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生涯
如今,诗歌不过是人们手里把玩的一个玩物。但在海子那里,诗歌是生命,海子开启了一场真正的诗歌实验。正如此,因之诗人海子,诗歌再现了无限荣光。燎原说,海子是扑向太阳的一只豹子。这让我想起了夸父,想起了刑天,想起了精卫。海子用生命还原了潜藏在中国人记忆深处的不屈和壮怀。这是何等的一种明亮,何等的一种决绝和战斗啊!
我写这篇短论,完全是由海子诗歌的重要决定的。密茨凯维支在上世纪的巴黎讲述斯达夫文学时,谈到拜伦对东欧诗人的启发时说:“他是一个人向我们表明,人不仅要写,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这用以陈说海子诗歌与海子关系时,也同样贴切。海子的重要性特别表现在:海子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个悲剧。
正如酒和粮食的关系一样,这种悲剧把事件造化为精华;海子不惟是一种悲剧,也是一派精神氛围,凡与他研究或争论过的人,都会记忆犹新地想起这种氛围的浓密难辨、猛烈集中、质量庞大和咄咄逼人,凡读过他作品序列的人会感到若理解这种氛围所需要的思维运转速度和时间。
今天海子辞世之后,我们来认识他,依稀会意识到一个变化:他的声音,咏唱变成了乐谱,然而这种精神氛围仍然腾矗在他的骨灰上,正如维特根斯坦说:“但精神将蒙绕着灰土”。所以——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事件——大的和比较大的,可称为大的过去之后,海子暨海子诗歌仍然会磐石突露,一直到他的基础。这并不需要太多地“弄个水落石出”,水落石出是个大自然的过程。用圣诉说:海子是得永生的人。以凡人的话说,海子的诗进入了可研究行列。
海子在七年中,尤其是1984年—1989年的五年中,写下了二百余首高水平的抒情诗,和七部长诗,他将这些长诗归入《太阳》,全书没有写完,而七部成品有主干性,可称为《太阳•七部书》。他的生和死都和《太阳•七部书》有关。
在这一点上,他的生涯等于亚瑟王传奇中最辉煌的取圣杯的年轻战士:这个年轻人专为获取圣杯而骤现,惟他青春的手可拿下圣杯,圣杯在手便骤然死去,一生便告完成。——海子在抒情诗领域里向本世纪挑战性地独擎浪漫主义战旗,可以验证上述拟喻的独立:被他人称为太阳神之子的这类似诗人,都共有短命天才、抒情诗中有鲜明自传性带来的深厚底蕴,向史诗形态作恃力而为、雄心壮志的挑战、绝命诗篇中惊才卓越的断章性质等特点。
在海子《七部书》中以话剧体裁写成的《太阳•弑》,可验证是他长诗创作中的最后一部。具体地说,《弑》是一部仪式剧或命运悲剧文体的成品,舞台是全部血红的空间,间或楔入漆黑的空间,宛如生命四周宿命密穴。在这个空间里活动的人物恍如幻像置身于血海内部,对话中不时响起鼓、钹、法号和震荡器的雷鸣。这个空间的精神压力具有恐怖效果,本世纪另一个极端例子是阿尔贝•加缪,使用过全黑色剧场设计,从色调上说穴比黑更黑暗,因为它处于压力和爆炸力的临界点上。然而海子在这等压力中写下的人物道白却有着猛烈奔驰的速度,也是太阳神之子的诗歌中的特征。《弑》写于1988年7月—11月。
下面我要说的便是《太阳•七部书》的内在悲剧,这不惟是海子生与死的关键,也是他诗歌的独创、成就和贡献。《七部书》的意象空间十分浩大,可以概括为东至太平洋沿岸,西至两河流域,分别以敦煌和金字塔为两极中心;北至内蒙古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陆,其中以神话线索“鲲(南)鹏(北)之变”贯穿的。这个史诗图景的提炼程度相当有魅力,令人感到数学之美的简赅。
海子在这个图景上建立了支撑想象力和素材范围的原型谱,或者说象征体系的主轮廓(但不等于“象征主义”),这典型地反映在《太阳•土地篇》(以《土地》为名散发过)里。在铸造了这些圆柱后,他在结构上借鉴了《圣经》的经验,包括伟大的主体史诗诗人歌德、莎士比亚的经验。这些工作的进展到1987年完成的《土地》写作,都还比较顺利。往后悲剧性大致三个方面向《太阳》合流。
海子史诗的构图范围内产生过世界最伟大的史诗,如果说这是个泛亚细亚范围,那么事实是他必须承受众多原始史学史诗的较量。从希腊和希伯来传统看,产生了结构最严整的体系性神话和史是,其特点是光明、日神传统的原始力量战胜了更为野蛮、莽撞的黑暗、酒神传统的原始力量。这就是海子择定“太阳”和“太阳王”主神形象的原因:他不是沿袭古代太阳神崇拜,更主要的是,他要以“太阳王”这个火辣辣的形象来笼罩光明与黑暗的力量,使它们同等地呈现,他要建设的史诗结构因此有神魔合一的性质。
这不同于体系性主神神话和史诗,涉及到一神教和多神教曾指向的根本问题,这是他移向对印度大师《摩柯婆罗多》及《罗摩衍那》经验的内在根源。那里,不断反复的百科全书型史诗形态,提供不同于体系性史诗、神话形态的可能。然而这和他另一种诗歌理想——把完形的、格式塔式造型赋予潜在精神、深渊本能和内心分裂主题——形成了根本冲突,他因而处于梵高、尼采、荷尔德林式的精神境地:原始力量和核心的垂直蒸晒。
印度古书里存在一个可怕的(也可能是美好的)形象:吠陀神。他杂而一,以一个身子为一切又有一切身,互相混同有混乱。这可能是一种解决之道,又可能是一种瓦解。——海子的诗歌道路在完成史诗构想——“我考虑真正的史诗”的情况下,决然走上了一条“赤道”:从浪漫主义诗人自传和激情的因素直取梵高、尼采、荷尔德林的境地而突入背景诗歌——史诗。
冲力的激流不是可以带来动态的规整么?用数学的话说: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是直线。在这种情况下,海子用生命的痛苦、浑浊的境界取缔了玄学的、形而上的境界作独自挺进,西川是说这是“冲击极限”。
海子的长诗大部分以诗剧方式写成,这里就有着多种声音,多重化身的因素,体现了前述悲剧矛盾的存在。从悲剧知识上说,史诗指向睿智、指向启劈鸿蒙、指向大宇宙循环,而悲剧指向宿命、指向毁灭、指向天启宗教,故在悲剧和史诗间,海子以诗剧写史诗是他壮烈矛盾的必然产物。正如激情反思和宏大构思有必然冲突一样。
在他扬弃了玄学的境界的深处,他说了“元素”:一种普罗提诺式的变幻无常的物质与莱布尼茨式的没有窗户的、短暂的单子合成的突体,然而他又是“使生长”的基因,含有使天间爆发出来的推动力。也就是说海子的生命充满了激情,自我和生命之间不存在认识关系。
这就是1989年3月26日轰然爆炸的根源。相对论中有一句多么诗意的,关于巨大世界的原理描述:“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海子写下了《太阳•七部书》,推动他的“元素”让他在超密态中负载中,挺近了这么远,贡献了七部书含有的金子般的真如思想,诗歌的可能与可行,也有限度的现身——长久以来,他是与世界匿而不见的。
海子的诗之于他的生和死,在时间峻笑着荡涤了那些次要的成分和猜度,臆造之后,定然凸露出来,他也就生了。最后,我想引述诗人陈东东的一句话:“他不仅对现在、将来,而且对过去都将产生重大的影响。”——是的,根由之一是,海子有他特定的成就,而不是从一般知识上带来了诗歌上各种作品的共时存在,正如在山尖上万物尽收眼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