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恢复想象力和冒险精神
——李亚伟诗歌论
有人曾作过追问式设想:如果在当下这样一个功利化的时代,李亚伟还会不会成为一个诗人?这言下之意,其实是为了指明一个事实:李亚伟和1980年代那样一个辉煌的诗歌时代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个诗人是不是仅仅只属于过去某个特殊阶段的“灿烂”?难道与这个时代真的格格不入吗?这样的话题现在看来似乎再无多少探讨的价值。如果说1980年代造就了反叛的“第三代”诗人,那么,1990年代就是他们的沉淀期,而新世纪之后的归来,才是验证其持续性写作是否有新变的关键。不管他经历了怎样的时代和人生,不管他遵循了何种精彩的行动诗学,只有作品才是衡量一个诗人成就的重要标准。李亚伟将人生转化成了诗学,用语言完成了对世界的审美,尤其是将盛唐豪放之风的传统作了现代性重构,一种新的“莽汉”诗歌精神得以再现。从1980年代到新世纪,李亚伟并没有完全离开诗坛,即便中间他没有写诗,他也是以诗意的方式在生活,在思考,在行动。他给我们带来的,始终是一个“莽汉”诗人所体现出的大气象,读其诗作,观其人生,皆有生动的旨趣和品味。
一、烈酒与行走的青春反叛
在1980年代那样一个“连空气和阳光都分行”的时代,作为“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倡导者和领头人,李亚伟和他的诗歌朋友们一起,用行走和游历的方式,完成了当代中国转型时期先锋诗歌疯狂的语言之旅。当行走从那个年代的激进与反叛变成如今的边缘行为时,李亚伟的诗歌也从当年的激进中悄然退出,而进入到另一种舒缓的氛围,这种回归并非逃避,而是它完成了过去身体上的行走使命,开始了另一种精神上的征程。
行走与反叛给李亚伟带来的,不仅是一种年轻的活力,也有他对现代性的迎合。他以自己的放纵,重塑了当代先锋诗歌的征程,灵与肉的敞开,生与死的消解,都在其诗歌中被轻逸地抒写,生命之重化为一次次巧妙而又温和的较量,并与人生命运进行了对接。这种对接,是诗性之人的归宿,也是李亚伟在拒绝沉入俗世的挣扎中所探寻的真相。“我心比天高,文章比表妹漂亮,曾经在漫长的时光中写作和狂想,试图用诗中的眼睛看穿命的本质。除了喝酒、读书、听音乐是为了享乐,其余时光我的命常常被我心目中天上的诗歌之眼看穿,且勾去了那些光阴中的魂魄。那时我毫无知觉,自大而又疯狂,以为自己是一个玩命徒。” 于此,我们听到诗人真诚的告白,我们也看到诗人曾经历过的那些疯狂岁月,我们还能感触到诗人在生命本能驱使下的率性所为,这些都是在时代的行走中,所完成的个人诗歌史。
从李亚伟早期的“莽汉”诗歌中,我们多少能够看出他冒险的姿态,和在其中所渗透的一脸坏笑。他以性情中人的率真,写出了一代“莽汉” 们深藏在骨子里那种“无礼”的“恶”。李亚伟曾经说过:“‘莽汉主义’重要的一面就在于此,它就是中国的流浪汉诗歌、现代汉语的行吟诗歌。行为和语言占有同样重要的成分,只要马松还在打架和四处投宿,只要马松还在追逐良家女子以及不停地发疯,只要马松还在流浪,莽汉主义诗歌就在不断问世。” “莽汉”诗人们以流浪的方式,在过去的时代抒写着行为的张扬与精神的批判,很多虚伪的文化在他们的诗歌中瞬间瓦解,很多先前的规则在他们的诗歌中坍塌。至少,在朦胧诗之后,李亚伟的创作以青春的体验,适时地铺就了先锋诗歌的前行之路。
我的历史是一些美丽的流浪岁月/我活着,是为了忘掉我/我也许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什么/或不成为真正的什么//我活着,只能算是另一个我/浓茶烈酒女朋友/我成为一个向前冲去又被退回来的斗士/我也许是另外的我、很多的我、半个我/我是未来的历史,车站另一头的路/我是很多的诗人和臭诗人//我是文学青年/我是假冒的大尾巴驴/我有无数万恶的嘴脸/我绝不是被编辑用钳子夹出来的臭诗人……(李亚伟的诗《我是中国》)
这似乎是诗人在颠狂状态下完成的诗作,它带着委屈、不满、质疑和絮叨,以及歇斯底里的焦灼、自我纠缠的脆弱。一个诗人在流浪之路上冲撞,这是1980年代的独特景观,他充满矛盾,勇往直前,毫无目的,竭力寻找“在路上”的感觉。如果说这种“跨掉派”作风构成了李亚伟的书写方式,那么他对抗现实的真相,就是在焦躁与无聊中超越颓废,在不甘与狂妄中与生活周旋,直到最后无法认清自我。诗人在自嘲的同时,也嘲讽着他人,他需要这种癫狂来为灵魂争取一个安宁的所在,也需要在不断的冒险中,重构另一个想象化的自我。
2006年4月,历经商海十多年的李亚伟从北京来到广州,在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年度诗人”获奖演说中,他平静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刚刚开始写诗的时候,就有一个信念,我认为诗人没必要写一万首诗,但必须行万里路,要去会见最强硬的男人,也要去会见最软弱的女人,要把他的诗歌献给有头脑的敌人和没头没脑的爱人。也就是诗人应该和生活发生不可分割的关系,这样才有希望写出更加宽远的生命感觉。” 我们可从中获知,行走和书写是李亚伟生命的主题,它支撑着诗人在凡俗的生活里能感知诗歌的美妙,而在世界越来越物质化的背景下,又能获得精神境界的提升。这或许才是李亚伟一直钟情于诗歌,而又不断地四处行走的动力。就像他在写于1986年“醉酒的诗”系列中所表现的那样,女人、烈酒与诗歌的中心,有效地对应着行走、打架和狂欢的场面,那是一种真正投入了生命激情的写作,感性却不乏力量,真实却带着尖锐。
“饮酒狂欢,浪迹天涯”是李亚伟“莽汉”诗人本色的真实再现,同时也是他作为一个语言狂热主义者,在膨胀的分行文字中所倾注的全部情感。在酒色中,为诗歌寻找现实的精神空间;在行走中,为自己的灵魂抒写捍卫理想;在反叛中,为先锋诗歌的现代性启蒙注入一份鲜活的力量。这一切,虽然都是历史和现实的景观,但它们都在李亚伟对语言和想象力的全面建构中获得了定位,这也是他于商海十多年,而后在新世纪的复出所作的准备与积淀。
二、天才与个性化的语言冒险
如果说青春期的行走、酒色与反叛是诗歌行为方式的重要内容,那么语言作为这些内容的载体,在李亚伟的诗歌中所扮演的角色,则不容忽视,它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内容本身,而跃居其诗歌的制高点。在那些狂放恣肆的词语拼接中,我们看到李亚伟将汉语言经营得异常精彩,那些冒险的语汇转换,新奇而富有超现实的意味。尤其是在那些流畅的诗句中,彰显出诗人极具个性化的艺术智性,其诗歌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色彩,时而温情,时而强悍,时而超然,时而深邃,隐秘而繁复的诗意,随处可见。
戏剧性的语言,是一种优秀先锋诗歌本质的体现,它在强调精确的同时,也容纳暧昧,李亚伟在其诗歌中对此兼收并蓄。现实的荒诞恰恰造就了诗歌语言极端的超现实,这是他洞开诗歌经验的一柄诡秘之剑。墨西哥诗人帕斯曾说过:“诗歌创造是以对语言施加暴力为开端的。” 而对于“莽汉主义”诗歌的语言策略,李亚伟则又有一番激情且形象的言说:“莽汉诗歌最明显的倾向就是粗暴语言,其诱惑力一边来自撒旦,一边来自上帝,它既是美神又是魔鬼,而且更多的时候是和魔鬼乱来,因为美神已在酒馆、树下被彻底地亲够了,因为莽汉主义并不主动扎根于某一特定的人文景观,它扎根于青春、热血、疾病以及厚脸皮中,莽汉主义的最大愿望就是要翻山越岭,用汉字拆掉汉字,要大口大口吃掉喜马拉雅山。” 拆解与拼接是李亚伟诗歌语言最基本的方式。在即将失控的时候,诗人总能在语言滑向极致的边缘处力挽狂澜,有惊无险地将词语过渡到新奇与安稳之中,从而把戏剧性的一幕幕留给我们。
比如,“不要用手摸,因为我不能伸出手来/我的手在知识界已经弄断了/我会向你递出细微的呻吟”(《给女朋友的一封信》);“时间还早得像荷马时代/他理了理旧得发光的外套/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跟着他的狗失望地看他一眼/朝小巷走去,摇晃着空虚的身子”(《高尔基经过吉依别克镇》);“一个抒情诗人怕风,讨厌现实/在生与死的本质上和病终生周旋”(《妖花》)。这些诗句都充满了诗人看似随意,实则周密的语言策略,他沉迷于语言的拆解和拼接中乐此不疲,极少落入平庸的俗套。甚至可以说,李亚伟在1980年代的诗歌,绝大部分诗中都有精彩的句子出现,张扬而荒诞的声音不绝于耳,其鲜活的语言创新,让人既感意外,又觉合理,总之,他所力图达到的,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境界。
有学者曾经指出:“诗的语言不是把人们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而是通过语言的魔阵把不可感觉的真实虚构出来。” 像《伫望者》这样切入现实的诗歌,正应合了“语言魔阵”对“不可感觉的真实”的虚构,完全是对诗人与语言之关系的一种辩证抒写,我们从中可以领略到诗人对语言直觉的敏感:在我们看来错位的词语,李亚伟总能将其对接得出其不意,而又恰到好处,让人读后只能感佩诗人的天才与汉语言的神奇。
如果说李亚伟抒写现实情状的诗歌,是以一种粗野的语言方式还原初始的力量,那么他对古代历史和人物的戏仿,或许会有所收敛,而趋于一种优雅。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同样以风趣的夸张手法,对历史与古人作了解构,与他那些抒写现实的诗歌相比,语言上更加神采飞扬,而反讽的效果也相应地愈加突出。在《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司马迁轶事》、《狂朋》、《战争》等诗中,李亚伟并没有使用那种文雅和知性的语言,而是以现代口语切入历史场景,进行一次次的戏仿、颠覆与嘲讽。对于这些所谓的“混蛋”诗歌,李亚伟说:“那是一种形式上几乎全用口语,内容大都带有故事性,色彩上极富挑衅、反讽的全新的作品。” 的确,很多时候,李亚伟似乎就是在以他“全新的作品”挑战我们的阅读,而且这种挑战从1980年代的自发状态,逐渐走向了后来的自觉:生命本色皆呈现于语言之中,那种清晰的个人风格,那种鬼魅的语言气质,那种时时蛊惑着平常人心的“快活”,在任何时候都显得出类拔萃,意味深长。
李亚伟的诗歌一直在味道上延伸,语言虽飘渺无际,却又不失入木三分的透彻与坚决,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破坏性力量。所以,李亚伟不求在崇高的精神追求中寻找心灵的慰藉,而只求在“白日放歌须纵酒”的语言狂欢中,把握这个时代精神的困惑和丰盈。
三、在想象中重铸极致的诗意
语言之于李亚伟的诗歌,就是其存在的地基,而想象力的极致发挥,则是与语言同构在一起的,共同支撑着诗人在技术之外所恪守的一种反讽力量。当年的“莽汉”诗人在“第三代”诗歌运动中属于特立独行的一群,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但又在创造精神上趋于一致。“‘莽汉’诗人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极端的想象与语言的精彩运用,似乎都像是梦中呓语,也像是醉酒后的狂语,那种天马行空、气贯如虹般的想象,如同抒情者在云端的‘涉笔成趣’。” 这是“莽汉”诗派的群体特征,他们自成一格,也相互影响。李亚伟的诗歌之所以是飘逸而灵动的,还是因为他以魔鬼般的想象力,激发出了潜藏在心头的那种豪放与坏笑,从而让我们能真正领略到现代诗歌的逍遥境界。
1980年代的疯狂和叛逆,在诗人们那里成了表达与发泄最痛快淋漓的方式,他们向朦胧诗与政治抒情诗挑战,让诗歌重新回到旋律和节奏,回到想象的艺术本身,以此激发起人们对转型年代生活的怀念和追忆。如果说李亚伟的想象是一种语言冒险的话,那么另一位“莽汉”诗人二毛的理论,则是一份公开的宣言,他的表达更显直接:“诗歌就是不要脸的夸张,天才的鬼想象。” 李亚伟三首较长的诗《岛》、《陆地》和《天》,就是在一种“天才的鬼想象”下完成的书写,里面充斥着欢乐、痛苦、悲愤,以及天马行空的幻想,我们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三首自然之物的狂想曲。它们的格调绵密、悠长,有如直面久已远去的阔大景观。
在蓝色的湖中失眠,梦境很远/千里之外的女子使你的心思透明/你如同在眼睛中养鱼//看见红色的衣服被风吹翻在草丛中/一群女人挂着往事的蓝眼皮从岛上下来洗藕/风和声音把她们撒在水边//她们的肌肤使你活在乱梦的雪中/看见白色藕节被红丝绸胡乱分割/你心一跳,远方的栅栏就再也关不住羊……( 李亚伟的诗《深杯》)
通过水杯这样的静物所产生的浮想联翩,是诗人在探寻血性的过程中,所力图复原的生活真相。这样的表达,一方面能呈现出诗歌在经验和想象双重规约下的艺术张力,另一方面也能让人觉察到个人反抗命运既定安排的自我折射。除了这种整首诗都在极致的想象中完成的抒写之外,李亚伟还有很多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呈现出想象的独特意蕴和风采。看这样一些句子:“我的青春来自愚蠢,如同我的马蹄来自书中/我的内心的野马曾踏上牧业和军事的两条路而到了智慧的深处”(《寺庙与青春》);“清晨,阳光之手将我从床上提起/穿衣镜死板的平面似乎/残留着老婆眼光射击的弹洞/扫帚正在门外庭院的地面上急促呼吸”(《星期天》);“中午对我来说/是一杆启动把手,我把老掉牙的星期六摇得直抖/星期天因为有星期一而让人绝望,我们要冲过去”(《开车》)。这些在想象中灵感一现的表达,其实暗含着诗人决绝的非理性化哲学,以及打破常规逻辑的果敢。在这些细腻温情与粗俗暴力交织的诗歌中,我们能够充分地捕捉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想象组合。尤其是在诗人后来创作的“航海志”与“革命之诗”系列里,想象的成分更多,更新,每首诗都在抒情化的戏剧性氛围中,让智性和诗意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
诗人于坚一直强调想象力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作用:“诗歌的价值在于,它总是通过自由的、独立的、天马行空的、自在的、原创性的品质复苏着人们在秩序化的精神生活中日益僵硬的想象力,重新领悟到存在的本真。” 想象力的作用已经被诗人上升到了诗歌价值的高度,这或许正应和了李亚伟的创作风格,大气、开阔而又不乏细腻、灵动。
夏天你身材零乱/美得武断/在远方不断地花开花谢/潮涨潮落//而后是秋天/鸟儿患精神病/不堪树梢的现实/你肉体的意图遭到误解//此时月亮露出失身的欲念/美得像你熄了灯的瞬间/任我放进口中或送至刀下/森林充满失去树木的机会/到了冬天/你已含而不露(李亚伟的诗《你柔情的软刀》)
整首诗都是诗人依助想象力在滑行,穿越各种意外,渐次进入自由的境地,直至尘埃落定。这样的诗歌,初读感觉模糊,细读之后会发现里面潜藏着丰富的内蕴和艺术质感,这是李亚伟诗歌几十年来的价值所在,持续不衰,历久弥坚。
在想象力的极致发挥中,那些“肮脏”的意象被李亚伟巧妙地拼接在一起,屡屡让人感觉有意想不到的刺激。尤其是那些约定俗成的词语,很多人无法再穷尽它们的魅力,但在强劲想象力的作用下,诗人于瞬间就激活了它们,一再交叉,组合,并无限拓展,化平淡为神奇,让突破联结创新。可能有些人感觉不到其诗歌强烈的审美震憾力,但我们能从李亚伟极富想象力的文字中,触摸到诡秘的艺术智性,以及那极致的诗意。
四、回归现实与“寂寞处的响动”
从1992年到2001年,整整十年时间,李亚伟下海,到北京做起了书商,这期间,他中断了写作,我们可以将这当作他的沉淀期,他正在酝酿庞大的诗歌写作计划。在2001年,李亚伟写出了几首诗,如《我飞得更高》、《夏日远海》、《新月勾住了寂寞的北窗》、《无形光阴的书页上》、《新世纪游子》等,这些诗歌似乎暗示了他回归后的一个高调姿态,他要告诉我们,他一直没有放弃心中的诗神。从李亚伟新世纪的创作来看,一方面他仍然承续着1980年代狂放恣肆的话语风格,另一方面他开始回归现实,寻求表现生活细节的美感。
在《我飞得更高》这首诗里,李亚伟通过古人和近人交流,替自己寻找伟大理想的契机。在这儿,李亚伟的理想就是“飞得更高”与“飞得更远”。用语言完成一种伟大的理想,是李亚伟笔耕不辍的重要原因:“我是一个多么成功的人物/我用语言飞越了海峡/我用语言点燃了鸦片/我用语言使娘们怀了孕”(《金色的旅途》),现在,他用语言使自己飞得更高,飞得更远,与宇宙对话,与神灵交流——“我是神仙,在政治和消费里腾云驾雾,我不是物种!”李亚伟经常借他笔下人物之口,表现自己俯视群雄的冲天豪气,因为他不愿意做一个平庸之人,因为伟大能显出开阔的情怀。
李亚伟当年的豪迈与伟大,是红色年代最为有力的反讽,后来,他的沉寂又成为商业时代最成功的自我回避之举,而新世纪的悄然复出,似乎会促使他在回归后的创作上呈现新的转变。2001年,李亚伟在保持既有的想象之外,开始关注他所处的社会现实。“我想起多年前的地球上,有一个地方叫北京城/我在城北东游西荡像减肥药推销员,我像是东北来的郭哥/我在一群业余政客们中间闻到了楼梯间寂寞的黑眼睛的香气,/我毫不在意社会上偶尔露头的平胸粉黛/我在意的是爱?是钱?是酒?告诉我呵/在人间盖楼的四川亲兄弟民工,人生到底是在哪条路上颠沛流离?”(《新月勾住了寂寞的北窗》)诗歌结尾处一连串的追问,诗人可能无法回答,但通过这些难题,诗人对社会现实也看得更加真切、深刻,更加富有人情味。
2003年,李亚伟曾写下了这样的话:“我喜欢诗歌,仅仅是因为写诗愉快,写诗的过瘾程度,世间少有。我不愿在社会上做一个大诗人,我愿意在心里、在东北、在云南、在陕西的山里做一个小诗人,每当初冬时分,看着漫天雪花纷飞而下,在我推开黑暗中的窗户、眺望他乡和来世时,还能听到人世中最寂寞处的轻轻响动。” 作为一个“莽汉”,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和愿望,这是诗人难得的一份感怀。尤其是在北京这样一个诱惑更多、陷阱更大的都市,李亚伟不想再做一个书商,转而回首缪斯,这种纯粹的艺术情怀,并非诗歌复兴前的回光返照,而是诗人内心里仍希望有“寂寞处的响动”。
李亚伟于2003年创作的“东北短歌”系列,是他复出后作转型的尝试,这些诗在短句子与快节奏里,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可供回味的韵致。现实中的生意冲突与想象中的词语矛盾纠结在一起,让抒写显得真实:“书商”、“客户”、“活钱”、“资金”、“业务”等生意场上的术语,与“人生”、“颓废”、“性感”、“暖风”、“宇宙”等形而上语汇,共同构成了生活的地基,张力更加凸显。《国产黛安娜》、《关外》、《生活》、《客户》、《公司外》等都极富生活气息,与1980年代的那些作品相比,有了更密实的诗性空间。
我和陈哥、郭哥谈完人生/一宿没话/只有老鼠在洞里数钱的声音/一瓶白酒正帮着满天的星星和人类叙旧//另一哥们马辉,作为个体,他/变成好人时腿脚已整残废/天亮前他像蟋蟀在吉林/伸出的黑社会的天线/嘿嘿还有,东三省在抽烟 (李亚伟的诗《小酒》)
在一个诗歌不可或缺的年代,与一个诗歌可有可无的年代,诗人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面对诗歌时是否还有那份冲动的激情。如今的李亚伟,历经商海十几年的打拼,走过很多地方,能够做到随遇而安了,写诗与生活,总是随着岁月在流转。从以前的横刀立马,天下惟我独尊到现在的从容淡定,世界于我何斯的空灵境界,李亚伟的转变是自然的,同时也承载着内心那份坚定的诗性品格。轻与重,这两种力量在他的诗歌中呈现出了独特的面貌:语言之轻,抒写之轻,那是诗人在自由想象与活力的渗透下,所表现出的艺术之轻;思想之重,自我之重,那不是一份不堪负担的生命之沉重,而是诗人以狂欢化的方式解构的精神之重。在轻与重的冲突里,有着绵密的张力,二者交相辉映,互显生动。
作为“莽汉”诗派的领军人物,虽然李亚伟也曾于2006年获得了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年度诗人”奖,但他的写作还是民间的,他仍然沉迷于对词语的实验性探索上,仍然流连于对想象的震憾性发挥中,这也是他诗歌创作一直追求的目标。在这样的目标之外,诗人似乎于这个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和以前比较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而李亚伟的写作,仍然是在保持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前提下,不失对语言和现实的敏感,不失民间立场的纯粹与清醒,他一直保持着一颗青春的诗心,诗意地持守人生,面对一切。
五、诗意坚守者的缓慢释放
相比于1980年代,李亚伟后来确实写得少了,但他的“莽汉”气质在其他方面得以传承和坚守,在做文化产业方面,在做餐饮生意方面,那种诗性的格调仍然会不经意间影响他的生活。就像有人曾说,“莽汉”诗歌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行动的诗歌,这是有道理的。“莽汉”的诗学如同李亚伟后来所言:“他们不一定写诗,他们的举手投足都让你感受到,生活是一件充满乐趣、生机勃勃、无法无天的事。” 虽然“莽汉”诗人们大都回归了现实,很多也成为了时代的弄潮儿,但“生机勃勃”和“无法无天”在他们身上并没有随之消失,一种不同于这个时代平淡趣味的性情之真,在李亚伟这儿转化成了生动的力量。诗性想象让他在语言的敏感上表现得富有活力,因此,持续性写作对李亚伟来说是生命之诗的自觉,这过程中蕴含着一个诗人的韧性、激情和大气的审美。
近几年,李亚伟一直在打造他用力颇深的《河西走廊抒情》,这一组诗,他写了不短的时间,一如既往地才华横溢。诗里充盈着1980年代那种汪洋恣肆的想象力,让你感到出其不意,却又回味无穷,这就是优秀诗人的才能。1990年代以来,诗歌写作多元化了,但我们确实再难读到让人眼前一亮的句子,不知是看太多了,还是我们根本就找不到那些生动精彩的段子。李亚伟在新世纪的努力,重新接续上了“第三代”诗人久违的“灿烂”精神,大气磅礴,那不仅仅是恢宏,更多的还有细节的精致铺垫。所以,在李亚伟的诗作里,该放出去的地方,他一定扔得很远,而在该收回来的地方,他丝毫不留情面地一扯即回,不拖泥带水,那种干脆利落,就是让人愿意去读,因为他在诗中所建立的信任感,一直令人期待,这也是李亚伟近三十年来在诗歌创作上未衰的原因,他懂得自我创造的秘密。为什么很多人经过了这些年美学的冲击,仍然那么迷恋李亚伟的诗歌?还是因为他能将宏大和细小处理得恰到好处,这不仅是才华问题,更是多年的历练造就了诗人驾驭诗歌的能力,他放得出去,也能收得回来,不需要太多拐弯抹角的过渡。因为那种收放自如的从容和冒险,早已深藏于诗人的手艺中,通过词语的罗列呈现出来,如同他在历史和现实中游走,彻底完成一次意念的转换。《河西走廊抒情》系列组诗一共24首,每一首都有它精彩的变化和独创性所在。这种精致又不乏淋漓的书写,不仅是在考验诗人的想象力,也是在考验读者的想象力,我们总能在那些新颖的词语组合中找到亮点,那种自由,放松,以及从容的姿态,在该严肃处紧凑,在该舒缓处松弛,这是李亚伟长期以来守护大气美学的结晶。
当然,除了语言创造的出彩之外,李亚伟在这组诗中所关注的主题也堪称严肃,不尽是以前靠反讽和夸张来构建其诗歌的及物性,而是在真正的时代介入中寻找思想的力量。比如第十六首,就是在想象力的直觉之外,渗透进了诗人对家国政治的思考,其中有对真相的探寻,也有对严肃事务的解构,使其平民化、常识化。
人类最精彩的玩具是镜子,镜子最精彩的玩具是岁月。
岁月最精彩的玩具是国家,国家最精彩的玩具是政权。
政权最好玩的玩具是人民,人民最好玩的玩具是金钱。
金钱最不好玩的玩具是岁月,岁月最不好玩的玩具是生死。
帮派曾经是政府的童年,学校曾经是国家的青春,
社会也曾经是国家的镜子,但真正的国家
绝对不知道,是谁发明了社会。
如同社会绝对不知道是谁发明了生活,生活
也绝对不知道是谁发明了学校,学校也绝对不知道,
是谁,发明了每一个人的光阴。
如同今天,我从镜子最深处走出来,
根本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我。
对于这样的题材,很多诗人要么把握不了,驾驭不住,要么就写成了“反动之诗”,而李亚伟将几个意象串连在一起,道出了一种真实。他从镜子开始,依次排出了岁月、国家、政权、人民、金钱、生死,这些看似宏大的词语,很少能有效地进入诗歌,但在李亚伟笔下,它们却有了生机。他将一些常识性的意象叠加在一起,没有让诗句枯燥,反而呈现出了一种诗意的精彩。当然,如果仅仅就是那些宏大的意象叠加,未免会显得空洞,诗人逐渐从宏大中走出来,回到了自身,回到了“我”的生活,这才是此诗的落脚之处:国家再大,也终究与每一个人民相关,而“我”就属于这“人民”中的一份子。生活是国家和人民之间的一个中介,人民生活了,才与国家建立关系。在此,诗中的那面镜子,就如同“我”经历的历史,“我”从历史中走出来,回到当下,走向今天,继而思考那宏大政治与“我”的关系,为诗歌赋予了一种历史感和厚重感。
确实,李亚伟的诗歌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带着强烈浓郁的反讽色彩,其解构性和反神秘让他的作品更有阅读的快感,而非因晦涩难懂遭致诟病。从早期的《中文系》到现在的《河西走廊抒情》,都莫不如此,但并不是说这中间没有变化。变化恰恰就体现在诗人对历史感的建构中,由过去那种表象的浅层次书写,转向后来对历史、人生的深层次触摸,进而探寻现实和历史交集的秩序,这才是那些尖锐的言辞背后所透出的宽度、广度与深度。对于汉语诗歌的本土化和民族性,李亚伟不仅在实践上遵循自己的“中国风”原则,同时,他也在进行深度反思:“西方现代作家的价值观和论调,近20年来被我国一些文化盲流用作话语霸权的武器和文化审美的后勤,汉语诗歌中好滋味的部分被大规模地屏蔽和偷换。” 这是全球化带来的殖民结果,文学也不例外,诗歌更难逃如此命运。李亚伟并不反对向西方学习,但他对唯西方是从的绝对化理念有了内省,目的性过强,必然变得盲目,最终会丧失自身优势发挥的空间。李亚伟后来的写作,在把握内在技艺的同时,更注重挖掘潜隐在汉语中未被发现的丰富性和魅力感,为诗歌的大美重新建立一种“莽汉”精神。
“莽汉”的时代虽然结束了,但在这日趋乏味的无聊和功利中,“莽汉”精神依然是我们的重要参照,它会让我们的书写不至于太过无趣。李亚伟“从内心回到社会”后,的确“走得更远,更不确定”了,在诗歌上,他想“返回到想象中的时间”,而不是某种社会地位或权力意志。“我宁愿籍籍无名,也不愿意用诗歌换取什么。” 诗歌是想象的艺术,同时也是时间的艺术,在李亚伟这里,它就是“想象中的时间”的综合艺术,因此,那种修辞的绵密、传统的精妙和现代的张力在其诗歌中获得了深度杂糅,从而见证了他探求渺远诗意的可能。
李亚伟新世纪以来的诗作,并不显得轻飘虚幻,虽然有“不确定性”,但让人更感亲切。他追求的“名句”境界,与其早先的写作一脉相承,语不惊人死不休,诗歌很多时候是离不开这种永恒标准的。“诗歌没有名句是打不开读者的灵魂的。”这是不是很古典,很传统,很不先锋,很保守?但对于李亚伟来说,在这个时代写诗,先锋不先锋可能已经不重要了,他说:“我身上有很多传统的东西,就是写成一些预言性的东西,并使之成为名句。” 这是当年先锋诗人的真心话。我相信,他不是要打破先锋与传统之间的界限,或许他根本都没有考虑过这些伪问题,他只是在按自己的意愿和想法来写作,来寻求文字的安慰。有了如此开阔的境界,李亚伟的写作仍然值得期待,他或许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写出一组让我们感觉亲切和舒服的诗,对于他新世纪的“莽汉”精神作一个切实的回应,这也就够了。
(作者单位: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作者简介:刘波,1978年生,文学博士,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在《南方文坛》《文艺评论》《诗探索》等刊发表文学评论文章多篇,出版有专著《“第三代”诗歌研究》《当代诗坛“刀锋”透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