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 张执浩
张执浩诗选(2016——2017年)
一、2017年诗选
写诗是……
写诗是干一件你从来没有干过的活
工具是现成的,以前你都见过
写诗是小儿初见棺木,他不知道
这么笨拙的木头有什么用
女孩子们在大榕树下荡秋千
女人们把毛线缠绕在两膝之间
写诗是你一个人爬上了跷跷板
那一端坐着一个看不见的大家伙
写诗是囚犯放风的时间到了
天地一窟窿,烈日当头照
写诗是五岁那年我随哥哥去抓乌龟
他用一根铁钩从泥洞里掏出了一团蛇
至今还记得我的尖叫声
写诗是记忆里的尖叫和回忆时的心跳
被词语找到的人
平静找上门来了
并不叩门,径直走近我
对我说:你很平静
慵懒找上门来了
带着一张灰色的毛毯
挨我坐下,将毛毯一角
轻轻搭在我的膝盖上
健忘找上门来了
推开门的时候光亮中
有一串灰尘扑扑的影子
让我用浑浊的眼睛辨认它们
让我这样反复呢喃:你好啊
慈祥从我递出去的手掌开始
慢慢扩展到了我的眼神和笑容里
我融化在了这个人的体内
仿佛是在看一部默片
大厅里只有胶片的转动声
当镜头转向寂寞的旷野
悲伤找上门来了
幸存者爬过弹坑,铁丝网和水潭
回到被尸体填满的掩体中
没有人见识过他的悔恨
但我曾在凌晨时分咬着被角抽泣
为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
为这些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词语
一个一个找上门来
填满了我
替代了我
召唤
所有对我的召唤都来自暗哑的过去
给我喉咙和声带的人
已经不在人世;教我歌唱的
要我把歌声还给他们
于我而言,死神只干过一件事情
——让我替你,和你们
在树丛中颤栗
在大地上蠕动
在乌云和白云下面翻滚,雀跃
所有对我的召唤都在传达
同样一条信息:你有不死之躯
我有义务为未亡人寻找
声音的旧址或遗骸
白芝麻,黑芝麻
白芝麻比黑芝麻香
黑芝麻比白芝麻有营养
当你把它们拌在一起时
为什么我总是想
把黑芝麻从白芝麻里挑出来
把白芝麻从黑芝麻中捡出去
你把淘米水到哪儿去了
我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
我的岳母也在我身边忙碌着
我丢什么,她就捡什么
我在砧板上切彩椒和姜丝
她在盥洗池边擦洗杯盘
越洗杯盘越多
抹布也越来越多
我希望她出去嗮太阳
我的岳父正在阳台上
给几盆兰草、芦荟浇水
春天来了,灰背鸟绕着屋檐飞
杜鹃花边开边落
我希望在我开始炒菜的时候
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而当我关掉炉火的时候
餐桌旁已经各就各位
油锅已经滋滋作响了
水龙头仍然在滴水
我的岳母还在那里嘀咕:
“你把淘米水到哪儿去了?”
春雷上3号
男人们排队站在小便器前
轮流着小便
终于轮到我了
一个小孩在我身后催促
他甚至把脑袋伸到了我的前面
我的尿意戛然而止
但我并不想放弃
这是在高速公路的休息区
我眯上眼睛想象着原野上
迎风而尿的少年
睁大眼睛望着
正在天上翻卷的乌云
暴雨将至
终于轮到我献上甘露
安静的洗手间内
隐忍的雷声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
春日垂钓
这片水域和那片水域没什么不同
当我以为我还是我
一条鱼已经开始咬钩
仍然有慌乱和激动
但再也没有非分之想,没有了
我熟知水下的生活一如熟知
眼前的世界:浮漂在摇晃
踏青的人争抢着与水牛合影
空气中漂浮着鲜花与落叶的味道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我凝神定气地思想着垂在水底的鱼钩
我甚至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不是在垂钓,而是在回味
当年的那个动作——
我想起来了:那年春天
一位少年守着四根鱼竿
在它们之间气喘吁吁地来回奔跑
疾病忍受者
“你允许自己多久没诗?”
一个写诗的人问另一个
我在一旁忍受着这个问题
已经很多天了,当我孤零零的
坐在这里,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或者假装去生活
在人群和草木中来回走
没有诗来找你就像活着没有爱情光顾
我在一旁忍受着我得空虚
一个写诗的人生病了
他会在半夜平爬起来冒充自己的医生
——“谁来治治我的心慌?”
已经很多天了,我在忍受
这种听不见心跳的生活
而那跳动声曾让我害怕过
让我以为自己已经接近了生活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
雷声越来越近了
当我们的争论被雷声打断
爱情凭空淌下泪水
我们老了,依然对爱情
着迷,至少还有兴趣探究
雷声提醒我们
泥塑之身终有归于尘埃之时
风吹走一部分
雨拿走一部分
余下的将被活成稀泥
涂抹在外墙上
我们坐在窗前看雨夜
闪电慌乱,眼神迷离
说到曾经爱过的人
最好的结局是一场瓢泼大雨
补丁颂
我有一条穿过的裤子
堆放在记忆的抽屉里
上面落满了各种形状的补丁
那也是我长兄穿过的裤子
属于我的圆形叠加在他的方形上
但仍然有漏洞,仍然有风
从那里吹到了这里
我有一根针还有一根线
我有一块布片,来自于另外
一条裤子,一条无形的裤子
它的颜色可以随心所欲
母亲把顶针套在指头上时
我已经为她穿好了针线
我曾是她殷勤的小儿子
不像现在,只能愧疚地坐在远处
怅望着清明这块布丁
椭圆形的天空上贴着菱形的云
长方形的大地上有你见过的斑斓和褴褛
我把顶针取下来,与戒指放在一起
贫穷和幸福留下的箍痕
看上去多么相似
诗歌中的马桑木
我曾在一首诗歌里用马桑木打造过一口棺材
用来盛装我说过的那些梦话
去年今日,过三峡
陡峭的岩壁上停搁着漆黑的悬棺
当地人告诉我:它们很多事马桑木
在没有大坝的年代
悬棺如梦一般难以企及
说梦话的人有着死者复活的表情
路过这里的江水也比其他地方的慌张
左对齐
一首诗的右边是一大块空地
当你在左边写下第一个字
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栽秧的人
滴水的手指上带着春泥
他将在后退中前进
一首诗的右边像弯曲的田埂
你走在参差不齐的小道上
你的脚踩进了你父亲的脚印中
你曾无数次设想过这首诗的结局
而每当回到左边
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一首诗的左边是一个久未归家的人
刚刚回家又要离开的那一刻
他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另外一只还在屋内
那一刻曾在他内心里上演过无数次
敲击
一个人拿着一把铁锤
沿着铁轨
边走边敲击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夜色中
传递:一声“咣当”马上跟了过来
而另外一个人在晨雾中
将渔网撒在了河道上
划着船儿
一遍遍敲击船舷——
我曾为这两种声音而痴迷
在铁轨与河道之间来回走
在夜色和晨雾之中
侧耳倾听
像声音的接收器感知着
远方和身边的混沌
我现在仍然保持着敲击的惯性
指头在键盘上走走停停
当我停下来的时候
似乎看见了浓雾中的火车头
当我噼里啪啦地往前走时
一条鱼粘在了渔网上
它挣扎着
透过网眼看到了巨型鱼篓
树兜
一天又白过了
我回到墙根下
坐在树蔸上
看日落
不远处,我的父亲
也这样坐着
平静其实是无可奈何
我们都知道
应该在天色黑定之前进屋
把树兜留在墙角
两个柳树兜
几乎一样大小
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
这是柳树最好的归宿
走禽
山坳里的锦鸡
若非万不得已
是不会飞的
草丛中的鹌鹑
即使被你撵上了
它也只能认命
我曾在云天之下玩命地
追逐自己的影子
直到惊动了
锦鸡或鹌鹑
又转身去追它们
那时候我总是伸开双臂
斜着身子奔跑
好像要替它们飞
中午吃什么
我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
总是喜欢踮着脚尖
站在母亲身前朝锅里瞅
冒着热气的大锅
盖上了木盖的大锅
我喜欢问她中午吃什么
安静的厨房里
柴火燃烧的声音也是安静的
厨房外面,太阳正在天井上面燃烧
我帮母亲摆好碗筷之后
就在台阶上安静地坐着
等候家人一个一个进屋
他们也喜欢问中午吃什么
我不是一个可以把秋千荡得很远的人
我甚至不能把自己荡起来
如果不借助背后的推力
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在推我
让我替他看见了那么多
不该看的东西
它们离我越近就离你越远
它们在我的视野中忽明忽灭
我不是一个可以把我见过的事物
清晰地转述给你的那个人
晚安之诗
除了孩子,看任何人睡觉
都是一件恐怖的事
除了你,你睡着了
脸上还挂着笑意,这笑容
难道拜我睡前所赐?
你不会在意我这样看着你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这样看着你
在黑暗中,也许只有在黑暗中
我才有把恐惧转换成爱的能力
危险的梦话
林东林一大早告诉我
昨晚我说梦话了
我担心梦话的内容
但他说没听清我说了什么
这是不是意味着
他仍然不是我期待中的
那个危险的听众
形色
我下载了一个软件
让它替我辨认
各种各样的生命
以免除我的贫乏和无知
昨天我把镜头对准你
它告诉我你是绣线菊
今天它又说你是关山樱
而当我把镜头对准自己时
它居然说我是:鹤望兰
哦 鹤望兰
多么好听的名字
就像我想你的时候你不是你
就像我想你的时候我不是自己
替我生活
造一个人
让他和你在一起
我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你们
从相爱到相互厌弃
现实的残忍远不及未来锋利
我见过这样一块磨刀石——
它有月牙的形状
却没有月光的安宁
我远远地看着你们——
开始的时候像两片月牙
相互弥补,映衬
后来像两片碎瓷各自东西
我远远地看着你们
仿佛死里逃生的人
在回味着死
丘陵之爱
我对所有的丘陵都怀有莫名的爱意
田畴,山丘,松林和小河……
尤其是到了冬天
起伏的地貌仿佛一个个怀抱
在暖阳里彼此敞开
每一座房屋都被竹林树木环绕着
它们坐北朝南的架势从来不曾改变
青翠的是麦苗,枯黄的是稻茬
乳白色的炊烟越过林梢之后
并不急于飘走,这一点
不同于平原、高原和山区
我总能在丘陵中找到我要的各种生活
尤其是我步入中年之后
我更亲近这些提腿就能翻过去的
山丘,蹚过去的河,这一个个
能为我打开的怀抱
落日为什么那么好看
因为喜欢的人明天还会见到
因为是一个人在夜晚中吹口哨
必然有另一个人应和;因为我
那一年鼓足勇气在背后叫了你的名字
你回头时我装作认错了人
因为殊途同归,我们在此交汇
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事物
此刻伸手可触,曾经远大的梦
不过是四月相对时的惊惶和踌躇
因为我已经足够老了,却仍然
还没有明白老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意味着我应该这样
怔怔地望着你,以为活着的
每一天都是在黑暗中相逢
在烈日下想象一场暴雨
我父亲蹲在烟叶地里想象着
一场雨,最好是一场暴雨
我的母亲坐在槐树下剥豆子
每剥几个豆荚就朝池塘方向望一下
我的两个姐姐正手持钩镰
一个在采莲花,一个在摘莲蓬
我哥哥正在柳树下擦拭
公家的手扶拖拉机
我见他拿起摇把,又放下摇把
我的狗,两条狗都趴在屋檐下
我的鸡,一群鸡都在竹园里打盹
穿堂风穿过凉席的时候
我正在瞌睡,门前晾衣绳上
的衣裤突然活蹦乱跳起来
乌云从西南角飞奔而至
乌云之下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有几滴鼓点落在了我身边
那只倒扣着的洋瓷盆底
我陪江水走一程
黄昏时分,我陪江水走一程
上游下过雨了,江面上
飘过上游的气息
多年前,也是在类似的夏日的黄昏
我陪父亲进城探望他的养母
他一言不发的模样有点像
此刻我身边的这段江水——
你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开始浑浊的
就像你不清楚它什么时候清澈过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落日
将在不久后被晚风吹熄
而当夜色真正降临,我的父亲
还会坚持在黑暗中摇曳一会儿
生活从来没有容易过
每割完一茏稻子
周围的风光就会有所变化
每摘完一朵棉桃也是
当真正的秋天来临
你何曾见过一位身心轻盈的父亲
哪怕你只是像我一样
尾随在他们身后
捡拾稻穗,麦粒
把嵌在指甲壳里的棉花拢成一堆
麻雀们落下又飞起
像事先排练好的剧情
遵循着神的指引
我也是,我来到世上
短短七年中先后死过两回
但又死里逃生
最容易的事情我试过了——
在跳荡摇晃的油灯下剥花生壳
起初一边剥一边吃
渐渐地,我感到指尖疼痛
拇指和食指成了身体多出的一截
而油灯仍然将熄未熄
事实上它也一夜未熄
我在睡梦中见过母亲的生活
那些能当做引火的事物
松针是最好的引火
读过的报纸,看过的书
写给暗恋者的信以及
那些活死人的讣告都是易燃物
当我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贫乏后
生活竟然变得丰富起来
无用之物即将将我活埋
焚毁的冲动时刻都存在
尤其是雨后,在我惊讶地发现
我已经活到了欲哭无泪之年
不远处的烟囱在冒烟
手持吹筒蹲在灶膛门前的人
从前是一个少年,现在什么也不是
现在我身边再无可燃之物
唯有写下这首诗
折断身体里的一根根枯枝
忠告
你要坚持做一个不雅的人
沉醉在你一个人的感官世界中
你要常常想起记忆里的那个孩子
一边吮吸母乳,一边警觉地
留意着试图凑近的人,踢蹬他们
用哭喊声吓止那些爱抚你的人
贪婪,自私——你要这样
长久地保持哺乳动物残余的本性
你要总以为这个世界能被你含在嘴里
至少有一部分能这样
给予你甘甜和回味时的颤栗
二、2016年诗选
怀抱鲜花的少女
怀抱鲜花的少女走在马路上
昨天我在心里赞美了她
今天这赞美还有回声,我还在回味
怀抱。鲜花。少女——
这几个越用越昂贵的词
今天雾霾依旧深重
少女依然无名无姓
但怀抱温暖,鲜花灿烂
被赞美过的光阴像一把石镰
敲打着暗夜里的一块火石
腌鱼在滴水
在白色的冒着热气的阳光下
一排腌鱼都在滴水
水滴由快到慢
由清到浊
最后一滴从鱼眼深处滑下
经由鱼鳍,到达鱼尾
凝聚了一条鱼
最后一点力气
此时落日已被大地吸纳
晚风拉扯着
一旁跳荡的晾衣绳
绳子上挂着粘满了鱼鳞的棉衣
棉衣开始很重,后来很轻
猪圈之歌
一群猪崽围着猪槽争食
总有一头悻悻的,另外
那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一群猪崽抬头望着半堵墙壁
阳光照在它们相似的嘴脸上
你趴在墙头努力辨认它们的命运
腊月的气味在屋檐下盘旋
猪崽们挤在一起深情地嗅来嗅去
冬日速写
麦地尽头是一块菜地
菜地过去是一座池塘
池塘上方又是一块麦地
走过麦地是一座橘园
橘子树上有几颗橘子
橘园下面有一片竹林
竹林深处是一户人家
家里的人都出门去了
门前的柳树和槐树在落叶
树杈举着比树干更黑的鸟巢
黑白相间的喜鹊在更高的枝桠上叫
雪后三天
雪后三天还没有化完
太阳红着脸出现
在乱蓬蓬的地平线
公路两端,水牛和卡车相向
而行,它们将在桥头碰面
结过冰的河早晚都很平静
小儿摸着桥墩上的狮子头
老汉弯腰拔扯亡妻的坟上草
残雪不多不少
正好映亮了屋顶
东边的炊烟升起来了
西边的炊烟在竹林里缠绕
一条狗站在路中间
侧耳听辨碗筷的声音
给未来人
张的秋和张见秋
是一对兄妹
如果哪天你见到他们
手牵手穿过人群
那一定是远方需要他们去安慰
而现在他俩还存活在我的脑海中
不与人类为伍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他们
从人类尽头回来的样子
站在门口相互拍打后背上的草屑
在摁响门铃的那一刻
我也有过躲藏起来的冲动
我想象过没有我的未来
他们还会在我阴暗的书房里来回徘徊
冬天过去了
在我妻子的老家
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椿树
我曾爬到树上眺望香溪河
清浅的河水兀自欢跳
人们挪到岸边讨论生活
我从树上站起来
环顾周围的群山
香椿芽在眼前颤抖
对岸的炊烟融入了云朵
从树下路过的人
总会将目光抬过头顶
宝贝
宝贝昨晚来到世上
住在省妇幼医院的21楼
我们今天去看她
这个新鲜的人儿
每一处身体都值得称颂
——“荣耀归于父母,
更大的荣耀归她自己。”
摇篮轻晃,宝贝正在长
这世上还没有哪一个名字
能包括她丰富而漫长的人生
春分十三行
我和我的老狗并排走
在正午的风中
像去年的这个时候
像昨天的这个时候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风中
像畜生一样走着
像人类一样走着
空洞的头顶上
去年的叶子在风中落下
今年的叶子在风中生长
我和我的老狗一直会走到墙根下
它撒尿的时候
我望着正在爬墙的茑萝
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下过雨
送我春笋的人忘了带走斗笠
我隐约记得他谈起过
昨晚的雷鸣
庭院安静,树枝对称着长
每一个分叉的地方
都给阳光预留了穿梭的间隙
一个人一个晚上
究竟做几个梦合适
我使劲地想啊想
春笋靠着斗笠
我靠回忆活在这里
山中一日
——给曾冰
有些花在我们来之前已经开过了
有些花会在我们离开后盛开
春风吹着绿叶
有些死去的人仍旧栩栩如生
坡道蜿蜒,命运如绳
你曾被它牵引着去了山那边
现在又将被它捆绑着押送回来
这里有你清晰的童年和
显而易见的晚年,这里有一只羔羊
肯定不是当年的那一只了
但它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
如同你在长久的挣扎之后
即将浮现在脸上的安详和平静
花瓣覆盖了半边
绿叶遮掩了半边
在景阳
——给光辉
我该怎样转述景阳河之美?
先生,设若你的出生地
不能成为你的葬身地
这一生的美好该如何收场?
江水浩荡,带不走
沉入江心的青山白云
你指着西山坡上葳蕤的草木
你的故居已经空无一人
落日的方向传来一阵阵叹息
我们都有过高远的恍惚
到头来却难免齑粉的命运
而所谓修复不过是
人到中年坐在路边
脱下鞋子使劲磕着
里面的沙子,直到
从中磕出早年母亲为你纳的鞋垫
最好的诗
——给小话
最好的诗应该在两个人之间发生
譬如我和你,譬如你和另外
一个你;最好的诗
像昨晚来到世上的那只羊羔
今晨以世间所有的活物为母亲
最好是这样:你叨着一根青草
从梨花树下跑到桃花树下
结果浑身落满了李子花
最好不要结果啊
花一直开,一直这样开
像你在夜色中手握方向盘
让探头灯替你去翻山越岭
那些花儿
——给东林
日暮到巴东
江流拐弯的地方
落日正无声地下落
这世上还有什么没有被比喻过
梨花在我们身后开放
纸绢花在半山腰上的坟前
生在死的对立面
说不出口的事还有很多
说不清白是命运
说清楚了是偶然
那些花儿在夜色中
如念头一般,一闪而过
春日望乡
犁耙水响的时节
你回了一趟老家
插秧人正把一整块拥挤的绿
均匀地分撒
在荡漾的泥水中
一行一行的绿
从这头看过去是青翠
从那头看过来是葱郁
田埂上,犁尖闪亮
槐花树下缠绕着长长的牛绳
你沿着田埂走来走去
你走过那么多的路
却没有哪一条路像田埂这样
让你走着走着就感觉到
已经回家了
却怎么也找不到家门
当花旦年事已高
躲在各种角落里睡觉
不再像一条狗
耳朵聋了
眼睛里长满了白内障
再也啃不动大块骨头
当我说服它来到户外
晚春的风吹拂它散漫的毛
而它怔怔地望着虚空
细眯的眼睛里仿佛有泪水涌动
仿佛有一种生活
终于被看穿了
尽头不过是年幼的它
也像这样站在风中
也像这般眼泪汪汪
天太凉了有点冷
从北方来的云遇到了从南方来的云
它们在天上推推搡搡
它们是我最早见过的大象、老虎和神
已经下过雨了
风把树叶掀开就能看见杏子、桃子和李子
我从一棵树上蹿到另一棵树上
我在变幻的云朵下面模拟过
一切遥远之物的影子
神秘的不是它们,是我自己
和婴儿说话的人
和婴儿说话的人背对我
坐在小花园的条凳上
我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走近了才看见她怀抱里的女婴
这是雨后清明的一天
新鲜的树叶在微风中颤栗
我所热爱的世界已经很小了
现在缩成了一个怀抱
我在怀抱外无限眷念地望着
我在怀抱里“呀呀咿咿”
河堤
我和我的兄长并肩坐在河堤上
四十年前的一幕与四十年后的一幕
重叠在了一起
河水平静,天上飘着零星的雨滴
我和我的兄长共同回忆着
沉睡在河床两岸的人和事
一滴雨落在了他的左脸颊上
我看见了。我也感觉到
有三滴雨落在了我的头顶
当我们起身离开河岸
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公路上
四周的草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树枝不会因为果实而折断
我们在树下谈论生活的意义
头顶上是密密麻麻的桃子
“比树叶还多。”有人说
反对的人起身绕着树干来回数
老父亲在一旁偶尔插几句嘴
奇怪的是,每当他话音刚落
就会有一枚桃子落在地上
而更多的桃子还在长
而树枝也将越垂越低
没有人在意不说话的时候
老父亲心里装着什么
回答
布谷又叫了
声音从同一方向传来
每天这个时候
我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
抬头看看窗外
那里有一排水杉
不知何时高过了楼顶
那里有一片云
照样无牵无挂
我想起我还没有见过布谷呢
最近的一次也隔着十米枝叶
最近我回了一趟老家
见过另外一些鸟儿
从来不曾鸣叫
也有另外一些鸟鸣我熟悉
却找不到与它们对应的身体
惟有布谷叫的时候
我能清楚地看见你
一只手捂着嘴
一只手按着起伏的胸脯
发现
在花果山上的三元宫
两株银杏树面对面站着
一千多年了
它们就这样相互影响
以至于越长越像
雄树枝繁叶茂
雌树果实累累
树干上挂满了
善男信女们的许愿条
一根根红布条
缠绕在一起
像不幸的人挽着不幸的人
当他们走出庙门
猛一回头才发现
两株银杏的树冠
在天上重叠着
你是否见过这样一只蝴蝶
无论什么时候
无论什么地方
它都是孤独的
绝无仅有的一只
如果有下一次
你能否想起上一次
在何时何地
如果有来世
你是否愿意
成为这样一只蝴蝶
一边飞一边擦拭
误入人间的影子
放生池
寺庙门前的放生池里
水少,池深
几块废弃的椽木上
甲鱼驮着甲鱼
乌龟驮着乌龟
我曾经用一个下午徘徊
在这坛死水周围
杨树的影子覆盖了樟树的影子
樟树的叶子落在了杨树下
我曾经劝一个轻生的人
像我这样活着
望着燃尽的香灰
默数体内的柴薪
和声
入秋以后
每个清晨
都有两只布谷
在窗外同时鸣叫
每个清晨我都这样醒来
遥想着昨晚的梦
在布谷的和声中
天光渐次拉开
昨晚在梦里走散的人
又聚到了一起
我也由窃窃私语变成了
沉默寡言的那一个
水边的梨子树
有一棵梨子树
长在堰塘边
所有的枝桠都伸向了水面
堰堤被竹林和荆棘包围
我们只能隔水相望
一年又一年
开花的时候眼花缭乱
结果的时候眼花缭乱
我们离这棵树越来越近
又越来越远
我曾一次次游到树下
在枝桠间穿行
却怎么也无法够到梨子
而等我精疲力竭地踩水归来
身后传来“噗通、噗通”的落水声
有这样一棵梨子树
在我的记忆里
结满了我没有吃过的梨
姐姐
我二姐曾经给我做过一双鞋垫
纯棉的,手工的,绣花的
上面绣着:一路平安
这是在二十多年前,我的脚
已经停止长大
我穿上它走了很多年
鞋子换了数双
鞋垫也早已磨穿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它
是在去喀纳斯的路上
坐在白哈巴的一座山顶
我一边看晚霞
一边脱下鞋子磕着沙子
鞋垫掉了出来,但只是
几块彩色的布片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
有时我在路上走
总感觉有人在身后叫我
手里也举着这样一双鞋垫
也像当年二姐那样
站在每一条道路的起点
伤感的街景
我最不忍心看到的是
少女坐在街边的长椅上
满面泪水地面对着电话那头的人
毛毛雨落满了她的发梢
银杏树的叶子紧贴着椅背椅脚
我最不忍心听见的是
少女无望的哀求——
那是对承诺的哀求而不是
对那个远在空气另一端的人
毛毛雨无关痛痒地落下
车流缓慢而紧凑
我过不了大街
湿漉漉地站在马路边
经受着我最不愿意经历的生活
晨雾与霜花
额尔古纳河哪里去了
睡在河畔的人从大雾中钻出来
首先看见的是一匹白马
在窗外来回甩动的尾巴
玻璃窗上的霜花像玻璃炸过了
额尔古纳河临睡前像一个梦境
一觉醒来像另外一个梦境
太阳已经翻过白桦林
那片无人居住的屋顶涂满了金粉
而眼前是一只公鸡
站在鼾声满溢的木板屋顶上
眺望着若隐若现的俄罗斯
室韦的祷告
神呐,就把我流放到这里吧
抽空我的人性
在我体内灌注更多的蛮力和无知
让我在河谷中替你啃食草屑
让我和那些大鸨一样随心所欲地
在你的天空中翻飞
再也没有国籍,没有
被铁丝网圈起来的该死的爱憎
拍星空的人
拍星空的人把体内的灯火都掐灭了
独自来到漆黑的户外
他在高于大地的地方找到了
一颗离自己最近的星星
然后在它附近找到了另外一群
拍星空的人有无数种表情
但在黑暗中他只是怔怔的
他一次次凑近取景框
他一遍遍按动快门
杰作是上帝创造的
但上帝并不认领
拍星空的人其实想抓拍
上帝神秘的心思——
那漫天繁星并不是为了照亮彼此
那漫天的星光中有一张脸
像一直活在身边的
某个陌生人
满洲里
每一只洋葱里都有你期待的味道
嗯,每一只。我的甜蜜中
有你的悲伤;你的爱里包含了
她的恨。每一只洋葱都不一样
在这座逼退了星光的北方之城
无产者在户外游荡
卖蜜蜡的姑娘坐在国境线上
她的店铺下午三点打烊
她的美好被密封
在一颗你不能触碰的琥珀里
穿桦皮的人哪里去了
在敖鲁古雅
两只年轻的驯鹿头挨头
啃食着石蕊
雄鹿被锯过的犄角在滴血
它的疼雌鹿感觉到了吗
在敖鲁古雅,一个精壮的男子
摇晃着酒瓶里的最后一滴酒
他从瓶底里看见了一条出路
穿兽皮的女人坐在路口
像一扇半开半合的门
正午的艳阳罩着金黄的敖鲁古雅
金黄的敖鲁古雅在蜕皮
你有没有吃过人心果
珠海植物园里的一棵树上
挂了一块铁皮树牌
上面写着:人心果
我在茂密的树丛中寻找
这样一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果子
我问身边的人是否吃过它
这是台风将临的前一天
空气异常闷热
漫长的林荫道两旁挂满了
榴莲、黄皮、火龙果、莲雾……
而我一直伫立在这棵树下
在树叶之间寻找树叶之外的事物
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你也没有尝试过的东西
它的大小应该与你我的心脏相若吧
多少片树叶动了树枝才会动
公路两旁的小白杨在记忆中
总是沙沙作响,在记忆中
那些叶片好像永不消停
平原上的风吹过平原
速度一天比一天快了
而我已经能够慢下来
长时间盯着路边的白杨树
它的枝头只剩下了三片叶子
它们孤零零的
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
仿佛已经离开了这棵树
仿佛是这棵树的临终遗言
小鸟在干什么
做一个快活的人只需做到心无旁骛
小鸟从树上下来
在洒满秋阳的场院里走动
不停地对着大地点头
做一个快活的人也要像小鸟那样
偶尔忘记人类的面貌
忘掉我也有翅膀我也有过
无法把翅膀快速收拢的悲伤
自画像
终于等来了命运现身的时候
不过是一个小丑卸了妆
脚边依偎着一条从梦中醒来的老狗
再也没有什么能惊扰你们的生活
落日在西天
落叶有风度
你静静地看着少年滑轮一般
在眼前穿梭,你如此安静
仿佛多年以前那个大病初愈的少年
端着脸,坐在父亲的膝前
他从父亲脸上看见过的
现在已经被你全盘接收
终于可以垂下眼睑,轻松地
表达对自我的称颂,和厌恶
2016,今年的最后一首诗
公鸡打鸣时肿胀的鸡冠
在黎明前像一把锯子
拦腰切入了浓雾里的铁杉树
我醒了,身在云南永胜
某张平静的床铺
我也肿胀着,只是不能鸣叫
一年行将结束
我还不曾引颈高歌
昨天酒后在他留山的墓群里乱窜
我看见过树巅上一动不动的云朵
也看见了树根下一动不动的生活
而在树林里,一只硕大的黑公鸡
呵护着觅食的鸡群,警觉地
停下来,拦住了我仓皇的脚步
我还从来不曾引颈高歌
欲望的喉咙里滚过的
居然是一碗乌骨鸡汤的味道
张执浩
张执浩 Zhang zhihao(1965年阴历8月18日——),中国湖北荆门人,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中国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