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囊 之 香
節日盈香,端午為最。斯時,田麥溢香,油饃飄香,身上散香,空氣彌香。婦女們撇開麥忙,引綫穿針,趕綉香囊,賜予稚兒。南國北疆,端午,獻祭於一人;香囊,賦端午以靈魂。
香囊,內充香料之囊,俗名香包、香袋,雅稱香纓、佩幃。古語“以纓佩之者,謂纓上有香物也。”沒底之囊為橐,囊空以納器物者謂荷包。然追溯香囊最早之名,卻是叫容臭。漢《禮記》載:“男女未冠笄者……衿纓,皆佩容臭。”臭,氣味也,引為香物;容臭,容香之物。彼時,這形容之飾,未成年人、士大夫,皆已佩戴。後世香囊,即其遺製。拿到現在,香臭對立,似是解釋不通的。
中國香之為用,源遠流長。一用祭祀:《詩經》“其香始升”,《九歌》“浴蘭湯兮沐芳”。悅神祈福也。二用為藥:《荊楚歲時記》“是日采艾為人形,懸於戶上,可禳毒氣”。驅穢避毒也。三用禮儀:漢代宮廷,大臣上朝,需佩香囊。逢年過節,皇帝賜賞,亦多香物。唐宋詩詞中,每有“香車寶馬、珠簾翠幕”之描繪。四用愛情:《詩經》中,男女相會,贈以芍藥;秦觀《滿庭芳》“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是以香傳情。古代沒有香水,要使身體散香,鬥室生香,其形製,或以香塗身,或佩以攜帶,或焚以熏之。春秋戰國時,以羊皮縫綴的佩囊,用途更廣;馬王堆漢墓中,以桑蠶絲所製的熏囊,千年不腐;陝西出土的唐代香囊,鎏金鏤空,蔚為奇觀。
如此美好之物,當然是要入詩文的。《孔雀東南飛》曰: “紅羅復鬥帳,四角垂香囊。”魏晉《定情詩》說:“何以致叩叩?香囊係肘後。”明代戲劇《香囊記》,圍繞一枚香囊展開。《金瓶梅》裏,金蓮與小廝私通,贈錦囊於小廝,被西門慶發現,西門慶發怒,打小廝,鞭金蓮,兩人死也未認。《紅樓夢》中,傻大姐於園內石上,偶撿一枚綉春囊,上面圖案,男女裸抱。這顆“炸彈”,引得大觀園裏,惑讒抄檢,風暴驟起:司棋被趕,晴雯被攆,芳官被逐。樹搖根動,榮府開始由樂生悲,由盛而衰。更奇者,唐代魯山縣令皇甫枚,作傳奇小說集《三水小牘》,受魯迅贊賞。魯迅率先對皇甫枚和《三水小牘》的成書年代、著錄情況進行考證。是魯迅開啓了近代皇甫枚研究的先河。《三水小牘》中有一篇《卻要》,被稱之為是啓迪曹雪芹《紅樓夢》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的創作模版;另一篇《飛煙傳》寫一對男女,兩情相悅,女贈男以“連蟬錦香囊”。男子接到“連蟬錦香囊”後,芬馥盈懷,翹戀彌切,憂抑之極,憔悴那堪。這很類於玄宗倉皇西狩,馬嵬坡六軍不發,無奈之下,貴妃被縊。其後,西京收復,玄宗將其遺體移葬,但看白骨一架,唯胸前所佩香囊完好。睹物思人,驪歌宛在,蛾眉婉轉,此恨綿綿。蓋太真所戴之香囊,為冰蠶絲織成,內裝防腐避瘟之香料也。
香囊並非屈原發明,卻與屈子密不可分。在我們心中,他的形象,長歌嘯吟,憂思滿懷,形容枯槁。其實錯了。這位峨冠美男,自喻“香草美人”,日日打扮精緻;他剪荷做衣,拼蓮成裳;他身披香芷,佩飾繽紛。連女人,也嫉其容顔,何來萎靡?據考,《楚辭》中,涉及植物107種,香草香木34種,關乎香語,不勝枚舉。他變着花樣,衣也芳香,食也芳香,住也芳香;他佩香戴草,到哪裏,都流光溢彩,芳香陣陣,堪為“香仙”“香神”。汨羅江畔,屈子一躍,躍得國人心酸,紛紛為之致祭。而最好的祭念,莫如佩香戴囊,以其生前愛物招魂,賡續馨香。由此,作為端午之重要載體,香囊,便成為國人的香結,其衍生的神聖儀式感,所藴含的優雅之美,無可比擬。屈子之前,香囊高貴,唯詩書簪纓族配享,屈子之後,方下嫁布衣平民。民諺:“戴個香草袋,不怕五毒害。”“端午香,無災殃。”“五月五,是端陽,插艾葉,佩香囊,保俺中個狀元郎。”這一時令,天氣漸熱,蛇蝎蚊蠅,出來害人,佩戴香囊,可清香驅蟲,避瘟防病。而囊中容物,幾經變化,從禳解災異,祈求平安,再到營造氛圍,傳遞信使,芳香之藥草可遴選者,豈三二十種哉?
香囊之巧,巧在絲綫,巧在色澤,巧在綉製,巧在紋飾。舉凡動物植物,飛禽走獸,嵌鑲翠點,各類圖案,各種寓意,何止萬千。連年魚、雙戲蝶、並蒂蓮,愛之象徵;蜘蛛、竜鳳、麒麟,喜之隱喻;石榴、葫蘆、蝙蝠,福之通合。小兒喜生肖,情人愛花鳥。什麽蛇盤兔、魚戲蓮、猴吃桃;什麽金雞臥牡丹、獅子滾綉球,螃蟹鬧睡蓮,兩兩相配,或示男女結合,或含定情繁衍,你饋我贈,無不洋溢出生命的激情。農耕時代,女子們多足不出戶,情感長期壓抑,無奈,藉玲瓏之囊,暗吐心麯,把對美的追求、愛的期盼,悉入針下。所謂的女紅,心靈手巧,由此體現。
寄香於囊,情絲裊裊。如今,雖是審美多元,但人們對香囊的喜愛依然不減。君不見,端午未至,山城街上,有兩個風景格外招眼:一是賣槲葉的,一是賣香囊的。槲葉可包槲墜,類於葦葉包粽。 槲墜與香囊,皆端午必備之食品。賣香囊的,多嫗女,手推三輪,遊走叫賣。那香囊,懸挂在竹竿上,琳琅滿目,迎風搖擺,須臾,被姑娘媳婦圍住,節日的色彩和氣氛,就鮮豔熱烈起來。可惜,這些香囊多是機製,少了手綉的拙美,淡了民俗的技藝。女子解放,不再守傢,或學或工,風情萬種,懶拿針綫了。精於手綉,如吾妻者,倒成了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每年端午前,不計工本,討來各色花布,買來各種香料,挑燈夜綉,贈予友人,以助節日之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