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牛崇拜
辛丑牛年,谈牛论牛,话题不少,遗憾,对牛的前世,鲜有人忆及,更甭提牛崇拜了。如今除了山区,喝油的机械,早替代了吃草的耕牛,牛的功用转移。人们津津有味,喝牛奶、烹牛肉、煎牛排,再不需牛把式,需的是庖丁解牛。从精神层面上,口口声声,要学孺子牛,要做拓荒牛,其实,对牛的认知,十分淡薄。套用一句:“肉食者鄙”。 城市化,让人类远离泥土,悬于空中楼阁,虽享受牛之美味,谁还有闲心,去思量牛曾经的辛劳?大言不惭地问一句:城里娃子,有几个见过真牛的样子呢?!
牛,大有淡出视野的味道。
其实,几千年来,动物里,人类最喜爱的,是牛;最亲近的,是牛;最熟悉的,还是牛。农耕民族,土里刨食,靠牛耕种,比贡献,论勤恳,四条腿的,唯牛为最,更遑论两条腿、无腿的了。老黄牛,是任劳任怨、忍辱负重的代名词。我始终不明白,六畜中,怎么马占了先;十二生肖中,怎么老鼠排第一。论理,该是牛的。
牛体力强壮,按身量个头,逊于骆驼大象。但骆驼的力,浮在驼背上,离了沙漠,别想称雄。而大象,除了观赏,就是死后,拔几颗象牙制筷。沧海桑田,唯牛,把浑身之力倾尽土地。宋人李纲咏《病牛》诗曰:“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寥寥四句,把牛的一生,抒写得淋漓尽致,细细品之,几让人落泪。难怪,农人尊牛崇牛,礼牛敬牛,感牛拜牛,对牛,会生出深厚感情。
追古溯源,牛崇拜文化,可追到上古神话。传说炎帝、蚩尤皆“人身牛首”“牛首虎鼻”“半人半牛”“弘身牛颠” “龙气牛相”。蚩尤虽败尤荣,苗族视为祖先。古人歃血为盟,歃的原是牛血。《左传•哀公十七年》:“诸侯盟,谁执牛耳?”执者抢占鳌头,独领风骚。历史学家孙作云考证,牛头人身的蚩尤,原在豫西滍水流域渔猎农牧。“河南鲁县,滍水之地,实为蚩尤之故墟,可断言也。”滍水因蚩尤而名。滍水南岸,有古犨地,《左传》:“楚公子围使伯州犁城犨。”犨邑,乃楚国三大粮仓之一。“犨”的另一层意思,是指牛的喘息之声。翻看词典,带“牛”的偏旁字首有40来个,无不与牛密切关联。足见,造字先祖对牛的敬重。
早在7000年前,人类把牛,就驯成了家畜。驯化虽早,人类于牛,又似充满着矛盾心理:既膜拜牛的强悍、野性、健硕,又视其为邪恶之物,进行奴役、杀戮,用以祭祀、殉葬。牛,可谓既高贵,又卑贱。《礼记》:“诸侯祭,牲,曰太牢。”祭祀所用全牛曰“牲”。“牢”,原是家中饲牛,后引申为关人的监狱。至迟到秦,保护耕牛,已列入律典,其后各代,除非自然死亡,禁宰禁杀。即便在宫廷,吃一顿牛肉,那也是奢侈。宁夏古岩画《巨牛图》,昭示先民对牛的敬畏;巴蜀青铜器《牛纹罍》,又预示牛给人会带来吉祥。这一切,都源于古人对牛的崇拜。
中原人对牛的崇拜,我想,与牛郎织女传说有关。这个故事起源于豫西鲁山,然后流布向全国。它从《诗经》萌芽,至秦汉完备,到唐宋形成节日,主人翁是老牛、牛郎、织女。老牛说话,开了三次尊口;老牛做媒,牛郎盗衣结缘;老牛老死,牛郎身披牛皮,羽化登仙。最后,牛郎变作牵牛星,织女幻为织女星,在银河岸边,相伴厮守。牛、牛郎、牵牛星,恰是民间,一道崇牛的轨迹。豫西很多村寨建有牛王庙,庙中敬牛或牛郎;亦有建玉皇庙的,玉皇大帝旁,塑牛郎牵牛像。何哉?牛郎乃玉皇之门婿也。农历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这一天,是“鞭春节”,家家把牛拉往田野,鞭打试犁。牛鞭高举,鞭梢却总是轻轻地落到牛的身上。舍不得打啊。俗谚:“人不欺牛,牛不欺天”。豫西的山岭沟壑,带“牛”字的地名比比,什么牛岭石、牛头山、牛心垛、牛槽沟、饮牛泉;而娃子落地,起个名,做父亲的会说:就叫牛娃、牛蛋、牛耕、拴牛、铁牛吧。听似粗卑,却蕴含着金贵。
对牛的崇拜,我之认知,原没如此深刻。成年后,从父亲身上,我才体会,才理解。“崇”同“宠”,归根结底,是敬,是爱。父亲爱牛,胜过爱我们。母亲责父亲,口头禅曰:“你去跟牛过吧。”父亲是生产队里最好的牛把式。闲来无事,他为牛梳毛、驱蝇、逮牛鳖虱。牛鳖虱是寄生虫,常叮在牛的裆下,狠劲吸血,吸得肚子滚圆。牛尾巴扫不到,只有人逮。牛病了,牛不吃不喝,父亲也似掉了魂,跟着不吃不喝。父亲把分管的一犋牛,养得毛色发亮,犁起地来满劲。及至分田到户,家里买了一头牛,他干脆一年四季住在牛屋。父亲一辈子疼牛爱牛供牛,不让牛受一丁点委曲,至死,没吃过一次牛肉。
农耕时代,贫苦年月,一头牛抵得半个家业,哪家养牛,不是把牛看作家庭一员?!作为征服自然的重要工具,牛给人带来好处,当然备受尊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