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之门──海子与骆一禾论纲
亚洲的灯笼,亚洲苦难的灯笼亚洲宝石的灯笼
──骆一禾
一 世界的午夜
由于海德格尔的“世界之夜”(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彭富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一九九年版)的隐喻,对人类生存图景的陈述已经变得异常悲痛。从一个日常生活的经验跃起,它企及着人类存在的全部特点。这样的景色话语,向着所有的种族的时间无限敞开。
“从‘三位一体’(赫拉克勒斯、狄奥尼修斯和基督)远离了世界,世界之时的夜晚已趋向其夜半。世界之夜弥漫着黑暗。”以上简单的言说包含着历史和现存的双重消息。它反对了福音,把人逼入绝望主义的哲学深渊。
那么,理解这种言说的内在机制,就变得异常重要起来。“三位一体”时代,也许还应包括查拉图士特拉、佛陀和老子的东方三位一体,正是价值大爆炸的时刻。从上古文明的天真中心,悲壮意识、拯救宗教和启蒙哲学,凶猛、激烈、突如其来、不可阻遏地爆炸了,由此产生着至今仍支配我们的所有的巨大精神元素。这爆炸发生于公元前六百──五百年之间,它把世界有力地推向宇宙的黑暗边缘,而爆炸后的外推拉出了历史现时间。我们生活于这次爆炸的遥远后果之中,也就是飘浮在它的碎片之间,面朝爆炸的明亮中心,而身已难以置信地隐入黑暗。我们迅疾退行,置身于碎片。或者说,我们自身就是巨大碎片的细小碎片。
这已经先验地规定了人的趋暗本性和对于中心爆炸之乡的永恒缅怀。在向着世界边缘的飞行之中,人不断远离光亮和深入黑暗,尖利的呼啸、惊慌的心情、死亡的景象,不可逆转的方向,所有这些事端触发了海德格尔的诗意言说。不仅如此。
“诸神之夜何其黑暗啊!”海子如是说。“午夜,我重是黑暗,重是万象。”骆一禾如是说。
“重是黑暗”,这“重”乃是“多重”与“复叠”。黑暗被黑暗所复叠,这情形可通过三种时间序列加以验证。我们所在的时间场所,是以下三个午夜的互相叠加:种族大衰退的午夜;世纪尾声的午夜;第二千纪行将残尽的午夜。这也就是种族生命周期,世界百年周期和世界千年周期在此刻的汇合。三种时间之暗,复叠于一个短暂的十年一九九──一九九九。
罕见的三重午夜,超出了海德格尔所目击到的深度,它降临在这里,向我们喊出夜的无限深渊、夜的无限时间。目击者说,我置于暗所,故我是一个暗者。这是从思辨的角度来接纳黑暗,并承认一种午夜居民的身份。目击者,那些曾经彼此交谈过黑暗的人们,藉此开辟更犀利的目击事业。
在由时间复叠起来的黑暗之中,暗作为它的本性大量涌现着,以宣称明的不在场,这就是暴力之暗、恶行之暗、迷津之暗和谎语之暗在世界之夜的集合,它们构成了海子与骆一禾的诞生背景。
暴力之暗,指称着海德格尔以来的世界的诸多残酷性。大规模的政治屠杀、针对心灵的意识形态清洗、对个人精神信念的垄断、以及对于弱者的普遍压迫,这还仅仅是国际残酷生活的一部份。更隐蔽的暴力,散落于日常的后现代关系之中,也就是隐匿于商业和金融的秘密战争里。残酷性,就是人被迫卷入一种彻底佚脱人文主义关怀的生存。
“我的人民坐在水边,只剩下泪水、耻辱和仇恨”(海子)。一种这样的暗的经验引发着人的恶性之暗。由于终极价值及其相关伦理体系的沦丧,人间道德面貌阴沉起来。在利益的末日再分配运动中,贪婪的心情和眼神篡改了人,赋予他们以难以想象的无耻性,这就是丧失了道德制约后的极度放纵,以便尽其可能地占有权力和财富的有限实体。
在所有的黑暗事物中,恶行与暴力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相反,最不引人注目的是迷津之暗,因为它涉及的正是人对于生存黑暗的洞悉性本身。面对诸多的暗,人丧失了价值的视力而成为盲者。阔大的迷津,纵横着本族传统和异邦精神的无限道路,它利用回旋、重复(对称)、死巷、伪标、歧岔和陷阱,使所有置身其中的人迷乱,并且丧失了从中找出逾越线索的可能。从迷乱性中产生的最荒谬的景象是,迷者指着这线索声称:我找不到它!这与其说是一种愚妄,不如说是一种拒斥,也就是从迷津的立场出发重申人在其中的居住权利。
人的言说之暗支持了世界之夜的上述特性。言说者从真理陈述转入庞大的国际谎语制度,以维系那些摇摇欲坠的价值体系。谎语发言人说:我们拥有最合理的人间关系;我们在黑暗的外面和光明的里面。这是所有谎语意识形态对人民陈述的核心母句。它们凭藉现代传播技术垄断一切公共话语空间,以改变人对世界之夜的各个领域的黑暗感受。
暗的种族涌流汇集成了令人震惊的深渊,以阻止自由之明、正义之明、澄识之明和真理之明的发生。这显然是查拉图士特拉古老教义的现代显示:迷妄反对着澄明;腐败反对着创造;暗反对着光;水反对着火。
针对由此产生的人的惊骇与痛楚,午夜游戏运动要从取消生存的真实性方面取消世界之夜的根基。此外,还有一种更重大的游戏话语,那就是日常生活的本文。在“玩”的哲学指令中,人构筑了存在之玩的所有空间和规则。
这游戏的规则不是别的,正是对午夜话语的某种严厉禁忌,它要求游戏者终止任何有关存在的黑暗性的言说。它既不指涉光明,也不指涉黑暗。它仅仅被允许言及游戏其欢愉。“存在之玩”企图藉此取消痛苦,但它最后却取消了人对世界之夜的基本了解。
二 目击与言说
越过黑暗的无限深度,海子和骆一禾目击了构成世界之暗的诸多元素。海子说:“骑上诉说 咒语 和诗歌 一匹忧伤的马 我骑上言语和眼睛”,这暗示了目击与目击后的反应。
目击者的诞生,是午夜时分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它使闭抑的存在获得了敞开的契机,黑暗向眼睛、也就是向观察者打开了它的本性:它的元素、结构、功能和历史。目击者的眼睛像马匹那样犀利而明快,径直插入事物的内部,“骑上”,就是使寻常的目击获得马的尖锐属性。
这个隐喻揭发了午夜目击者的异常地位。他必须拥有一种内在的智慧光线,以便在极度的黑暗中获悉世界景象的各个细节。他既在暗中,又在暗外,既遭到目击,又从事目击;既是午夜的囚徒,又是它的征服者。在消解人的深渊里,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获得如此非凡的能力,以便为未来的伟大学说开辟道路。
历史上挤满了无数缄默的目击者,他们为暗的极端性所惊骇,而后开始永无止境的逃亡。这逃亡背弃着黑暗,也背弃着针对黑夜真相的言说。隐士文化就是这样诞生的,它包含洞悉黑暗和自我拯救的智慧,却拒绝公布那些非人的发现。在一个集体受难的世界里隐士所犯下的这一罪行,超出了黑暗对人的残害。
那些从赞美角度进入言说的目击者,坚持着言说的权利,却赋予世界之夜以灿烂的品质。他颂扬着他所目击到的事物,除了说出谎语,他还要说出一种真正的拥戴心情,也就是对黑暗性的由衷热爱和激情。而对暴力的血腥气息、道德的腐败气息、迷津的狂乱气息和言说的欺诈气息,赞美者的话语响彻云霄。
午夜的黑暗歌手的罪行就是这样犯下的。对这个历史群体的探查有助于理解古代先知所持的立场。他们蔑视缄默者,同时又坚持着对黑暗歌手的批判立场。从这两种前提出发,他们云游四方,说出咄咄逼人的革命箴言。希伯莱先知的谱系树上,怒放着阿摩司、何西阿、弥迦、以赛亚、耶利米和但以理的话语花朵,它们被供养在《旧约》的神学花园里,为后世目击者提供了不朽的样本 .然而对海子和骆一禾而言,更邻近而亲切的先知是置身于犹太──基督世界边缘的但丁、莎士比亚、弥尔顿、歌德。这些诗歌先知在上帝和人间、天堂与尘世、神性与凡品、圣乐和俗音之间,也就是从精神的两个源泉获得缅怀、批判、抨击、呼吁、预言、警告、赞美、祈求和作出承诺的伟大权能,如果希伯莱先知是神的旨意信使,那么上述欧洲诗人就是真正的话语英雄,凭藉人的内在智慧光线、神喻的启示和说出真理的非凡勇气,宣布了对世界之夜的激烈审判。
正是这点使传统中的先知受到现代解构主义者的严厉斥责。福柯的疑虑目光,投注到代神立言的历史上,他吁请新知识分子放弃全知全能的立场,也就是放弃说出世界性真理的幻想,返回到个人沉思与反抗的有限区域。而海子及其兄弟置若罔闻。
毫无疑问,对先知传统的重申,取决于种族的历史现状与要求,或者说,它是对母体深渊的召唤的一种响应。在记忆的沉重飞行里,他们看见了屈原的佝偻身影。这个汉地的诗歌先知,追问午夜黑暗背后的事物,眼望天空,缅怀往昔的光荣。他的悲恸言说笼罩了海子与骆一禾的灵魂,为先知立场提供了一种尺度。
但是,与希伯莱先知相比,屈原及其后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先知。他们的职能被限定于一个极其有限的范围。除了疑虑、探查和对小型乌托邦的私下憧憬,他们并未喊出针对世界末日的终极判词。这与其说是远东先知的疏忽,不如说是先知性的残缺。他们是一些亚先知或下级先知,维系着一个古老种族了解未来命运的最低限度的需求。这最终导致了诗人先知在二十世纪的严重缺席,智慧与勇气的双重退化,使诗人的生长局限于某种“抒情”的区域。
从这一等级中崛起了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和李金发的寻常身影,其中有的还扮演了伪先知的角色,而这粗糙或可疑的言说,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要话语风景。只有《野草》的鲁迅显示了变乱时代的预言气质。但这气质是古老传统的一次短暂闪现,它随后就遭到庞大而单调的意识形态的吞噬。
二十世纪的精神动乱,使我们处于丧失自己的预言精神的危难之中。中国游戏精神和后现代主义,从拒绝关怀未来的角度,深化了这一事端的后果。先知早已化为尘埃,只有他们的姓氏,潴留在历史的遥远景象里,仿佛是一些与我们完全无关的事物。这正是世界之夜本性的尖锐呈示:未来沉浸于巨大的黑暗,它已丧失了预言光辉的照看和眷注。而更令人惊异的是,几乎没有什么人对此发出不安的询问。
三 诗歌先知运动
转变的契机,始于这样一个小型诗歌公社,其中的一位成员,在八十年代后期的短暂五年里,写下了近三百万字的诗文手稿藉此从贫困和无名中向终极的事物作出眩目的飞翔。他的尸骸倒伏在山海关附近的铁轨上,而灵魂却径直升入人所能企及的最高殿宇,从而制造了二十世纪最不可思议的意识形态神话。
我们已经逐渐地触及了这个人的姓氏。他自称“海子”,也就是黑暗之海的苦难孩子;另一与之共同飞行的成员“骆一禾”,则是成熟于凄厉秋天的一株高贵的植物。这些命名都隐喻着生命的内在脆弱和夭折命运,而在另一方面,它们却远远超出了语义学所设定的命运格局,并赋予“所指”以非凡卓越的品质。
神话,或者说海子-骆一禾神话,它无非在向人指明一种精神奇迹的发生。从价值普遍错乱或佚脱的深渊,也就是从一个平庸的和二流的世纪,这两个人的容貌异乎寻常地燃烧着。复合的灵魂急促地穿过存在之桥,融入死亡的瑰丽光辉。但他们的言说却已镌刻在身后的世界,以点亮黑夜的信念之灯。
我要从下列方面进入他们的诗篇和论纲,却广泛地探查蕴含其中的公开与秘密的消息。就像通常所做的那样,我要询问:他们反对什么,他们颂扬什么?他们倾听什么,他们言说什么?他们为何倾听,他们为何言说?他们从哪里倾听,他们向谁言说?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内在给定。
所有海子与骆一禾的写作成果,都可以纳入诗歌神学的形而上框架:这个概念最适当地指称了先知所企及的各种严重事物,但它并不意味着对传统神明的屈从和跪拜,恰恰相反,这神学是对人的生存根基进行终极追问的体系,或者说,是针对世界之暗的一种极端的精神反抗运动,它聚集着人的全部怀疑、智慧、勇气和激情。正是基于这样的立场,他们开辟着对世界之暗进行审判的悲痛事业。
从海子撰写的杰出纲领中,可以获得对诗歌神学的扼要印象,它是有关王子心情、大师立场、神性痛苦、神话幻象、浪漫诗学及其写经计划的全面陈述,验证着这个小型公社与世界之夜接触的深度及其从这深度的奋然一跃。
“我要写下这样的一篇序言,或者说寓言。我更珍惜的是那些没有成为王的王子,代表了人类的悲剧命运。”这段海子的黑夜独白,已经显露了他的王子心情的全部端倪。这“王子”的族谱,包括着雪莱、荷尔德林、马洛、韩波、普希金和叶赛宁等所有早夭天才,他们负有通过美好毁灭对人类结局进行预言的使命。诗歌王子总是以两种方式同时写作:一方面用手笔援写才情迸发的瑰丽诗篇,一方面用短暂急促的生存构筑诗歌之上的诗歌,也就是从内在生命的爆炸中喊出炽烈的太阳话语。这手写之诗和存在之诗的互相映射,照亮了诗歌的辛酸国土。王子,就是要用一个青年的脆弱生命去点燃美学的圣洁火焰。
对于诗歌王子及其命运和痛不欲生,乃是海子对其自身的预先悼念,犹如一篇由死者在生前亲自撰写的墓志铭,因为所有先逝的王子,都是海子的历史隐喻。他目击了天才与人类的死亡,而后就直接卷入这种死亡运动,书写下王子族谱的最新的一页。这就是作为诗歌先知的极端前提:以死写诗。或者说,用死亡语法去反抗世界之夜的黑暗语法。
从王子的高贵而纯洁的灵魂出发,海子走向了所谓大师立场,也就是走向对以往所有卑谀、平庸和低级趣味诗歌的蔑视。无数年轻的诗歌群众,拥集于通向纯粹个人幸福的诗歌道路,在抵制意识形态垄断的同时消解着内在的信念和索取真理的勇气。他的严厉目光掠过虚假诗歌,停留在山下的群众、母亲、土地、村庄、粮食、河流、岩石和马匹上,“人类吗,此刻人是多么爱你”,而海子的叹息又多么孤寂。这爱的孤寂火焰,超出个人自我中心的意识本质,一直抵达人类苦难的遥远边缘,并要说出一种无限广博的慈悲。大师,首先是一个热爱人类的情感英雄,其次才是握有非凡技艺的经典作家。
这里已经蕴含着某种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作出的反应,它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义愤与悲伤,起源于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极度关怀,并藉此获得进入观察人类命运的契机。在他们的极端痛苦经验的尽头,群众涌现了;而在另一个尽头,出现了神的缄默身影。 让我们回忆一下海子的最后岁月。他独居在京城远郊,也就是独居在一个遭到贫困缠绕和世人冷落的屋舍。除了动身进城教书与访友,他只有一种生活,隐匿、遥远、凄凉、澄明,日复一日地发展着内心的傲岸言说。在他写下的所有文本之上,永久回响着他与无名之神对话的秘密声音,并在长诗《土地》中达到比较清晰的程度。
神的维度从灵魂里面伸出,照亮了家徒四壁的在所和稿纸上的诗句。它痛切地指涉了希腊诸神、基督教、上帝以及所有至高者的不在场,同时又流露着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对企及真相与真理的疑虑。正是由这种两难困境中,海子开始了向终极实在的维度的痛苦飞跃。他拒绝着旧先知对神作直接呼告的方式,甚至尽其可能地不言说神的名称与本质。他仅仅获得一个俯瞰人类的神的视点,并从这一高度上说出二十世纪国最奇异的话语
在这个春天你为何回忆起人类你为何突然想起了人类神圣而孤单的一生想起了人类你宝座发热想起了人类你眼含孤独的泪水(引自《土地》第12章,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谁是那个无名的“你”? 这个问题是难以一言蔽之的。“他”何其神圣,端坐于宝座,回忆着万恶的人类,眼含眼泪;他被拒斥于人之外,同时又深入人的孤单心情,以获得最广泛的世界经验。这显示了海子精神的内在分化:他既在人里面,又在人的上面;他自身就同时拥有人与神两种精神维度,它们统一于简约而铿锵的诗句,像大地上的雷霆与闪电,结束着神性缺席的黯淡年代。
一种充满疑惑和尚未成熟的神性目光,历涉“黑暗而空虚”的“天堂”,静止于神话幻象的语言场景里,这是海子在其神学运动中采取的主要动作。他声称“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手都指引我以幻象,也即一切人类的集体记忆与造型母题”,构成了他的诗歌的宇宙背景。不仅如此,他还要从二十世纪午夜的立场,“将人类生存与自然循环的元素轮回联结起来加以创造幻想。”
然而海子并没有返回到复兴天堂的传统信念之中。他的痛楚之手从贫瘠的大地上抓住幻象,也就是抓住了死亡,如同抓住太阳殒落时的最后光线。在世界之夜降临的时刻,他要像歌德那样不‘7d不挠地逃向火焰与幻象的家乡。
检索一下海子和骆一禾已经发表(在民间或官方印刷物上)的诗篇就会发现,它收集了大量上古神话元素:太阳、月亮、高山、河流、海洋、土地、故乡、祖先、人民、丰收、狩猎、处女和王子……粗拙质朴的民间感性与阔大崇高的经典文献,这两种势力驱赶着元素羊群,把它推入幻象的话语花园。他们以飞行的速度穿越花园的所有区域,以书写盛大的“世界之书”。这就是海子的《太阳》七部书手稿和骆一禾的《世界的血》(这本是骆一禾对他的组诗的一种命名),前者包含诗剧《太阳》、《太阳•土地篇》(通称《土地》)、《太阳•但是水,水》、合唱剧《太阳•弥赛亚》、仪式和祭祀剧《太阳•弑》。它们是在无限黑暗中呈现的有限道路。借助先验历史去探求拯救,以期实现向自由的突破,──尽管这一努力终止在“幻象”和“幻想”的自我否定中,但世界之书的宏大性还是产生了效果:言说的火焰业已点燃,并向爬行于黑夜的人们给出稀有的启示。
我们正目睹着意识形态神话经由诗歌先知的一次大规模重建。在旧的国家神话消解之后,世界接受着废墟话语和尘埃话语的统治,也就是接受着一种没有价值深度和生命预言的荒谬事实。这已经蕴含了对于诗歌启示性的呼吁。由于政治和宗教先知的严重缺席,诗歌公社的使命变得何其沉重!它要率先到达必须的黑暗,并从那里开辟新的精神道路。
新意识形态神话标记,正是它对于传统母亲神话、人民神话和土地神话的回归:
“母亲很重,负在我身上,”“土地抱着女人”(海子):“这是大地的力量/大雨从秋天下来,冲刷着庄稼和钢”(骆一禾)。耳熟能详的言说,导源于一个遭到激烈反抗的中间价值形态,却被提升到更高的终极价值层面──神性维度取代了国家维度。这就是最终完成了对于旧意识形态神话的结构改造。
耐人寻味的是,在对神话的价值规定方面,海子和骆一禾之间出现了最深刻的分歧。海子企图用“幻象”的虚幻性去消解他所建立的神话,也就是用绝望的左手抹掉欢乐右手刻划出沙滩图象。而骆一禾则恰好相反:他拒绝着外在的消解指令。基于一种对世界之明的固执信念,他永久地住进了他的神话家园。
在某种意义上,这分歧乃是二十世纪后期国际思想冲突的远东现身。德国学派和法国学派、哈伯玛斯和罗兰•巴特,──人类精神分裂后的两种哲学音响,不屈地探查着人的终极实在,而后,公布全然不同的精神出路。这就是发生于海子和骆一禾之间的事件。然而,对于神话和神的维度的共同关怀,以及置身于同一个诗歌公社,使分歧受到了掩盖。人们沉湎于下列错觉,即骆一禾不过是海子的阐释者而已。
用一只耳朵倾听海子,而用另一只耳朵倾听骆一禾,这样做了结果把我们更深地拖入了批评的困境。只有一种方法能够解脱我们,就是承认绝望神学和希望神学的互补性。它们仿佛是真理之盾的两个侧面,分别陈述着从世界之夜中生长出的无比绝望和从内在觉悟中涌现的无限希望。由于一种猝不及防的死亡,整合的可能性被悬置起来,以等待一个更年轻的公社的诞生与解决。
但是,所有上述信念的分歧,并未妨碍这两个人在浪漫诗学方面的异口同声。越过气质、才华和风格上的差别,他们写下了共同的新浪漫主义纲领,也就是基于浪漫时代以来生命意志的颓丧、神话造型的破碎、由于语言实验引起文体的卑贱化,他们要制订诗歌革命与复兴的最激进的原则。为此,海子指责了从塞万提斯、雨果、惠特曼、哈代、叶芝、易卜生、陀斯妥耶夫斯基到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加缪和萨特等大批曾经受到广泛颂扬的作家,认为他们正是文学走向现代败落的直接原因。
海子的美学样板,限定于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亚等少数“个人巨匠”,他们是中国当代诗歌所应追踪的仅有的伟大目标。此外,还存在着一种更深远的诗学根基:金字塔、敦煌艺术、《旧约》、印度史诗和奥义书、荷马史诗、《古兰经》及其波斯的长诗汇编。这是伟大诗歌的不朽源泉,人类灵魂中那最高和最后的灵魂。
这就是我将其称之为“新浪漫主义”的理由之一。在海子和骆一禾的诗歌言说之中,遍布着想象的造型元素,先验、永恒、宏大、威严,织入挣扎的悲剧性吟唱结构,原始或古典梦想放射出苏醒的美与光辉。浪漫,就是从永不枯萎的神话风景中找到实存的意义,也就是让幻象成为个人生命的内在中心。而“新浪漫主义”的新颖性则在于,它试图结束一种纯粹个人感伤的历史传统,并下沉到集体受难的深度,以获得对世界之夜的终极超越。
从一种诗学的立场看,浪漫主义早已丧失它的虚幻性。因为幻景仅仅针对着人的实存,也就是针对话语的转换性而言。但浪漫主义的话语系统,却把这虚幻性当作它自身的最高实在。浪漫言说蔑视着真实事实中的事物,蔑视着一切黯淡无光的现世生活。幻景和神 话打开了生命的内在空间,使人触及到一种可能事实,它犀利、温存、辛酸、美丽,成为我们居住的鲜艳家园。
话语灯盏、话语星辰、话语太阳及其各种话语光线,这些事物像闪电和雷火那
样烙写了生命中最有力的白昼,它是人的一种内在事实,或者说是一种诗意的存在,
掩蔽于虚假的日常生活和不可见之中,并随时向想象和梦幻敞开。
毫无疑问,这种使存在向诗意还原的企图,已经超出了诗学的领域,因而它受到扛5c多现代诗人和哲学家的反对,但即使在文学话语之外,诗意仍然应当是存在的根本属性。它是从深渊里浮起的一根澄明的柱子,支撑着午夜居民头项上的昏暗天空。正是在这更高的意义上,我们有必要接纳浪漫诗学的全部赏赐。
如此野心勃勃的诗学格局,必然引发出某种庞大的写经计划。在短短几年里,这一小型诗歌公社磋商着前卫与经典的相互关系,并且最终决定放弃一种临时的和不断变乱的美学立场,以投入历史上最隆重的经典写作运动。然而,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以来,经典已经向作家闭合。它被封存于往昔的英雄岁月里,藐视着这个荒谬的世纪,正如《圣经》正典,一旦被犹太人和基督徒闭合,就永不开放。
挣动的经典之手,就是从如此的结构中显现的。基于三种午夜的复叠和极度的世界之暗,它要撰写新时代的先知书和启示录。海子说,我要写下一种叫做“伪经”的东西。这并不是在对新浪漫主义诗歌的幻象性作自我揭露。“伪经”是针对一个闭合了的正典体系而言的。它在正典之外,同时又具有一切正典的特徵:庄重、有力、气魄巨大和洋溢着难以企及的神性光辉。
对于一个平庸和劣质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是何其奢侈而狂妄的计划。一方面是有力的意识形态战士的忠诚话语,一方面是潇洒的游戏文人的小品话语,一方面是急切地改变着生活质量的市民作家的媚俗话语,一方面是醉心于修辞练习的先锋小说家的新潮话语,所有这些话语系统构成了险恶的主流以消解一切胆敢逾越它的势力。 突围出这样的迷津背景,道德必须是一个无畏的战士,而后必须是一个奇特的天才。从现存文化的顶端起步,愤懑、痛切、热烈、喘不过气来地向人类精神事务的最高峰巅奔走,在极短的五年之中,海子写下了《太阳》、五百首抒情诗和大量诗学笔记与论文,骆一禾则写下了长达八千行的长诗《世界的血》和《大海》,这使他们成为中国在本世纪最早出现的经典作家。他们的头颅因脑力衰竭而沉重地倒于山巅,而灵魂则飞旋着舞蹈起来。镌刻在那里的火焰话语,是行将死去的世纪的最后叫喊。
四 新先知书
那宏亮而无声的叫喊,冻结在海子《太阳》中的天堂大合唱《弥赛亚》中,成
为先知话语的最后汇集。尽管海子事实上并未找到一种适当的启示语体,但它仍然弥漫着前所未有的预言与审判的末日气息,并使先知精神达到一个人所能企尽的极限。
这部“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伪经”,一开始就是向真理、青春、曙光和新纪元的热烈献诗,曾经参与世界诞生的三位一体──太阳、受伤的陌生老人和“我”开始现身,也就是暗示原始生命力、种族及其个体三种元素的在场,它们分别承担创造者、毁灭者和目击者的使命。从如此的隐喻立场出发,海子以提纲式的简洁句子推出了这部“肮脏之书”、“杀人之书”、“世界之书”,它聚集着海子所要言说的主要消息:大地破裂、血液与烈火的声音、被吹响的号角、羿的弓箭和刑天的头颅……这些巨大的灾象组成了启示录的令人惊骇的先兆事变。
而后是一次铁匠、石匠、打柴人、猎人与火焰之暗的秘密谈话,指涉着世界诞生与毁灭的内在过程、天堂的黑暗性和空虚性,等等。石匠站在天梯上的凄凉言说,悲恸到了令人战栗与心碎的程度:
我在天空深处高声询问谁在我从天空中站起来呼喊又有谁在?
这样的难以置信的人类沉痛声音,回旋在石头与废墟构成的天堂,仿佛是一次数百个世纪以来全部怀疑和绝望的总追问,清算着人与神之间的所有欠账。然而,天堂仍然将在海子的里面、在他的诗句和全体人里面闭合。神并不在场。那么谁在倾听?只有岩石、无人的废墟、天堂的碎片和末日的火光。
从世界的毁灭性幻景中,诞生了“三千孩子”,被一个无头的英雄率领,向大地急切地降临。这是海子的自我幻身对人间的最后征战。他的孩子们、他的三千种希望和三千种未来,同他一道倒下,手指落日、睛含热血。而全部的安慰仅仅来自那座黑暗的太阳,它从一个软弱和悲剧性角度劝谕着英雄,以指明他的归宿:
灵魂啊,不要躲开大地不要躲开这大地的尘土
我要在此顺便解释一下海子的立场。在所有的诗篇的札记中,他都坚持了对天堂的敌意和对于大地的亲近。这与其说是在选择一个更为可靠的家园,不如说在表达对神的缺席的难以言喻的失望。由于天堂空空荡荡,大地显露了某种稳定而坚实的属性。如果他坠落,大地将成为他尸骸的唯一接纳者,而一个没有上帝的天堂甚至不能充当他最后的坟墓。
手稿的第三部份,仿佛有了一希望的光线:工匠们抛开秘密交谈的形式,转入“赞美”的高声合唱,青春、曙光和真理的幻象无限地涌现着,在海子生命的前方闪电般飞奔,它们是那种深受关怀、独自前往的核心思想,笼罩于长长的和孤独的光线之中。然而,海子越过打柴人的独唱,发出了难以为续的悲痛叹息:“我的生命已经盲目”,“我跟不上自己的景象”。这思想是令人吃惊的,它是否已经蕴含着这个诗歌先知的精神悲剧?他跟不上自己所给出的希望,这其实就意味着他的绝望话语跟不上他的希望话语。如此的信念分裂,起初撕裂着他的灵魂,而最终却撕裂了他的年轻的身体。
打柴人,或者说火焰的炮制者,乃是海子的众多幻身之一。他一方面从曙光和真理上后退,一方面却凭藉火焰去判决人类与世界的灭绝。他甚至化作吐火的万头之兽(利维坦?),以焚烧世界上残留的最后事物。在这恐怖的时刻,响起了天空的短促有力的呼叫,仿佛是对毁灭了的种族之魂的一种招回:
青春!蒙古!青春……
蒙古!蒙古!
夜歌随后悄然降临了。一群哑巴唱起黑暗之歌,它赞美着被叫做“苦树叶”的大地,赞美一切深渊与空虚。绝望神学在此达到了它的抒情高潮和哲学高潮。石匠再次现身,从维特根斯坦的立场陈述人还原到石头的过程。在海子看来,这无非就是把人类无望地还原到巨大、稳定、简约、数学、笨拙、沉重、坚硬、野蛮、饥饿、愤怒和沉默的形式。火焰主持着这种普遍的变形。最后,由于吐出了火焰,连“经书”也冷却成上述荒凉的事物。这里包含着对埃及金字塔及其所有上古石头建筑死亡本性的一种揭露:它们与其说是文明的隐喻,不如说是文明墓穴的永好像征。
这里突然强硬插入了一堆密闭的“铁柜”(约柜?)中的不能呼喊的古怪话语,由“铁匠”在其“打铁”过程中泄露出来。它包括一组命题的主导陈述和两组附属陈述,分别用阿拉伯序数和拉丁字母加以标定。其中的主导陈述是:
1 、世界只有天空和石头2 、世界是我们这个世界3 、世界是唯一的
这无疑是启示言说的秘密核心和纲中之纲,构筑着海子的绝望神学的形而上根基。它原先处于事物的底部,现在却浮现到分崩离析的幻景话语的上面,粗暴地直呈着先知审判的内在依据。它首先对“世界”的废墟性和荒凉性作出规定,而后指明了“世界”与我们的关系,也就是明确地告知这个“只有天空和石头”的世界正是我们的居所。最后,我们还要被告知:这是唯一的世界,此外更无其它世界。那么,我们就被剥夺了对我们之外的幸福在所进行憧憬的权利。
插述结束之后,手稿再度返回到大合唱中。出现了天堂下雪的幻景,像“漫长而荒凉”的“冰川纪”,却比雨水还要温暖,散发着节日的幸福气味,从中闪现出九个盲人长老,他们是俄狄浦斯、荷马、老子、阿炳、亨德尔、巴赫、弥尔顿、博尔赫斯和持国。这些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瞎子歌手和智者,被收集到海子的末日法
庭,担当大陪审团的使命。然而,就在先知即将说出我们等待已久的最后判决时,手稿突然中断,没有下落。
这一尚未完成和戛然而止的先知书,显示出某种外在的敞开:它是受难和绝望的,同时又佚脱了最终的审判言说,仿佛是一次故意的突发性缄默以等待另一部审判之书的秘密诞生。
骆一禾的《世界之血》在某种意义上响应了那巨大紧张的缄默。尽管它远离着启示文体,却拥有更完整的预言功能:一方面自述着绝境生命的孤独与恐惧,一方面却构筑了世界奇迹和人类博大生命的“屋宇”。越过安魂与弥撒式的段落,也就是在无限飞行的轮回中,灵魂再遇了精灵与生机、朝霞和光线。
这人类所产生的都会消逝那产生了的儿女们仍要一一经历
这正是对遭到海子中断的先知话语的热情续接,它指涉了未来拯救的全部可能性,也就是对结束世界之夜和打开世界之昼,作出了最后的承诺,而它的神学根基却是一个古老而简单的印度学说。永不停止的轮回和循环,使黑暗与光线双双获得永生,这不仅仅使我们获得了向未来无限敞开的契机,而且找回了人的全部预见性,因为所有的人都懂得下列常识,黑夜之后必然是难以阻止的白昼。
五 死亡与探查
先知言说的全然中断,乃是在一九八九年春夏。三月二十六日,年仅二十五岁的海子、痛不欲生的海子,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饥饿的胃中仅有两枚腐烂的橘子。而五月十四日,骆一禾在京城广场上猝然昏迷,十八天之后,他尾随海子而去,走过黑暗的门槛,“眼望着家乡”。
几乎所有的大众传播媒介都“闭合”了这一消息。在司空见惯了死亡的年月:没有什么留意到大地破裂的声音;甚至,没有人倾听火车的尖利呼啸和输液瓶的最后一滴。几个面容黯淡的亲友葬送了他们,像葬送一个刚刚打开的时代。
这无疑是历史上一切先知的结局。但我不想从这个角度谈论死亡。我要指涉的仅仅是死亡的意义,也就是从死亡话语中释读出蕴含其中的全部神学消息。
令人惊讶的是,这消息首先蕴含在海子设定的死亡坐标上,也即蕴含于海子所选择的死亡地点和时间之中。他进入一座叫做秦皇岛的城市,或者说,进入一个最著名的极权主义者的领土,以面对他下令修造的羁押人民的墙垣──长城。山海关不仅是该墙垣的地理起点,而且是它的逻辑起点:巨大的种族之门,正是从这里和由这个统治者加以闭合的。
与空间坐标对应的是它的时间坐标。三月二十六日,乃是两个著名的浪漫主义先知辞世的时刻。一八二七年的贝多芬和一八九三年的惠特曼,在从欧洲和美洲的角度呼吁了人类的信念之后,永不回首地动身离开他们的阴郁在所。只有他们的英雄言说问残留于身后的世纪。
正是在这样的象征时空里,一辆暴力的火车碾过他的疲惫身躯。如同历史上所有黑暗势力那样,它杀了他,而且如此简单、轻易和乾脆利落。车轮接触肉体的那个瞬间,灵魂携带着这个人的全部义愤、怜悯、博爱和死亡激情蹒跚而去,离弃着这个苦难的世界。他藉此对轮子及其所有压迫人与碾碎人的事物作出正义审判,判处它们沾染他的鲜血,也就是打上难以抹除的罪恶的印记。你们杀了我──海子轻蔑地和内在地喊道。
凶暴而明快的轮子,就这样受到了坐标的有力阐释。而它还暗示着生活的悲剧时间的结束。悲痛的世间生活,充满各种肉体和粗拙的气息,软弱和妥协的气息,尘土和肮脏的气息,如此等等。轮子与土地的关系,隐喻了它的全部浑浊性和沉重性。它以悲剧时间的名义碾碎人,把他们压入大地与墓冢,更重要的是,轮子将傲慢、冷漠和永恒循环地行进下去。
海子阻止着轮子的罪行。海子说,生活不应当是这样的。于是他就动手去结束它。而最终,他以结束自己的方式打击了轮子,使之置身于尴尬的地位。
这同屈原的死亡全然不同。作为一个被放逐的人,他的苦难和怒气深不可测,这促使选择了河流也就是选择一个永久的家园。与轮子相比,河流显得那么柔和与温暖,如同记忆中的羊水,因此自杀就是对生命之家的激烈召回。海子超出了屈原的限度,他拒绝以和解的方式死亡,恰恰相反,他显示了令人惊骇的勇气:大卸八块,血肉飞溅!他要藉此表达出一种最极端的反抗话语。
尽管存在上述重要的差别,海子和屈原还是显示了惊人的相似性:诗人、天才、道路凄凉和四面楚歌。屈原弃世之后,自杀者的缺席成了中国文学史的基本特色。从这个角度,我们等待了两千多年!也就是说,在经历了两千年的漫长空白之后,海子的英雄容貌闪现在自杀的现场,像屈原的最年幼的兄弟。
这样一种响应性自杀,标志着海子的存在方式的根本转变。长期以来,这个人一直构筑着他的私人的诗歌灯室。越过世界之暗,他获得了光亮、温暖和澄明的幻象。尽管发表作品,但基本上是一些人的信念札记。随后,在《弥赛亚》的时刻,锐进为一个反面的福音书作家──站到灯室与黑夜之间,用话语石头去砍砸闭合了的天堂之门。而在卧轨时刻,他穿越死亡走廊,径直走进了灿烂的火焰。
从文本话语到行动话语,从心灵之河到肉体之火,从私人灯室到公共墓场,海子的生命不断趋向于父性、复仇与毁灭。而在另一个层面上,它却意味着海子从诗歌艺术向行动艺术的急速飞跃。经过精心的天才策划,他在自杀中完成了其最纯粹的生命言说和最后的伟大诗篇,或者说,完成了他的死亡歌谣和死亡绝唱。
行动艺术,这个概念尽管起源于痕7b代欧洲波普美术,却蕴含着悠久的实践历史。除了查拉图士特拉和老子,几乎所有希伯莱先知都可被纳入这一形式框架。我已经说过,耶稣是其中最著名的先知和最杰出的行动艺术大师。由他亲自设计的十字架悲剧,是人类艺术史上最伟大的作品。
缅怀耶稣的身世,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人的全部孤寂与愤懑。他形单影只,众叛亲离。临近逾越节的时刻,他开始着手制订一次行动艺术的秘密计划,以实现他向神的承诺。在最后的晚餐上,他宣称门徒中有一个要出卖他。而后他将蘸了酒的饼递给犹大。这与其说是一种揭发,不如说是向犹大发出的内在请求。《约翰福音》的行文在此变得十分微妙:“他吃了以后,撒旦就入他的心。”
必须强烈地意识到这里的逻辑顺序:不是先有撒旦后吃蘸血之饼(耶稣肉身的隐喻),而是先吃饼后才出现了撒旦和“叛卖”之意。这无疑在向我们暗示:正是耶稣要求着犹大的背叛,并把他的计划(“撒旦”)告诉了犹大。接着,在耶稣的公开催促下,犹大动身离去,而后的事变众所周知。
耶稣与犹大联合设计的叛卖与受难艺术,显示出震撼灵魂的无尽力量,并对世界之夜的统治构成难以想象的威胁。它的魅力不仅在于被钉上十字架时所产生的惊骇与悲壮,而且在于英雄和叛徒、无畏者和怯懦者以及拯救者与阴谋家之间的戏剧性对抗:犹大扮演的角色激怒了人,使他们从麻木中震惊,转入对英雄的无限怜悯和敬畏。 海子的死亡绝唱,乃是对耶稣的伟大艺术的现代摹仿,所不同的是他独自完成了这一行动,那么,他就必须一个人同时承担英雄和叛徒这两种使命。作为英雄,人已经指涉了它的主要特徵,因此我只想在此谈论一下海子作为叛徒的一面。在亚细亚群体社会,所有的个性生命都不属于他本人,人借助一个公共服务的契约交付了自身。自杀,就是单方面撕毁这种契约,然后把碎片扔到群众的脸上。
“看哪 ,这个人是我们的叛徒!”群众的怒气难以平息。
然而这是极其可笑的,正如我们对于犹大的指斥是极其可笑的那样。作为叛徒和撒旦的化身,海子在其作品中扮演了一个拆卸天堂的挑战性角色,但它仅仅是海子灵魂的一个方面──他不可能背弃他对于人类及其幸福的失望。而在另一方面,他是历史中最年轻的先知,沉浸于愈来愈强烈的弥赛亚精神之中,并且指望用那精神去处死一个腐朽到极点的时代。这已经包含了对于群众的内在拯救。死亡,就是
一次无比凄厉的叫喊,以审判那些浑噩可笑或腐化无耻的存在者,让他们死亡,或者,以一种比较正确的方式活着。
让我们倾听一下耶稣在十字架上的那声令人战栗的呻吟:“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这声音包含着一个笃信者对于上帝的最后探查,它要证实神的在场。同时,它也探查着以色列人民,看他们是否藉此召回一种内在的信念:是否会由于神的缄默弃它而去。
海子的死亡绝唱,正是短暂者对永恒者的激烈探查。他的灵魂从大地上站起,朝着天空高声呼询:谁在?越过轮子和铁轨的巨大阴影,他发出了微弱而有力、颤栗而无畏的追问:
谁在?又有谁在?
从如此的终极探查中,引出了我所关注的那些基始问题:上帝现身了没有?什么是那现身?什么是那作为现身的上帝?什么是那作为上帝的现身?
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人以如此严厉的方式,表达对自身的终极实在的绝对关怀。因为这些问题的神学转换:我为什么在场?什么是这在场?什么是这作为在场的我?什么是这作为我的在场?海子证实了这些问题的重要性:死亡,就是以不在场(退场)的形式探究人的终极在场的全部意义与可能。
骆一禾倾听着这些追问,死亡使他感到震惊、悲伤和厌恶,使他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恨与怜惜。而后,他以目击者的身份转入对海子及其诗歌的凄楚阐释,也就是在海子喊出存在真相之后高尚地喊出海子的真相。这种伤痛和尽其所能的呼吁,损害着他自己的健康,并最终导致了他的“革命性病故”。
死亡坐标再度显示出它的神秘的响应性:骆一禾倒在变乱的广场,面对与山海关极其相似的巨大城门,这使病故转换成意味深长的仪典。从一个思想制度的中心,它重申了海子在绝唱中的神性言说,使之获得向世界敞开的契机。革命性病故,并非是用疾病去推翻一种心力交瘁的个人存在,而是要以死对另一次死亡作出决然的阐释。 诗歌先知与门的关系昭然若揭。世界之夜构筑着它的无限深度的墙垣,以
阻止人的行进和白昼的现身,并把我们限定在永恒的黑暗之中。先知率先找寻和发现着通向未来希望的门扇。
他们用死的意志敲击这门,象征他们所做过的那样高声询问:谁在?谁在?
然而,一个更确切的角度使我意识到,正是先知本人构成了我们所期待的门洞。从他们的英雄身躯倒下的地点,门已訇然中开。这个世纪行将死去,而全部的可能性光线正从未来向我们射来。越过诗歌神学的美学教义,新事物不可阻止地涌现。那由海子所无限绝望和由骆一禾所热烈希望的,它将要在了。而它已然在着。
1991年8月19日完稿于富春江畔
朱大可,1957年生于上海,祖籍福建武平。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化学者之一,也是中国当代最优秀的批评家之一。1983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4年获澳大利亚悉尼科技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现任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中心教授,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四川大学、云南大学、厦门大学、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客座教授。代表性著作包括:《燃烧的迷津》《聒噪的时代》《话语的闪电》《守望者的文化月历》《流氓的盛宴--当代中国的流氓叙事》《记忆的红皮书》《神话》等。主编有《21世纪中国文化地图》(大型文化年鉴,中文版八卷,日文版名为《中国文化总览》)《文化批评》(为中国学术界首部文化批评教材)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