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张执浩
張執浩詩選(2016——2017年)
一、2017年詩選
寫詩是……
寫詩是幹一件你從來沒有幹過的活
工具是現成的,以前你都見過
寫詩是小兒初見棺木,他不知道
這麽笨拙的木頭有什麽用
女孩子們在大榕樹下蕩鞦韆
女人們把毛綫纏繞在兩膝之間
寫詩是你一個人爬上了蹺蹺板
那一端坐着一個看不見的大傢夥
寫詩是囚犯放風的時間到了
天地一窟窿,烈日當頭照
寫詩是五歲那年我隨哥哥去抓烏龜
他用一根鐵鈎從泥洞裏掏出了一團蛇
至今還記得我的尖叫聲
寫詩是記憶裏的尖叫和回憶時的心跳
被詞語找到的人
平靜找上門來了
並不叩門,徑直走近我
對我說:你很平靜
慵懶找上門來了
帶着一張灰色的毛毯
挨我坐下,將毛毯一角
輕輕搭在我的膝蓋上
健忘找上門來了
推開門的時候光亮中
有一串灰塵撲撲的影子
讓我用渾濁的眼睛辨認它們
讓我這樣反復呢喃:你好啊
慈祥從我遞出去的手掌開始
慢慢擴展到了我的眼神和笑容裏
我融化在了這個人的體內
仿佛是在看一部默片
大廳裏衹有膠片的轉動聲
當鏡頭轉嚮寂寞的曠野
悲傷找上門來了
幸存者爬過彈坑,鐵絲網和水潭
回到被屍體填滿的掩體中
沒有人見識過他的悔恨
但我曾在凌晨時分咬着被角抽泣
為我們不可避免的命運
為這些曾經以為遙不可及的詞語
一個一個找上門來
填滿了我
替代了我
召喚
所有對我的召喚都來自暗啞的過去
給我喉嚨和聲帶的人
已經不在人世;教我歌唱的
要我把歌聲還給他們
於我而言,死神衹幹過一件事情
——讓我替你,和你們
在樹叢中顫慄
在大地上蠕動
在烏雲和白雲下面翻滾,雀躍
所有對我的召喚都在傳達
同樣一條信息:你有不死之軀
我有義務為未亡人尋找
聲音的舊址或遺骸
白芝麻,黑芝麻
白芝麻比黑芝麻香
黑芝麻比白芝麻有營養
當你把它們拌在一起時
為什麽我總是想
把黑芝麻從白芝麻裏挑出來
把白芝麻從黑芝麻中撿出去
你把淘米水到哪兒去了
我在廚房裏忙碌的時候
我的嶽母也在我身邊忙碌着
我丟什麽,她就撿什麽
我在砧板上切彩椒和薑絲
她在盥洗池邊擦洗杯盤
越洗杯盤越多
抹布也越來越多
我希望她出去嗮太陽
我的嶽父正在陽臺上
給幾盆蘭草、蘆薈澆水
春天來了,灰背鳥繞着屋檐飛
杜鵑花邊開邊落
我希望在我開始炒菜的時候
廚房裏衹有我一個人
而當我關掉爐火的時候
餐桌旁已經各就各位
油鍋已經滋滋作響了
水竜頭仍然在滴水
我的嶽母還在那裏嘀咕:
“你把淘米水到哪兒去了?”
春雷上3號
男人們排隊站在小便器前
輪流着小便
終於輪到我了
一個小孩在我身後催促
他甚至把腦袋伸到了我的前面
我的尿意戛然而止
但我並不想放棄
這是在高速公路的休息區
我眯上眼睛想象着原野上
迎風而尿的少年
睜大眼睛望着
正在天上翻捲的烏雲
暴雨將至
終於輪到我獻上甘露
安靜的洗手間內
隱忍的雷聲衹有我一個人聽見了
春日垂釣
這片水域和那片水域沒什麽不同
當我以為我還是我
一條魚已經開始咬鈎
仍然有慌亂和激動
但再也沒有非分之想,沒有了
我熟知水下的生活一如熟知
眼前的世界:浮漂在搖晃
踏青的人爭搶着與水牛合影
空氣中漂浮着鮮花與落葉的味道
我一動不動地望着同一個方向
我凝神定氣地思想着垂在水底的魚鈎
我甚至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不是在垂釣,而是在回味
當年的那個動作——
我想起來了:那年春天
一位少年守着四根魚竿
在它們之間氣喘籲籲地來回奔跑
疾病忍受者
“你允許自己多久沒詩?”
一個寫詩的人問另一個
我在一旁忍受着這個問題
已經很多天了,當我孤零零的
坐在這裏,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或者假裝去生活
在人群和草木中來回走
沒有詩來找你就像活着沒有愛情光顧
我在一旁忍受着我得空虛
一個寫詩的人生病了
他會在半夜平爬起來冒充自己的醫生
——“誰來治治我的心慌?”
已經很多天了,我在忍受
這種聽不見心跳的生活
而那跳動聲曾讓我害怕過
讓我以為自己已經接近了生活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
雷聲越來越近了
當我們的爭論被雷聲打斷
愛情憑空淌下淚水
我們老了,依然對愛情
着迷,至少還有興趣探究
雷聲提醒我們
泥塑之身終有歸於塵埃之時
風吹走一部分
雨拿走一部分
餘下的將被活成稀泥
塗抹在外墻上
我們坐在窗前看雨夜
閃電慌亂,眼神迷離
說到曾經愛過的人
最好的結局是一場瓢潑大雨
補丁頌
我有一條穿過的褲子
堆放在記憶的抽屜裏
上面落滿了各種形狀的補丁
那也是我長兄穿過的褲子
屬於我的圓形疊加在他的方形上
但仍然有漏洞,仍然有風
從那裏吹到了這裏
我有一根針還有一根綫
我有一塊布片,來自於另外
一條褲子,一條無形的褲子
它的顔色可以隨心所欲
母親把頂針套在指頭上時
我已經為她穿好了針綫
我曾是她殷勤的小兒子
不像現在,衹能愧疚地坐在遠處
悵望着清明這塊布丁
橢圓形的天空上貼着菱形的雲
長方形的大地上有你見過的斑斕和襤褸
我把頂針取下來,與戒指放在一起
貧窮和幸福留下的箍痕
看上去多麽相似
詩歌中的馬桑木
我曾在一首詩歌裏用馬桑木打造過一口棺材
用來盛裝我說過的那些夢話
去年今日,過三峽
陡峭的岩壁上停擱着漆黑的懸棺
當地人告訴我:它們很多事馬桑木
在沒有大壩的年代
懸棺如夢一般難以企及
說夢話的人有着死者復活的表情
路過這裏的江水也比其他地方的慌張
左對齊
一首詩的右邊是一大塊空地
當你在左邊寫下第一個字
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一個栽秧的人
滴水的手指上帶着春泥
他將在後退中前進
一首詩的右邊像彎麯的田埂
你走在參差不齊的小道上
你的腳踩進了你父親的腳印中
你曾無數次設想過這首詩的結局
而每當回到左邊
總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一首詩的左邊是一個久未歸傢的人
剛剛回傢又要離開的那一刻
他一隻腳已經邁出了門檻
另外一隻還在屋內
那一刻曾在他內心裏上演過無數次
敲擊
一個人拿着一把鐵錘
沿着鐵軌
邊走邊敲擊
清脆的聲音在空曠的夜色中
傳遞:一聲“咣當”馬上跟了過來
而另外一個人在晨霧中
將漁網撒在了河道上
劃着船兒
一遍遍敲擊船舷——
我曾為這兩種聲音而癡迷
在鐵軌與河道之間來回走
在夜色和晨霧之中
側耳傾聽
像聲音的接收器感知着
遠方和身邊的混沌
我現在仍然保持着敲擊的慣性
指頭在鍵盤上走走停停
當我停下來的時候
似乎看見了濃霧中的火車頭
當我噼裏啪啦地往前走時
一條魚粘在了漁網上
它掙紮着
透過網眼看到了巨型魚簍
樹兜
一天又白過了
我回到墻根下
坐在樹蔸上
看日落
不遠處,我的父親
也這樣坐着
平靜其實是無可奈何
我們都知道
應該在天色黑定之前進屋
把樹兜留在墻角
兩個柳樹兜
幾乎一樣大小
我記得父親曾經說過
這是柳樹最好的歸宿
走禽
山坳裏的錦雞
若非萬不得已
是不會飛的
草叢中的鵪鶉
即使被你攆上了
它也衹能認命
我曾在雲天之下玩命地
追逐自己的影子
直到驚動了
錦雞或鵪鶉
又轉身去追它們
那時候我總是伸開雙臂
斜着身子奔跑
好像要替它們飛
中午吃什麽
我還沒有竈臺高的時候
總是喜歡踮着腳尖
站在母親身前朝鍋裏瞅
冒着熱氣的大鍋
蓋上了木蓋的大鍋
我喜歡問她中午吃什麽
安靜的廚房裏
柴火燃燒的聲音也是安靜的
廚房外面,太陽正在天井上面燃燒
我幫母親擺好碗筷之後
就在臺階上安靜地坐着
等候傢人一個一個進屋
他們也喜歡問中午吃什麽
我不是一個可以把鞦韆蕩得很遠的人
我甚至不能把自己蕩起來
如果不藉助背後的推力
我甚至不知道是誰在推我
讓我替他看見了那麽多
不該看的東西
它們離我越近就離你越遠
它們在我的視野中忽明忽滅
我不是一個可以把我見過的事物
清晰地轉述給你的那個人
晚安之詩
除了孩子,看任何人睡覺
都是一件恐怖的事
除了你,你睡着了
臉上還挂着笑意,這笑容
難道拜我睡前所賜?
你不會在意我這樣看着你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這樣看着你
在黑暗中,也許衹有在黑暗中
我纔有把恐懼轉換成愛的能力
危險的夢話
林東林一大早告訴我
昨晚我說夢話了
我擔心夢話的內容
但他說沒聽清我說了什麽
這是不是意味着
他仍然不是我期待中的
那個危險的聽衆
形色
我下載了一個軟件
讓它替我辨認
各種各樣的生命
以免除我的貧乏和無知
昨天我把鏡頭對準你
它告訴我你是綉綫菊
今天它又說你是關山櫻
而當我把鏡頭對準自己時
它居然說我是:鶴望蘭
哦 鶴望蘭
多麽好聽的名字
就像我想你的時候你不是你
就像我想你的時候我不是自己
替我生活
造一個人
讓他和你在一起
我在一旁遠遠地看着你們
從相愛到相互厭棄
現實的殘忍遠不及未來鋒利
我見過這樣一塊磨刀石——
它有月牙的形狀
卻沒有月光的安寧
我遠遠地看着你們——
開始的時候像兩片月牙
相互彌補,映襯
後來像兩片碎瓷各自東西
我遠遠地看着你們
仿佛死裏逃生的人
在回味着死
丘陵之愛
我對所有的丘陵都懷有莫名的愛意
田疇,山丘,鬆林和小河……
尤其是到了鼕天
起伏的地貌仿佛一個個懷抱
在暖陽裏彼此敞開
每一座房屋都被竹林樹木環繞着
它們坐北朝南的架勢從來不曾改變
青翠的是麥苗,枯黃的是稻茬
乳白色的炊煙越過林梢之後
並不急於飄走,這一點
不同於平原、高原和山區
我總能在丘陵中找到我要的各種生活
尤其是我步入中年之後
我更親近這些提腿就能翻過去的
山丘,蹚過去的河,這一個個
能為我打開的懷抱
落日為什麽那麽好看
因為喜歡的人明天還會見到
因為是一個人在夜晚中吹口哨
必然有另一個人應和;因為我
那一年鼓足勇氣在背後叫了你的名字
你回頭時我裝作認錯了人
因為殊途同歸,我們在此交匯
曾經以為遙不可及的事物
此刻伸手可觸,曾經遠大的夢
不過是四月相對時的驚惶和躊躇
因為我已經足夠老了,卻仍然
還沒有明白老究竟意味着什麽
是不是意味着我應該這樣
怔怔地望着你,以為活着的
每一天都是在黑暗中相逢
在烈日下想象一場暴雨
我父親蹲在煙葉地裏想象着
一場雨,最好是一場暴雨
我的母親坐在槐樹下剝豆子
每剝幾個豆莢就朝池塘方向望一下
我的兩個姐姐正手持鈎鐮
一個在採蓮花,一個在摘蓮蓬
我哥哥正在柳樹下擦拭
公傢的手扶拖拉機
我見他拿起搖把,又放下搖把
我的狗,兩條狗都趴在屋檐下
我的雞,一群雞都在竹園裏打盹
穿堂風穿過涼席的時候
我正在瞌睡,門前晾衣繩上
的衣褲突然活蹦亂跳起來
烏雲從西南角飛奔而至
烏雲之下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
有幾滴鼓點落在了我身邊
那衹倒扣着的洋瓷盆底
我陪江水走一程
黃昏時分,我陪江水走一程
上遊下過雨了,江面上
飄過上遊的氣息
多年前,也是在類似的夏日的黃昏
我陪父親進城探望他的養母
他一言不發的模樣有點像
此刻我身邊的這段江水——
你不知道它是從哪裏開始渾濁的
就像你不清楚它什麽時候清澈過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落日
將在不久後被晚風吹熄
而當夜色真正降臨,我的父親
還會堅持在黑暗中搖曳一會兒
生活從來沒有容易過
每割完一蘢稻子
周圍的風光就會有所變化
每摘完一朵棉桃也是
當真正的秋天來臨
你何曾見過一位身心輕盈的父親
哪怕你衹是像我一樣
尾隨在他們身後
撿拾稻穗,麥粒
把嵌在指甲殼裏的棉花攏成一堆
麻雀們落下又飛起
像事先排練好的劇情
遵循着神的指引
我也是,我來到世上
短短七年中先後死過兩回
但又死裏逃生
最容易的事情我試過了——
在跳蕩搖晃的油燈下剝花生殼
起初一邊剝一邊吃
漸漸地,我感到指尖疼痛
拇指和食指成了身體多出的一截
而油燈仍然將熄未熄
事實上它也一夜未熄
我在睡夢中見過母親的生活
那些能當做引火的事物
鬆針是最好的引火
讀過的報紙,看過的書
寫給暗戀者的信以及
那些活死人的訃告都是易燃物
當我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貧乏後
生活竟然變得豐富起來
無用之物即將將我活埋
焚毀的衝動時刻都存在
尤其是雨後,在我驚訝地發現
我已經活到了欲哭無淚之年
不遠處的煙囪在冒煙
手持吹筒蹲在竈膛門前的人
從前是一個少年,現在什麽也不是
現在我身邊再無可燃之物
唯有寫下這首詩
折斷身體裏的一根根枯枝
忠告
你要堅持做一個不雅的人
沉醉在你一個人的感官世界中
你要常常想起記憶裏的那個孩子
一邊吮吸母乳,一邊警覺地
留意着試圖湊近的人,踢蹬他們
用哭喊聲嚇止那些愛撫你的人
貪婪,自私——你要這樣
長久地保持哺乳動物殘餘的本性
你要總以為這個世界能被你含在嘴裏
至少有一部分能這樣
給予你甘甜和回味時的顫慄
二、2016年詩選
懷抱鮮花的少女
懷抱鮮花的少女走在馬路上
昨天我在心裏贊美了她
今天這贊美還有回聲,我還在回味
懷抱。鮮花。少女——
這幾個越用越昂貴的詞
今天霧霾依舊深重
少女依然無名無姓
但懷抱溫暖,鮮花燦爛
被贊美過的光陰像一把石鐮
敲打着暗夜裏的一塊火石
腌魚在滴水
在白色的冒着熱氣的陽光下
一排腌魚都在滴水
水滴由快到慢
由清到濁
最後一滴從魚眼深處滑下
經由魚鰭,到達魚尾
凝聚了一條魚
最後一點力氣
此時落日已被大地吸納
晚風拉扯着
一旁跳蕩的晾衣繩
繩子上挂着粘滿了魚鱗的棉衣
棉衣開始很重,後來很輕
豬圈之歌
一群豬崽圍着豬槽爭食
總有一頭悻悻的,另外
那頭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
一群豬崽擡頭望着半堵墻壁
陽光照在它們相似的嘴臉上
你趴在墻頭努力辨認它們的命運
臘月的氣味在屋檐下盤旋
豬崽們擠在一起深情地嗅來嗅去
鼕日速寫
麥地盡頭是一塊菜地
菜地過去是一座池塘
池塘上方又是一塊麥地
走過麥地是一座橘園
橘子樹上有幾顆橘子
橘園下面有一片竹林
竹林深處是一戶人傢
傢裏的人都出門去了
門前的柳樹和槐樹在落葉
樹杈舉着比樹幹更黑的鳥巢
黑白相間的喜鵲在更高的枝椏上叫
雪後三天
雪後三天還沒有化完
太陽紅着臉出現
在亂蓬蓬的地平綫
公路兩端,水牛和卡車相嚮
而行,它們將在橋頭碰面
結過冰的河早晚都很平靜
小兒摸着橋墩上的獅子頭
老漢彎腰拔扯亡妻的墳上草
殘雪不多不少
正好映亮了屋頂
東邊的炊煙升起來了
西邊的炊煙在竹林裏纏繞
一條狗站在路中間
側耳聽辨碗筷的聲音
給未來人
張的秋和張見秋
是一對兄妹
如果哪天你見到他們
手牽手穿過人群
那一定是遠方需要他們去安慰
而現在他倆還存活在我的腦海中
不與人類為伍
我曾無數次想象過他們
從人類盡頭回來的樣子
站在門口相互拍打後背上的草屑
在摁響門鈴的那一刻
我也有過躲藏起來的衝動
我想象過沒有我的未來
他們還會在我陰暗的書房裏來回徘徊
鼕天過去了
在我妻子的老傢
門前有一棵高大的椿樹
我曾爬到樹上眺望香溪河
清淺的河水兀自歡跳
人們挪到岸邊討論生活
我從樹上站起來
環顧周圍的群山
香椿芽在眼前顫抖
對岸的炊煙融入了雲朵
從樹下路過的人
總會將目光擡過頭頂
寶貝
寶貝昨晚來到世上
住在省婦幼醫院的21樓
我們今天去看她
這個新鮮的人兒
每一處身體都值得稱頌
——“榮耀歸於父母,
更大的榮耀歸她自己。”
搖籃輕晃,寶貝正在長
這世上還沒有哪一個名字
能包括她豐富而漫長的人生
春分十三行
我和我的老狗並排走
在正午的風中
像去年的這個時候
像昨天的這個時候
我們一前一後走在風中
像畜生一樣走着
像人類一樣走着
空洞的頭頂上
去年的葉子在風中落下
今年的葉子在風中生長
我和我的老狗一直會走到墻根下
它撒尿的時候
我望着正在爬墻的蔦蘿
昨天晚上到底有沒有下過雨
送我春筍的人忘了帶走鬥笠
我隱約記得他談起過
昨晚的雷鳴
庭院安靜,樹枝對稱着長
每一個分叉的地方
都給陽光預留了穿梭的間隙
一個人一個晚上
究竟做幾個夢合適
我使勁地想啊想
春筍靠着鬥笠
我靠回憶活在這裏
山中一日
——給曾冰
有些花在我們來之前已經開過了
有些花會在我們離開後盛開
春風吹着緑葉
有些死去的人仍舊栩栩如生
坡道蜿蜒,命運如繩
你曾被它牽引着去了山那邊
現在又將被它捆綁着押送回來
這裏有你清晰的童年和
顯而易見的晚年,這裏有一隻羔羊
肯定不是當年的那一隻了
但它的神情沒有絲毫改變
如同你在長久的掙紮之後
即將浮現在臉上的安詳和平靜
花瓣覆蓋了半邊
緑葉遮掩了半邊
在景陽
——給光輝
我該怎樣轉述景陽河之美?
先生,設若你的出生地
不能成為你的葬身地
這一生的美好該如何收場?
江水浩蕩,帶不走
沉入江心的青山白雲
你指着西山坡上葳蕤的草木
你的故居已經空無一人
落日的方向傳來一陣陣嘆息
我們都有過高遠的恍惚
到頭來卻難免齏粉的命運
而所謂修復不過是
人到中年坐在路邊
脫下鞋子使勁磕着
裏面的沙子,直到
從中磕出早年母親為你納的鞋墊
最好的詩
——給小話
最好的詩應該在兩個人之間發生
譬如我和你,譬如你和另外
一個你;最好的詩
像昨晚來到世上的那衹羊羔
今晨以世間所有的活物為母親
最好是這樣:你叨着一根青草
從梨花樹下跑到桃花樹下
結果渾身落滿了李子花
最好不要結果啊
花一直開,一直這樣開
像你在夜色中手握方向盤
讓探頭燈替你去翻山越嶺
那些花兒
——給東林
日暮到巴東
江流拐彎的地方
落日正無聲地下落
這世上還有什麽沒有被比喻過
梨花在我們身後開放
紙絹花在半山腰上的墳前
生在死的對立面
說不出口的事還有很多
說不清白是命運
說清楚了是偶然
那些花兒在夜色中
如念頭一般,一閃而過
春日望鄉
犁耙水響的時節
你回了一趟老傢
插秧人正把一整塊擁擠的緑
均勻地分撒
在蕩漾的泥水中
一行一行的緑
從這頭看過去是青翠
從那頭看過來是蔥鬱
田埂上,犁尖閃亮
槐花樹下纏繞着長長的牛繩
你沿着田埂走來走去
你走過那麽多的路
卻沒有哪一條路像田埂這樣
讓你走着走着就感覺到
已經回傢了
卻怎麽也找不到傢門
當花旦年事已高
躲在各種角落裏睡覺
不再像一條狗
耳朵聾了
眼睛裏長滿了白內障
再也啃不動大塊骨頭
當我說服它來到戶外
晚春的風吹拂它散漫的毛
而它怔怔地望着虛空
細眯的眼睛裏仿佛有淚水涌動
仿佛有一種生活
終於被看穿了
盡頭不過是年幼的它
也像這樣站在風中
也像這般眼淚汪汪
天太涼了有點冷
從北方來的雲遇到了從南方來的雲
它們在天上推推搡搡
它們是我最早見過的大象、老虎和神
已經下過雨了
風把樹葉掀開就能看見杏子、桃子和李子
我從一棵樹上躥到另一棵樹上
我在變幻的雲朵下面模擬過
一切遙遠之物的影子
神秘的不是它們,是我自己
和嬰兒說話的人
和嬰兒說話的人背對我
坐在小花園的條凳上
我以為她在自言自語
走近了纔看見她懷抱裏的女嬰
這是雨後清明的一天
新鮮的樹葉在微風中顫慄
我所熱愛的世界已經很小了
現在縮成了一個懷抱
我在懷抱外無限眷念地望着
我在懷抱裏“呀呀咿咿”
河堤
我和我的兄長並肩坐在河堤上
四十年前的一幕與四十年後的一幕
重疊在了一起
河水平靜,天上飄着零星的雨滴
我和我的兄長共同回憶着
沉睡在河床兩岸的人和事
一滴雨落在了他的左臉頰上
我看見了。我也感覺到
有三滴雨落在了我的頭頂
當我們起身離開河岸
一前一後走在寂靜的公路上
四周的草木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
樹枝不會因為果實而折斷
我們在樹下談論生活的意義
頭頂上是密密麻麻的桃子
“比樹葉還多。”有人說
反對的人起身繞着樹幹來回數
老父親在一旁偶爾插幾句嘴
奇怪的是,每當他話音剛落
就會有一枚桃子落在地上
而更多的桃子還在長
而樹枝也將越垂越低
沒有人在意不說話的時候
老父親心裏裝着什麽
回答
布𠔌又叫了
聲音從同一方向傳來
每天這個時候
我都會放下手中的活計
擡頭看看窗外
那裏有一排水杉
不知何時高過了樓頂
那裏有一片雲
照樣無牽無挂
我想起我還沒有見過布𠔌呢
最近的一次也隔着十米枝葉
最近我回了一趟老傢
見過另外一些鳥兒
從來不曾鳴叫
也有另外一些鳥鳴我熟悉
卻找不到與它們對應的身體
惟有布𠔌叫的時候
我能清楚地看見你
一隻手捂着嘴
一隻手按着起伏的胸脯
發現
在花果山上的三元宮
兩株銀杏樹面對面站着
一千多年了
它們就這樣相互影響
以至於越長越像
雄樹枝繁葉茂
雌樹果實纍纍
樹幹上挂滿了
善男信女們的許願條
一根根紅布條
纏繞在一起
像不幸的人輓着不幸的人
當他們走出廟門
猛一回頭纔發現
兩株銀杏的樹冠
在天上重疊着
你是否見過這樣一隻蝴蝶
無論什麽時候
無論什麽地方
它都是孤獨的
絶無僅有的一隻
如果有下一次
你能否想起上一次
在何時何地
如果有來世
你是否願意
成為這樣一隻蝴蝶
一邊飛一邊擦拭
誤入人間的影子
放生池
寺廟門前的放生池裏
水少,池深
幾塊廢棄的椽木上
甲魚馱着甲魚
烏龜馱着烏龜
我曾經用一個下午徘徊
在這壇死水周圍
楊樹的影子覆蓋了樟樹的影子
樟樹的葉子落在了楊樹下
我曾經勸一個輕生的人
像我這樣活着
望着燃盡的香灰
默數體內的柴薪
和聲
入秋以後
每個清晨
都有兩衹布𠔌
在窗外同時鳴叫
每個清晨我都這樣醒來
遙想着昨晚的夢
在布𠔌的和聲中
天光漸次拉開
昨晚在夢裏走散的人
又聚到了一起
我也由竊竊私語變成了
沉默寡言的那一個
水邊的梨子樹
有一棵梨子樹
長在堰塘邊
所有的枝椏都伸嚮了水面
堰堤被竹林和荊棘包圍
我們衹能隔水相望
一年又一年
開花的時候眼花繚亂
結果的時候眼花繚亂
我們離這棵樹越來越近
又越來越遠
我曾一次次遊到樹下
在枝椏間穿行
卻怎麽也無法夠到梨子
而等我精疲力竭地踩水歸來
身後傳來“噗通、噗通”的落水聲
有這樣一棵梨子樹
在我的記憶裏
結滿了我沒有吃過的梨
姐姐
我二姐曾經給我做過一雙鞋墊
純棉的,手工的,綉花的
上面綉着:一路平安
這是在二十多年前,我的腳
已經停止長大
我穿上它走了很多年
鞋子換了數雙
鞋墊也早已磨穿
我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它
是在去喀納斯的路上
坐在白哈巴的一座山頂
我一邊看晚霞
一邊脫下鞋子磕着沙子
鞋墊掉了出來,但衹是
幾塊彩色的布片
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對人講過
有時我在路上走
總感覺有人在身後叫我
手裏也舉着這樣一雙鞋墊
也像當年二姐那樣
站在每一條道路的起點
傷感的街景
我最不忍心看到的是
少女坐在街邊的長椅上
滿面淚水地面對着電話那頭的人
毛毛雨落滿了她的發梢
銀杏樹的葉子緊貼着椅背椅腳
我最不忍心聽見的是
少女無望的哀求——
那是對承諾的哀求而不是
對那個遠在空氣另一端的人
毛毛雨無關痛癢地落下
車流緩慢而緊湊
我過不了大街
濕漉漉地站在馬路邊
經受着我最不願意經歷的生活
晨霧與霜花
額爾古納河哪裏去了
睡在河畔的人從大霧中鑽出來
首先看見的是一匹白馬
在窗外來回甩動的尾巴
玻璃窗上的霜花像玻璃炸過了
額爾古納河臨睡前像一個夢境
一覺醒來像另外一個夢境
太陽已經翻過白樺林
那片無人居住的屋頂塗滿了金粉
而眼前是一隻公雞
站在鼾聲滿溢的木板屋頂上
眺望着若隱若現的俄羅斯
室韋的禱告
神吶,就把我流放到這裏吧
抽空我的人性
在我體內灌註更多的蠻力和無知
讓我在河𠔌中替你啃食草屑
讓我和那些大鴇一樣隨心所欲地
在你的天空中翻飛
再也沒有國籍,沒有
被鐵絲網圈起來的該死的愛憎
拍星空的人
拍星空的人把體內的燈火都掐滅了
獨自來到漆黑的戶外
他在高於大地的地方找到了
一顆離自己最近的星星
然後在它附近找到了另外一群
拍星空的人有無數種表情
但在黑暗中他衹是怔怔的
他一次次湊近取景框
他一遍遍按動快門
傑作是上帝創造的
但上帝並不認領
拍星空的人其實想抓拍
上帝神秘的心思——
那漫天繁星並不是為了照亮彼此
那漫天的星光中有一張臉
像一直活在身邊的
某個陌生人
滿洲裏
每一隻洋蔥裏都有你期待的味道
嗯,每一隻。我的甜蜜中
有你的悲傷;你的愛裏包含了
她的恨。每一隻洋蔥都不一樣
在這座逼退了星光的北方之城
無産者在戶外遊蕩
賣蜜蠟的姑娘坐在國境綫上
她的店鋪下午三點打烊
她的美好被密封
在一顆你不能觸碰的琥珀裏
穿樺皮的人哪裏去了
在敖魯古雅
兩衹年輕的馴鹿頭挨頭
啃食着石蕊
雄鹿被鋸過的犄角在滴血
它的疼雌鹿感覺到了嗎
在敖魯古雅,一個精壯的男子
搖晃着酒瓶裏的最後一滴酒
他從瓶底裏看見了一條出路
穿獸皮的女人坐在路口
像一扇半開半合的門
正午的豔陽罩着金黃的敖魯古雅
金黃的敖魯古雅在蛻皮
你有沒有吃過人心果
珠海植物園裏的一棵樹上
挂了一塊鐵皮樹牌
上面寫着:人心果
我在茂密的樹叢中尋找
這樣一種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果子
我問身邊的人是否吃過它
這是臺風將臨的前一天
空氣異常悶熱
漫長的林蔭道兩旁挂滿了
榴蓮、黃皮、火竜果、蓮霧……
而我一直伫立在這棵樹下
在樹葉之間尋找樹葉之外的事物
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你也沒有嘗試過的東西
它的大小應該與你我的心髒相若吧
多少片樹葉動了樹枝纔會動
公路兩旁的小白楊在記憶中
總是沙沙作響,在記憶中
那些葉片好像永不消停
平原上的風吹過平原
速度一天比一天快了
而我已經能夠慢下來
長時間盯着路邊的白楊樹
它的枝頭衹剩下了三片葉子
它們孤零零的
一動不動地挂在空中
仿佛已經離開了這棵樹
仿佛是這棵樹的臨終遺言
小鳥在幹什麽
做一個快活的人衹需做到心無旁騖
小鳥從樹上下來
在灑滿秋陽的場院裏走動
不停地對着大地點頭
做一個快活的人也要像小鳥那樣
偶爾忘記人類的面貌
忘掉我也有翅膀我也有過
無法把翅膀快速收攏的悲傷
自畫像
終於等來了命運現身的時候
不過是一個小醜卸了妝
腳邊依偎着一條從夢中醒來的老狗
再也沒有什麽能驚擾你們的生活
落日在西天
落葉有風度
你靜靜地看着少年滑輪一般
在眼前穿梭,你如此安靜
仿佛多年以前那個大病初愈的少年
端着臉,坐在父親的膝前
他從父親臉上看見過的
現在已經被你全盤接收
終於可以垂下眼瞼,輕鬆地
表達對自我的稱頌,和厭惡
2016,今年的最後一首詩
公雞打鳴時腫脹的雞冠
在黎明前像一把鋸子
攔腰切入了濃霧裏的鐵杉樹
我醒了,身在雲南永勝
某張平靜的床鋪
我也腫脹着,衹是不能鳴叫
一年行將結束
我還不曾引頸高歌
昨天酒後在他留山的墓群裏亂竄
我看見過樹巔上一動不動的雲朵
也看見了樹根下一動不動的生活
而在樹林裏,一隻碩大的黑公雞
呵護着覓食的雞群,警覺地
停下來,攔住了我倉皇的腳步
我還從來不曾引頸高歌
欲望的喉嚨裏滾過的
居然是一碗烏骨雞湯的味道
张执浩
張執浩 Zhang zhihao(1965年陰歷8月18日——),中國湖北荊門人,1988年畢業於華中師範大學歷史係。現為中國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傢,《漢詩》執行主編。湖北省作傢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