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駱一禾
1984年,謝冕嚮《十月》推薦了兩個編輯——北大中文係畢業的駱一禾與何拓宇。這是兩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其中小駱為人謙和,我很願意與他交談。他博聞強記,見識不俗,又十分平和,我曾就文學、詩歌、中國文化等話題,和他天南地北地聊,一聊就是兩三個小時,主要是他說,我聽。
小駱當編輯,說話輕聲細語,走路靜靜悄悄,沒有一點兒詩人的心浮氣躁。他好像也不太介意《十月》的詩歌版面影響力如何,衹是默默編發他認可的詩作。
我自己不是詩人,但是讀過詩,與詩人有過接觸。因為和北島是鄰居,也參加過《今天》的作品研討會。我曾和小駱談起,我從《今天》上讀過一些朦朧詩。駱一禾告訴我,他的畢業論文寫的就是《太陽城——北島詩作與我的詩歌批評》,寫了4萬字。小駱說,他是從讀唐詩開始的接觸詩的。他覺得北島的詩是朦朧詩的典範,也最具深度。他的意象組合方式和批判精神一直持有活力。可是自從1983年他寫完論文之後,便從朦朧詩中脫胎而出。小駱告訴我,朦朧詩的根本病癥在於生長力的枯竭。而他願意做一個獨立詩人,一個跨階段詩人。他說得是那麽自信滿滿。《聖經》新約、舊約,他說背就背,從雪萊、萊蒙托夫到濟慈、拜倫,從浪漫主義到現代主義,他讀了很多,思考了很多。他告訴我,那兩年他基本沒有發表作品,這是他的沉思時期。經過這一段,他有了更加宏大的寫作計劃,他甚至有意剋製多發表的“誘惑”,義無反顧地走嚮了“長詩”或說是“史詩”。海子是他的同道。
小駱到《十月》當詩歌編輯時,新詩已經開始從盛到衰。那時詩歌編輯圈盛行“互換稿件”,以爭取多發表自己的作品。駱一禾拒絶了。他嚴格按照內心的標準篩選作品。圈子裏的人請他參加評詩會,他基本推辭。為此他得罪了一些同行。
本來,到《十月》雜志社工作,對於有志於文學的小駱來說,可謂如魚得水。當時《十月》雜志采取分片管理的模式,他分管的是西南片。1986年駱一禾開始籌辦一個新的詩歌欄目《十月的詩》,1987年正式推出。他是一個敬業的編輯,總是認真看完所有投來的詩稿,不論對方是否有名,大都回信。有時長達幾頁,甚至長達萬言。有一個遠在廣西的普通投稿者,小駱從自然來稿中發現了他。給他寫了3000多字的長信,分析其詩歌的特色、長處,也指出他的不足。《十月》沒法發表他的詩,他就主動把作者的稿子手抄了一份,推薦給美國一傢華文報紙。
在刊物訂數開始下降的時候,不少編輯在為刊發有影響的作品而力爭,而小駱似乎並不在意。他不關註編輯部中的關係親疏,他本真地、率性地與人相處。他不站隊,不拍馬,不迎合。反而獲得了全國優秀編輯奬。同來的何拓宇左碰右撞,最終鬱鬱自殘,30出頭便不幸凋零。
記得有一次,我和小駱聊到情感問題。我說,我覺得一個人愛一類人,不衹愛一個人。他當時就反駁我。他認為不對,一個人衹愛一個人。我一聽,馬上說,你女朋友實在太幸福了!我不和你討論這個話題了。他告訴我,他感覺自己的婚姻很美滿。我想這份幸福美滿不是運氣,而更是他對愛的珍視,對女性發自內心的平等與尊重,不是占有與玩弄贏得的。駱一禾的妻子張玞外嚮、開朗,在學校是各種活動的積極分子,各種舞會、文學社活動、排球等體育項目、迪斯科比賽都參加,而小駱很少出去玩。但是,小駱非常欣賞他妻子這些與他的不同之處。小駱說過,一個人在感情上玩世不恭,就會總想把別人的感情看成是一種不值大錢的泄欲。他珍惜、珍重愛情。
駱一禾是一個溫中帶剛的詩人,又是一個為了朋友耗盡自己心力的人。他不但對愛人呵護,對朋友也是兩肋插刀。小他三歲的北大同學海子,他視為兄弟。海子為了詩,甚至願意以生命作為代價。這一切小駱看在眼裏,他十分疼惜他這位天真敏感的“弟弟”。他不但不嫉妒才華橫溢的海子,反而竭盡全力幫助他。不知他是否明白,作為刊物的編輯,在自己編輯的雜志上連推一個不太知名的作者的詩作是犯忌的,而小駱全然不顧。在《十月的詩》欄目裏,因為他的力薦和偏愛,17期裏,海子的詩歌就入選了三期。讓深陷寂寞裏的海子備受鼓舞。
海子死後,駱一禾就沒有停歇過。他陪海子傢人趕到山海關,為了實現海子遺願,他又把自己的書號讓出來,先發表海子的遺作。80年代末,擁有書號出版詩集已非易事,張玞聽到這個决定,當場氣得哭了出來。接着駱一禾到各大高校巡講,募捐的2000多元全部交給海子父母。海子死後一個多月,5月13日,駱一禾完成了《海子生涯》,做為海子遺作的長序。小駱曾經有過一個宏大構想,邀請海子、西川一起,寫一部包括天堂、煉獄和地獄三部麯的史詩,但這部作品永遠被擱置。
小駱的爸爸是經濟學家駱耕漠。聽說在小駱走後,駱老不讓兒子的臥室有任何改變,一直保留着他生前的樣子。駱耕漠老先生本身就是一個有着高潔人格的人。他與顧準有很深的交情,顧準被打成右派,他在工作中與孫冶方一起盡力保護顧準,在生活中經常讓妻子唐翠英為顧準做菜。顧準去世時,駱一禾的父母就守在他的床邊,顧準還在遺囑中寫下“衷心感謝耕漠老友”。這些對小駱有着深深的影響。
《十月的詩》辦了三年,小駱緊張而繁忙。他寫稿、編雜志、講課、編書,幫助朋友,同時掙錢養傢。他是好編輯、好丈夫、好朋友。哀傷、悲憤、激動,緊張忙碌的奔跑透支了他的身體。
1989年6月初的一天,我到單位上班,突然得知小駱去世。他5月13日夜裏倒在了天門安廣場,倒在了新婚妻子張玞的懷裏。醫生說,是先天性畸形腦血管和長期用腦過度造成的大面積腦內出血所致。他被送到天壇醫院,做了開顱手術後,持續昏迷18天,再沒有醒來。這一天是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