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 张枣
《张枣诗文集》诗选21首
星辰般的时刻
我第一次真正的痛楚
白色阻碍透明
露珠在自杀
你赤裸如四壁
我们第一次,多么洁白
数学般的漂亮
繁忙的温度侵犯我
光亮和肌肤倒悬
你是一段肢解的流水
夜晚用你绞死我
清爽的图案燎伤我
皇帝我紫色的朋友为我哭泣
甚至月亮也展开保佑我的白门
台灯熄灭十点钟的散步
碎纸迷惘如抚摸
你要我忘记贴近的深巷
老人一年一年,充满了窗户
甚至一杯映照的星辰
甚至左边少年般的拂晓
眺望的衣架纤弱地支撑
昨天潮湿的风向
我多么洁白呵,如
你出世之前的空气
你曾是更为真实的石榴花
纪念日
1
那也是同样的一天
重复气温和零星小雨
你面视我坐下
地球在走动
我控制着烟量
害怕红袅出
初夏的天空,逃跑的云
和细末的风声
然而秒针于我们胸间
谋杀,急峻的枪声
使我们以外的细节
如撕裂的花瓣
2
我们没有刻下勋章
在掌上或在
不远的黄桷树上
燕子呢喃,使午晌
如一句话一样迷惘
如中年人的凝视
疲惫而又苍凉
你偶然如一个象征
哪一个沿袭的偶数
使你穿上棕色的裙
和青格的衬衫?
3
开口即将死去
下午的线条辐射
风景受伤,圆柱和年轮
措不及手地旋转
你不断使我吃惊
一种短暂渲染你的行走
青苹果和阿姨,我要构思
无数个你,无数个你
使每次见面都神秘
我们想起那个新英格兰老人
在雪夜塘边歇马
他还得背负几千公里的路程
告别最白最白的树林
一个月亮般的声音
一张安眠药的脸
凸凸凹凹的明天
会把你一寸寸偷窃
4
我想愉快地天晴
澎湃地化为阳光
也许能够说明你
你会再一次
破晓,并选择
一个向南的房间
一块干净的地方
我们重新开始
没有姓名和年龄
只有你面视我
坐下,让地球走动
也许,我们会成为雕像
杜鹃鸟
望帝春心托杜鹃
——李商隐《锦瑟》
立夏的方格小径造访门边
一段美丽的秩序
那台历那小男孩那黄昏的小轿车
归宿于同一个隐遁的和弦
住址钉死我和你
香蕉等候在后院
将以树木开始的
也以臃肿的树木告结
我看见你走进逻辑的晚期
分币和摆渡者在前面
我的背后有墙壁
隔壁的女人正忆起
去年游泳后的慵倦
巉岩旁她张开企望的翅膀
一个夕照的酒杯
一个柔软的倾向
绿洲化的水波
已经拥有水泥码头和船只
杜鹃的声音不来
她竟微笑着不去
呵,语言使人忧郁
鬼和冰棒纸芬芳地缄默
子夜十二点是一个美女
你的耳语把半片湘绣
引入同一个瞬间
一个美丽的中国少年
正在捐献一条黄色的河流
那声音已经裸露真理的前胸
仲尼的白头巾和两树香火
子夜将简洁地破晓
降下一千公里的积雪
我们徐徐步下反光的台阶
宛如面临了道士的秋天……
唉,我们平安地渡过了残忍的四月
公家的铜锣响彻巷尾
一面蒲扇遗落马边
五月有缀饰的荷花
五月我们又过许多节
早晨的风暴
昨夜里我见过一颗星星
又孤单又晴朗,后半夜
这星星显得异常明亮
像一个变化多端的病者
又像一个白天饮酒的老人
我心里感到担忧和诧惊
早晨醒来果然听到了风声
所有的空门嘭然一片
此起彼伏,半天不见安静
这四月的风暴又纤美又清洁
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气味
一些气味带来另一些气味
不住地围绕我,让我思绪万千
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
像我曾经见过的某一个
叮咛自己不去干某一些事情
忽而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跟另一个渺小的人促膝交谈
最后分开,又一直心心相印
或者这些,或者那些
在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
风暴刚刚过去,鸟儿又出来
它们有着这么多的地方和姿态
一些东西丢失了,又会从
另一些东西里面出现
一些事情做完了;又会使
其他的事情显得欠缺
我想起我遥远的中学时代
老师放低的温柔的声音
在一个大阴天,回家以前
上午的书页散发往年的清香
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
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人,一个老人
像我某一天见过的那个
不识字,却文质彬彬
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
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
更远一些,是昨夜的那颗星星
1984春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是因为无端失落了一本书?
你记得——
曾经为那些新页的气味激动不已
它曾带着许多声音和眼睛进入你
它有被忽略的角落
而你曾在那儿躲藏
让别人的呼吸匆匆掠过
你不冷,腊月也有阳光
现在连那些插图也不见了
你想象上面的葡萄藤和少女
你想起一个孤独的英雄在流血
你花一整天时间寻找它
你让架上的书重新排列组合
你感到世界很大
你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1984.4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何人斯
究竟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
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
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
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
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
谁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得
让你全身也膨胀如感激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
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
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
你没有脸对人,对我?
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
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
疾风紧张而突兀
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
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南京
醒来,雷电正袭在五月的窗上,
昨夜的星辰坠满松林间。
我坐起,在等着什么。一些碎片
闪耀,像在五年前的南京车站:
你迎上来,你已经是一个
英语教员。暗红的灯芯绒上装
结着细白的芝麻点。你领我
换几次车,丢开全城的陌生人。
这是郊外,“这是我们的住房——
今夜它像水变成酒一样
没有谁会看出异样。”灯,用门
抵住夜的尾巴,窗帘掐紧夜的髦毛,
于是在夜宽柔的怀抱,时间
便像欢醉的蟋蟀放肆起来。
隔壁,四邻的长梦陡然现出噩兆。
茶杯提心吊胆地注视这十天。
像神害怕两片同样的树叶,
门,害怕外面来的同一片钥匙。
但它没有来。我想,如果我
现在归去,一定会把你惊呆。
我坐在这儿。同样的钥匙却通向
别的里面。嘴在道歉。我的头
偎着光明像偎着你的乳房。
陌生的灯泡像儿子,吊在我们
中间——我们中间的山水
结满正午的果实,航着子夜的航帆。
我坐着,嗅着雷电后的焦煳味。
我冥想远方。别哭,我的忒勒玛科斯
这封密信得瞒过母亲,直到
我们的钢矛刺尽她周身的黑暗。
1989年7月23日 Trier
十月之水
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
你不可能知道那有什么意义
对面的圆圈们只死于白天
你已穿上书页般的衣冠
步行在恭敬的瓶型尸首间
花不尽的铜币和月亮,嘴唇也
渐渐流走,冷的翠袖中止在途中
机密的微风从侧面撤退
一缕缕,唤醒霜中的眉睫
就这样珍珠们成群结队
沿十月之水,你和她行走于一根断弦
你从那天起就开始揣测这个意义
十月之水边,初秋第一次听到落叶
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我们自己
鸟是空气的邻居,来自江南
一声枪响可能使我们中断喜讯
可能断送春潮,河商的妻子
她的眺望可能也包含你
你的女儿们可能就是她抽泣的腰带
山丘也被包含在里面,白兔往往迷途
十年前你追逐它们,十年后你被追逐
因为月亮就是高高悬向南方的镜子
花朵随着所猎之物不分东西地逃逸
你翻掌丢失一个国家,落花拂也拂不去
一个安静的吻可能撒网捕捉一湖金鱼
其中也包括你,被抚爱的肉体不能逃逸
爻辞由干涸之前的水波表情显现
你也显现在窗口边,水鸟飞上了山
而我的后代仍未显现在你里面
水鸟走上了山洞,被我家长喝止
我如此被封锁至再次的星占之后
大房子由稀疏的茅草遮顶
白天可以望到细小手指般的星星
黄狗往缝隙里张望,我早已不在里面
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别人的旅店
板桥霜迹,我礼貌如一块玉坠
如此我承担从前某个人的叹息和微笑
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后代在你里面
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意义
开始了就不能重来,圆圈们一再扩散
有风景若鱼儿游弋,你可能是另一个你
当蝴蝶们逐一金属般爆炸、焚烧、死去
而所见之处仅仅遗留你的痕迹
此刻你发现北斗星早已显现
植物齐声歌唱,白昼缓缓完结
你在停步时再次闻到自己的香味
而她的热泪汹涌,动声地告诉你
这就是她钟情的第十个月
落日熔金,十月之水逐渐隐进你的肢体
此刻,在对岸,一定有人梦见了你
灯芯绒幸福的舞蹈
“它是光,”我抬起头,驰心
向外,“她理应修饰。”
我的目光注视舞台,
它由各种器皿搭就构成。
我看见的她,全是为我
而舞蹈,我没有在意
她大部分真实。台上
锣鼓喧天,人群熙攘;
她的影儿守舍身后,
不像她的面目,衬着灯芯绒
我直看她姣美的式样,待到
天凉,第一声叶落,我对
近身的人士说:“秀色可餐。”
我跪下身,不顾尘垢,
而她更是四肢生辉。出场
入场,声色更迭;变幻的器皿
模棱两可;各种用途之间
她的灯芯绒磨损,陈旧。
天地悠悠,我的五官狂蹦
乱跳,而舞台,随造随拆。
衣着乃变幻:“许多夕照后
东西会越变越美。”
我站起,面无愧色,可惜
话声未落,就听得一声叹喟。
我看到自己软弱而且美,
我舞蹈,旋转中不动。
他的梦,梦见了梦,明月皎皎,
映出灯芯绒——我的格式
又是世界的格式;
我和他合一舞蹈。
我并非含混不清,
只因生活是件真事情。
“君子不器,”我严格,
却一贯忘怀自己,
我是酒中的光,
是分币的企图,如此妩媚。
我更不想以假乱真;
只因技艺纯熟(天生的)
我之于他才如此陌生。
我的衣裳丝毫未改,
我的影子也热泪盈盈,
这一点,我和他理解不同。
我最终要去责怪他。
可他,不会明白这番道理,
除非他再来一次,设身处地,
他才不会那样挑选我
像挑选一只鲜果。
“唉,遗失的只与遗失者在一起。”
我只好长长叹息。
楚王梦雨
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
纷纷雨滴同享的一朵闲云;
我的心儿要跳得同样迷乱,
宫殿春叶般生,酒沫鱼样跃,
让那个对饮的,也举落我的手。
我的手扪脉,空亭吐纳云雾,
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
枯木上的灵芝,水腰系上绢帛,
西边的飞蛾探听夕照的虚实。
它们刚辞别幽所,必定见过
那个一直轻呼我名字的人,
那个可能鸣翔,也可能开落,
给人佩玉,又叫人狐疑的空址。
她的践约可能是澌澌潮湿的。
真奇怪,雨滴还未发落的前夕,
我已感到了周身潮湿呢:
青翠的竹子可以拧出水,
山谷来的风吹入它们的内心,
而我的耳朵似乎飞到了半空,
或者是凝伫了而燃烧吧,燃烧那个
一直戏睡在里面,那湫隘的人。
还燃烧她的耳朵,烧成灰烟,
决不叫她偷听我心的饥饿。
你看,这醉我的世界含满了酒,
竹子也含了晨曦和岁月。
它们萧萧的声音多痛,多痛,
愈痛我愈要剥它,剥成七孔,
那么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
请你不要再聆听我了,莫名的人。
我知道你在某处,隔风嬉戏。
空白的梦中之梦,假的荷叶,
令我彻夜难眠的住址。
如果雨滴有你,火焰岂不是我?
人神道殊,而殊途同归,
我要,我要,爱上你神的热泪。
刺客之歌
从神秘的午睡时分惊起
我看见的河岸一片素白
英俊的太子和其他谋士
脸朝向我,正屏息敛气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
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
河流映出被叮咛的舟楫
发凉的底下伏着更凉的石头
那太子走近前来
酒杯中荡漾着他的威仪
血肉之躯要使今昔对比
不同的形象有不同的后果
那太子是我少年的朋友
他躬身问我是否同意
为铭记一地就得抹杀另一地
他周身的鼓乐廓然壮息
那凶器藏到了地图的末端
我遽将热酒一口饮尽
1986.11.13 Hünfeld
白天的天鹅
白天的天鹅,令人呕吐
我含泪的、二十四岁的四肢
被你蹂躏得何其疲倦
好像我再也不能
回到远雷清脆的世界
你吮走了天下的雨露
只留下干涸和敌人
炙热地围绕我的身边
真的,天鹅,我不理解
为何你一贯如此固执
我已经穿过了无尽的病房
映在干涸里的敌人也丧了胆
你为何还要摸到我的跟前
像情侣玩着器官一样
柔肠寸断地享受我的
疲倦中的疲倦
1987.3.12 Knigstein
预感
像酒有时预感到黑夜和
它的迷醉者,未来也预感到
我们。她突然扬声问:你敢吗?
虽然轻细的对话已经开始。
我们不能预感永恒,
现实也不能说:现在。
于是,在一间未点灯的房间,
夜便孤立起来,
我们也被十点钟胀满。
但这到底是时日的哪个部件
当我们说:请来临吧?!
有谁便踮足过来。
把浓茶和咖啡
通过轻柔的指尖
放在我们醉态的旁边。
真是你吗?虽然我们预感到了,
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星辉灿烂,在天上。
三只蝴蝶
黑黢黢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某一年某一日的某一个时刻
三只小蝴蝶正飞向一枝嫣红的花朵
不远处一只丑蜘蛛屏住心跳
蓦地出击,金属般将第一只擒获
黑黢黢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半空中骤然降下一声怒吼
一只硕大的蝴蝶如火焰,俯冲拼搏
第一只小蝴蝶又踢又咬,翩翩逃脱
第二只小蝴蝶不久也落网了
虽然遍体鳞伤,最后终被救活
第三只最倒霉(“三”总是总是倒霉)
大蝴蝶再不来救,远远地袖手旁观
小小的生命被参差的胃消化得精光
第二天有三个儿子因正义杀人,一个得偿命
妈妈要回了两个,留下最小最亲的一个
好比三只蝴蝶飞向一枝嫣红的花朵
1987.9.15 德国威茨堡大学
与夜蛾谈牺牲
一、夜蛾
我知道夜与夜来过,这又是一个平淡的夜
世纪末的迷雾飘荡在窗外冷树间
黑得透不过气来,我又愤懑又羞愧
把你可耻的什物闯个丁丁当当
人啊,听我高声诘问:何时燃起你的火盏?
二、人
我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平淡的时刻,星月无踪
亿万颗心已经入睡,光明被黑暗掳身
你焦灼的呼声好比亢奋的远雷
过分狂热,你会不会不再知道自己是谁?
夜蛾,让我问一声:你的行为是否当真?
三、夜蛾
我的命运是火,光明中我从不凋谢
甚至在母胎,我早已梦见了这一夜,并且
接受了祝福;是的,我承认,我不止一个
那亿万个先行的同伴中早就有了我
我不是我,我只代表全体,把命运表演
四、人
那么难道你不痛,痛的只是火焰本身?
看那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破碎的只是上帝的心
他一劳永逸,把所有的生和死全盘代替
多年来我们悬在半空,不再被问津
欲上不能,欲下不能,也再不能牺牲
五、夜蛾
我谈过命运,也就谈过最高的法则
当你的命运紧闭,我的却开坦如自然
因此你徒劳、软弱,芸芸众生都永无同伴
来吧,我的时间所剩无几,燃起你的火来
人啊,没有新纪元的人,我给你最后的通牒
六、人
窗外的迷雾包裹了大地,又黑又冷
来吧,这是你的火,环舞着你的心身
你知道火并不炽热,亦没有苗焰,只是
一扇清朗的门,我知道化成一缕青烟的你
正怜悯着我,永在假的黎明无限沉沦
1987.9.30-10.4
云天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我总是凝望云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祷
或者,我已经幸存?
总是有个细小的声音
在我内心的迷宫嘤嘤
它将引我到更远
虽然我多么不情愿
到黄昏,街坊和向日葵
都显得无比宁静
我在想,那只密林深处
练习闪烁的小鹿
是否已被那只沉潜的猛虎
吃掉,当春叶繁衍?
唉,莫名发疼的细小声音
我祈祷着同样的牺牲……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寥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1988.1.18
风向标
它低徊旋转像半只剥了皮的甘橙
吸来山峰野景和远方城市的平静
一切的欣欣向荣一切的过客逆旅,它都
酝酿一番,将无穷的充沛添给自己的血液
我铭记过然而又回到了天上的东西
我少年的纽扣,红领巾青春彗星的骄傲
我都愿意重新交给它,心爱的风向标
幽会的时候我沉思着想给它一个
比喻:它就是我的手吧,因抚摸爱情
才混沌初开,五指鲜明而具备了姿形
夜深了我还梦着它似乎单纯的声音
像它会善待宇宙,给它合乎舞台的衣裙
宇宙也会善待圣者,给他一颗奥妙的内心
1988.5.18
夜半的面包
十月已过,我并没有发疯
窗外的迷雾婴儿般滚动
我一生等待的唯一结果
未露端倪。如果我是寂静
那么隔着外套,面包也会来吃我
是谁派遣了这面包
那少年是我,把自行车颠倒在地
当他的手死命地摇转脚蹬
我便大吃那飞轮如水的肌肉
是谁派遣了灾难,派遣了辩证法
事物鸡零狗碎的上空
死人的眼睛含满棉花
我会吃自己,如果我是沉默
1992
海底被囚的魔王
一百年后我又等待一千年;几千年
过去了,海面仍漂泛我无力的诺言
帆船更换了姿态驶向惆怅的海岸
飞鸟一代代衰老了,返回不死的太阳
人的尸首如邪恶的珠宝盘旋下沉
乌贼鱼优哉游哉,梦着陆地上的明灯
这海底好比一只古代的鼻子
天天嗅着那囚得我变形了的瓶子
看看我的世界吧,这些剪纸,这些贴花
懒洋洋的假东西;哦,让我死吧!
有一天大海晴朗地上下打开,我读到
那个像我的渔夫,我便朝我倾身走来
灯笼镇
灯笼镇,灯笼镇
你,像最新的假消息
谁都不想要你
除非你自设一个雕像
(合唱)
假雕像,一座雕像
灯红酒绿
(画外声)
搁在哪里,搁在哪里
老虎衔起了雕像
朝最后的林中逝去
雕像披着黄昏
像披着自己的肺腑
灯笼镇,灯笼镇,不想呼吸
2010.1.13 图宾根
张枣
张枣 Zhang Zao(1962—2010),中国湖南长沙人,先后就读于中国湖南师范大学、中国四川外语学院。1986年赴德留学,后长期寓居西方。曾获德国图宾根大学文哲博士,并任教于此。21世纪初回国,先后在中国河南大学、中国中央民族大学任教,2010年3月8日因肺癌去世。生前出版诗集《春秋来信》及诗学论著若干。另译有《史蒂文斯诗文集》(与陈东飚合译)等,主编《德汉双语词典》(合作)、《黄珂》等书。去世后,《张枣的诗》、《张枣译诗》、《张枣随笔集》、《张枣诗文集》(五卷)等陆续被整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