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實”裏尋找詩的“便裝”
——張棗佚詩《橘子的氣味》細讀
一、 緒論
2008年,在筆者與詩人張棗的訪談《“甜”》的末尾,他說道:“……詩歌也許能給我們這個時代元素的甜,本來的美。”詩人“元素的甜”的說法,啓發了筆者以“甜”字作為這篇訪談的題目。更有意思的是,這一表述後來廣受關註,甚至被一些詩傢視為理解他詩歌的關鍵詞之一。此後很長時間裏,筆者都以為,這是詩人的即興妙語,因為,與張棗老師相處過的人,對他的妙言快語的印象是如此深刻。
但最近,在一首新發現的,詩人完成於1999年的詩作裏,我驚訝地看到,張棗早就講過“元素的甜”一詞。此中見出的詩人精思熟慮的寫作品質,詩學觀念的一貫性,引發筆者琢磨此詩的興趣。這首詩叫《橘子的氣味》,刊發於《今天》雜志2000年第1期,迄今沒收入過目前所見的任何張棗詩集。不久前筆者整理資料時,無意中發現該詩的一個片段。當即托師友四處尋找這期《今天》雜志,最終看到了該詩全貌。筆者興奮地發現,這不但是一首上好的詩作,而且在張棗的寫作譜係中,它具有多方面的價值。
1996年由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的《春秋來信》,是張棗生前在大陸唯一出版的詩集,可以說是他的自選集。自那以後,他創作量比起之前更少。相較而言,2000年前後的幾年裏,是他後期創作最旺盛的階段。這期間,他寫了包括《大地之歌》《父親》等一批重要作品,在他本人看來,這些作品,對他之前的寫作形成了一個超越。這首《橘子的氣味》,應是其中之一。該詩共三十七行,無論體積和質量,都值得重視。首先,詩中不少細節,都是理解張棗詩歌,尤其是後期詩歌的重要入口。其次,在這首詩裏,顯示了張棗詩歌的某種變化。由於長期寓居國外,張棗的寫作與大陸九十年代漢語詩歌常見的“現實”和“歷史”意識,一直有着相當的距離。2000年前後,他開始頻繁地回國,幾年後,就决定回國工作。因此,他這期間作品中對中國經驗的直接處理,也明顯多起來,這首詩即是證明之一。
在八十年代後期到九十年代中期的詩中,張棗的寫作,更多地抒寫個體在歐洲的流亡和異地處境。這時期張棗的詩歌因此常常寫“室內”主題(以《卡夫卡緻菲麗絲》為代表)。而在2000年前後的這一批詩裏,以1999年寫的《大地之歌》為代表,他開始嘗試處理較為宏大的社會經驗和場景。這首《橘子的氣味》,不如《大地之歌》宏壯,但詩歌本身的結構,卻顯示出一種過渡特徵:從“室內”主題過渡到社會性主題。下面,筆者擬從三個角度,來談談此詩如何逐步從“室內”主題移嚮“社會”主題,將“小現實”和“大現實”一並統攝於自己獨有的詩歌網羅裏,呈現於詞語的密響中。為方便讀者,先呈上全詩:
橘子的氣味
1
一隻剝開的橘子:彌漫的
氣味,周遊世界的叮當聲。
姑息者在理順一封激烈的信。
你仍在熟眠。你夢見一位
從前的老師,他脫下手套
嘀咕着,你一定要試一試。
2
別人的餘溫。槍栓的回聲。
紊亂之緑,影子移嚮按鈕,
巴基斯坦將隆起政變的肌肉。
更多的跡象顯露:石頭
出汗,咖喱粉耗費太多,
太陽像衹煎蛋落魄在油鍋。
3
而且,那一切不可見的,
一個異地的全部沉默與羈絆,
都會從臨窗眺望者的襯衣
顯露出來,我們,憂鬱的傘兵
裸降在夜臺北的網球場,
尋找便裝,臉上毫無驕傲。
4
你夢見你仍在考試,而洪水
漫過了你的腰際。黑板上
重重地寫着考題“甜”字。
你的劉海凝註眉前,
橘子的氣味彌漫着聰慧——
5
你想呀,想:對,一定是
那種元素的甜,思鄉的甜。
濁浪滔天,衝鋒舟從枝頭
摘下兒童,你差點尖叫起來,
如果你不是名叫細心者,
如果沒有另一個你,在
紐約密樓頂的一間健身房裏。
6
答捲上你寫道:我的手有時
待在我內褲裏的妙處,
有時
我十指凌空,擺出蘭花手,
相信我:我是靠偷偷修補天上的
竪琴
而活下來的……
1999
二 、從“橘子”說起
這首詩裏,首先引人註意的是題目中的“橘子”。在張棗的詩裏,橘子出現的次數不少,堪稱典型的室內意象。比如,“經典的橘子沉吟着/內心的死訊。”(《斷章》)“談心的橘子蕩漾着言說的芬芳,/深處是愛,恬靜和肉體的玫瑰。”(《跟茨維塔耶娃的對話》)。還有一個相似意象:“橙子”。比如在《高窗》一詩裏,就有一位剝橙子的女性形象。在另外的詩裏,也有可作類比的“橙子”形象:“橙子的皮膚脫在地上/心髒卻不翼而飛”(《夜色溫柔》)“一顆新破的橙子味你打開睡眠。”(《空白練習麯》)“它低徊旋轉像半衹剝了皮的甘橙/吸來山峰野景和遠方城市的平靜”(《風嚮標》)“火速運來運去的橙子,誰來拯救?”《孤獨的貓眼之歌》。可以從中看出張棗比較一貫的體物方式:靜物內在的對話性,靜物與宇宙無限之間的關聯。關於“橘子”、“橙子”,張棗的情有獨鐘,似有一個更為直接的來源。這需要稍作展開,才能講清楚。
據筆者與張棗的交往經驗,他非常喜歡周邦彥。記得2008年,詩人鄭單衣來京,與張棗、敬文東兩位老師一道,我們在民大西門吃飯。席間,講起“鄭單衣”這個名字,張棗立即用長沙話背誦起周邦彥的《六醜•薔薇謝後作》——其中有“正單衣試酒”一句,說明“鄭單衣”這一名字的來由。也就在這首詞裏,有張棗在《空白練習麯》和《雲》兩首重要作品中都用過的“顫裊”一詞——從前讀到這個詞時,一直覺得有點怪,因為現代漢語裏不常用。後來在周邦彥作品裏看到,纔驚喜其來由。采擷古詩文中的妙詞好字,在張棗的寫作裏並不罕見,哪個細心的寫作者不曾為找到最精準的字詞動過各種腦筋呢?回到張棗喜愛的“橙子”、“橘子”。在周邦彥詞裏曾有一個非常經典的描寫:“並刀如水,吳????勝雪,纖手破新橙。”(《少年遊》)。每看到張棗筆下剝橙子或橘子的女性形象,總是令人想起周邦彥的這一句詞。筆者一直疑心,張棗的橘子、橙子等形象,正是源於此。所以,看到《橘子的氣味》這個題目時,筆者首先猜到,詩中肯定有一位女主人公。當然,張棗在詩歌音律方面的考究,與周邦彥也有幾分相似,在當代漢語詩人中亦罕有相匹者。關於張棗作品中音律特徵,江弱水的精細辨認和解讀可以作證。
當然,由於張棗乃湘楚人氏(張棗2004年寫過一首詩就叫《湘君》,直接取自《九歌》,可謂新詩人中的膽大者),我們也可以把張棗對橘子的迷戀,理解為一種對故土的思念(“橘子洲頭”曾出現在張棗《父親》一詩裏),一種對湘楚古典詩歌的接應。屈原有一首《橘頌》,張棗也非常喜歡,筆者聽過他用長沙話背誦。屈原在此曾寫了南國之橘的漂亮:“緑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任道兮。”馬子端嘗雲:“楚詞悲感激迫,獨橘頌一篇,溫厚委屈。”張棗寫橘橙之溫厚細緻,頗似屈原。橘樹是楚地常見之物,屈原的細緻描寫,肯定有親身體驗,而非後世所理解的簡單人格比附。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就曾記述:“蜀、漢、江陵千樹橘,與千戶侯等”,足見古時橘子樹遍及南方,帶來甜美和富庶。南朝梁代劉孝標《送橘啓》亦寫過南中之橘的甜美:“南中橙甘,青鳥所食。始霜之旦,采之風味照座,劈之香霧噀人。皮薄而味珍,脈不粘膚,食不留滓。甘逾萍實,冷亞冰壺。可以熏神,可以芼鮮,可以漬蜜。氈鄉之果,寧有此邪?”劉孝標筆下的橘橙,可謂“思鄉果”,雖然張棗未必註意過劉孝標此文,但“采之風味照座,劈之香霧噀人”,大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張棗詩裏出現的“橘子的氣味”,和“思鄉之甜”。
現在我們可以回到此詩了。首句“一隻剝開的橘子:彌漫的/氣味,周遊世界的叮當聲。”以此為一首詩的開頭,頗有算計。這幾句詩可謂看是平易,其實精緻。剝開的橘子,潛藏着一層意思:一首詩從此開始了。氣味包含着某種時間結構,正如普魯斯特那塊兒著名的瑪德蘭小蛋糕引起的追憶。氣味也包含着一場迷思,比如引起對遠方、故鄉的想象,與周邦彥甚至屈原作品的秘密銜接。橘子的氣味,顯然意味着室內,而詩人在“氣味”的彌漫裏,加上“周遊世界的叮當聲”,則把詩歌置放到一個浩大的空間中,浩大亦非空無牽拘,有“氣味”和“叮當”使之落實為味覺和聽覺的具體感。
從“橘子”開始的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在後面的詩句中繼續展開。“姑息者”在寫信;熟睡的“你”(從第四節裏的“劉海”,可知是女性),則正“夢見從前的老師。”“姑息”與“激烈”,暗含了男主人公生活中正在經歷不足外道的秘密。把自己稱為姑息者,意味着自責;“激烈”的信,可能是來自遠方的寫信人的責備或誤解。眼前被夢境籠罩的“你”,顯然已非尋常之“你”。“姑息者”與“你”之間的關係,也因此引人猜測,他們之間,是戀人關係?或別的?我們不得而知。總之,置身於此情此景的“姑息者”,暫時從遠方激烈的寫信者和眼前的熟睡者擺脫出來,陷入一種類似於《莊子》中講的“吾喪我”的走神狀態,按照張棗本人的話講,就是枯坐。這種狀態,當然也是一首詩微光初現的樣子。
三 、可見與不可見……
從第一節的細節和第三節“夜臺北”,我們大致可得知,詩裏寫的是凌晨天將曉這段時間。作為一個長期的失眠者,張棗寫失眠,寫長夜補飲、燈窗苦吟的詩不少。他去世前幾年寫的那篇精彩的散文《枯坐》,對此有過精采的透露。讀這首詩,也能看到一個徹夜失眠者的形象。
我們先看第二節。這一節給讀者的印象是註重押韻。如果說第一節有明顯的情節性,那麽第二節是在寫環境和氛圍。詩人細心地在不同的環境要素之間,建立某種共振機製,形式上體現為三組押韻:“餘溫”與“回聲”,“按鈕”、“肌肉”與“石頭”,“咖喱粉之多”“落魄”與“油鍋”。它們就像一個三角形,支撐起這首詩裏的氛圍。
第一組呈現室外的元素:凌晨早起的帶着“餘溫”的行人,不知何處傳來的槍栓回聲(也許是電視裏傳出),還有緑樹窗邊送影。同時,與下文形成密通:巴基斯坦和許多穆斯林國傢的國旗都是緑色,上有星月圖案。“紊亂之緑”,或許也暗指下文電視裏舉着國旗遊行示威的場景。這種雙關之法,可謂險而不僻。
第二組將視綫轉移到室內:主人公更換電視頻道,看到新聞正播放巴基斯坦突發的政變。經筆者查證,巴基斯坦政變發生在1999年10月12日。13日凌晨3點20分,發動政變者穆沙拉夫宣佈謝裏夫政府被解散。由詩歌裏這個細節,亦可大致推測該詩的具體寫作情景。而“巴基斯坦”與“隆起”之間,有着聲音和意義上的細緻設計,“坦”是“平坦”,與“隆起”組合,意味特別。不知電視新聞看了多長時間,東方漸白,因此說“更多的跡象顯露”。詩歌本身的推進,即是“更多跡象顯露”的過程。當然,接下來寫到了露水——石頭出汗,詩人蕩開一筆到室外,對早晨石頭上的露水作擬人化描寫(1999年10月9日為寒露,杜甫名句“露從今夜白”中,露亦與思鄉有關)。
“咖喱粉”、“煎雞蛋”,則把焦點聚集到廚房,但詩人很巧地讓它們免於日常之瑣碎:“耗費”一詞,讓人想起張棗的“浪費”詩觀。咖喱粉自然地讓人聯想到穆斯林食物,與“紊亂之緑”形成隱性關聯,一個是色,一個是味。“太陽像衹煎蛋”,有聲韻之美,也把室內物象與宇宙物象聯貫,與第一節中的“周遊世界”,以及第二節中的“紊亂之緑”中可能包含的星月圖案款麯暗通。總之,通過押韻和換韻,藉助擬人和隱喻,憑藉室內室外物象之間的共振,仰賴室內與遠方(巴基斯坦)之間的勾連,詩人不但呈現了以室內為核心的世界,也為之搭建了一個隱在地充滿着色味聲響的秩序。
第二節寫可見物象,第三節則推進一步,寫“一切不可見的。”詩人起筆就用暗勁,把憂鬱比喻為傘兵,並直接賦予“我們”的口吻。如何把可見之物與一切不可見的勾連起來,這是現代詩歌的核心命題之一。因為,古典時代的“不可見”,是與各種面目的神性/道聯繫在一起的。一切事物都是神性/道的顯露,詩歌乃至所有人認知事物的努力,都是接近其中包含的神性/道,或康德意義上的理性——它們是世界真相、事物完整的保證。無論是中國古典詩學裏的“如有神助”,還是古希臘柏拉圖的靈感說,都與上述秩序相關。在古典知識係統失效的現代,如何在“可見”於“不可見”之間,建立新的有效溝通,是現代人類最大的生存睏惑。比如,現代天文學知識建構起來的無限的宇宙,對我們可以說是不可見的,我們如何在其中尋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現代人類大規模地改造了地球上物的質地和秩序,所造成的後果,也是不可見的,如何規避其中的風險?我們不得而知。如德語現代詩人裏爾剋指出的:“在這個被人闡釋的世界,我們的棲居不太可靠。”如此來看這一節,便令人思索良久。詩人寫“一切不可見的”,從“臨窗眺望者的襯衣/顯露出來”,頗費心思。在幾年前寫的《祖母》中,也出現過類似妙句:“給那一切不可見的,註射一針共鳴劑。”張棗詩歌中常見類似表達,在漢語裏不常見,他也許受到德語表達machtsichtbar(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的啓發。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一切不可見的”包含哪些內容?古典式的超驗,顯然無效,但現代人之不可見者,也許更杳渺無望。“無”這個字,在古典漢語中,即是“眼睛不可見的事物”之義,詩人這裏暗藏了“有無相生”“一陰一陽謂之道”的古典辯證法。
雖然“不可見”,卻有臨窗眺望一句。這既表明現代詩歌的努力,也是對古典詩歌的戲仿。因為臨窗眺望,是古典詩文中非常優美的一個姿勢。比如在“窗含西嶺千秋雪”中,眺望與“千秋”之抽象相關,又落實到“雪”之具象上,由所思到所見,立象盡意,可謂精妙。顧隨解讀此句說:“詩人的心扉(heart’door)是打開的,詩人從大自然得到了高尚的情趣與偉大的力量。”而現代詩人的臨窗眺望,已無“千秋雪”之參照,看到衹是憂鬱如“傘兵”降落,“傘兵”、“網球場”……——它們作為現代人造之事物,都無法提供“千秋雪”含有的超驗的、超歷史的參照,自然也缺乏“高尚的情趣與偉大的力量”,但現代詩又必須面對它們,就像現代人以它們構成之世界為日常必需一樣。“裸降”,似乎有一個嚮上的、超驗的意圖,但也衹是詩人設置的一個模仿性動作。
基於以上分析,再回頭來看“一個異地的全部沉默與羈絆”一句,就有別樣意味。表面看起來,“異地”乃羈旅感受。臺北對詩人是“異地”;衆多當代詩人流寓歐美,是“異地”;中國當代以來大規模的工業化和城市化,令幾乎所有人都有“異地”感。詩中的“姑息者”和“你”亦身處“異地”。實際上,失去“千秋雪”式的超驗、超歷史的參照的現代生存處境,如張棗所言,其沉默和羈絆,乃是最難擺脫之“異地”,在無所不在的異地,“我們”的憂鬱尋找任何便裝,作任何努力,都無法獲得生存的驕傲和自在。悖論正在於此:現代詩人必須把這樣的普遍處境詩意化,在沒有詩意的地方發明詩意。
四、夢境、洪水和答捲
“眺望”結束了,在第四五兩節裏,詩人的寫作視角轉回到室內。同時,詩人通過寫女主人公的夢境,再次將詩歌的時空幅度展開至最大。女主人公繼續在做夢,夢中有一場考試,也出現了洪水。這個設計非常好,首先,夢見學生時代的考試,是我們比較常見的夢境,堪稱往事之“甜”;其次,“洪水”一方面可以視為夢境本身的隱喻,當然,洪水有時也可以作為兩性關係的暗示。
但是,如果我們聯繫此詩的寫作時間,就會發現,詩人藉此隱秘而有力地指涉了更大的“現實”,第五節中的詩句明確地證明了這一點:“濁浪滔天,衝鋒舟從枝頭/摘下兒童,你差點尖叫起來。”1998年,中國長江流域發生了罕見的洪災,詩人的家乡湖南長沙,是重災區之一,整個城市都灌滿洪水。按張棗精細而嚴苛的寫作習慣,這首標註1999年完成的詩,也許在1998年就開始寫作。當然,也有可能是1999年寫作時回憶去年的洪災。詩人在此用了一個特別的詞——“摘下”,跟開篇所寫的“橘子的氣味”之間形成語義上的聯想,也與後文即將出現的“思鄉之甜”相關。女主人公夢中考試的題目是“甜”。聯繫第一節裏“你一定要試一試”,我們就會知曉,詩人把夢裏的考試轉換為一個關於詩歌寫作本身的隱喻。“你的劉海凝註眉前/橘子的氣味彌漫着聰慧——”,凝註的劉海,藏了一個“枉凝眉”的典故,也形成了一個以“姑息者”展開的視點:“姑息者”在觀察“你”的夢,進入“你”的夢。“聰慧”二字在此,頗有一點仙氣,因為連接着第五節開頭的頓悟。第五節裏,出現了“元素的甜”“思鄉的甜”,呼應着篇首的關鍵詞“橘子”。接着寫了兩個“你”:細心者的“你”和紐約密樓頂健身房裏的“你”。這些都緊扣此前出現的“異地”。同時作為細心者和身處異地者,這是現代詩人的基本生存特徵。另外,從詩歌開頭的“周遊世界”開始,我們也發現詩人在詩句各處暗哨般佈置了一個“異地”的“世界”:巴基斯坦、臺北的網球場、紐約的健身房和故鄉的洪水濁浪。它們有如尤利西斯漂泊途中的島嶼和險境,卻被漢語“橘子”的氣味繚繞。
最後一節,也許是這首詩裏最為費解,也最為關鍵的一節:
答捲上你寫道:我的手有時
待在我內褲裏的妙處,
有時
我十指凌空,擺出蘭花手,
相信我:我是靠偷偷修補天上的
竪琴
而活下來的……
詩人說,這是女主人公在答捲上寫的內容。從該節最後一行看,顯然是寫“我”在“洪水”中如何活下來,這裏包含了詩人對故鄉災難的關切和祈禱;但從中間幾行的內容看,洪水在此似乎已轉為隱喻義,超越了現實中的洪災,喻指生存的危機(當然,故鄉的洪水也是生存危機的一部分),全詩不是一直以“姑息者”的口吻展開麽?
詩裏寫到“手”的幾個細節非常微妙,聯繫上下文,第一二行寫的是女主人公的睡姿,張棗有不少詩都嘗試將兩性的、情色的素材崇高化(比如《星辰般的時刻》《南京》等)。詩裏寫到“內褲”,當然會引起讀者的情色聯想;但更像是對文藝復興時期喬爾喬內(Giorgione)的名畫《熟睡的維納斯》的一種戲仿(歐洲近現代畫傢對文藝復興時期繪畫的戲仿,頗為常見),在許多人的解讀中,喬爾喬內筆下的維納斯也是在做夢。此外,從文藝復興時期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提香的《烏爾比諾的維納斯》到19世紀馬奈(Edouard Manet)的《奧林匹亞》,都曾畫過女主人公左手放在私處這一經典動作。顯然,這是詩人將“姑息者”與“你”之間關係崇高化的一種方式。當然,我們還可以作進一步的互文聯想:維納斯(即希臘神話裏的阿芙羅蒂忒)是從大海中誕生的,本詩則寫到女主人公夢見洪水漫至腰際。
第三行寫到手指,接着寫到竪琴。張棗早年作品《何人斯》中曾寫過,“手掌,因編織而溫暖”。“十指凌空”和“蘭花手”堪稱這句詩的升級版。“空”,對應了此前“一切不可見的”;“蘭花手”是中國舞蹈和戲麯中特有的基本手型。“竪琴”的出現,完成了本節的元詩設計:中國式的手指,在修補天上的竪琴。竪琴是源古希臘神話裏詩歌的象徵,西方關於俄爾甫斯和荷馬的繪畫裏,他們常抱着竪琴。竪琴也常常是維納斯被取悅的方式,比如戈雅就有以此為題材的名作《沉睡在愛與音樂中的維納斯》,現代畫傢畢加索畫作《躺在床上的巨大裸女》也以變形了的構圖呈現這一經典場景。
接下來,得註意這一節裏人稱的變化,才能真正把這節甚至全詩讀明白。在前面所有詩句中,衹有“你”,沒有出現過“我”(出現過一次“我們”),而到這節裏,詩人將“你”轉換為“我”。這是張棗詩歌裏經常會有的一種人稱遊戲。比如,在1996年寫的組詩《雲》中,詩人這樣寫父子關係:“在你身上,我繼續等着我。”這最後一節中,“我”與“你”可以理解為是合體的。前後出現的兩個“我”,前一個是女性,是“維納斯”;第四行中的“我”,則是第一節裏的“姑息者”,是依靠修補天上的竪琴活下來“我”,是現代詩人的象徵,因為,現代詩人的“竪琴”,纔需要“修補”。兩個“我”之間是什麽關係?筆者以為,這裏隱秘地藉用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經典場景:阿波羅或其他男神彈琴取悅愛神阿芙羅蒂忒。綜觀之,這節詩寫表面上是兩個主題:愛欲與詩歌。實際上卻是一個主題:詩歌如何把“小現實”“大現實”之雜,生存的危機與睏境,“你”“我”之別,攢成對事物和諧的嚮往與對生存不完美的禮贊。如美國學者阿蘭•布魯姆(Alan Bloom)所說:“語言的微妙是愛欲的一部分。”換言之,語言戰勝、優化現實,將愛欲崇高化的過程,乃是所有現代詩的秘密主題。
五、餘論
經過上面的分析,我們把這首詩上下裏外翻看了一遍。詩人處心積慮,機關重重,亦常常別有洞天,調動了全副武裝,卻往往能夠做到舉重若輕,踏雪無痕。在這首詩裏,詩人張棗做了一個對詩歌寫作者頗有啓示的詩歌試驗。把“大現實”的素材,放置在兩性的、私密的“小現實”裏。事實上,在當代詩人裏,沒有誰能像張棗那樣,把兩性之間的秘密寫得如此玲瓏精緻,攝人心魄。
“歷史個人化”常常被用來描述九十年代漢語詩歌的基本特徵,事實上,張棗此詩的寫作,也是一種歷史個人化的詩學嘗試。但張棗對於“個人化”始終心懷一種警惕,因為在“個人化”的言語形式裏,天然地包含着蒼白、瑣碎、矯情和幽僻,它們無疑是詩歌天然的敵人。事實上,缺乏這種警惕,是九十年代以來許多當代漢語詩歌作品最大的弊病。
因此,秉持其一貫的詩學觀念,在一字一句上,一分一毫上,張棗都努力地“化敵為友”,給“個人化”的內容披上各種崇高的“便裝”。帕斯說,“詩歌創造是以對語言施加暴力為開端的。” 張棗的語言“暴力”,體現為他解除語言的日常意義和一般連接邏輯,然後使之煥然一新的獨特方式。我們在這首詩裏看到:“現實”層面的男女室內的獨處、橘子的氣味、失眠、電視中的巴基斯坦政變、臺北夜景、太陽、咖喱、煎蛋、夢境、內褲、1998年特大洪災、思鄉等,從個體孤獨到天下憂愁的“現實”,經由詩人精心的分解、編織和琢磨,變成了一首值得深究的、迷人的詩。
當然,最值得稱道的,是詩人從漢語、德語、古希臘神話裏汲取的素材和能量,將之變成詩歌精密性和多義性的纔藝。筆者以為,這不但會對後來的寫作者産生奇妙的啓發,也將為漢語詩學空間打開前所未見的寬度和廣度。事實上,進入21世紀十多年以來,這些影響已經在默默地發生。隨着信息技術給全球化帶來新的面貌,當下的漢語寫作如何重新汲取、激活古今中外的文學和文化資源,包容新的經驗和想象,越來越成為一個寫作的元問題,張棗此詩,堪稱一個值得玩味的微觀詩學案例。
(作者單位: 浙江工業大學人文學院)
本文發表於《新詩評論》2019年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