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那些漫天飛舞的鳥都有自己的名字
多年前的一個晚上，一幫兄弟聚在首義園喝酒，結束的時候已是子夜時分，天空中居然飄起了雪片。我們在街邊作別，趔趄着各自散去。這本是若幹年來發生在我們生活中的一個再也尋常不過的夜晚場景，但對於詩人艾先來說，那個晚上卻具有特別的意義——他在徒步回傢的路上口占了一首絶妙的小詩《燕子》。這首詩以極簡的語言風格抒發了詩人內心深處纏綿悱惻的情感，融孤獨、哀怨、希冀等各種情緒為一爐，烙鐵一般炙烤着那個鼕夜：“天上那些亂飛的鳥啊/其實我知道你們的名字/你們都叫做燕子”。為什麽恰恰是“燕子”而不是別的鳥兒？何況是在這樣的鼕夜裏？這是我們感興趣的問題。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還在追問，而艾先總是笑而不答。這首詩的手法在有意無意中藉鑒了漢代樂府民歌的調式（“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卻在現實語境裏生發出了別樣的意趣，輕盈，俏皮，韻味十足，堪稱艾先的代表性作品之一。
艾先，湖北恩施苗人，網絡剛剛興起時便身披“臭美人”的馬甲混跡於騰訊詩詞論壇，並擔任斑竹，在詩歌論壇極為活躍的那些年，他常常廝混於詩歌江湖，熱衷於幹仗，和網上的各種逸聞趣事。在我看來，艾先的身上兼具那個時代網絡詩人們全部的優缺點：自由，任性，隨意，偏狹……，一方面才華耀眼，另一方面卻不珍惜才華，甘願自生自滅。如同他在《大歡喜》中所言：“總有一天，人們會厭倦了敘述/厭倦了說/甚至厭倦了無處不在的身體//厭倦了那些乍現的或者是/精心設置的比喻//但是，這世間的真相是多麽的空虛！/所以我們必需要去熱愛一些/美好的東西”。而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空虛和厭倦感已經蛀蝕了這具肉身，幸好艾先還有一種讓人稱羨的能力，即，對生活無保留的愛的能力。在我所熟悉的朋友中，很少有人比艾先更善於享受生活，這個號稱“抽空去上班”的男人，終年將自己的肉身安妥地閑置在相對狹窄的空間裏，盡最大的可能去飼養和滿足它。為了換一換早餐的口味，他能一大早起來給它包餃子；為了讓它獲得該有的舒適和愉悅，他能在電影院一連看三場電影……，在這些被世人視為荒誕的地方，艾先體現出了常人難以想象和忍受的耐心，而當這種能力內化成他對待生活的態度時，他的詩歌纔漸漸顯示出了某種身心合一的大格局：“需要承認自己已經到了中年/身邊長大的孩子不時會提醒這一點//就像此刻，擺着兩三杯啤酒/坐在江邊的藤椅上/霓虹混雜着細碎的樹影下/虛胖的臉上還隱約有着少年的五官//眼前就是當下的事實：/不斷往來的車聲蓋過江水/廟裏沒有和尚/黃傢巷裏沒有姓黃的人”（《中年之詩》）。在這首充滿沮喪感的詩中，詩人並未被挫敗感擊垮，他還能從中年虛胖的臉上辨認出曾經的自己：那是一個長發飄飄意氣風發的青年，熱愛搖滾，開過錄像廳，盤桓於街市和酒肆——艾先給我們指認那個人的照片，在一片哄笑聲中，這個如今已經渾圓發福的男人囁嚅着，靦腆地笑着，卻欲辨已忘言。
在一首題為《最情詩》的詩中，艾先信誓旦旦地說道：“我要去愛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而在日常生活中，這個典型的悶騷男卻衹能把行動付諸於無盡的想象，就像他在這首詩中所想象的那樣，他愛的那個她永遠是嶄新的，“永遠像我們認識的第一天”。把不可能變成可能，讓強勁的想象成為現實甚至取代現實，有時，我真的懷疑艾先已經做到了，不然你很難理解這位渾身散發着市井煙火味的詩人，何以能夠寫出那麽細膩纏綿的詩句來。如果說《最情詩》因耽於想象而失之虛妄的話，那麽，《小情詩》裏所彌散出來的溫情和愛戀則令人柔腸寸斷，一種纖細的，近乎微微嘆息的聲音從某個角落裏傳來，而你循聲望去，看見的卻是一尊一動不動的佛身。
在富有歷史人文氣息的曇華林與充滿漢味民俗特色的糧道街之間，艾先已經在這一帶生活了將近三十年，他比我們任何人都清楚哪傢的熱幹面最好吃，哪傢的烤板筋最可口，作為一個標準的吃貨，他還要經常從網上搜羅各種稀有的食材，從岩耳到鬆茸，這些散發着鄉野氣息的東西一次次提振着他對生活的信心，也讓他自覺地規避着被眼前文明世界徹底馴化的可能。“凡是你們擁護的我都要反對，凡是你們反對的我都擁護”，這幾乎是他在這個成人世界裏的惟一立場，如果這也算得上是立場的話。
附：艾先詩選
艾先，原名艾民，1969年出生於湖北恩施，現居武漢。著有詩集《書簡》等。
地下鐵
火車開到了地下
燈火通明的車廂進入
接連不斷的黑暗內部
我喜歡地下鐵
喜歡叫它地下鐵而不是地鐵
喜歡幻想着
和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一起
在這溫柔燈光的金屬容器裏
站臺的光亮和
它們之間層次分明的黑暗
擁有着無窮的可能性
沙之下
一般來說，沙的下面
還是沙。
如果再嚮下，是
石礫和水。
如果可以，不斷地
不斷地嚮下挖
經過地殼，地幔以及
炙熱的岩漿
喂，你說
會不會遇見一個
正在對面
挖沙的人
梅傢山的月亮
在車窗邊，一擡頭
就看見了梅傢山的月亮
也可以說是：武昌的月亮
更準確點，就是月亮。
我走，月亮也走
和我保持在同一的速度
有些時候，會看不見它
當樓房或是樹叢把它遮掩
車子開進隧道
那是比較長的一段時間
月亮消失掉
內心空空蕩蕩
最情詩
我要去愛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她要有嬌好的面容和柔軟的腰肢
她的秋波流動像
春天的潭水。
我要和她時遠時近
遠的時候形同陌路
近的時候
跟她肌膚相貼，寸步不離
而她會不斷地戀愛
戀愛那些美好的事物和漂亮有型的人
永不滿足，充滿好奇
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
她要像一個若即若離的幻影
讓我永遠恨她不起
在這短暫的人間
她要同時做我的魔鬼和天使
她的嘴唇，像魔術師的糖果盒子
將給我不斷的驚喜
她狐媚萬方，變幻莫測
讓我永遠像在愛一個嶄新的人。
我怎麽能不去愛一個這樣的女人？
她放蕩的身體柔軟得就像波浪
她修長的大腿就是纏綿
而她純潔的眼神永遠像我們認識的第一天。
別賦
離城區3公裏
第一次想你
離城區5公裏
想了你5次
離城區30公裏
基本上做到了不再想你
那個纔盡的江郎說：
——黯然消魂者，惟別而已矣
燕子
天上那些亂飛的鳥啊
其實我知道你們的名字
你們都叫做燕子
有些燕子往東飛
有些燕子往南飛
有些燕子往西飛
有些燕子往北飛
落了單的
一個勁地埋着頭飛的
也還是燕子
中年之詩
需要承認自己已經到了中年
身邊長大的孩子不時會提醒這一點
就像此刻，擺着兩三杯啤酒
坐在江邊的藤椅上
霓虹混雜着細碎的樹影下
虛胖的臉上還隱約有着少年的五官
眼前就是當下的事實：
不斷往來的車聲蓋過江水
廟裏沒有和尚
黃傢巷裏沒有姓黃的人
小情詩
多想寫一封信給你
用素色的信箋
手摸上去 還有粗糙的質感
寄出前 拿去陽光下曬曬
當你手冷時
可以感覺到一點點溫暖
至於內文
隨便寫上幾句話也好
談談天氣或是星座
說你能有美好的一天
或者衹寫上四個字：
見字如面
在首義園
武漢的夏天，潮濕悶熱
天空沉鬱
好像我們處在
另外的一個世界
不時有醉酒的人
從我們旁邊經過
他們離幸福 還差
最後的一杯冰啤酒
傍晚過後 有短信息
從千裏之外傳來
微弱的月光照在手機屏上
已不是前些天的那輪滿月
我看見了一隻鳥
飛嚮樹枝上另外依偎着的兩衹
萬物的孤獨
頓時 讓我原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