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真理中,才有真正的写作
——致欧阳江河诗歌创作40周年
“博尔赫斯的老虎在打盹
一个唱诗班的灵童垫起足尖……”
诗性在进入两次水火相容的那一会儿,带走了那些后退的浮云和巅峰澄明的天空,它应有的审阅的视线,让一阵沉默的观望代替了空间里永远看不见的后面。这就是欧阳江河近作《博尔赫斯的老虎》亲自要告诉我们的。他诗里,未来中这样预兆过去的那些性质,好像有最喜欢的经常想起的那个命题,这就是那些只管生活在超验里面的东西。南美的书面艺术一直被我看成是有超验性的,像《老虎的黄金》不停地在脑袋里回滚一种日影的炼狱,那些悲剧的律动在诗歌中有时候停住有时候又不停,中间沉积的史前美学的几个遗迹,静止,单纯,甚至有点敦厚。
用心灵学会的诗,和诗歌学会的心灵,我和欧阳江河几次交谈过。我光凭梦中的逻辑指引就能相信,世上不止一次能神秘预见的,差不多就是好的。这就像,欧阳江河四十年全部俯身写下的字,一直就有那种神的脚步附了身的、魔改了很多字眼口感的一种尾韵。这种让抽象字眼和口说语一起,做一番放出和收回替身的合成游戏,差不多就赋予了一种天外的灵魂。在这里:植物表现得庞大、颠倒,与宽阔的建筑规模相比,它几乎不存在,或仅仅在空气和水上。汁液是怎样紧紧地被包裹在树皮中,那巨大的水流,在广场的斜面上,缓慢的晃动好比从上面那个角度看到:其中的一个,每天改变,每天都跟实物大小一样。
我可以这样说,口语如果拿给那些精神实体不好使的人,就会把感性的力气用死。好多人都不明白,这种让抽象字眼和口头话连在一起的祖语句感,那些出神入化的、从心灵嘴型发音的字感中首选出来的口韵,和那些抽象字眼之间,从对立到合成的变式,是咋个来的。我记得,中国诗人和作家,在博尔赫斯方法资源中找到了助跑写作的灵感,但并没有从根本上,切近博尔赫斯那些几乎有彼岸性的哲学魔思。但像《博尔赫斯的老虎》这种化身为思的谜来作沉思的诗,不费力地让我想到,东方式的诗和玄思,恰恰就是用来开启西方思辨的钥匙之一。一直是这种遥远背景,在看见它的时候已经离它更加遥远,渺茫,在这秘密的转换中,这种暗淡状态包括的细节,每一次都隐含巨大的变化……。
我要说,只要人性是一样的,东西和西方的文明就没有啥子本质上的区分。南美和东方有某种说不清楚的那些内在灵魂相磁的东西。阿根廷的音乐里面,有喉咙里翻滚的飞跃的几节绕嗓音,对四周的群山呼喊出某种有水一样起伏节奏的模拟鸟的叫声,特别是嘴里连环发出的大自然的天地之旷音的语气词,有“此两者同出而异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字面里,那些潜在的骨哨、埙、陶钟、磬、鼓滋生出来的无形余韵。谁也没有在90年代之前猜到,博尔赫斯本身就是中国文学风格段落史的象征。但我同样没有想到的是,《博尔赫斯的老虎》,又不停地给我预悬了另一种十分诡异的奥义,让我在烧菜的时候突然过分地迷想它哪里来的这用不完的幻力,对它极度的敏觉,特别是现在。《博尔赫斯的老虎》这样写到:
“噘着嘴,想要亲吻它的奇幻胡须
想把童子尿撒在它的意识深处
那么,就让这只文质彬彬的老虎
和中世纪的羊群待在一起吧
……”
我喜欢“噘着嘴,想要亲吻它的奇幻胡须”这种专门从身体姿势看到的灵性符号中,突然汇集出来的一股不可口传的诗意。我自己常常在身体图式里,找那些灵性化的迹象,像冬眠一样在屋里展闲沉睡或在冷清中向往热烈的某地,那个时陷时现的变幻过程。我敢说,自己原发的、从自己心里面通过了监督的方法,才是有魂的。一个字眼从心灵里面化生出来,表面上有其他交叉小径的花园在无形中布满,但博尔赫斯没有看到,有一个本我的魂主,在暗中指导着组合着这些交叉小径花园的先验的布局。这个世上,所有那些自我原发的方法,都是以牺牲一部分生活为代价的,包括梦中那些闪电的逻辑也在内。就好像,从窗口斜望疾驰的浮云一直到了天的背后。方法资源因为看不见,不好辨认它原先的外国来历和周围,更不好比鉴它割据一方的从容背后那个人人都会的受启发点。
大家读一段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哲理的论辩篡占了他小说的大部分篇幅。我知道,所有的问题,没有一个会使他不安,没有一个会使他费力,除了‘时间’这个深渊一样的问题。”
比起来,《博尔赫斯的老虎》的诗句和小说段落,都在跟随一种心灵越过去又倒回来的,空旷中异于返转的巨大形影,这个只可意会的抽象和影像的游戏,为我隐藏在心中的直觉拨开了一点缝隙,它在自由的空气中展露活力。这些无声的思的范畴一直掩饰着一种静感的释放,它比实体的接触更有魅力,因为它是藏在戏剧性的耀眼形状中的。我只有一个方式能预感,它超越一切限定的本身,也会被它超越一切限定的所限定。要么是,它继承了过去的超越一切限定的所限定,又开展出了超越一切限定的所限定之后的全部。就像《博尔赫斯的老虎》说的:
“天语在上,圣餐般的羔羊耷拉着头
如奶酪融化在捂热的手心里”
我说过,一切艺术都必须要分身音乐的灵魂,灵魂的比例协和于音乐的数。欧阳江河那种书面艺术的语言是第一语言学运思出的空间本质,这种空间,非常奇怪的自源于一个先行律定的指导和规定,好像弥散在天空的这边和那边,有一种好像啥子都没有感到但又超验地感到了一切。
从他诗句“天语在上,圣餐般的羔羊耷拉着头”的词准和字韵连绵出来的冥想中,好像在经历一个没有出现过的现在或未来,能感应到一种水穿过金属的空灵,划分为低谷,为了洗涤心灵的层次,闲息中加入的压迫,又和乌云在那里回滚的破坏力并重。
这中间,每个语言出声的旅程,都和音乐结构的第一深度同构,这个空间在眼睛视觉中是空的,但在那些意向的内心和语脉的穿越中,又有这个空间。感到语言的天空里,总酝酿着某个会突然想起的情节,思维稍一激发就会导致相当快的感应。有时候,他被自己语言展示的不知,完全支配了理智的主线,狂热地接受着它有可能期望什么的任何一种感觉。“除非老虎把两行脚印留在天边外”句子,把没有形状的空,当作自己心灵的第一倾听者,让口占和书面之间混流于一种神秘的旁人看不见的对话中,有天性中包含一种天穹倒悬的成分,让很多意义可以得到一种倒回的安慈。诗的第十一行做了无形的强调:
“这白茫茫一片的欲说无词啊
除非老虎把两行脚印留在天边外
不然雪地里的一个游吟诗人
一边走,一边用脚后跟轻轻擦去的
就不是我,也不是博尔赫斯”
这段,可以从空气中嗅出词的心绪,它很明显提醒,人类在世语言再现出来的不得不这样说……那个话中带话、话中生话、话中套话、话中转话的心与嘴的超自然天律,一直都存在。仿佛,“这白茫茫一片的欲说无词”,把自己沉重的巨大静影沉陷到水中,再现远方的松散和透到心底的缥缈,它预设的,是一种无限循环的虎纹而不是直流的线体。或者,声音分出褶皱交叠的经典运动,漫过了谷内的阴影,给人带来了被遗忘在天际的宁静。这段看不到底的诗和思的接力运动,好像成了只有内在发展的那个无限发生。我们马上明白了,这是欧阳江河对隐喻的另一种边界延异角度的理解,借助密织暮色的掩护,从一个关联点到另一个关联点,弄出转了又转的火花。我清楚记得,博尔赫斯说过“历史是真理的母亲”。 这下,好像远处的山峦尽头,那雾尘在延向我,我发现是一种预兆。我转身看到了远处这些奔流的吐雾的大河静静斜流的南方,有一座苍茫的山岭很沉寂。只有相契合的另一个与它平行的心灵,才感觉得到的沉寂。不远的起伏的纹理,似乎是河水在隐秘的阴影里静静地斜流。一个飘逸的形影在阳光里闪了一下,就只剩下静寂而空荡的树林,在远处发蓝。它以自己其中一个在内在上先决于不是自己作为起点,再后发另外一个不是自己。
对欧阳江河那些写诗变出来的魔词法,首先要有内心运作的强力,进入诗人运思样式的最内部,能够用主人的灵力代现他体验出,诗人那些灵感咋个做出来的模棱两可的游戏,感觉出,他那些必然超过现成方法的灵力来源和最后去向。因为,它的语义移动不是沿一个网线上反复交替,就好像:思想自然就随《心经》第二章的布景,走进了分类诗学中的神性结构的群辉里,让雾漫入这座透视中的点彩建筑,像一种语言在给我们强加不持久在那里但又在的东西。在虚构的这边,水的平静与暴烈结合在一起,折磨着陆地,和它之上的崇高灵魂。水里,线条会使人心乱,步入云端的四处流动,又怎样在手中把它放走。从阴影上往光影投视,这个辉煌的源泉正慢慢流向它自己内部。那些神玩的弧线紊乱了世上发生的每一个图景,它既可能远到流水,也可能引入峰峦,或草甸,枝叶,甚至勾通,比精神达到的天外更真实。接下来我们读:
“……
听见老虎身上的罗马圆柱
被一只酒塞子拔了出来
不是用起子拔,而是用逻各斯在拔”
老虎在黄金中倒置语言的闪电之舞,汹涌的浪潮燃烧,窒息而又需要它急速的闪耀,这个撩乱灵魂构思的火焰,让秘密的群辉升上半空,巨兽得到的超脱是它的解体……
诗,让思想布局的低鸣夜空,总有听不见的巨大的回响作为无形衬对,永远想望另一种由它自己意志为转移的自由。这种只有诗自己才感觉得到的自由,明显证明了我们有限理念掩盖不了的真实本质。
诗句语言的织体,不是字块的堆积,也不只是方法的聚合。它是笔力、草势、筋节、气脉悬垂的异体,有时可通向无限,有时又针对夜晚的突然性袭击,在推想中恢复了最初的幻境。只有在一种已经消绝的时间中,亲身漫步在它无从看见的地方。或者,在沉默中不能回避最真实的思索和未触动过的秘密,通过无声,进而急切地追求使思索得以获取的真实目标。一边让我内心充满了被思想迷宫引出的迷茫,一边又产生出冲破通常句法被新制式压抑的快感。让我摆脱一切方法的顾忌,能预先体验一下这并不属于我自己的思想场景。思想布局的寂静夜空,摇晃出一种放纵的弧度;总是在人们既定的臆想之外,像整个无人的空旷场景中,突然被心中不断萌生的这种异己的情怀力量所热烈地驱使。
这些词组和语法的奇特构造,必然是思维空间那些自由变幻引导出来的,它产生了可以不断叠加词义的,同时又不增加词组词素数量的视觉,这是一种秦语支最擅长表达的,那种未成形的组成诗艺超积的数。诗句恍惚在继续往前面延伸:
“大地的酿造随虎啸而幻化
两个酒鬼中,究竟谁在收藏月色
谁因酒色的老年份而顿生哀愁?
当老式烟斗的双螺旋轨迹
从烟草味的乡土缓缓升空时
更远处,一群战废的青铜骑士
已隐身于幻象的纸脸”
诗“幻象的纸脸”,一直处在这个仰望得到星空的各种性质下面,像在对我重复同一个面貌的五个侧面,一点也不在乎周围在表面徘徊,觉得有一股闪电般的热浪涌了过去,一下使视野像悬浮在空中那样缥缈,白色的热浪,重叠着,交汇着,从时间的缝隙中穿过去,像梦在高空一样打破往日的生活感应和秩序,制导着整个状态的发展线索。“烟草味的乡土缓缓升空”,这个马尾松林阳光中摇曳的一丝丝碧华,在静寂中总感到什么东西从此消失不见了,但它又会从一个不可抗拒的神秘的地方出现。
“博尔赫斯的老虎是个饱学之士
讲课时,口吐莲花与黄金
但说的尽是滔滔废话
还夹杂着廉价的、坏笑的政治笑话
和措辞昂贵的、拉丁语的浑笑话”
整段诗,空旷而轻柔,几乎无法捕捉抽象角度的意思,像是在慢慢扩散而又不断收缩,它用一种任何意义都在劫难逃的亚里士多德式的不确定性,把诗句说的“莲花与黄金/废话”之外的另一面,也囊括在那儿。可以说,有几个点比我对它的费解更为神奇。它在逻辑外面盘绕一阵又慢慢升上直觉的两侧,或往一个方向聚集,沿着洼地铺展成一个半圆形,仿佛围着向外的半空,按照着光焰的次序逐渐飞落,一种空旷被另一种庄严隐隐地包含着。虚无如果真是眼看不到、手摸不到的那种心感的东西,我就要说,虚无,匿踪在展开的空有中,它让我们既可以澈见它的终结,同时又让我们可以证实它的趋向。虚无,是靠虚空来显出虚的存有,既等于隐藏的显化,又等于整个在一种过程中,那个连续的一的一。
“在量子与等离子之间,博尔赫斯
认出了威廉.布莱克的老虎
……
记住这个形象:一只真老虎
从美洲丛林腾空飞起
浑身插满考据学的电线
老虎付出肉身,获得了空无所有
……”
博尔赫斯不知道,海德格尔在诗里也写过“科学对象”、“在之地志学”这类知识性的词语。用思考的方式,在原居的岔口,找出人类各种学科、各个对象思想的前源,是欧阳江河写诗的长处。做到了诗句的群山之巅,一会儿从雾气中透出固定的光团,一会儿在昏暗的飞云下转渡,随时可以发扬身上那种短暂而偶然的感触,使我们对每个经过我疑惑时光中的想象,都带有充沛的激情。在这种散漫得无边无际的清醒中,我们自由地捕捉并释放对任何一个想象的极端感受。
一句诗该用啥词来搭配,全靠语境身上唤起一种特殊的需要,“量子与等离子”的字形,是从光影里缩短了距离那种金属里交织的纹路。能感觉出来,欧阳江河选用的比例失调的语境次序,是故意布置在诗性的总汇合中的。“老虎付出肉身/获得了空无所有”,等于把真理构思的状态,放到诗意的无边功能中,让我们在水流推出来的想象中,组成形而空的那一层次。这个形而空本身,与形上、形下之间有很大探究的余地。空本身必须要借助这个空的全部,才有理解它空着。可是,空的全部,一旦被无定身为无, 全部就已经是能够显化出无的某种有了。例如下面这段诗说的:
“老虎的呼吸,在手稿里埋得太深
在墨水和铅字里憋得太久
慢慢变硬,慢慢变得抹黑”
诗人写的这段,幽深的光泽含着神秘的十分深远的未知,一团语义的形影正好被语体遮住一部分,又马上把思想带进一个静止的通道。每一个过去的印象都可以在那延伸不断中发现,隐隐预感之间正在朝着一个十分朦胧的感觉飞快过渡,正在发生一个超出意料的变化。很多人都模仿博尔赫斯写的老虎,里尔克的豹,像是要经历一个诗人永远不可倒回的诗意关口。我看过几套写法,最多不过是,卷起边陲那种特有空旷的风,只能追随一些语表意象像作物一样生长的重复。但我在《博尔赫斯的老虎》里,不止一次看到了,它悄悄引出词花的线索,从多个奥义角度的质料中,追寻最它细微的踪迹。有时候,它某种超感性的魂思在突然变出花样,又突然在空虚中徘徊,通过复杂的逶迤,分成了几块,几种感触混在一起。这恰恰同时决定了那些未尽的侧理解的禁区存在,隔着一些秘密的暗影,有了某种想象不经意到的断面,连续向着一个毫不明确的中心不断接近,又不断远离。在《博尔赫斯的老虎》最后一段,让我全部的想象空间一下激荡起来,完全超出了可以估量的某种结果,它写出:
“词不够用,纸币不够用
老虎身上的金矿就被挖出来用
更多的人需要一只纯金的老虎
以成为上帝身上的虱子
而老虎本人,因得到上帝的图书馆
成了一个瞎馆长”
诗中“词不够用”一句,有一种体察不到同时又有吸引力的东西在逐渐支配,没有让我们避不开的那些语言禁地,在某一个境遇中彻底解脱,反而还让诗句提出的语言宿命的汇集,有穿过了各个障碍的强力结构,是它,在辽阔的延绵里控制着线路的格局。突然,段落中的诗魂,结合了各种混合的体验,一下转到“老虎身上的金矿”这个词语的本质命题上,在形成它的模式中,延伸了更接近内心注定的那种情态。我们只有接纳到并由衷感受到它无边无际的魔力时,你就会觉得它是一段永远也无法走完的思和言的旅程,这个过程在它的存在中,对这个存在本身具有不定的不是其所是的关系。
《博尔赫斯的老虎》发展出一种让我的读和想马上出现“第七感 ”的奇怪句法和沉思感觉,让我看到几个方面:
(1)诗的语义幅员,砂砾吐纳气流,延伸的外省把毁灭作为创造,经过最史前空旷的章节,把读的释义空间和写的产义空间,分别都放在各自组织和统领的变动中。特别是,解释空间自身,会处在不断产生和拆解的流变中。我在“老虎身上的金矿就被挖出来用”诗句中,体验到:从创造的绝对和相对的显化的本质现身看,思维的历时对象和角度变了,多义的语境生产也要相应地变。例如,在诗中,他用增加诗句附加引申出的思想对象的数量比例,来推进一种增产性的第六感诗意,由此改变一种始祖语法结构的静态,让神秘的缩减词,也有内涵被诡异扩展的空间。他把欧化的口语化的诗体句法,放到了只表达那些思想对象群的用法上。我看到,语义的抖动投影在起伏的顶巅往下滑,穿过它对面的语义射线的浮光,然后轻轻一跃到达一个字同时悬含多个意思迷彩的魔性极限点。语义的本质只是它神奇地开辟道路往某个无限空旷的断裂处坍塌,它要在自己的领域中演历缘在的大地性。
(2)幽闭在思考的投影里给自己制造一种怪异的镜子对镜子的心境来消磨,是欧阳江河写诗题材的专属性和可进入性,它在思想本能的感官炼狱中,已经把诗歌题材发展成了,可以自由捕捉并释放对任何一个思考中纵横方向产生出的极端感受的东西,同时还发展成,把抽象的预悬归纳成一种乐感对话中的思想生活。他在那些诗学理论公认题材模式的空白后面,找到了专门思想题材面的后设意涵点,但又超过了伽达默尔式的人为预设的思路范围。他常常把一种从没有见过的沉缓和晦涩品质,在思想筑造的诗体深处透散出来,在自己选定的精神角度里,为诗制造出一种气场。我负责地说,除了《博尔赫斯的老虎》做到了广义上的思的日常诗化,中国还没人,能去写博尔赫斯思之由所思的特有引申的诗。
2019年11月26个小时
附录:
博尔赫斯的老虎
欧阳江河
1
博尔赫斯的老虎在打盹
一个唱诗班的灵童垫起足尖
噘着嘴,想要亲吻它的奇幻胡须
想把童子尿撒在它的意识深处
那么,就让这只文质彬彬的老虎
和中世纪的羔羊们待在一起吧
就让一场旧约的、引颈之身的雪
因待宰而落在修辞学的虎爪上
天语在上,圣餐般的幼羊耷拉着头
如奶酪融化在捂热的手心里
这白茫茫一片的欲说无词啊
除非老虎把两行脚印留在天边外
不然雪地里的一个游吟诗人
一边走,一边用脚后跟轻轻擦去的
就不是我,也不是博尔赫斯
2
地窖里,年深日久的葡萄酒
听见老虎身上的罗马圆柱
被一只酒塞子拔了出来
不是用起子拔,而是用逻各斯在拔
大地的酿造随虎啸而幻化
两个酒鬼中,究竟谁在收藏月色
谁因酒色的老年份而顿生哀愁?
当老式烟斗的双螺旋轨迹
从烟草味的乡土缓缓升空时
更远处,一群战废的青铜骑士
已隐身于幻象的纸脸
3
博尔赫斯的老虎是个饱学之士
讲课时,口吐莲花与黄金
但说的尽是滔滔废话
夹杂着廉价的、坏笑的政治笑话
以及措辞昂贵的、拉丁语的荤笑话
这一切,对年轻人是免费的
当马拉多纳伸出上帝之手
打败英国人时,整个阿根廷在尖叫
只有博尔赫斯悻悻然说
请安静,我还没打败斯宾诺莎呢
4
一本圣经,即使不是钦定版
即使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妓院读
也依然是圣处女的、水疗的语言
课堂并非孩子们的极乐世界
椅子倒过来,坐在老年人头上
博尔赫斯私下用业余侦探的语气
谈论一只专业老虎。比如
在量子与等离子之间,博尔赫斯
认出了威廉.布莱克的老虎
如果不是认错人,他就认不出自己
5
记住这个形象:一只真老虎
从美洲丛林腾空飞起
浑身插满考据学的电线
你得容忍追踪信号渐远渐弱
牵扯出天狼星的细密神经
你得容忍虎纹斑斑的帝国法律
以盲文写在羊皮纸上
你得容忍导弹长出鲨鱼的牙齿
6
中了一枪的老虎奔跑起来
比饥饿时更快,也更多血腥味
虎啸:它没有森林的尾巴
一具骨架透明的巨型捕鼠器
被极权矗立在大地上,如一座纪念碑
众鼠逃生,老虎却被牢牢夹住
请把虎头垂放在刀斧手的手上
看天卦如何变化,看土著人的眼珠
如何嵌入一个失去魔法的世界
7
老虎的呼吸,在档案里埋得太深
在墨水和铅字里憋得太久
慢慢变硬,慢慢变得抹黑
看不见大数据的蝼蚁和负鼠
老虎付出肉身,获得了空无所有
词不够用,纸币不够用
老虎身上的金矿就被挖出来用
更多的人需要一只纯金的老虎
以成为上帝身上的虱子
一个痒女人的世界会一直痒下去
博尔赫斯先生在天堂搔痒
有的是时间把笑点和疑点
逐一写在卡片上,写成箴言
而老虎本人,因得到上帝的手稿
成了一个盲人抄写员
2019,10,27,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