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张执浩
2006年,国庆黄金周的前一天下午。图书馆提前下班,我匆忙复印了资料,出门时天地间已是一片雨雾。
回家慢慢摊开有些濡湿的资料,一下子愣住了。
那是张执浩的一篇短篇小说,名为《沉重的竹篮》,发表于《长江文艺》1996年第5期。
记忆中我没有读过这篇小说,也自始至终没听张执浩谈过;但我对它又是那样的熟悉。
因为,其中的主人公及其故事,是以我为原型创作的。它同时也讲述了我和张执浩在海南的一段短暂相逢。时为1990年。
一位评论者,在他即将评论的作家作品中,蓦然发现自己作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在那里潜伏着,我不能确信这种奇遇是否也曾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因此能更好地参悟小说中真实生活与虚构技艺之间的关系,进而识破小说家在文字间移花接木、瞒天过海的花招。毋宁说,它更多地勾起了我对那段生活的湿漉漉的回忆。我也像张执浩在小说中所说的那样,曾经试图压抑、埋葬那段过去,但在小说面前,一切土崩瓦解。
我不记得我是否如小说中写到的那样,从海口的关押“盲流”的临时看管所里把“我”接出来,不过,我确实和“我”一起在我破败的平房里,喝过五元一瓶的安酒。我供职的学校在原海口机场的起降范围内,因此,当飞机从房顶呼啸而过,也确实有扑簌簌的灰尘落进酒杯。当酒瓶见底,天色黄昏,“我”摇摇摆摆地起身告辞,返回位于琼海的公司。我目送着“我”,看见另一架飞机从“我”的头顶轰鸣而去。
2000年,我供职的出版社搬迁新居,办公楼和宿舍区都在汉口王家墩机场的起降范围内。工作间隙,我常常站在七楼的平台上,看着不远处忙忙碌碌的机场发呆。
不再有灰尘落下来。也无处可寻安酒了。
不再有椰子树,凤凰花,菠萝蜜。不再有大而长的蜥蜴,在窗前的树枝上猝然停下,凝视我。
是否不再有梦幻?不再有激情?不再自命不凡地把自己当作“人才”飘洋过海?
飞机依然上下翻飞,依然有巨大的轰鸣声。
依然有宿命。
“对于那段生活,我大概只能讲这么多了,因为那段日子对我后来的生活无关紧要。如果时间可以听凭人的意志进行忽略和涂抹,我情愿把它从记忆中擦掉。现在看来,我兴冲冲地奔向椰岛,仅仅是为了证明在一条道路之外是否还有另一条道路,更主要的是看看这条道路是否适合我走。我在这条道路上碰到了钟摆,我说,钟摆呀,看来这条路不是为你修造的呢,也许别人可以把它当作是金光大道,但对我们来说,可能是独木桥。”
我就是小说中的“钟摆”——我唯一可以确切地知道的是,那个自称为“我”的张执浩为什么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我和张执浩一样,一前一后离开了椰岛,去寻找另一条道路。
如今,正如你们看到的,张执浩成为一名“诗人小说家”;而我成为一名文学研究者——小说中也是这样写的。我责编了他的第一本小说集;而他也曾经当过我的诗歌编辑。让我来替他回忆:大一时我往校广播台投了一首诗被播出,当时正在台里当编辑的他到宿舍来给我送稿费单——哦,在那个时代做一个诗人是多么幸福啊——顺便看看这个同样写诗的人。我们由此相识。时在1985年。
二十多年就这样轻易地过去了。
我们同样像钟摆一样摇来摇去过。我相信他也将和我一样继续摇摆下去,寻找我们内心所需要的东西,在生活中,在写作中。
见证我们之间的友谊不是这本书的任务。我只是希望我的写作,能为一个时代及在这个时代里成长起来的诗人小说家的写作生活,留下一点印记,作为我们共同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