题的各种成分是艺术的另一张脸孔。诗歌和诗人,只有凭,能够超越时间限制的伟大命题的灵魂智力和心命,才可以离开时间而永远存在。我假定,诗歌和诗人那种达到了普遍性思索的灵魂,永远可以被我们的理智去捉摸,始终不是一个停止的状态,这个灵魂就可以离开肉体的限制,而不朽。“如同刚刚捂热的文与字、还带着体温,存在于我的魂魄中”(欧阳江河文选《诗歌和伟大的诗人永远不死》)。可是,不朽和死亡焦虑,这两个东西,也足够明显。
3.智慧可以离开文学而独自存在
我在《我与海德格尔会谈东方思想和中国诗人》里讲,单凭在文学的这边,在一番文字思考引导的捷径里,要想得到全部智慧的境界,是永远得不到的。我可以这么说,光是用文学修辞的肉体去探索智慧的性质,智慧的灵魂就会被扰乱。特别是那些把感受称为知识散文的修辞,想用视觉的某一个感受,跑到智慧的净化境界那边。假设要问这个智慧的境界从哪里来,我只承认,智慧是从对象和自我两个内在的互相变易中来的。智慧延伸的更高层次进深,不等于是智慧的单一性,这样,更高层次的部分就独立于单一的部分。就算相反转化,独立也还是永远存在的。从而不可改变智慧的本质。凡是被造化的智慧,总是要从掺杂干扰的文学修辞中,争求解脱的,智慧可以离开文学而独自存在。这就像智慧的事先引导,没法被我们的眼睛证明一样,可是心里明白是从一条直线往前,再穿插的扭结。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智慧是最不睁眼的可见,也是最深层的图像。很多情况下,智慧都不想把自己全部交给文学修辞那些所谓的形象,而是尽量只关心智慧自己咋个能和自己的灵性,做出彼此之间的交流和支配。这种交流和转化,恰恰是撇开了文学修辞干扰的东西。我猜,有思辨眼光的技术,永远都不会是单靠修辞艺术,智慧显现的自身本性中,是不是包含着,能够超越自身本性可被逻辑证明的智慧本性呢?恰恰文学修辞最有可能是阻碍全部智慧的技艺。我这个猜想,根本不需要得到海德格尔的证明,更不需要得到苏格拉底、皮尔斯和史蒂芬•平克的证明,只要我灵性里的智力能够感觉到,就行了。灵性的智力向来不受文学修辞的支配,而是自己做主。这就像“我开始为自己/编造一部符号学”(周瑟瑟诗选《符号学》),这诗,不妨让我附带推论:在一种智性过程中,必定存在一种心灵层次上专用的语体,它区别任何公共语言,它闪现的真实原因,是自我灵智的心能所致。灵魂自己的符号,从不需要什么大家用磬了的公共修辞,来增减它天生净化的成分。这些“我开始为自己”成分的特征,会把我引向对智性思辨的再追究和再发现。
4.有超越性的导向,诗歌才和灵魂的生命性质相近
假如我按前面的说法,我就可以这样再推出一个结论,诗歌评论经常要练习的就是超脱诗歌的纠缠。从灵性的原理上讲,这种超脱,不用我多说,对诗人来说也是适用的。诗人也同样的需要超脱评论的纠缠,而只追随诗人自己那个源始到场方式的引导。可是事情常常相反,诗人出于天性离神很近的缘故,总觉得迷恋一种讨论,就能让诗歌的灵魂沉溺在价值的殿堂里。这实质是,诗人想关心自己的诗歌,到底活没活在的别处的自我里。当然,这也有一个好处是,为诗歌的生存起到了推动作用。比如,中国和印度在古代,就有类似诗导术的原始技艺。我从整个人类思想规律很相近的那条路来看,诗导术和注释术的交往很密切,又和精神助产术的性质靠近。按理说,这可以为诗人带来一些格外的好处。可麻烦的是,诗人自有一套天生的最合适的见解,让诗人随时都靠智力的灵魂,超脱着肉体感官的贫乏。这是现在明显摆着的事。诗人自己就是没有多余、也没有欠缺的鉴定家。诗人不光天天在抢一些评论家的饭碗,同时,还能比评论家更高明和更敏先地发现,各种诗歌技艺里面藏着的真相。特别是在对诗歌具体形式产生的预见上,诗人一点也不低于评论家的眼界。这种情况就说明一个事实,诗人,是凭心灵来引导被灵性叫到场的原发话者,诗人领悟了发话的本源,就是得道者的说和不可说。就像“大自然给它另做了系统”(小海诗选《我在过一种想的瘾》。
可是,某些评论家呢,他们脑海里的被思索者和能显化者,两个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既没有和误解冲突而产生的超脱,也没有在字的幅员上发生真理。只是单凭一条书上现成概念的捷径,来寻找诗歌判断的家园。世上哪有那么不费力的事呢?那么,这就很清楚了,摆在人们良知面前的实情是,如果一个诗歌评论家,自己没有一种自立的与前人不同的先赋见解,从很深的道理上,来全部弄通诗境的本质,然后就和诗的见解打交道,那他讨论的诗歌,就一定是有漏洞的。我不妨把话放宽点说,任何极端总有一点真相。这就逼评论家在自己头脑中,首先要自创一种让人信服的很超脱的想法,然后要独创不同于外国人理论的一套学问。只有在见解上能自创境界的激进者,才是处于和心灵的自由最相近的状态。有超越性的导向,诗歌才能和灵魂的性质相近。我敢说,哪里的批评带着前人见解的枷锁,哪里的批评那个灵魂就是死的。真正的批评,是让灵魂占有一个新生的东西,然后又容纳原先的东西。我断定,凡是有真知东西的那些评说,都会跟着超越的步伐,真正被良知和一种智慧所承认,而不是被文学工业名义外壳承认的批评状态,不是光靠学外国人产生出来的,也不能光学自己,因为它既不是为前面的东西存在,也不是光为今后存在,它就是处在当前的、没有啥子挡住的连续显化的状态。
5. .伟大的诗必须凭可能性,自己才有新生
小说家残雪说,中国文学是贫瘠的,不可能产生批评家。假如她指的批评家只是对小说范围的,那她在判断上算是可信的,就怕她对诗歌范围,也逻辑地导出这个误解的结论。我说过:一个人单凭感性的直观,得到的东西是很有限的。比如,在诗歌的文学范围,诗歌从来不是三段式地简单合成到一体,诗歌的天职,是让灵魂睁开眼睛,看灵魂咋个自己加工。诗,是凭可能性活着而不停互相新生的,它凭的是灵性里的智性,它比小说的知性、理性两者,都要高明。诗里的每一个灵魂,都可以对别处的灵魂,做到有意义的、复合性质的唤醒,唤醒很多新的自我在场。诗,可以让人类越过神看见的层次,向心托邦的边界靠近。不管在哪里,必须是诗,才能做到对显化物相像的切近。相比之下,在小说范围,只有能窥见人的主体意识奥义的小说是例外。就是这个原因,诗歌和小说的情况完全不同。在诗歌文学范围中,诗化和思辨成分范围的批评家,恰恰都是产生在最贫瘠的文学处境中,有了自己判断思想的特殊角度和自觉的单创形式。只不过,常常是从网络上,主动发出声音。这必定会应验一个伟大战略家的预言:未来的大家就产生在网络中。
2018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