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语言让合理的冒险去开动诗意的机器
——论欧阳江河的语言哲学方法
我预言:词语按自己内在的说话,现出一种本已经说出的还没说出。词语是可在者必定先已没有着,而又现出在的本身,因为它就是让可在的东西,显现出可在者的到来。伟大的词语,原本就是从不在的被说中,体会到经常的说。
词语为思想所说而才可能说思想,词语为思想所在而才可能现出思想;诗为词语所用而才可能用词语。这一点,总是不能赶到思想发生的前面。唯有思所在,才有思所言。唯有思是言的根据,才有言是思的根据。唯有词语的别物,才有词语自己纯粹地被说出。
词语在诗中,就是在思维对现像者的创造中:
“这么一杯本质上是云的咖啡
往阳光的本质喝,能喝出夜之幽深
往通灵处喝,能喝得万物有灵”(欧阳江河《之间咖啡》)
诗在片断的流动之间,聚集了许多思想纠缠的突转与怪诞的连结,凭空地让阅读发热,凭空地漂浮在奇怪的感知中,使某些体验无法界定。但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事情是,诗句从穿透日常存在的超越性上,体现了诗人唯一琢磨、又试图强化它的某种体验才创造出来的美学方式。这是一种在同一新奇中又多样变换错愕的方式。
一、认知就是直观。
根据欧阳江河《之间咖啡》的风格特性, 诗句“这么一杯本质上是云的咖啡”, 是他中后期诗作方式的代表。诗人在句子中写道“本质上是云”, 体现的是一种觉知和叙述之间相互开放的美学方式。通过这种虚-实之间相互同源的审美技艺,诗中那个认知性的词语“本质上”,意味着,成为了直观性词语“云”的现出者。可以说,诗的词语特性,超越了在认知和直观之间的那种语法鸿沟。分两方面:
1.以一种抽象的哲学认知方式,把感性的诗性直观方式,带向一种相互辅助而又混合的中间现出状态。这意味着,在看不到的思想对象和可见的视觉对象之间,产生了一种无直观而似直观、是知性而非知性两者之间的中介的本体。我的意思是指,艺术是对哲学思想那个原始前提隐藏的源头性介入。而这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艺术和哲学都属于同一个心灵的内在构造。
从欧阳江河近几年的长诗和《之间咖啡》的语法准则来分析,诗人偏重构建一种有方法论和本体论基本承诺的句法里程碑。这个,在国际上有重要的公认。最独立的标志是,根据诗句特有的丛林隐喻产生的歧义的不确定性语法,来获取句子陈述力的一种知性变直观、直观变知性的循环力。这种激进的语法方式在当下普遍性的创作状态中,形成了没有障碍的独立性。而这种句法方式重要探索的价值在于:建设性的把各个概念不相干的言说,共溶于一个绝对开放的诗性预定的统一体中。这样,这种尝试着使各个词性之间差别消失的贯穿性结构,相应就产生了一种让语句寓对立于协调之中的哲学-美学底蕴。这就是欧阳江河在语言上取得的解悟。就像诗说的那样:
“怎样才能端着同一杯咖啡
从世界的起源与终结
同时喝,一直喝到两端之间”
这段诗表达的是“起源”包含的“终结”本身,处于相互依赖又不断做出新转换的关联中,“两端之间”诗意蕴涵的是,哲学所从属的本质的根据,甚至可以合法的企及“端着同一杯咖啡”的感性界。
2.尝试把人类文明一切方式的话语述说性,不受约束地作为一切诗意制作的描写性,甚至优先选择各个科学知识术语的繁杂性。一种科学话语的词语,能不能转渡到诗化的词语中呢?根据仅仅在于——,如果没有这些人类文明一切方式术语的开启,就没有任何物的东西,能够现身出场在任何领域;也不可能使任何一种现像域本身的状貌现出,甚至也不可能使科学知识对象物,以研究的方式进入其对象的领域,借以达到物自身。只有人的现出,才有物之为物的现出和被命名。只有人的文明,这意味着,一切能够使现像域本身的貌像,现出的非诗化词语,才可能是被诗构造而使用的词语。
“怎样才能把这杯之间咖啡
喝到原神里去,喝到明月中去
怎么喝,才能在有无之间
喝出一派青山绿水
去留之间的一杯咖啡
真的能喝出秋风之远,修远之远吗?”
这一节诗,“咖啡”就是科学知识专属词语,正是它才使现像者本身的状貌现出。句子通过“喝出一派青山绿水”作为描述的实体性环节,开放性地强力嵌入到“有无之间”叙述的概念性环节之中,这样,就引导出一种诗性升华的可能性。就像它流动着潮润的不断转换的柔光的波痕,穿破了逻各斯的屏障,又穿入诗意身后的茫茫夜空。诗中“之间”、“有无”两个哲学范畴的叙述话语,与“明月”、“ 青山绿水”两个文学范畴的描写话语,通过二者之间相互消解彼此的转渡的鸿沟,才让一种诗意没有降身在悬置的漫无边际之中。
接下来句子“怎样才能”和“怎么喝”,通过流水一样翻滚的曲折性,让我们不能从预先所晓得的意思中做出相应成形的任何推测。这种感觉就像损失了读和思的一股意外力量,始终在消除着我们任何方向转化的征兆,让我们在思考中相遇一种突然陡峭的山峰与峡谷的逼仄。
诗句“喝出秋风之远”,之所以具有览天地之心的若飞境地,在于诗人借助神思所降示出的唤醒力,给我们昭示出,人类文明历史一切方式的话语言说,都在根基上包含了,最大理解范围中的诗性成分。就像诗人说的“所有能飞起的事物都在这杯咖啡里”那样。这等于让我们可以从中反悟, 所有人类文明现有的话语形言说,本质上都存在一种诗意的可能性对它相应程度的升华。 这样,我们就有前提弄清诗句“喝出秋风之远/修远之远”那种词览万象,言路无常的技艺来由。
“真的能把远人的深井水
以及三生三世的几滴露水
喝到埃塞俄比亚的沙漠深处去?”
“深井水”这种非诗化的事物词语,它一旦放在特有的句法结构中,它那种空疏中暗存一丝的随波讨源的诗意,就能近距离地让我们感受到。万词皆诗,是因为诗人先行的词感本身的引导。
上述范本性诗句,是以哲学思考本身,来包含一种诗意生成的延绵维度。就意味着,在这儿,是思想决定诗性,而不是诗性决定思想。事实是,诗中思想的两个发展环节“之间”——“ 有无”,开启了我们的理性世界与诗意王国的“云”和“咖啡”之间,形成某种意蕴的环结构。我们要弄清这一点标志性的个人化方式。它让我们很难设把握这种句法宿慧的诗学构架,但又不得不去猜赫拉克利特之谜。好在诗句本身决定的前设定性读解,是在先有之思的范围之内。先行解读就算不引起普遍接受,也会确保超越流俗方式的先行现出。我们可以在诗人上一段诗中碰到这类似的情况。诗句是用没有连接词的隐喻中隐藏隐喻的独立句,来开头,谜一样设定着语境的不确定性:
“云咖啡,对于马雅可夫斯基
一直是穿裤子的云
对李白则是敬亭山的飞鸟
所有能飞起的事物都在这杯咖啡里
飞不起来的,也在天空中坐着”
我们对“云咖啡”这类重要蜂巢隐喻的诗化理解本身,就行进在隐喻理解的远途中。这种云穿云的字面,能直观地让我们把实在物看成是一个个观念物:就像“马雅可夫斯基”、“李白”,就是架在句子中的诗性认识“天空中坐着”两边的桥梁——那种擦着边的神性的房屋。实际上,任何对词语字面特征的理想感觉,从来不等于,看不见的先有之觉那个处在每一个开端之前的创造。词语的先有之觉必定是衡量语言感觉的决断性尺度,因为正是先有之觉替一种语言感觉引导出真正的神思。也正是必要的唯独性的先行解悟,才能把读解词语的眼界,从表层弄清的诗意层次,回转到诗意本现的罕见体验中。
“所有能飞起的事物都在这杯咖啡里”, 天边有一层浅淡的云丝,就像与诗人思想扩散的地质学层次。这句诗,语音的脱落音调,可以表现出纯声音感觉中显现的音律起伏性的对立和语流的下滑音变。这个词群的音列,用音高、音长、节奏、音势变化上较为朦胧的错落,可以破解一个或几个词中对称均匀的方整性和固定性的音形结构。心智可以让主观性从音调和字形中分离出去,同样,也可以不分离出去,而让诗体的主观性,成为音调和字形的自在引导者和自为的改造者。
二、语言被思想关联,才能替思想现出。
我断言:语言的本质并不是言说,反倒是替思想自己的说出而被安排去照此说。这中间隔了一个什么?语言为什么能够成为我们必定的言说?只在于语言不是它自己能够取决于言说与不言说。语言从没有真正地用词语本来面目言说出词语。
语言首先是思想未尽现出的缺席,才是思想形体的出场。只有替思想自己的说出而被安排去照此说,才有所谓纯粹地被说出的可能性。换句话说,思想首先让思想使用语言成为思想本身的可能存在,如果没有这种可能性事先存在的一种支配性,也就没有语言替思想被言说。
语言的根源不是语言本身,是人,是人的出场。所谓语言先于人,唯有人的现出,才能得到显示。人的现出之前,何物能够奠定语言先于人的根基?所谓语言是一种与人一样的活动,唯有人的活动先行展开,才能得到体现。人的活动展开之前,何物能够奠定语言是一种与人一样的活动的根基?如果语言是与人的活动连接在一起,也必然首先要有人的出场,这一必要条件。为什么只是人为语言所用,而不是植物、石头为语言所用呢?语言为什么要与人关联在一起呢?这说明,这都因为是人在,才有这些关联存在。
来看诗是怎样说的:
“鱼的咖啡,本质上是鸟做的
你要么用传说中的圣杯喝它
要么不用任何杯子,用想象力喝它
天堂也不比这杯咖啡更肯定”
诗句“鱼的咖啡”这种有想象直观动力的隐喻式诗意句子结构,首先是通过诗人思想中未尽现出的多个本义,跨越到另一个思想发展领域缺席的转义做出转渡,然后才显现出它思想形体漫游的、飞翔的、悬置的方式出场。“鱼的咖啡/本质上是鸟做的”从漫游之间转渡到飞翔之间,成为了思辨中一个认知与直观可以相互变换的最高限度的界域,波及到了认知领域峰峦的很多段面。……但这里,诗人特有的体验一直隐蔽在他预定的字面中:不确定与不确定之间,——这一过程的现出,就像“鱼的咖啡”与“是鸟做的”显现出的漫游与飞翔之间——那个“云”一样的悬空者。悬空者就是之间者。主谓句“鸟做”,被一种一刻都不能离开这磁力中心的认知袭击着,好像有一种象征信息,直接传递到我们环绕的所有觉知中,自动推导出一种幻想置身世外的含糊感,但又把那些没有人注视过的角落中不太显著的方面提示出来。
从《之间咖啡 》诗作风格开始,我们的探讨点需要严格地集中到一个不能改变的诗学事实上:欧阳江河的诗作在中期发展阶段,明显反思了他自己早期的方法主线。为了转折性地领悟到更具革命空前状态的超越方式,他尝试一种让早期构句方法和中期构句方法两者综合运用的可能性。长诗《古今相接》代表了这一综合可能性作品的诗学转向,这首先成为他中期向后续期连起来的文本基础。两个不同诗学认识维度聚焦地交叉统一,意味着诗学立足思考的超越,已经是最高限度上的。
1.非诗化语言与诗化语言,统一结合的必要性。
照我看,非诗化的语言,也是一种现出者必然都要现像的方式,它与诗化语言本身之间有一种现出(存在)意义上的关联性。因为非诗化语言在连起日常存在的可能性中,已经现出了自己与一种在的生成共属一体的创建。这样,借助人对非诗化语言的创建性,来获得一种诗意的生成是必然可靠的。海德格尔说不断生成“涌现”的“道说”,是“人言”的本源。我看来,人说出任何语言,都能到达一种现出的开显。就像科学术语那种语非诗化语言同样属于“道说”生成、“涌现”、转换出来的“人言”范围那样,同样也可以转换成一种非工具性。可见,科学术语非诗化语言必定是思想对存在之物的回答。人们把科学术语解释成一种概念工具非诗化语言的观点,是一种失策。诗作《老青岛》)让我们看到了这一点:
“二十年前的天机神遁
哪是量子男孩掐指可算的
幽灵的眼,输入计算机也是闭上的
有手,也摸不着一灵万身的鸟群
陀螺的茫然心事,将鞭影的旧人
变得沾染,像是灵中所见”(欧阳江河诗选《老青岛》)
诗句中“量子”、“ 输入计算机”、“考古学”这些科学术语的非诗化语言,从诗化语言的云端降示到思想的说出中,演绎了事物的复杂运动。正是知识词语表达出了诗人心灵的意向概念,这些概念从自身中生成出实在,而有了渗透的诗性。“量子”、“ 输入计算机”、“考古学”这些科学术语在句子中 ,不是处于一种与诗化中心毫无关系的解体状态,而是以诗化运动准则参照物的身份,切近与感性灵魂生死攸关的层次。就像《帽子花园》内心已经涌向的那样:
……
“帽子是一种精神上的普世处境
因简朴而变得渺茫,留下某种
戴在头上就能长出青草的内心独白
以便给人慰藉:趁考古学还年轻
人人都可以搭乘一列幽灵火车
提前进入待考据的多重未来
以便成为过去,且将其中一个过去
铸造成时间的青铜—”(欧阳江河诗选《帽子花园》)
上面两节词句形式中“量子”、“ 输入计算机”、“考古学”那些科学术语的非诗化语言,在思想的说出中,演绎了事物的伴诗化运动。正是诗中知识词语的织体,现出了诗人心灵的意向概念,这些概念从自身中必然生成出新的自为的实在,而具有了现成的拟诗性。
2. 非诗化语言可以让思想活动,生成一种诗化活动。
我从诗的角度讲,非诗化语言就是通过思想活动所生成的现出者的事实体,它让那些科学术语意指的有效范围,由此连起了间接性、中介性现出(存在)的诗性话语。因为非诗化语言可以做到人为地让现出——去更多现出。这就是说,非诗化语言说出的知识概念,是概念现出(存在)的实体在表达、在说话。非诗化语言的非感性,必然与感性的诗化语言,有同源的的现出(存在)的起因。所以说,非诗化语言一方面是唯独的,另一方面又是依赖的。它们卧势的重心,已经扩展到诗体全身其他部位,显出句子身体本身的丰富韵情。我们可以看到《苏武牧羊》闪烁的影辉,在内心的波浪中间上升而又自然回退:
“但上哪儿去找无身之羊的起源呢?
把一条命,从无到有生下来,
得有母腹,得有子宫和物种之痛。
仅有词、仅有至善的力量是不够的。
以公羊之身,以举世叩拜的帝力,
怀不上、也生不出
哪怕一只小小的羔羊崽子。
在荒野之地,想象力
顶多是个助产士,不是生母。”(欧阳江河诗选《苏武牧羊》)
……
“今人以古人的方式,把羊的那份自在
支离出来,对苏武与班固不加区分,
把大历史过于慷慨地给了小我。”(欧阳江河诗选《苏武牧羊》)
科学术语“子宫和物种”、“ 助产士”、“大历史”、“ 小我”的词语,是迫近云雾的诗性,以一种认知性语言的结构,来运化一种感知性语言的结构。在全诗的总磁力下,句子中的科学术语是活的、有完整感应的灵性。在于,“子宫和物种”、“大历史”这种知识词语,有自主的意指的超领域,可以让思想的运动意向,变成一种实体化的物质机制,同样可以让诗化词语搏动的感觉直观,变成一种精神不停息的自我在场。
我敢说,直接思想的语言才让合理的冒险去开动诗意的机器。因为艺术在有限感性心灵中,由有限性的感性来源,发展出了自己依赖性的反面——无限性。
2021年6月92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