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愛情考古發現
很多很多次,在望京張玞傢裏,品嚐她聲名遠播的菜肉餛飩與韓國豆腐,喝一些來歷稀罕的泥煤威士忌或羅曼尼•康帝。有時躲到陽臺上抽煙,擡頭能看見一輪淡淡光暈繚繞着的月亮。
某次,在書房,終於看到預期中駱一禾的黑白照片。
觥籌交錯時,我們有時會走神,瞥一眼那間開着門的書房。印象裏那個房間似乎從未亮過燈,永遠幽深,寂靜,讓人恍惚覺得正身處林茨(Linz)聖弗洛裏安修道院教堂裏那間迷蒙的布魯剋納地下墓室。
我們共同有過的、那個傳說中的八十年代,剎那間如一道閃電,亮瞎了今天的苟且時間。
給溫建生發短信,說突然想起30年前他跑到晉南某明城墻邊去找我,興奮地說駱一禾最近寫了一組好詩《跪上馬頭的平原》。他立即回覆說:“是,我今年是秋風一度/他卻是死死生生,寒風凜冽。”
我經常當面調侃寫詩的朋友:別相信詩人,你們為了押韻,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我卻從來不敢調侃一禾,他永遠不會在這個册列。
30年後,《駱一禾情書》束集出版。
這是一場重大的愛情考古發現——它的重見天光,不亞於1928年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對殷墟那場為期18天的試掘。與那些龜甲、銅器、陶器、骨器一樣,這些驚心動魄的書信,掀翻我們的當下情感經驗,描摹出一場奇崛如神話、迢遙如古代、白馬秋風般的愛情,一段不可打撈、不可模仿、不可復製、難以置信的古典男女傳說。
我國的書信史乃至愛情史上,從未出現過如此當量級情感密度與規模的書信作品,它們如野蜂飛舞,如摧折心肝,如駭浪滔天,如地崩天坍。
一禾那些夢囈般的文字,於我而言實在是太親切了。1986年,一禾在《青草》裏說:聽季節在泥土中鳴叫……花萼四裂……我該愛這青草,我該看望這大地。他在給張玞的信中自稱“小狗狗”,渴望着俄底修斯與他黠慧王後珀涅羅珀心蕩神馳的團聚,全然不知生命已進入最後三年倒計時。
那年,我剛剛畢業於山西一所以貴族美婦命名的中學——端氏中學,開始了此後四年混亂囂張的大學生活——類似大衛•科波菲爾在阿爾卑斯山脈流浪時期的焦慮,也類似羅果靜、拉斯科爾尼柯夫蒼白的卑微——多年後,我還常常在夢中發現學校通道上、平臺上、樓梯上擠滿了人,大傢在笑我。
讀罷《駱一禾情書》,我又聽見有人嘲笑我們,說“這些夢話,不過是一種八十年代精神想像的剩餘”。
我立即反駁說:去你大爺的!
“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詩經•東門之池≫)。詩歌中的“興”,絶對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東拉西扯。
一禾的詩歌善用“興”,情書也如此。
這些情書,讓我立即想起自己狂悖酷烈的八十年代——命運和愛情成為了未知的神秘力量,出現在精神生活的最高時刻,後來知道必須實現靈魂意義上的“換血”才能見到獲救之光。然而,時機被錯失,再後來聽崔健的《投機分子》,就像被鞭撻。
至今,我未能徹悟的,依然是命運與女性。
世界戰爭史和世界愛情史表明,在高蹈的強度意義上,這兩部歷史可以並軌。
於無數的文本中,我們看見每當面對戰爭與愛情時,主人有着相似的决絶、悲哀與視死如歸。
但這全部悲哀加在一起,都趕不上在革命已經衰老了的年代,“愛情”永不再澎湃的那種灰燼感。
書末,張玞那封“收件地址不詳”的回信,讓我想到紫式部、清少納言、卡森•麥卡勒斯、蕭紅。如果可以,我要說:早慧、福薄與不苟且,使得時間於她而言是倒懸着的,她應該溯流而上。她的確也把那最後一口遊絲之氣,留給了未來那個“渡河的日子”,哪怕天堂裏有更多的愁苦,哪怕快樂反倒更難以忍受。
“臨池自照,絮絮如問答”,是癡迷於鏡匣中的第二個自我。一禾之後,她遭遇過的或弱或濁的男子,終於打消了讓懷戀她的人們久久痛楚、她自己則凄美棄世的如意算盤。
不,張玞也不是喬治•桑那一款,不抽雪茄,不騎烈馬,不用污言穢語辱駡男人。對物質戀而不迷,能在周慕雲疲倦了的時候替他續寫武俠小說,不和男人比拼IQ,所感所慨皆出自率性。晚年沉默寡語,由於身體衰退,一旦不慎想起了花玉年代的深深情傷,當時無話,眼淚要第二天才能流出來。
總是有人從我們的生活中,一夜之間就失蹤了,神竜見首不見尾,令我們疼得沒有道理,如此玄遠,如此不符合因果律。
你的生命,瞬間被切割和弄疼了。
這種事情,不會有人來為你裁量。
初,美好春天的早晨從箱根別墅的大床上醒來,親愛的島本,完美的跛腳女人島本,不見了,永遠不見了。(請參見《國境以南,太陽以西》,其“永久失蹤”比志賀直哉《雨蛙》中的“短暫失蹤”,疑竇更加沉滯緩慢。)
我想對張玞說:無遠弗屆,這個世界是沒有道理的。但擾攘之中,又的確浸潤着最隱微的道理。
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夢中我也等到了那一道凌厲的閃電,有人失蹤了。
失蹤前還說:“40歲還活在你面前,是鄙俗和不道德的。”
之後,就再也不見了。
我卻並不疼痛。
因為在一禾與玞玞身上,我看見了神性——這些書信像凌晨日出時刻,古希臘放置八聖徒遺骨的伊瑞剋提翁神廟裏那道光芒,提醒我們須臾不敢忘記自己尚有不泯然於衆人的莊嚴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