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一禾——有他存在,就有一種尺度存在
這遠方的太陽:深淵的火精神寒爽,獨自燦爛不使我們被庸人和時代所赦免——駱一禾《世界的血•第二章•第二歌》
對於詩人駱一禾來講,本世紀中國最後的10年,將不同於歐洲十九世紀最後的10年,我們將面對新世紀的曙光。在我們這個時代,要成就高邁的詩歌、寬廣的詩歌,必要求詩人以其人格的力量做後盾;屈原、魯迅,所有屬於開闢文學未來的人們,必要求其文學觀和世界觀的同一:這是由於,就純文學領域而言,我們目下的種種努力無異於空𠔌足音,60年來我們可資汲取的新文學財富不多——比較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前者不是太過豐盛,而是較為蒼白。一禾從他開始文學思考以來一直堅持這種觀點。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楚地記得1982年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所談論的關於彼得三次不認耶穌的事。這個同時兼有道德和哲學寓意的宗教故事見載於《新約》的四福音中。“立時雞叫了第二遍,彼得想起耶穌對他說的話,雞叫兩遍以前你要三次不認我,思想起來,就哭了。”(《馬可福音。第十四章第七十二節》)一禾以這個故事來說明人格的問題涉及信仰。由於他對詩人天生的弱點、矛盾和高尚的瞭解,他首先升華了自己,同時帶給了我們強大的光照。
駱一禾在大學期間開始發表詩作和詩論,畢業後任北京《十月》雜志編輯,主持西南小說及詩歌專欄,兩次獲得優秀編輯奬。1988年參加《詩刊》舉辦的青春詩會。1989年5月14日凌晨因腦血管大面積出血昏倒,5月31日不治逝世,年僅28歲。生前在《詩刊》《上海文學》《花城》《山西文學》等刊物上發表詩作幾十首,留下近兩萬行詩作及數萬字的詩論、小說。整理出版的著作有詩集《世界的血》《駱一禾詩全編》《駱一禾的詩》《駱一禾 海子兄弟詩抄》、書信集《駱一禾情書》等。
駱一禾是海子詩歌卓越的闡釋者,對於中國詩歌的前景和詩人的任務,他提出了“修遠”的命題,顯示了詩人宏闊的歷史視野與深邃而沉潛的人格品質。
從某種意義上講,一禾是我的良師,80年以來我受益於他,以至在他病逝之後我竟覺得恐怕在我將來的歲月裏,再也不會遇到一個象他這樣近乎接近完美的人,以至我竟覺得真實的他此刻依然上升,而我們這些留在大地上的人不過是一些幽暗的身影,出沒於街頭巷尾,紙張書籍之中。
海子自殺後,一禾曾對我說,現在,他衹有十個朋友了。我有幸屬於這十人之列。然而這樣一位高尚的詩人,直到他去世,我纔發現自己對他知之甚少。他身前更多地是去幫助別人,瞭解別人,談論別人;我們在一起時他則更多的談論海子。衹有一次,一禾幾乎談到了他自己。那是在1989年5月初的一個晚上,在我傢裏,我給他看一本法國人奧斯卡•德韋爾所著的有關占星術的書。一禾的星座是寶瓶星座,主宰行星是天王星。我給他讀了書中與他有關的章節:“寶瓶座的人是新思想的開拓者,如果給他以完全的行動自由,讓他隨心所欲地去思考和决定,那麽他會表現出卓越的工作才能。他是一個創新者,層出不窮的念頭和突如其來的直覺,使他能預感到未來。”“(他的)才能幾乎全部集中在智力或精神生活方面。視野開闊,思想活躍,有敏銳的直覺,並富有幽默感。……他對於一切開拓性的事業、發明創造、前沿科學、改革創新和神秘學都有濃厚的興趣。”
……一禾始終微笑着聽我讀書,待我讀完,他說,書上說的基本正確。那天晚上他臨走時藉走了這本書。去世前他寫有一首題為《壯烈風景》的短詩,詩中寫道:“星座閃閃發光/ 棋局和長空在蒼天底下放慢/ 衹見心髒,衹見青花/ 稻麥,這是使我們消失的事物。”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說道:“讓他的目光脫離自己周圍卑微的事物吧。”“我們不再攀登高位而攀登永恆。”如果說思想是人類的使命、人類最高的義務,那麽詩人駱一禾恰好具備真正宜於思想的頭腦,並且在他平和的面貌和隨便的衣着之下,有着他對於詩歌藝術的嚴謹態度,對於苦難人生的關註,以及對於宇宙大真理和萬物之美的迫切嚮往。
現在,由於一禾的死,我們有了談論和傾聽他的機會——駱一禾,1961年2月6日生於北京,祖籍浙江臨安,少時曾從父母在河南省農村勞動。1979年秋天考入北京大學中文係,1983年畢業後被分配至北京出版社《十月》雜志編輯部工作。1989年5月14日凌晨因長期用腦過度和先天性腦血管畸形而出現大面積腦出血。在北京天壇醫院昏迷18天之後,於5月31日13點31分去世,時年28歲。
一禾之死看似偶然,而其實卻與他所從事的事業有着深刻的內在聯繫。一個以詩歌為裝飾或遊戲的人,不可能象他那樣切實體味到“詩歌的深淵”。在那巨大的深淵裏,這個勇敢的人搏擊,翺翔,儘管有時恐懼,有時感到孤獨,但最終不畏天忌,說出了他所知道的有關形而上的上帝的秘密,表現出人的正直,並為此付出代價。就象喬丹•布魯諾[喬丹諾•布魯諾(1548-160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哲學家、自然科學家,由於批判《聖經》並堅决贊同哥白尼的日心說,1600年2月17日在羅馬鮮花廣場被燒死。和鳴記編者按]1585年左右在《追薦宴》一書中預言自己死亡的情形一樣(“倘使他一旦要在天主教羅馬的土地上死去,即使在大白天,也不難找到火把簇擁在他周圍”)詩人駱一禾把自己提升到必然之中,提升到命運的高度:“這一年春天的雷霆/ 不會把我們輕放過。”(《燦爛平息》)
海子身前在同我談到一禾的詩歌時,曾說一禾的詩是從一株青草生長起來的大樹,因此帶有本質的單一性,與其同旋的思維方式形成對照,在我看來,一禾的詩歌以愛為根,結成幻想的果實;衹是這幻想與我們通常所說的以形象為出發點的幻想不同,一禾的幻想與其哲學性的寬廣的沉思有關。究竟其寬廣的沉思以什麽作疆界,我無法說清,但沉思對於一禾是至關重要的。他在沉思中聽到了血涌,並起立歌唱。相信凡是讀過一禾早期詩歌的人,都會同意,一禾早期的詩歌大多是溫暖的,註重細節和場景的,且以亮色為主,在語言上表現為平易,在內容上表現為青春。在一禾行將自北大畢業時,他曾抄錄了一册他自己的詩歌送我,我對那些詩歌的印象大致如此。85、86兩年,是一禾深入思考詩歌的兩年,其間幾乎擱筆,後來他開始了雄心勃勃的詩歌創作,寫下了分別長達三千行和五千行的長詩《世界的血》和《大海》。
《大海》我不曾讀過,《世界的血》我也衹是大略通讀過一遍,不能說有深刻的理解。《世界的血》分六章:第一章“飛行”(合唱),第二章“以手扶額”(祭歌),第三章“世界之一:緑色生命”(孤獨動力),第四章“曙光女神”(頌歌),第五章“世界之二:本生生命”(恐懼動力),第六章“屋宇——給人的兒子和女兒”,我們僅憑長詩各章的標題便可想而知,這部長詩是謹嚴構思的産物,排除了一時一地的思想火花,放棄了僅僅依靠靈感的寫作方式。這部長詩以血為核心,以人的孤獨與恐懼為兩翼,展開生命的主題。面對苦難,死亡和黑暗;“黑暗是永恆的,而光明/ 必須運行。”從中國傳統哲學的角度看,《世界的血》屬於荀子那一路創作。主題是肯定的,人在天地宇宙間有其積極的作用。心靈的眼睛既看到了萬物嚴酷的一面,又看到了萬物壯麗的一面,心靈把真正的死亡稱作“犧牲”。從這部長詩中,我們已經找不到具體的場景和細節,有的衹是緊張的幻象,仿佛詩人自身已經高高升起,無所不在,與此相適應的詩歌語言陡峭而絢麗。
與其說一禾在其晚期詩作中所着意描述的是天堂,不如說是充滿了噩夢的地獄。但在這地獄中沒有墮落,衹有搏鬥。
海子曾稱一禾的詩歌以大海為背景。他說這話的根據大概是一禾的另一部長詩《大海》,對此我沒有發言權,但是請相信海子的話,他的看法不會有誤。
一禾曾有一個宏大的構想,那就是海子、我和他自己,一起寫一部偽經,包括天堂、煉獄和地獄,這部偽經現在是無法完成了。
一禾還曾跟我談到過他的另一部長詩的構思。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寫出一座城市,在大海之下——其規模大約與十六世紀意大利多米尼剋派僧侶奧凡•康帕內拉所描述的“太陽城”有某些相似之處——衹有穿過大海的人才能抵達這座城市。但這部長詩他同樣永遠也不可能完成了,我寧願把這座城市看作已經完成的一禾本人。
或許有人會認為一禾的創作應該屬於14世紀至16世紀的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其文學觀念雖然高級,但是經過本世紀初歐洲現代派文學及我們時代的後現代主義文學的衝擊,這類觀念已經顯得陳舊。然而,對於文學的潮流,一禾有他自己的看法,簡而言之,即登上頂峰的文學就是這個時代的主流文學。詩歌自精神始自精神終,其靈光不因社會政治、經濟生活的變化而減弱,亦不因種族、地域的差異而變質。這正是裏爾剋在本世紀初所表達的觀點相同:藝術作品應當具有“共時性”,它們都是人類各種“嚮往”和“恐懼”的“物化”,古典藝術、中世紀藝術和現代藝術之間存在着不間斷的延續性。對於後現代主義文學,一禾基本上持否定態度,以為這類聰明作品的産生,說穿了是作傢心力的底下。他曾經興衝衝地給我讀《世界文學》1987年第4期是刊登的美國批評傢本•德莫特所寫的《六十年代是否損害了小說》一文:“這些作傢這一些最能引起興趣的人,有時候活象暗中勾結在一起,在通力合講一篇故事,而且衹有一篇故事,主題一成不變,就是人間的無情。”他們要嚮我們指出——簡直無休無止,不遺餘力——人們在相互觀察,期待着病態的反應。“在一禾看來,這種情況已經滲入中國文學。
所以我把一禾的死看作中國健康文學的一大損失。有他存在,就有一種尺度存在。我在這裏回憶的,不過是一禾全部思想的萬分之一,而且不能說是他最重要的思想,它們有些已隨一禾而去。一禾去世以後,曾有一位朋友來信,說海子選擇了死,所以他幹幹淨淨地去了,而一禾未曾選擇死,所以他至今依然以某種神秘的方式生活在我們中間。這當然是一種美麗的說法,不過對我來講,一禾的確已經不在了,雖然有時我還在夜晚夢見他,但1989年6月10日在北京八寶山,是我和別人一起拉着他的靈床來到火化室門口,事實總是這麽殘酷,哀莫大焉。
1990年2月20日
來源:西川 選編《駱一禾 海子 兄弟詩抄》,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
西川,詩人、散文和隨筆作傢、翻譯傢、文化學者,生於1963年,198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英文係。曾任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校圖書館館長,現為北京師範大學特聘教授。西川自80年代初開始投身於全國性的詩歌運動。在北大讀書期間與駱一禾、海子建立起深厚友誼。
出版有各類著作二十餘部,其中包括詩文集《深淺》、詩集《夠一夢》、長篇散文《遊蕩與閑談:一個中國人的印度之行》、論文集《大河拐大彎:一種探求可能性的詩歌思想》、專論《唐詩的讀法》、譯著《米沃什詞典》(與人合譯)、《博爾赫斯談話錄》等,編有《海子的詩》《海子詩全編》《海子詩全集》《駱一禾海子兄弟詩抄》《擋風玻璃上的蝴蝶:中國當代詩選》(德語有聲讀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