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告诉你,我更早地明了命运的处境
舒丹丹是一位优秀的翻译家,同时也是一位同样优秀的诗人。这样的定位在新诗百年即将到来之际,颇有意味。一百年来,“翻译体”对中国新诗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业内自有论述,我感兴趣的是,译者在两种(甚至多种)语言之间来回穿梭的过程中所秉持的原则,因为他/她的原则最终会影响读者的判断,左右读者对被译者的兴趣。这些年来,我完整地阅读过舒丹丹的三个译本:《别处的意义》、《我们所有人》和《高窗》,并为《我们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诗全集》写过一篇题为《所有的诗都是情诗》的荐读文章。在我的认知中,舒丹丹的写作风格并不与卡佛吻合,也与拉金差别很大,但她的译本却能准确地传递出他们的诗歌神韵。这样的认知部分修订了我以前对译者的普遍看法,也就是说,在我们的语言系统里可能真的存在某种差异性的吸引力,即,译者也能翻译与其自身气质有冲突有违和的作品,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差异性的存在,才能更加真实客观的再现被译者的作品风貌。当然,这样的事只能发生在真正优秀的翻译家身上:为了忠实他人,首先他/她必须忠实于自我,而这样的品质最终会成就他/她的写作。
“我们在众目睽睽下/交换丰富的眼神,那一瞬有如神迹,/充满信任和交会,不可言说。”这是舒丹丹在《平衡》里所描述的一幕,蜻蜓的复眼在骨溜溜的转动中打探着沿花径走过来的诗人,从相互对视到彼此欣赏,和解的力量得到了充分彰显。“平衡术”在这首诗里已经不再一种摄影技术,而扩展为诗人与世界之间相互掂量的秤砣,执着于一端是妄念,执着于另外一端也是妄念。如何保持匀称,并从中发掘出人与自然之间和谐共振的频率,才是诗人要努力完成的工作。纵观舒丹丹这些年的写作,和解,信任与怜惜,一直贯穿始终。这种根植于日常生活里的情感丰富而饱满地凸显着诗人对这个世界理解:“一切都是馈赠。/仿佛听从一种神秘的自然教义,/巨大的美与安详将你俘获,/令你噤声,失忆——/没有痛苦值得想起,也没有夙愿/需要许下。”(《与海浪鸥鸟共度一个下午》),一切自然物象在舒丹丹的笔下都能获得拯救,被赋予了别样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如果从写作谱系上来看,我觉得舒丹丹的诗更接近于弗罗斯特,她总能在轻描淡写中让我们感受到宁静带来的力量,而事实上,这种力量源于写作者内心的漩涡和风暴,它们在那里生成,传递到我们眼前却蜕变成了和风细雨,就像她在《雨后》中呈现出来的那番景象:“这里和从前一样/画眉在深园里唱歌,嗓音潮湿/蜗牛专注地爬着它的坡//整个下午,园子里只我一个/但分明另有一人,坐在我对面/与我说着话,同看山樱树/肥美的浓荫”。“另一个人”是谁?在舒丹丹的很多诗歌中都存在着类似的口吻,譬如在《庭院》里,她写道:“我深陷在樟树的浓荫里/与一个看不见的声音独语,对白”。而在《神农山,或朝圣之旅》中,她更进一步说明:“一个我,回望另一个我,/多么弱小,眼前这一脚,是踏进窄门,还是/遁入空门,似乎已不是信仰问题。”其实这里面蕴含着解读舒丹丹写作的另外一把钥匙:她的诗不仅仅是她打探世界的触须,更是她对自我的发现或启发。因此,对眼中所见事物的描摹只是一种表象,诗人更看重的是隐匿在表象之后的思辨的力量。
独处,思考,甄别,舒丹丹由此将自己从嘈杂的世界中抽离出来,给单调的人生赋予了经得起反复重复,也经得起反复挖掘的意味。这意味弥漫在她的日常生活里,通过她的嗅觉、味觉和听觉清晰地呈示出来,使逼仄的人生空间充满了无限的拓展可能性:“这逼仄的空间里已无悬念,/该完成的已经完成,进行中的正在进行,/生活的秩序正展现它清晰的面容。/她会在这厨房里,老成祖母一样的祖母。”(《秩序与悬念》)同样是写生活,但舒丹丹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她把生活当成了我们慌乱日常的镇定剂,并从中领受到了时光源源不断的馈赠。我从来不觉得“日常生活”是一种写作素材,它太庞杂太混沌,超越了我们所有单个作品的容量。但“日常性”却能构成我们对写作各种期待,前提是,写作者必须有一再清空自我的能力,在静和虚中吸纳生活的给予。舒丹丹显然悟到其中的奥妙,所以,她的诗犹如吸盘一般卷走了生活里的旮旯角落,在一片混沌过后带来一片澄澈。
我曾在一篇短文中提到,在这样一个众生喧哗(“连楼房都在尖叫”)的时代,如何轻言细语地说话,已经成为一门学问。舒丹丹的写作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样板,她的诗总是轻声细语的,而她的声音总是温润入耳的,不是没有雄辩,而是将雄辩之音置放到了自己的胸腔里面,她的作品乍看上去并不能具有强大的征服力,然而,当我们安静下来,仔细阅读时,就能听见其中蕴含的惊雷,而这雷声貌似遥远,却预示着四季的更迭,以及风向的转换:“万物都沿着各自的生命经纬/在奔跑,像世界的初始和终极/像尘世隐藏了悲喜和纷扰/只有时间站在局外,如神手持权杖/俯望并接纳一切”(《夏日牧场》)。
舒丹丹诗选
舒丹丹,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常德。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英语系,现任广州高校英语副教授。著有诗集《蜻蜓来访》等,出版译诗集《别处的意义——欧美当代诗人十二家》,《我们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诗全集》,《诗歌EMS周刊:(爱尔兰)保罗•穆顿诗选》,《高窗——菲利普•拉金诗集》。曾获2013年度“澄迈•诗探索奖”翻译奖、第四届后天翻译奖、第二届淬剑诗歌奖、第二届金迪诗歌奖“十佳诗人奖”、2016年度“第一朗读者”最佳诗人奖。2016年5月受邀参加第三届罗马尼亚雅西国际诗歌节,获雅西市政府颁发的“诗歌大使”称号。
这一派清波也是我的源头
——在边城遥念沈从文先生
在沅水,跟随一条小船
转柳林岔,泊鸭窠围
看尽那一点寂寞的山水和林梢
就到了叫作常德的码头
这一派清波也是我的源头
我也曾站在这样的甲板和渡口
看艄公在暮烟里拉篷,摇橹
无穷无尽地往来于此岸和彼岸
是什么时候,橹歌已消失
河底的流沙改变了它们的航道
那长着黑翅膀的鬼脸蜻蜓
早已飞入没心没肺的水草
唯两岸的吊脚楼仍守望着河水
庄严地忠实于它们的“分定”
唯烈而痴的血性与爱恨,仍一点就着
如渔火,在这条河上流淌
从你的脚印和文字里看见的预示
已在时间身上一一印证
生命的困境一如你的年代,总悬在
美善与不能诉说的悲苦之间
在渡口,无论我的眼睛
湿成什么样子,都唤不回那条渡船
我把手伸进水中,在秋天
沱江的水仍是温热的
夏日牧场
正是午后时分,远山沉静
背阳的一面,山气酝酿着幽深的蓝
天空收留了云朵的流浪
丝柏树像从泥土中喷涌而出
把它浓郁的生长泼向空中
这是蓬勃的夏日
青草气息浓烈,两匹马
低头咀嚼,或交耳亲吻
以它们温柔的爱喂养这片心灵牧场
云朵之下,没有孤独的人或破碎的梦
万物都沿着各自的生命经纬
在奔跑,像世界的初始和终极
像尘世隐藏了悲喜和纷扰
只有时间站在局外,如神手持权杖
俯望并接纳一切
神农山,或朝圣之旅
据说,春蝉为此山独有,白皮松也是,
如果盘旋于山顶的那只苍鹰也可以算上,
为什么只在此地——
细想,仿佛一种让人感念的
长久的执意。
山脊上,石阶枯瘦,草木
明亮而自足:鹅耳枥,壳斗科,蚂蚱腿子,
在相识之前,我先爱上了你们原始的气息。
山路如世路,我用发颤的脚步
练习一场漫长的朝圣。
坐下来,在通往紫金顶的山门前小憩,
蝉声交织风声,如一张缜密的网。
一个我,回望另一个我,
多么弱小,眼前这一脚,是踏进窄门,还是
遁入空门,似乎已不是信仰问题。
此去苍莽,有多少浓荫和光照需要领受,
才能像一棵树在悬崖上孤独地站定——
紫金顶上,我探问一棵白皮松的年龄,
但它以三千八百年的沉默,对我
置之不理。
炉火和雪花
我喜欢炉火旁我们轻柔而漫长的交谈
你说出的每个词语都带着温度
和弯曲的弧线
火光捕捉着你的脸
我清楚地记得你的表情
像是身陷梦中,或一种深沉的幻觉
冬天已经过去,雪花依然不期而至
仿佛为了完成一种未竟的确认:
在自我的融化中,有些东西得以显现
我不忍告诉你,我更早地明了命运的难处
在秩序和内心之间,无论摧毁或重建
都有无可指责的理由
现在,炉火的余温还足以烤熟一只红薯
香气里我们拨弄着火石,但并不是为了吃它
琥 珀
如果细嗅,
封存的松脂的香气就会逸出,
秋天就会降临,
月光就会带来一只蜘蛛和蕨草的私语,
你就会看见老虎的魂魄,
和时光金黄的肉身。
如果将一块琥珀戴在胸间,
白垩纪的风景就会全部复活。
秩序与悬念
傍晚的厨房,让她想起祖母的厨房。
一样的夕光从窗口涌入,锅盆碗柜各有定局。
炉火生动,菠菜已洗净泥土。
她站在火炉前,等待一钵土豆慢慢成熟。
这逼仄的空间里已无悬念,
该完成的已经完成,进行中的正在进行,
生活的秩序正展现它清晰的面容。
她会在这厨房里,老成祖母一样的祖母。
她感谢这一钵土豆,给她短暂的出神,
让她像个局外人打量她措足的方寸——
杯盘洁净,瓜果安宁,它们在寂静里获得神圣。
她甚至感谢这时从窗口掠过的一只鸟,从最深的秋天飞来,
在密实的香气里,带给她一瞬间
振翅的幻觉与虚无。
秘 方
白芷,白芨,白芍,
我确信,都是世间的好东西。
洁净,清心,活得小心翼翼,
零落成泥,磨成齑粉,
据说,能让美人脸上开出一朵白山茶。
我惊讶于另一种智慧:这秘方里还需加进
白僵蚕,白蒺藜,白藓皮——
一些更为粗粝、尖锐,甚至死亡的东西,
像温柔的凝视里
有将你的心咯得生疼的坚硬,
或薄雾的面纱下,嶙峋的真理。
它们同样与美发生光合反应,
生成微蹙的眉,隐秘的刺痛,
白茶花心中不可逼视的阴影。
未打扰的时光
推开院门就是棉花田。
起初,棉桃是沉甸甸的青色,
不知什么时候,棉田里飘出了白云。
午后,烟囱准时升起炊烟。
穿府绸褂子的外婆从菜园转到灶屋,
有时她站上井台,压动水泵的长柄,
把水从清凉的地底抽上来。
石榴树下,外公推着刨子,细细刨一块木头,
或者用墨斗,在木板上弹出一条黑线------
刨花轻轻落了一地。
而我站在篱笆下,为一朵打碗碗花纠结不休:
想摘,又怕被打破碗的花神诅咒。
那时候,空气很慢,
成长很慢,
外公外婆的衰老也慢。
我以为,小院里的光阴是睡着的,
永远不会被我们的忙碌打扰。
元宵纪事
今日元宵。早起揉糯米粉,甜酒煮汤圆。
收拾衣橱,找出去年的淡青色旧衣。
窗外橘花犹盛,斜眼看,旧枝又着新蕾,
黑猫携白猫跳过篱墙。
傍晚记起母亲教导,打开家中所有的灯,
今晚每个犄角都须亮堂。
季节与生活赐予的一切,原不为写诗。
在风俗中老去的人,内心如城池安定。
夜来无事,灯下展读《十一种孤独》,
惟此一点,不合节日气氛。
在萧红故居
天空依然意绪无限,童年的火烧云已燃尽
青砖院墙内,沙果想结多少就结多少
无人理会,黄瓜又开一朵谎花
一张蛛网挡不住天光和黑漆门廊
略一低头,就与它擦肩而过
母亲的斥骂,弟弟的哭声,和老祖父
都去哪儿了,那倔强的小丫头
是否已长成院子里目光悠远的白石雕像?
你蹲下身,拉动灶台边的风箱
灰尘扬起,时光岿然不动
唯一能复原的,是这最初的爱
比一炉炭火更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