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代长诗:诗化和思艺的古今相接
————欧阳江河后期诗歌的深层重构
欧阳江河1984年提出的长诗看法不是荷马和巴门尼德式的,他擅长尽可能抛开《孔雀东南飞》、《玛纳斯》、《浮士德》偏重抒情叙事的这一类长诗,在里面找不一样的东西,诗的心脏跳动的,是比过去长诗远为不止的心力。让长诗对自己的着眼点,一直努力放在80年代利奥塔的思想之外,和中国当时的分类学的策略性,没有一点牵扯。我想,长诗是整个人类心灵的稀有生活,有渊源,又永远连着未来。长诗起因于人类文化母源所凭附的枝干和旁系,是很广的,不能随便从某一面去做整个的评判。不管是叙事、抒情、宣喻、演述……,长诗咋个都算是人类占主导性特征的精神宫城建筑术。20世纪80年代中国新传统主义现代史诗“寻根的神话”,很像80年代中期版本的长诗断代史。我读到了《悬棺》这种用神话和历史虚构写出的长诗,用现代思想的方式,做出了“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的完美结合。特别是“文化遗俗渊源地”,这种对历史的发现而产生的历史,把民族的文化溯源和那种时间中回响的诗性,连在了一起。新传统主义现代史诗看得很重的本体论,是一个活在历史原居中的超验之父,像在静卧中被唤醒。一个民族内心的精神事迹,是这个民族心灵真正地融入了活的诗性历程的深层,而眼中发生的事件,只是被心智判别,挑选出来的一段可死也可活的历史。长诗到底能不能用故事来制作,也全凭心智来支配。比如,拿现代长诗心智的推演性和故事的语文性历史相比,总是心智用来掌握故事,并把它当成一个心灵上的故事所要表现出来的历史。但绝不是故事本身的产生过程。看这段诗:
雨中堆沙,让众水汇聚到沙漏之塔
的那道不等式,
是一个总体,还是一个消散?
(欧阳江河长诗《宿墨与量子男孩》)
再读另一段:
这时,在弯翘的海船边,阿开亚人正武装起来,围绕着你,阿基琉斯,裴琉斯嗜战不厌的儿郎,面对武装的特洛伊人,排列在平原上,隆起的那一头。
(希腊史诗《伊利亚特》)
前者是“反思”、“感发”、“启示”三大思议题材的现代长诗,后者是“创世”、“战争”、“英雄”三大史事题材的古代史诗。在我本人嘴里,在长诗和史诗两个的区分这一点上,世界不是被说,而是改变被说的对象。长诗不是起始和延伸之间的对等,而是世界整个的投影。我觉得,凡是不能说的就能够发生。欧阳江河长诗《宿墨与量子男孩》,能感觉到一个诗的性质的民族,必须要去经历的事迹,那种远光交织的活的流动。好的长诗这种从内心漫长生长出来的音韵回响、喉舌和眼睛,绝对是代言人类心灵世界史的回响、喉舌和眼睛。最重要的是,它有一个在民族实体放在那里的深层,深深掩藏着的禀赋,而这个,不止是人类农耕时代、牧歌时代和英雄时代才有的。大诗气质的目标,只有在它的题目亲手演绎到很远的征程中,才能求得不可停下来的一个篇章迂回的顶峰。可以想象它们,咋个在无常的映像中悬空地对应天空,从澄澈中现身词源学最远的起伏线。从长诗《宿墨与量子男孩》这一舒展幅员的天际尽头来看,我们不能指挥长诗在吐嘱心象的兼程中,仰身急停,控制它。心和诗都是连着未知那边的。长诗《宿墨与量子男孩》恰恰是欧阳江河近年主动想去找的那种随心觉走得很远的类型,喜欢把抽象的游思当成长诗平常的魂身。这种凭心穿空的飘逸诗格,可能是今后一门东亚长诗的专学。
长诗有自足的变换力,不能用死框架来制作规矩。凡是读过欧阳江河长诗《古今相接》的,会感到诗本身释放出了那种震动时间的思索力量。拿长诗《古今相接》来比,我可以把《宿墨与量子男孩》诗作长度的艺术势能和流向,分成五个阶段:
诗在情节构架的各个支点,专门设定了诗化的叙事和思艺的颖悟二者压缩连接的形式特征,让一种诗化和思艺结合产生的语义模型、结构比例、织体对称,构成一个扭结式释义空间。为第一阶段。这阶段,是用哲学的凹形构造,把层层人物观念铺展出来的细节,为中心叙述点,来统领1-2-3-5-6节那种有速写式飘逸轮廓的内容,散点地织入到诗的各段落中,不让一个实在而完整的事件从头说到尾,更不让浪漫主义设下抒情的织网。用1-2-3-5节来读解:
雨中堆沙,让众水汇聚到沙漏之塔
的那道不等式,
是一个总体,还是一个消散?
……
(第1节)
……
思想巨人,需要一个速记员,
以使星际尘埃落在纸上,
(《第2节)
……
今人所读,不及书已读完的古人。
那份万念闭合的心沉和心悲,
(第3节)
1-2节,是全诗的预设之点。凡是拿几个不同的东西预设在一起,就等于在差异中相向一个相关点,但预设的背后总有一个东西更高于原预设本身,在做无形的安排。从1-2-3-5-6节的衔接段,可以看透每一句和每一段,既是一种对无的一维的递进式预设,也是一种对有的三维的穿插式预设,有一种庄子思艺之工里面的一刹那神觉。诗中“是一个总体,/还是一个消散?”这个有数学视角的先验之问,披上了一层苏格拉底的迷雾。就像雨水不等于河流,存在者不等于存在,这个“不等于”本身,它就是连续的一。这种静得延向往远方的氛围,隐含着河流,村庄,乡镇和田野的光影。“幻化为一小片闪存/思想巨人/需要一个速记员”这一量子式的思议刹那,我在《灵魂意识?还是量子意识》里说过:对象意识和自我意识两个相互穿插的层次,总是在更加超越的先识中被预设。收拢诗的第一阶段篇幅,从1-2节对庄子和李白思想踪迹的追问,到第3节对历史事迹大理石纹路的游思,再到第5节对古希腊酒神和当前诗歌的联想,最后到第6节对康德自在之物和爱因斯坦先验时空的的剖思……,欧阳江河都把诗句,弄出字面和字背两个层次,在词峰交错的名词和动词字面的空白处,游动着一层没有现身的意涵。句子“以鱼的目光看天/看反眼被看的自己”字面意思是:天启降临的物之眼,不是人看见的对象。“看反眼被看的自己”字面隐藏的意思是——意识可以对意识自己,改变思和再思的角度。相当于追问,意识的最终意识又从哪来?
1-2-3-5-6节中可以感觉,决定性的诗和决定性的思本身,就是卓著的思和诗最自足的标准,不需要学海德格尔希腊式的思与诗。我要说,脑海之流,既是产生空隙和次序的预设之流,又是从次序自己内在本性中产生出的一个差异。意识空间中每一凹层,都被更多的广延点预含,这不是单凭胡塞尔、海德格尔、梅洛-庞蒂的时间现象学角度,能够解决的。诗段1-2-3-5-6节,用一种雨前的旷世之净,让大地沿着天边走动,有一种异乡的倦怠。在这久违了的淳朴草气的孤寂里,能感到苍翠的水岸。1-3-5节预设了4个意思层次,对流线空间的改变,我建议叫它“隔层语义”。意识从居间点开始那一点,就贯穿了刹那间和后来、纵向的和横向的这些无对象的空间胚体,这正是意识对自己意识形成对象之前的先天点。就像边陲的鹤形之地,从词义逶迤的地幔,绵亘到五十公里外的山地,昭示着西南方向的星宿运行。1-2节,欧阳江河在诗句奥义笑着的山顶上,和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禅学和道学浮云般的相遇了:
子非鱼,男孩以空身潜入鱼身,
且以鱼的目光看天,看水,
……
这道奇异的量子目光,
与不可说、不可见连成一片,
(第1节)
……
因为鱼和萤火虫对换了活法,
任由先生在焚书的琥珀里,
幻化为一小片闪存。
……
这道奇异的量子目光,
与不可说、不可见连成一片,
……
何以李白不读,不写?
因为故纸堆里已无薛涛笺。
而你的电纸书,已非今生今世。
(第2节)
以上两节,用不同哲学凭附的思觉,而不是思艺来完成的诗,凭啥子磁力来吸引阅读呢?很大原因是1-2诗节说出了,思想与诗化非常切近的“不可说和不可见”这个世纪重心的永恒热题。我说,在造化与语言之间,永远有一个既不能显出,同时又不可说的中介尺度,它超越了可说适用的范围,处在可说的最大包容线之外。当“可说”是“不可说”的界限时,“不可说”又是“可说”的界限。好比万物虚空又实在;但同一座纵观之城永远在建造。1-2节用量子一般穿空的诗意遍历的闪思,敏先地发现了通向意识空间腹地的一条险路,量子一样的闪映,有可能和意识的起点、边界有很微妙的相像。
根据诗人思想和诗化彼此混合的模型,作品中大量使用片段性、空间化的板块型句群、不流畅性、极端古汉语、自创气韵、语音和节律不对称、追求事物瞬间印象、语境和词境飘忽朦胧的技术形式,表现处处互不相连又相隔很近,但结构上没有后现代主义的整体碎片性,也没有新古典派的逻辑诗意。诗每一句都在扮演,被古今连着的有机性所伪装过的构句角色,好像专门要展示最跨界的敏感点为己任。为第二阶段。诗段的4-7-8-9-10节中,“量子人/你就吞下这粒秋水碱的/时间胶囊吧”这2行子句,包含的预设,就是对全诗4个阶段思议框架的总预设。第7节,用突变、反复、对应的形式,把“忽必烈汗/不过是勒马回天的片刻执念”这种跳跃的因素,做了很连贯有序的组织,成了4-7-8-9-10节独特的技艺。4-7-8-9-10节对全诗的推进,是让一些心灵事迹和心灵的动作,尽到逻辑的用处,不去列出人物事情的后续发展场景,让眼中事物本来的排列和联系,完全按照精神游走的旅程进行。从4-7-8节可以读出,心智的远方游吟性,让9-10节成了一个波形,逐步多起来的回流和漩涡,让诗向更高波次的觉思提升:
这天象在地,
对忽必烈汗
不过是勒马回天的片刻执念,
却扰乱了年轻的麦克斯韦
对永恒的看法。
(第4节)
……
老康德也得搁笔,
不死不生,也不抬头仰望,
因为纸上并无星空。
量子人,你就吞下这粒秋水碱的
时间胶囊吧,
(第7节)
……
入世,而非隐世:
宁可尽瘁于斯,
也不得略过不表。
(第8节)
4-7-8节,以动感为特征,着重显出它很跳跃的致思节奏,和致知动势的起落,让诗被脑海加工了的思想漫游出去的着力点,有隔空跨出去的那种紧张、对峙、高悬,又意外的着陆,形成了句义很弯曲的,以主、属为结构的明暗思索带,再经过分割、失真、戏化、拼贴,完全颠覆了过去长诗那种夹叙夹议框架、故事框架、抒情框架的黄金分割的常规。试读:
扰乱了年轻的麦克斯韦
对永恒的看法。
……
入世,而非隐世
句中浮动的思辨,就是由数的矛盾所推前的空间运动。欧阳江河在7-8节中原创了一种成体系的“人文术语的思化诗句”,让诗节、诗句、诗行在某点抽象到抽象攀升的句层上,既有出世般的异彩,又按一定的动力比例,下降到感官图层的并列点。诗句:“天象在地”隐喻了占星迹象预兆的地脉政象,感觉“天象”的诗意直观是思化的。“片刻执念”暗示了意识中心造的刹那,那历时的闪逝的一念,恰恰留下一点心力痕迹的境地。“不死不生”预示了不在场是对在场的不在场的某个在场。“天象在地”、“片刻执念”和“不死不生”这些凝涩句,表面说的是,禅门和道源的云天,但放在7-8节整个句义回旋的群波中,就可听到松林中的鸟虫发出喉音,听到逻辑在跑的诗气。它构成了7-8节意识空间中的思点对称、思线扩展和思面压缩,思辨的音层和逻辑的弯身,形成了错位中高潮和退幕的冷节奏。第9节思辨气层中的各个点,从主气点的后退到空缺,都排列成多回点的阶梯:
小的美好,以及无限小的困惑,
弥漫于难言的袖珍神学。
(第9节)
……
独一,并非无双。
(布朗肖说:有两个托拉,
因为必然地只有一个。)
核裂变如此渺茫:
伊比鸠鲁的原子
持续分裂,词,拔出万物的神经刀。
词非物,但众词之外空无一物。
尼采回眸,狂怒超出了末日的刻度,
必死,以不死为代价,
取得了双重否定的自否。
(第10节)
9-10节,维持着它主宰三面群峰那种奇异的布局,再往前一百米,云气中耸立着一座青铜的哲学氛围中的宫殿,它的飞檐包含着暮光和晨云。再读:
独一,并非无双。
(布朗肖说:有两个托拉,
因为必然地只有一个。)
核裂变如此渺茫:
伊比鸠鲁的原子
持续分裂,词,拔出万物的神经刀。
词非物,但众词之外空无一物。
第10节中,思辨的气势总会压倒事件本身的气场,“独一,并非无双”和“词,拔出万物的神经刀/词非物,但众词之外空无一物”诗中层层语矿进深的变换,和走在幻觉层云中的升浮,让诗句像牧师说话一样的空灵——“独一,并非无双”这一互否的空间,是意识不可或缺的筹设层次,是不能从内在的差别性中消失的。这个差别,恰恰以两方相互产生变化而体现了矛盾,这个矛盾体就构成了起点到进深的空间。胡塞尔说的“意识体验之流”和海德格尔说的“此在”都只是时间性的。我预言,意识空间就算不能眼见,但也属于心灵运动的对象。我们对记忆的线性追溯、联想的穿插跳越、想象的交叠扭结……这些活动着的心观,用自己其中一个因素,在内在上先决于不是自己而作为起点,再后发另外一个,这就成了——自否的矛盾就是自为的空间。有人说中国哲学在先秦就到达顶峰,后来的哲学都是对先秦哲学的阐释。从先秦哲学到当前的哲学,有没有,我说的“意识预设互动的居间”这一观点呢?哲学本身不会死,会死的是解释哲学。黑格尔说智慧的终点,反过来也可以是起点。可是,诗第9节这样写到:
小的美好,以及无限小的困惑,
弥漫于难言的袖珍神学。
因为诗的声音逻辑,
新知觉的惊讶以及晨星之美,
这三者的连接形成自由的新定义,
以及新的分离与聚合。
这一节,被“因为诗的声音逻辑/新知觉的惊讶以及晨星之美”诗句,这个更先在于这个理解环节进深处的某个永远无验的因果构造体那种范围,在这一理解点的进深处支配着。也就是说,纯思性的主观极端点本身,也预设在一个同时可生成的某先在的因果成分当中,并建立起关联着的有机性。就像“这三者的连接形成自由的新定义,/以及新的分离与聚合。”这种因果的守恒性质,并不是我们对某件事的后验观察,而是我们意识活动产生的永远消除不掉的关联,而表现出纯粹主观性的一种面向。第9节在诗式的表现手段上大体有:错位、变向、交叉,诗节长度的顺时铺展,成了沿空间转折的突然启动的变向幅度,产生了句义空间的多词扭结层。形而上是一门不用故事的诗,但照样能把我们带到和故事相同的高处。形而上是看真理,诗是用想象说真理的看,这成了定律。
用比较学的角度选出人物思想的原材料,在保留原型特征的情况下,进入情境考古主义的层次,但诗的思议主体和叙事客体的分界线,变得模糊。每个思想元素相应的位置,都切分着诗行叙事的前后两部分,用一种起和伏的波式布局,来重构高峰性和退梯性的句式的合成。比如,第一诗行和第二诗行两者之间矛盾组合的连续性手法。为第三阶段。这阶段11-13-14-15节的艺术特征是,诗节的叙述在结构上,都很模糊和跳跃,“此乃先知的哑,还是摩西的口吃?/(他重复说:岂有之岂无。)”,穿插的人物姿势动作,呼应着每一个不完整但又有一定造型的事迹,但这些为心灵过渡的事迹场景,事态的力度在空间上是零散又不连贯的,内容是片段的又没规律地连在一起,在类型上用了非实体的延长体系,区分了故事群为特征的叙事长诗。读11诗节:
外星人,突然现身考古现场,
敲击大地深处挖出的
天灵盖的声音——
此乃先知的哑,还是摩西的口吃?
(他重复说:岂有之岂无。)
摩西十诫,不得不写两遍:
(白色火焰,写在黑色火焰之上。)
一神教的摩西,
诗用人物动作和宗教历史事件的外形,来象征诗句的言说和思议的抽象力量。这样11-13-14-15节,不是记录做事的方式,而是用特殊思想再现出某种存在的方式。11-13-14-15节,在对人作评论而产生历史,让思议的突变组成一个个点状的图。11-13-14-15节,对断代史、宇宙谱系、神性的来历、生活世界这些题材的用法,既不是对过去的回目,也不是仰望现在空旷闪耀的星座,而是把一片环思想磁场的光,慢慢散射到各个人物的最小截面。这是诗段的黄金在漩涌,让一切白色波阵碎散,这种固定的波势在人物排列的某个调姿点上,创造了诗中每一人物动作情节的累层,它是远方的天边褶皱,每个影像在透明中无形,每个眨眼又会从无形中重现。与美学一样,11-13-14-15节的人物叙事游戏自有它的超自然,幻术一样地把博尔赫斯、里尔克、帕斯、黄庭坚、庄子、陶渊明的东西,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试读:
海德格尔(人物)垂青第三帝国,
固执地在胚胎学与历史(科学)老人之间
钩沉古今。
但阿伦特拒绝以品达(人物)的目光
看待运动和身体思想)的纯洁性。
……
超我,耗光了本我的耐心
仅凭一张化学元素表,
能读懂庄子吗?
(第13节)
……
六祖慧能平静地说: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第14节)
11-14-15节,把戏剧性的跳跃引向了一种情节地平线的远景,全面展示了等距的和旋句式的庄子主义词格:
法,剩有古人写剩的一点宿墨。
史笔所写,未必字字飞鸟,
它们飞起来,
仿佛被天外手所触摸。
这4行诗句,在律动的虚痕中,带有宿墨那种音段般的某种法象,宿墨的形而空和量子的隐而变,可以对人的意识,构成一种相互觉观的灵动性。一个被灵魂之眼测出的量子尺度的意识刹那,是不是借助某个空灵的痕点而产生的呢?这种宿墨和量子的境界,主观和客观的界限,很难分。量子在客观的本体中,又孕含着主观先设的神眼一样觉知的宿墨式虚迹,而不像经验中的那样可直感某个点。好比,历史的文献不是活在特殊中,而是要活在历史自己产生超越的那种普遍中。我要说,历史总被站在当前历史某一个点上看出去的地平线片段,代替成历史段落的整体。历史只是历史自己本身能够历经的极小一部分,大部分历史都没有走出历史本身应该包容的动态事实的宿命。而过去史记下的语文性历史,是个人片段的编年文献,它死在了看待时间片段对应事实片段的单一片段中。一个写不来诗的人,想澄清地赞成和反对,来论断诗人技艺的深层原理,他咋能写历史呢?历史就算可以为教学所用、筹划性地增加和减少一些事实,但也不能增加和减少一些有联系的存在。这种历史,最多只算对事实那种横截面的横截偏好的记录。怀疑历史叙述的澄明性,正是处在历史的多种不同潜在地或平行于潜在地中。通常人们进入的历史,只是进入了说的历史,而不是在的历史。真正的在的历史,恰恰不能公设出一种诠释要偏向的历史,而只是作为活文献那样,在当前隐动的多个空间中“飞起来”,“仿佛被天外手所触摸”:
对“史笔所写”的历史意识的剖思,成了第15节支撑11-13-14节那隐形的房梁结构,11-13-14节这一伞形的支撑面,借着在动力学上的相互独立,很像是一个隐象的量子散漫空间,它在日常眼帘中没有相对应的式例,只能从诗意上做空灵地把握,它诡异的远距离的铺展出,对11-13-14节表现力处理方法所叠加的多点空间,其实它是欧阳江河设下的隐变语境。比如“在古埃及/终身为奴的劳作”诗里,没有人物性格的丰满性,但有一种精神上的完整个性,引出一部分动作情节带来诗意的区间,“使后殖民时代的剑桥教授/变成硬脖子”。11-13-14-15节,人物和事迹的结构虽然松散,但思想说出思想的结构十分谨严,成了一个融贯完整的网状立体,铺展出摩西、亚伦、外星人、海德格尔、阿伦特、品达、韦斯特、克里斯蒂、莱恩、门捷列夫、庄子、六祖慧能、太史公这些人物的波峰,由谷底向谷顶蔓起,再向谷底垂落,让处于句峰、句头和句尾的气脉,多波谷地飘升再回滑几个波差,最后延退到远谷,映照出11-13-14节,从意识自身中另外建立一个内在性要达到的空间,它把内在性变成了差别和差别自己之间的自反运动。11-13-14节用一种状态曲折和升华效果的方式,给11-13-14节的叙述设计带来了呼应、不对称、稳重的重现矛盾感。诗中“先知的哑/还是摩西的口吃”、“超我/耗光了本我的耐心”句子,带有变线运动的思路,体现了思想在跳跃幅度中的突然启动,这个变换的对比,通过气韵的调性,比如气的顿点,产生了段落的伸缩。
在诗主人内心世界最切近的一个对象事迹中,也有经过内心琢磨过的最客观的生活整体,把地域不同角度的原型生活剖面,在喜剧的立场上,变成一个个服务于诗人内心要表现的配套的外景。诗中,按细节的散点和链式分布的多个事迹,为作者自我意识的越界铺展,提供了多个层次。为第四阶段。这阶段是16-17-18-19-20节,它是诗人中间叙述手法早期风格余韵的标志。传统长诗的叙述结构都是按首尾历时的顺序铺展,但欧阳江河作品的结构中,诗主人的话语有空间上的突现性和分离性相依存的一种活动的场,特征是从没有线性的中间开始的历空性。这种中断原叙述顺序而跳跃到新的叙述空间距离的手法,可以重新调换叙述角度。读解16-17-18-19-20节选句:
挤进地铁,身体里多出个胎儿。
中年人,一身犯罪般的婴儿肥,
诗句一刹那从描写日常生活事件“婴儿肥”的叙述顺序的中间,跨越移向了一个超越人世的宇宙情景:
白矮星,并非两个星际之间
飞来飞去的一只乒乓球。
弧圈球是轻盈的,但足球的蝶变
更为美妙,
(第16节)
诗句一刹那从诗主人星际畅想叙述顺序的中间,转向了爱因斯坦、哲学冥思和原子微观世界探索的领域:
一枝相对论的铅笔在光中转动,
投下较长或较短的影子。
然而,在大我与小世界之间,
并无一道笛卡尔分割线。
若非神力,还有什么样的缩小之力,
能使原子核
比尘粒般的原子小十万倍?
(第17节)
诗句一刹那,从物理学微观世界叙事顺序的中间,穿插一个都市生活真实镜像的片断:
清晨,超现实的摩天高楼
如提线玩偶般在雾霾中浮起,
维修工将绷紧的管道神经
松弛下来。
(第18节)
诗句一刹那,从诗段圣经的精神内核的叙述顺序中间,衍生出一个很渺远的美学命题:
使徒保罗说:耶稣是个新我。
实在论废墟,高于拆迁工地,
因为美永远是个错误。
(第19节)
诗句一刹那,从量子运动的叙述中间,衍生出国际时事的片断:
两者的量子叠加,
构成晚唐的玉生烟。
……
在特朗普的推特上留言时,
留的是远古的蝌蚪文。
(第20节)
诗句一刹那,从诗段的叙述顺序中间,铺展出一个生存论构筑的存在论迷题:
景观之内,劳动并无手足和泪水,
而资本是无器官的身体。
活劳动,代替所有世代的亡灵
(第20节)
以上诗句,既是一个意识主导创造的内心主体,又是这个意识可移植到社会事态中被外观出来的客体。日常的在事是生活的片面,是生命的时间性截流;恒常的在心是生命的全面,是生命的空间性序列。在两者的内在对立或内在差异中,谁也分不开谁。我概括,诗只有在现实性中才是美的,因为诗的思主体才可显化出和认识出现实性。同样,现实也只有在诗性中才是美的。因为现实客体存在也是被诗的思主体显化的、认识出的。同时,我们在生活每时每地中得到的诗意,在根基上又都是宇宙限度的。好比“白矮星/并非两个星际之间/飞来飞去的一只乒乓球”,星际宇宙的无边部分,已经被人类的心灵幅员所超越,诗歌的大地已经延伸到天宇之中。这样,诗句的意识a,就可以把自己与诗句意识b相区分,而同时又与诗句意识b的片面,保持着作为互为相继运行体的联系。在“活劳动/代替所有世代的亡灵”诗句中,第一人称身份的诗主人用第二、第三人称的言说,从存在论哲学角度提出了一个新问题:死亡有一种内在的构造,那就是灵魂的生存劳动。这个过程不是一个有或存在的界限,而是推动自己超出自己的不断否定,走向一个更远的界限的生成。“代替所有世代的亡灵”这一诗化和思艺相复合的句式,是欧阳江河80年代诗歌绕开海德格尔,在山顶上和存在主义的交叉的代表性句式。这说明,意识中的内空间,本质上是,在一种序列拓展出来的过程中,穿越它自己显化自己的本性而预设着自己后继的东西。
诗把现实和超现实的对照点,演化成一个个跨空越界的情节突转的两个场景,不停地制造着诗人认识的最高深的普遍性的底线,散发的力度是一种对闪电的暗示。平面而多点的生活理念的事件和凸面而多面的精神形式的事件,这两个诗中隐身的极点,体现出一维的客观世界和三维的自我精神世界,两个相互扭结的双重性。为第五阶段。包括:21-22-23-24-25节。
在北京,在金鱼胡同,一个老戏骨,
把青蛇白蛇往脖子上一缠,
对众人说,
瞧,这是最直观的量子纠缠。
(第21节)
诗句的生活场景,连着内心意识的原动支配力,在意识的推进中它又变得高于感官表象。诗中“把青蛇白蛇往脖子上一缠”的场景,只是诗人感官中的一角,但诗句“这是最直观的量子纠缠”,是他内心一种思觉场的起始点。诗人数十年一贯擅长把感官场景做出碎形分裂,来得到一种矛盾的升和降的飘忽设计点,随后发展出高于生活体验本身的悬空意向。这个从镜像到虚像、空象到实象的循环,成了一种交织体的诗式。21-22-23-24-25节基本上是用这种交织体形成构架,随后再用意向的诡异、神秘、隐蔽爆发的多语义点为机理的搭配法。目的是把交织诗式的抽象维度进一步扩大,让诗有一种跨空思辨的冲击造成强烈的空间撕裂性效果,再和镜像的图式交替,形成动感的对比性:
银匠与钟表匠,谁技高一筹,
这不是词的问题,
而是心灵问题。
(第22节)
交织体诗式的内层,本质是一个意识对另一个意识的互相对看,这就形成了意识双向上的运动——意识自己的观看主体,分出一个观看客体的空间。交织体诗式能看出感官图式和内心直觉、心灵感应、联想……与想象的起始、发展和变化,而分出语义段落、语义变化的跨空形式。直觉、心灵感应、联想……与想象直观相交叠的有机部分,在空间性杂多的的多维性中,相互构成了各自位置的次序,这次序就是各个分支的单元意向,超出了自己的对象位置而又存在着差别的空间关系。细读诗句:
纳米之轻,让真理变得可以忍受。
暮色如孕妇待在呼吸深处。
(第23节)
……
量子男孩:他的比特之身
同时充当粒子和波,
同时处在多个宇宙,
将万古与此刻连为一体。
(第24节)
……
但丁与维吉尔,平分了中世纪的心灵,
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见过天堂中的贝雅特里齐。
(第25节)
23节诗行的基调,用隐喻做出变奏式的短暂过渡阶段,达到了一种意向和感觉的交织。“纳米之轻”悬空的微观镜像,也在“让真理变得可以忍受”鸟瞰的理智穹顶之中:“轻”的开端并不是纯轻,而是某区段要从它那里产生出来的一个轻,所有的“轻”就已经包含在不轻的开端之中了。真理的守恒不是永恒,真理的活体,以一种暂在的方式,显示出它处在过程变化中的恒在,以自己其中一个因素在内在上先决于不是自己而作为起点,再后发另外一个。它对“轻”的预见和孕含,是用自己内含于自己当中的差异来展开的。轻或不存在的东西,都在真理的国度中。24节诗句栖居在意识空间密织的时间中,到达了“万古与此刻连为一体”的星耀苍穹,此刻又总是能够自己越界到万古的片面性之外,侧候,恒守,静待这连着的本质的源泉。但时间不是空间的本质来源,时间想要栖居在空间的寓所中,只能是栖居在矛盾的原乡中。“万古与此刻”既是一种过程的历时样式,也是一种交互迭织的空间样式,它让一切消逝的必然另在,所有尚在的宛如空无。这样,25节就连接着“但丁与维吉尔,平分了中世纪的心灵”这种空间的滞留变换出的时间流逝。对造化的显现过程来说,空间是万物之源的时间序列,连神一样的灵性,都可以被看成一个对象,虚渺的对象就是占有空间的一瞬映像。流逝,总是奔赴自己的不停止,而显示出滞留的不停止,过去就是将来,它自身的显身就是依存于异于自身的显身。好比我仰望远方,时光的曲线展开空间的支器官。
欧阳江河在23节专门说到,“佛的掌心里,攥着一群量子天才”,想强调“佛”和“量子”的空旷就是映迹,预想就是拥有,古就是今。因为,“佛”的本质就是用意识预设的居间,对“是”做出超越,就像量子因意识的围绕而现身运行一样。于是,才有可能出现“庄子从《内篇》走出《外篇》”的区域,这个区域的意义的足迹隐藏在山岔后的密林斜坡,不让修辞动物的演员在词的幕后,做出辅助之工的直线干预。回望天边,时光穿过里面的外边而涌现出来,它随机的跌宕和迂回多折,在空间上突破平面而到达扭结,穿插在天、地、人、神、心、言的随机生成的过程空间中。“如一,将万有分解为无”,“无”本身必须要借助这个“无”的全部,因而才有理解它空着。可是,“无”的全部,只要被“无”定身为“无”,全部就已经是能够显化出“无”的某种“有”的东西。
一般情况下,全部的诗类型都与本属的亲源有联系。诗的群族中,不管它们的构造与形式在体征状态中彼此出现多大的差异,如果考察类似的思想线索胚胎,都可以看到它们的同源母体。所有诗歌实体,都是从共同的一个祖先原始类型根源开始的,比如,始祖谱系中那些分支系统。一种形体的改进,会引起其他链形体的重构或新排序。《宿墨与量子男孩》的创造突破侧重在,句式有碎形的特性和产生矛盾氛围的冥想构架,让诗从内心的远处预设了通向空旷的澄明路径,长格的诗化和思艺同构的网织体,从超越自己的内在性中,推演出,一种把诗向前连推的动力,从诗人内心音响和气流的起点那里,牵出线索,给它配上的层次或图线的半径。一首写思议性质的长诗,如果写故事的次数比写思议的次数还多的话,那它和文化较发达的心像时代的眼光,是很不相融的。《宿墨与量子男孩》这个长篇诗作的心灵视觉,就好像眼帘的视觉,会扩展到心思中准确映到的另外所有的事情上。于是,诗作中多层次多侧面的语体博物馆,和东亚古代或沃尔森、萨福不一样的是,里面还留下了很多语象叙事深层的潜在点,追求一种或然性,按照无标度性这一非线性动力学现象,让词的角度从意识反旋的凹面,或无数个词面集合到空间的内层两侧、眼中看不到连着的线,一直从词源延绵到重音区的断层,就像逆流的无限的性质,地理学的曲折角落。朱光潜说中国的诗偏重主观,没有故事,不适合长诗。这个话还要判断。就算用《青铜骑士》和《伊利亚特》的故事和情感尺度把长诗做出分类,长诗也绝不止那一种。不管大家同不同意我的意见,我都把长诗当成一种有复合成分的分类。就像《宿墨与量子男孩》长诗那炫目的心灵天空的幅员,恰恰就在心灵向前的地方,让真理事件展开了一处处在先之点,才把理念和现实重新统一了起来。
2018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