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西川 臧棣 西渡 昌耀 陈东东 廖伟棠
紀念駱一禾詩歌六首
西川
為駱一禾而作
我打碎街燈讓黑夜哀悼
我錘擊鐵釘讓木頭呻吟
死亡對於死者是一個秘密
被帶進泥土,我驚訝地看到
蔦蘿和棵巴草長得瘋狂又柔情
一場大雨即將掃過水塔和陽臺
一隻蚊子在我體內無休止地飛動
孩子們把水攪得嘩嘩作響
半夜敲門的多半是幽靈
我們的負擔加重了——
一些古老的迷信得到印證
你的軀體被蓋滿鮮花,仿佛你
還能愛,還能呼吸,還能把口哨吹響
但你的大腦像一艘紅色的沉船
對你的火葬你不置可否
死亡使你真實,卻叫我們大傢
變得虛幻:我們說“死者升天”
意思是生者還要趕路
一個貌似你的人使我大吃一驚
被打斷的生活:空白的筆記本。
被打斷的寫作:扔進廢紙簍的詩。
另一個世界的月光
照耀另一個世界的麥穗
等待死刑的鴿子第一次有了笑聲
啊,為什麽我會夢見你在車庫裏安傢
那裏幽暗無光,油漬遍地
你睡在蒙着白色床單的單人床上
醒來發現床前聚集着一群人
我懷念你就是懷念一群人
我幾乎相信他們是一個人的多重化身
往來於諸世紀的集市和碼頭
從白雲獲得授權,從鐘聲獲得靈感
提高生命的質量,創造,挖掘
把風吹雨打的經驗轉化為崇高的預言
我幾乎相信是死亡給了你衆多的名字
誰懷念你誰就是懷念一群人
誰談論他們誰就不是等閑之輩
或許那唯一的詩篇尚未問世
或許已經問世了衹是我們有眼無珠
眼見得另一個世紀就在眼前
幸福往往被降低到平庸
一個粗通文墨的時代。
一種虛幻的時代精神。
在烏鴉和禿鷲的夜晚,我把頭髮
交給烏鴉,我把眼睛交給禿鷲
我把心髒交給誰?
現在河水回落了,一塊塊卵石
高出水面;現在暖瓶空了
空空的暖瓶裏回蕩着大海的潮聲
這些圍繞着我們的事物
也曾經圍繞着你,它們不得不
放棄希望,牢記沉默是自我修行
或者如古老的宗教所說
要等待另一個輪回,等待另一個你
來觸摸它們,解除它們的囚禁
1992.10
臧棣
駱一禾
我細數着我的生活中
你出場的次數。不多
可也不算少:一共四次
在某種意義上,這已足夠
第一次
當然是在你傢,一九八八年
鼕季的一天。記憶的拖車
碾過城市的風景,隆隆震響
留在天知道的哪條街上
樹枝上的鳥巢清晰可辨
有如木偶戲中的娃娃臉
而觀衆則像人群已經散去
作為徵兆的雪,正被童話
用厚厚的一册死死纏住
脫身無計。衹有刺骨的寒冷
貼近透露在臉上的熱情
張玞為我們開門,難怪她
差一點認錯人,因為溜進去的
很可能是被僕僕風塵搬運的
一座座山峰。衹有你、我
西川和柏樺在座。而後者
正為某件事情奔忙,剛從
成都走動到北京;表情倦怠
說出的話竟少於格言
另一次
是在韓毓海的宿舍。幾乎是
相同的時刻和天色:窗外
就像洞口外,自由的面孔黝黑
闊大到不着邊際。還是星星
善解人意,眨着不知是誰的
大眼睛,沒有多餘的小動作
坐在床頭,抽着地方煙
你矛盾得像一具大理石雕像
溫和中帶着幽默和傲慢
在說話的時候,你總是觀察
陌生人的臉。為恰當的言辭
權衡着。或者說,為世界的血
你提前準備了一隻脆弱的器皿
第三次
是一九八九年四月。為紀念剛剛
臥軌的海子,你身著西裝
坐在我的宿舍裏。你手摸着
我們募捐用的紙箱子,似乎
感到它空得像另一隻棺柩
屋裏的空氣頓時沉悶起來
像是隱身的人來過,灑下了
尚未獲得專利的凝固劑。還是
你岔開了話題,談到現在
存在着一種新的可能性:
將荷爾德林和惠特曼結合起來
風格是次要的,除非風格
能積纍到《聖經》的厚度
……蔡恆平抽着你遞過去的
一支煙,用上面發亮的部分
回味着你的預言。麥芒也在場
屁股下壓着兩本教科書……
當晚的背景音樂由西川選定
願天堂裏有人為法國人雅爾祝酒
——他捕捉到的旋律震撼着
我們年輕的心靈。這是你的
另一面,天才的演說傢——
在29樓和30樓之間的花壇上
得到了充分的發揮,馴服着隱秘的
集體情緒,甚至令人耳目一新
我幾乎難以想象我們能沒有你
最後一次
你實際上已死去。這一年
六月中旬的一天,確切的
日期模糊得像失蹤者的數目
猶如一架打開琴蓋的鋼琴
低調的天空中有一個藍色死角
固定着八寶山火葬場的空地
……你平躺着,你的身體裏
一棵我們迄今還未辨識出的大樹
使你獲得了那樣的形狀……
作為一種儀式,我們列隊走過
你的身旁:就像帶着茬口的樹樁
漂浮在比淚水更鹹、更容易
變得冰涼的激流上……
(1995.5)
西渡
拏雲
——紀念駱一禾
把攀索係在雲的懸案上。
議論遠了。風聲卻越來越緊
你從大衣兜裏翻出一枚鷹卵
攤開手,一隻雛鷹穿雲而去
證實你在山中停留的時間。
與我們不同的是,鳥兒生來便會
裁剪夢的錦被:那大花朵朵。
最難的是,無法對一人說出你的孤獨。
貼緊天之藍的皮膚,一絲絲地涼。
太陽盛大,道路筆直嚮上。
衹有心跳在告訴血液:你不放棄。
這時候想起心愛的人,心是重的。
小心掉頭,朝下看:視野內並無所見
除非雲朵一陣陣下降
趕去做高原的雨。星星的談話:
是關於靈魂出生的時刻。說,尚未到來。
銀河上漂浮着空空的筏子。
人間的事愈是挂念
愈覺得親切。胼胝是離你最近的
現實,也是你所熱愛的。
淚水使心情晶瑩;你一呼吸
就吞下一顆星星,直到通體透明
在夜空中為天文學勾勒出新的人形星座
閃閃發光,高於事物。
這是你布下的棋局,但遠未下完。
你以你的重,你艱難的攀升
更新了詩人們關於高度的觀念。
你攀附的懸岩,是冷的意志
黑暗,而且容易碎裂。
那個關於下墜的夢做了無數遍。
恐懼是真實的,而願望同樣真實。
最後的選擇,幾乎不成為選擇:
抽去梯子,解開繩扣,飛行開始。
2010.3.23
昌耀
浮雲何曾蒼老
——悼詩人陳幼京、駱一禾英華早逝
浮雲何曾蒼老,
歲月僅衹是多積了一份塵埃。
我們卻要固執地尋求試金石,尋求奧學玄旨。
世間自必有真金。
而當死亡衹是義務,
我們都是待决的人伕。
浮雲總是永遠的過客。
1989年夏
陳東東
航綫
(為駱一禾)
大海傾側
航綫平分了南方的太陽
詩歌把容顔朝嚮記憶
這水分較多的一半,是閃電
鑽石,野馬和火焰
以及那大魚,在跳躍中擴展的
暗藏的集市。而深陷的海盆
海盆在旋轉中靠一盞塔樓
牽引着船頭
*
時光要念誦他的辭章
大海傾側,當某個正午
偏離自身和更高的準則
方向又被那精神規定
他排演歷程於最後的海域
將一派大水
註入衝突的戲劇和銀器
白晝被洗得鋥亮,命令一艘船
甚至行駛在它的反面
大海傾側,內心的航綫貫穿了每個
完整的時日:他想要說出的
遠不止這些,但轉瞬之間
頻繁到來的素馨被裁開
那另外一半
在深厚的墨緑中重複聲音初始的細緻
那麽就讓他繼續歌唱。在共同的航綫上
一枚翡翠的頭腦正顯現
自天廷窮盡處水晶的頂端
廣播語言和真理的金叉。大海傾側
就讓他繼續歌唱人類
而造化佈置的星辰和鳥群
投射飛翔的十字於海盆
那黯啞的太陽
平分了大海和它的繁華
(1990)
廖偉棠
熱風剎那抱緊我的頭顱,親愛的
我仍記得,這腥甜屬於海,
不屬於廣場上金色塵土。然後
我便在二十年黑河中擺渡亡靈。
十八天昏睡中升起我的渴,親愛的
我仍記得,熱風穿上了你的連衣裙,
裏面是裸體燙滾。然後船舷下
酒醉的泳者,為我卯緊了星星的柳釘。
是我從他胃裏撿起那兩個橘子,
從他的動脈裏撈起一株嚮日葵。
是我嚮廣場投下日晷般長影,
為你們、還有他們,最後一次校準時間。
請叫喚我的名字:卡戎。黑夜裏
是誰血流披面?我情願這染紅的
是我的白衫——請原諒這一身衣服
比原諒更輕,比死更晶瑩。
親愛的,我愛上了這最後的鐘聲,
它在每一個死者的血管裏繼續轟鳴。
今夜是詩歌最後一次獲得光榮!
而我們將第二次穿過同一個深淵。
隨後是磬擊四記。軋軋的鐵履不是一次筆誤!
不是和我無關!魚們眼窩裏的青銅
不再夢見地安門。請叫喚我的名字——
我不是你的愛人,我是水中折斷的旗桿。
200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