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里默写自己的著作
李志勇算是一位大器晚成的诗人。依他内敛沉静的性格,如果没有网络,他的出现恐怕还要更晚一点。当然,这种假设没有什么意义,写作归根结底是写作者自己的事情,写得好却不为人知,并不是写作者的遗憾,而是读者的遗憾。作为编辑,我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我一直强调“发现”这个词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编者要去发现作者,而作者要去发现自己,并将最自我的那一面深深地发掘出来。我最早读到李志勇的诗应该就是那首《内心》,好像是闲逛到他博客上,偶然读到的,之后愣了一下,之后继续翻读他贴在博客的文字,越读越感觉这是一位很特别的诗人。李志勇的特别之处首先在于,他生活在甘南,但他的诗几乎没有受到西北“边塞诗”风格的任何影响,同样写的是西北的风土、民俗、世故,但他完全将那种外在的苍茫内化掉了,用一种琐碎的日常生活来呈现一棵树、一只羊、一滴水……这些物象所包含的辽阔和无垠。这无疑是一个独辟蹊径,甚至弄得不好就会迷失自我的写作者。“红桦树的大门和窗户都朝山下敞开着/里面非常的凉爽”,这样的语调怎么听着也听不出我们熟悉的“信天游”的味道,但这样的语言所呈示出来的空间和内容一点也不比信天游少。如果你继续耐心地往下听,你会听见红桦林内部的动静:“尽管里面/是有一个清凉的女子,但红桦树/还是一座/已经开始燃烧了的、但还等待着神的庙宇”(《红桦树》)。天地人神,应有尽有。这是一个优秀诗人的本事,他能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幅声色兼具的画卷,并从中洞悉出生活的真相:从来就没有过眼云烟,所有的隔膜只缘于我们内心的冷淡。
2010年《汉诗》推出了一套文丛(共8本),其中就有李志勇的一本《绿书》,这是他的第一本诗集,收录了他近二十年来写作的诗歌精华。在后记中,他写道:“在印刷术出现之前,如果谁能想着会出现和雪一样洁白的纸张,还能把自己写的文字印在上面,装订起来送给别人,他一定会感到它的不现实性,感到这只是和‘精卫填海’、‘梁祝化蝶’一样的一种文学想象,是某篇文字的一种文学手段。”在我看来,李志勇的这段文字里至少包含这样着两层意思:一是写作的初心和目的并非是为了出版,只是一种内心的需要;二是,既然这种“不现实”已经成了现实,那么,文学就应该具有与“精卫填海”、“梁祝化蝶”一样的再造现实的想象力。事实上,在阅读李志勇的过程中,我们会经常遇到这样的“不可能”,譬如在一首题为《美丽草原》的诗中,他起笔就写道:“成群结队的牦牛在我熟睡时也安睡在我的床、头颅周围/有时牦牛压在身上时石头一样沉重/却也不会将我压碎”;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不可能”,但还有另外一种文学意义上的“不可能”,譬如他写道:“用你们写出的人来救我,如果/他是真的/此刻就会穿过田野奔跑过来/……我还用过你们写出的石头、盆子/我现在用的/是你们写出的小说”(《信》)。这样的荒诞感在李志勇的诗歌中随处可见,但他处理这种荒诞感的手法却一点也不荒诞,不仅不会构成你阅读上的障碍,而且还能让你产生审美的愉悦。我所关心的正是构成这样一种文学现实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在阅读李志勇时会得到这样的体验?
李志勇现在是甘南某地的政府官员,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某农机站工作,对于现在的年轻人而言,“农机站”无疑是个奇怪的地方,老实说,我也不甚了了。在我与他有限的几次联系中,谁也没有主动把话题引向写作之外的地方,他似乎也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但肯定是一个耽于种种奇思异想的人。在他的诗歌中,他讲述过各种奇形怪状的故事,有牵着蜜蜂在大街上走的人,有放鞭炮把嘴唇炸烂了的男子,还有“气葬”:“是人们期盼已久的一种丧葬方式,就是让人的遗体在瞬间直接蒸发,从固体变为气体。”这无疑是诗人的胡说八道,但当在他那么认真仔细地叙述时,却令人不能不信这一切已经发生过或正在上演着。在这一点上,李志勇有点像米格尔大街时期的奈保尔,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拐角处,眯眼打探着阳光与阴影割据的街市,并从中体会着不可思议的生活所带来的乐趣。如果说,生活是魔幻的,那么诗人就应该是与魔术师类似的人,以词语为道具,用语言结绳记事,完成对散乱无序生活的归类。
“在这漆黑,散发着马粪那种氨味的圈棚里/像我们默写生字一样,它可能/一直在心里默写着自己的著作/在一个又一个这样安静的夜晚里/但我进去后它还是和往常一样/摔着尾巴,在低头吃草/那么平静从容/好像在这漆黑的屋子里/在我开门之前,它已经把那著作交给了/能够读它的人”(《喂马》)在这首充满着迷幻色彩的诗歌中,李志勇以马喻己,将自己的抱负托付给了广阔无垠的原野,尽管暗夜茫茫,圈棚里只有“一点手电筒的光”,但能够读懂这匹黑马的人仍然能看见:“它已永远地站在了语言之外/站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附:李志勇诗选
李志勇,1960年生于甘肃,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汉诗》《诗歌月刊》等刊物,出版有诗集《绿书》。
信
用你们写出的勺子,它闪着黄色的亮光
我舀出晚饭,一个人吃了
那点饭像一团火,在体内慢慢燃烧
作为一个你们虚构的人,我竟然看到了窗外
一个真实的黄昏
用你们写出的螺丝刀,我修理一台老收音机
它的后盖打开
看上去像是在修一座微小的城市
用你们写出的人来救我,如果
他是真的
此刻就会穿过田野奔跑过来
用你们写出的人
去穿过那条空空的街道,他高大沉静
用你们写出的斧子
去劈柴时我听到了空空的声响
我还用过你们写出的石头、盆子
我现在用的
是你们写出的小说
它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
我现在正在慢慢地登上一座高山
它好像就在我的体内
红桦树
大部分人感到,红桦树的树皮就是它的花朵
少部分的人感到
蓝天上高高飞翔的几只鸟,是它的花朵
溪水在山下,在没有山风
树木非常安静时,能听到它流淌的声音
红桦树,树杆火红,绿色的叶子
就像长在火焰之上
早上,整座山,像刚升上来时的样子
一身的水,然后慢慢地被阳光晒干
大部分人感到,红桦树的大门和窗户都朝山下敞开着
里面非常的凉爽
住着一个女子
少部分的人感到,尽管里面
是有一个清凉的女子,但红桦树
还是一座
已经开始燃烧了的、但还等待着神的庙宇
喂马
院子里比屋中冷了许多,星星
在天上,静静地照着这条山沟,除了目光
没有和这一样的了
我找到背篼,来到草房中,放下手电筒
一把一把地撕下填得很瓷实了的干草
装满后背起来,走向马圈
这时候我就是跪下,跪着走上十里,来到神前
又能怎么样呢
这一刻眼前也不会变得
更亮一些,双手也不变得更暖和一些
马圈里面,只有一点手电筒的光
还是能看到那匹黑马
一双安静的大大的眼睛
看得出来,它已永远地站在了语言之外
站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在这漆黑,散发着马粪那种氨味的圈棚里
像我们默写生字一样,它可能
一直在心里默写着自己的著作
在一个又一个这样安静的夜晚里
但我进去后它还是和往常一样
摔着尾巴,在低头吃草
那么平静从容
好像在这漆黑的屋子里
在我开门之前,它已经把那著作交给了
能够读它的人
内心
内心并没生活,内心并没有去找工作,去买米面,去给孩子看病
内心并没触到妻子的身体,并没闻到花朵的香味
然而它最后也要一并被埋入到泥土之中,不为人知
内心并没有哭泣,但是空中还是有一个哭声在回响
内心并没有让腰弯下但是腰弯了下来
内心并不想让手签名但是名字已经写到了纸上
内心,内心并没有死去,然而埋葬的土
一锨锨已经落到了身上
内心并没飞翔,内心并没去过任何一片云端
内心并没在大厅里听到过音乐,并没看到过墙上的图画
它一个人,在空空的胸膛里,像个孤独的孩子
一下一下的跳着
内心并没回家,并没入睡,它整夜整夜地在外面走着
内心并没感到星星的寒冷,没有感到冬季的凛冽
然而它最后也还是要回来,回到冰凉的已经死去的体内
内心并没有哭泣,但是空中还是有一个哭声在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