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里寻找诗的“便装”
——张枣佚诗《橘子的气味》细读
一、 绪论
2008年,在笔者与诗人张枣的访谈《“甜”》的末尾,他说道:“……诗歌也许能给我们这个时代元素的甜,本来的美。”诗人“元素的甜”的说法,启发了笔者以“甜”字作为这篇访谈的题目。更有意思的是,这一表述后来广受关注,甚至被一些诗家视为理解他诗歌的关键词之一。此后很长时间里,笔者都以为,这是诗人的即兴妙语,因为,与张枣老师相处过的人,对他的妙言快语的印象是如此深刻。
但最近,在一首新发现的,诗人完成于1999年的诗作里,我惊讶地看到,张枣早就讲过“元素的甜”一词。此中见出的诗人精思熟虑的写作品质,诗学观念的一贯性,引发笔者琢磨此诗的兴趣。这首诗叫《橘子的气味》,刊发于《今天》杂志2000年第1期,迄今没收入过目前所见的任何张枣诗集。不久前笔者整理资料时,无意中发现该诗的一个片段。当即托师友四处寻找这期《今天》杂志,最终看到了该诗全貌。笔者兴奋地发现,这不但是一首上好的诗作,而且在张枣的写作谱系中,它具有多方面的价值。
1996年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春秋来信》,是张枣生前在大陆唯一出版的诗集,可以说是他的自选集。自那以后,他创作量比起之前更少。相较而言,2000年前后的几年里,是他后期创作最旺盛的阶段。这期间,他写了包括《大地之歌》《父亲》等一批重要作品,在他本人看来,这些作品,对他之前的写作形成了一个超越。这首《橘子的气味》,应是其中之一。该诗共三十七行,无论体积和质量,都值得重视。首先,诗中不少细节,都是理解张枣诗歌,尤其是后期诗歌的重要入口。其次,在这首诗里,显示了张枣诗歌的某种变化。由于长期寓居国外,张枣的写作与大陆九十年代汉语诗歌常见的“现实”和“历史”意识,一直有着相当的距离。2000年前后,他开始频繁地回国,几年后,就决定回国工作。因此,他这期间作品中对中国经验的直接处理,也明显多起来,这首诗即是证明之一。
在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中期的诗中,张枣的写作,更多地抒写个体在欧洲的流亡和异地处境。这时期张枣的诗歌因此常常写“室内”主题(以《卡夫卡致菲丽丝》为代表)。而在2000年前后的这一批诗里,以1999年写的《大地之歌》为代表,他开始尝试处理较为宏大的社会经验和场景。这首《橘子的气味》,不如《大地之歌》宏壮,但诗歌本身的结构,却显示出一种过渡特征:从“室内”主题过渡到社会性主题。下面,笔者拟从三个角度,来谈谈此诗如何逐步从“室内”主题移向“社会”主题,将“小现实”和“大现实”一并统摄于自己独有的诗歌网罗里,呈现于词语的密响中。为方便读者,先呈上全诗:
橘子的气味
1
一只剥开的橘子:弥漫的
气味,周游世界的叮当声。
姑息者在理顺一封激烈的信。
你仍在熟眠。你梦见一位
从前的老师,他脱下手套
嘀咕着,你一定要试一试。
2
别人的余温。枪栓的回声。
紊乱之绿,影子移向按钮,
巴基斯坦将隆起政变的肌肉。
更多的迹象显露:石头
出汗,咖喱粉耗费太多,
太阳像只煎蛋落魄在油锅。
3
而且,那一切不可见的,
一个异地的全部沉默与羁绊,
都会从临窗眺望者的衬衣
显露出来,我们,忧郁的伞兵
裸降在夜台北的网球场,
寻找便装,脸上毫无骄傲。
4
你梦见你仍在考试,而洪水
漫过了你的腰际。黑板上
重重地写着考题“甜”字。
你的刘海凝注眉前,
橘子的气味弥漫着聪慧——
5
你想呀,想:对,一定是
那种元素的甜,思乡的甜。
浊浪滔天,冲锋舟从枝头
摘下儿童,你差点尖叫起来,
如果你不是名叫细心者,
如果没有另一个你,在
纽约密楼顶的一间健身房里。
6
答卷上你写道:我的手有时
待在我内裤里的妙处,
有时
我十指凌空,摆出兰花手,
相信我:我是靠偷偷修补天上的
竖琴
而活下来的……
1999
二 、从“橘子”说起
这首诗里,首先引人注意的是题目中的“橘子”。在张枣的诗里,橘子出现的次数不少,堪称典型的室内意象。比如,“经典的橘子沉吟着/内心的死讯。”(《断章》)“谈心的橘子荡漾着言说的芬芳,/深处是爱,恬静和肉体的玫瑰。”(《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还有一个相似意象:“橙子”。比如在《高窗》一诗里,就有一位剥橙子的女性形象。在另外的诗里,也有可作类比的“橙子”形象:“橙子的皮肤脱在地上/心脏却不翼而飞”(《夜色温柔》)“一颗新破的橙子味你打开睡眠。”(《空白练习曲》)“它低徊旋转像半只剥了皮的甘橙/吸来山峰野景和远方城市的平静”(《风向标》)“火速运来运去的橙子,谁来拯救?”《孤独的猫眼之歌》。可以从中看出张枣比较一贯的体物方式:静物内在的对话性,静物与宇宙无限之间的关联。关于“橘子”、“橙子”,张枣的情有独钟,似有一个更为直接的来源。这需要稍作展开,才能讲清楚。
据笔者与张枣的交往经验,他非常喜欢周邦彦。记得2008年,诗人郑单衣来京,与张枣、敬文东两位老师一道,我们在民大西门吃饭。席间,讲起“郑单衣”这个名字,张枣立即用长沙话背诵起周邦彦的《六丑•蔷薇谢后作》——其中有“正单衣试酒”一句,说明“郑单衣”这一名字的来由。也就在这首词里,有张枣在《空白练习曲》和《云》两首重要作品中都用过的“颤袅”一词——从前读到这个词时,一直觉得有点怪,因为现代汉语里不常用。后来在周邦彦作品里看到,才惊喜其来由。采撷古诗文中的妙词好字,在张枣的写作里并不罕见,哪个细心的写作者不曾为找到最精准的字词动过各种脑筋呢?回到张枣喜爱的“橙子”、“橘子”。在周邦彦词里曾有一个非常经典的描写:“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少年游》)。每看到张枣笔下剥橙子或橘子的女性形象,总是令人想起周邦彦的这一句词。笔者一直疑心,张枣的橘子、橙子等形象,正是源于此。所以,看到《橘子的气味》这个题目时,笔者首先猜到,诗中肯定有一位女主人公。当然,张枣在诗歌音律方面的考究,与周邦彦也有几分相似,在当代汉语诗人中亦罕有相匹者。关于张枣作品中音律特征,江弱水的精细辨认和解读可以作证。
当然,由于张枣乃湘楚人氏(张枣2004年写过一首诗就叫《湘君》,直接取自《九歌》,可谓新诗人中的胆大者),我们也可以把张枣对橘子的迷恋,理解为一种对故土的思念(“橘子洲头”曾出现在张枣《父亲》一诗里),一种对湘楚古典诗歌的接应。屈原有一首《橘颂》,张枣也非常喜欢,笔者听过他用长沙话背诵。屈原在此曾写了南国之橘的漂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马子端尝云:“楚词悲感激迫,独橘颂一篇,温厚委屈。”张枣写橘橙之温厚细致,颇似屈原。橘树是楚地常见之物,屈原的细致描写,肯定有亲身体验,而非后世所理解的简单人格比附。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就曾记述:“蜀、汉、江陵千树橘,与千户侯等”,足见古时橘子树遍及南方,带来甜美和富庶。南朝梁代刘孝标《送橘启》亦写过南中之橘的甜美:“南中橙甘,青鸟所食。始霜之旦,采之风味照座,劈之香雾噀人。皮薄而味珍,脉不粘肤,食不留滓。甘逾萍实,冷亚冰壶。可以熏神,可以芼鲜,可以渍蜜。毡乡之果,宁有此邪?”刘孝标笔下的橘橙,可谓“思乡果”,虽然张枣未必注意过刘孝标此文,但“采之风味照座,劈之香雾噀人”,大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张枣诗里出现的“橘子的气味”,和“思乡之甜”。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此诗了。首句“一只剥开的橘子:弥漫的/气味,周游世界的叮当声。”以此为一首诗的开头,颇有算计。这几句诗可谓看是平易,其实精致。剥开的橘子,潜藏着一层意思:一首诗从此开始了。气味包含着某种时间结构,正如普鲁斯特那块儿著名的玛德兰小蛋糕引起的追忆。气味也包含着一场迷思,比如引起对远方、故乡的想象,与周邦彦甚至屈原作品的秘密衔接。橘子的气味,显然意味着室内,而诗人在“气味”的弥漫里,加上“周游世界的叮当声”,则把诗歌置放到一个浩大的空间中,浩大亦非空无牵拘,有“气味”和“叮当”使之落实为味觉和听觉的具体感。
从“橘子”开始的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在后面的诗句中继续展开。“姑息者”在写信;熟睡的“你”(从第四节里的“刘海”,可知是女性),则正“梦见从前的老师。”“姑息”与“激烈”,暗含了男主人公生活中正在经历不足外道的秘密。把自己称为姑息者,意味着自责;“激烈”的信,可能是来自远方的写信人的责备或误解。眼前被梦境笼罩的“你”,显然已非寻常之“你”。“姑息者”与“你”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引人猜测,他们之间,是恋人关系?或别的?我们不得而知。总之,置身于此情此景的“姑息者”,暂时从远方激烈的写信者和眼前的熟睡者摆脱出来,陷入一种类似于《庄子》中讲的“吾丧我”的走神状态,按照张枣本人的话讲,就是枯坐。这种状态,当然也是一首诗微光初现的样子。
三 、可见与不可见……
从第一节的细节和第三节“夜台北”,我们大致可得知,诗里写的是凌晨天将晓这段时间。作为一个长期的失眠者,张枣写失眠,写长夜补饮、灯窗苦吟的诗不少。他去世前几年写的那篇精彩的散文《枯坐》,对此有过精采的透露。读这首诗,也能看到一个彻夜失眠者的形象。
我们先看第二节。这一节给读者的印象是注重押韵。如果说第一节有明显的情节性,那么第二节是在写环境和氛围。诗人细心地在不同的环境要素之间,建立某种共振机制,形式上体现为三组押韵:“余温”与“回声”,“按钮”、“肌肉”与“石头”,“咖喱粉之多”“落魄”与“油锅”。它们就像一个三角形,支撑起这首诗里的氛围。
第一组呈现室外的元素:凌晨早起的带着“余温”的行人,不知何处传来的枪栓回声(也许是电视里传出),还有绿树窗边送影。同时,与下文形成密通:巴基斯坦和许多穆斯林国家的国旗都是绿色,上有星月图案。“紊乱之绿”,或许也暗指下文电视里举着国旗游行示威的场景。这种双关之法,可谓险而不僻。
第二组将视线转移到室内:主人公更换电视频道,看到新闻正播放巴基斯坦突发的政变。经笔者查证,巴基斯坦政变发生在1999年10月12日。13日凌晨3点20分,发动政变者穆沙拉夫宣布谢里夫政府被解散。由诗歌里这个细节,亦可大致推测该诗的具体写作情景。而“巴基斯坦”与“隆起”之间,有着声音和意义上的细致设计,“坦”是“平坦”,与“隆起”组合,意味特别。不知电视新闻看了多长时间,东方渐白,因此说“更多的迹象显露”。诗歌本身的推进,即是“更多迹象显露”的过程。当然,接下来写到了露水——石头出汗,诗人荡开一笔到室外,对早晨石头上的露水作拟人化描写(1999年10月9日为寒露,杜甫名句“露从今夜白”中,露亦与思乡有关)。
“咖喱粉”、“煎鸡蛋”,则把焦点聚集到厨房,但诗人很巧地让它们免于日常之琐碎:“耗费”一词,让人想起张枣的“浪费”诗观。咖喱粉自然地让人联想到穆斯林食物,与“紊乱之绿”形成隐性关联,一个是色,一个是味。“太阳像只煎蛋”,有声韵之美,也把室内物象与宇宙物象联贯,与第一节中的“周游世界”,以及第二节中的“紊乱之绿”中可能包含的星月图案款曲暗通。总之,通过押韵和换韵,借助拟人和隐喻,凭借室内室外物象之间的共振,仰赖室内与远方(巴基斯坦)之间的勾连,诗人不但呈现了以室内为核心的世界,也为之搭建了一个隐在地充满着色味声响的秩序。
第二节写可见物象,第三节则推进一步,写“一切不可见的。”诗人起笔就用暗劲,把忧郁比喻为伞兵,并直接赋予“我们”的口吻。如何把可见之物与一切不可见的勾连起来,这是现代诗歌的核心命题之一。因为,古典时代的“不可见”,是与各种面目的神性/道联系在一起的。一切事物都是神性/道的显露,诗歌乃至所有人认知事物的努力,都是接近其中包含的神性/道,或康德意义上的理性——它们是世界真相、事物完整的保证。无论是中国古典诗学里的“如有神助”,还是古希腊柏拉图的灵感说,都与上述秩序相关。在古典知识系统失效的现代,如何在“可见”于“不可见”之间,建立新的有效沟通,是现代人类最大的生存困惑。比如,现代天文学知识建构起来的无限的宇宙,对我们可以说是不可见的,我们如何在其中寻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现代人类大规模地改造了地球上物的质地和秩序,所造成的后果,也是不可见的,如何规避其中的风险?我们不得而知。如德语现代诗人里尔克指出的:“在这个被人阐释的世界,我们的栖居不太可靠。”如此来看这一节,便令人思索良久。诗人写“一切不可见的”,从“临窗眺望者的衬衣/显露出来”,颇费心思。在几年前写的《祖母》中,也出现过类似妙句:“给那一切不可见的,注射一针共鸣剂。”张枣诗歌中常见类似表达,在汉语里不常见,他也许受到德语表达machtsichtbar(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的启发。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一切不可见的”包含哪些内容?古典式的超验,显然无效,但现代人之不可见者,也许更杳渺无望。“无”这个字,在古典汉语中,即是“眼睛不可见的事物”之义,诗人这里暗藏了“有无相生”“一阴一阳谓之道”的古典辩证法。
虽然“不可见”,却有临窗眺望一句。这既表明现代诗歌的努力,也是对古典诗歌的戏仿。因为临窗眺望,是古典诗文中非常优美的一个姿势。比如在“窗含西岭千秋雪”中,眺望与“千秋”之抽象相关,又落实到“雪”之具象上,由所思到所见,立象尽意,可谓精妙。顾随解读此句说:“诗人的心扉(heart’door)是打开的,诗人从大自然得到了高尚的情趣与伟大的力量。”而现代诗人的临窗眺望,已无“千秋雪”之参照,看到只是忧郁如“伞兵”降落,“伞兵”、“网球场”……——它们作为现代人造之事物,都无法提供“千秋雪”含有的超验的、超历史的参照,自然也缺乏“高尚的情趣与伟大的力量”,但现代诗又必须面对它们,就像现代人以它们构成之世界为日常必需一样。“裸降”,似乎有一个向上的、超验的意图,但也只是诗人设置的一个模仿性动作。
基于以上分析,再回头来看“一个异地的全部沉默与羁绊”一句,就有别样意味。表面看起来,“异地”乃羁旅感受。台北对诗人是“异地”;众多当代诗人流寓欧美,是“异地”;中国当代以来大规模的工业化和城市化,令几乎所有人都有“异地”感。诗中的“姑息者”和“你”亦身处“异地”。实际上,失去“千秋雪”式的超验、超历史的参照的现代生存处境,如张枣所言,其沉默和羁绊,乃是最难摆脱之“异地”,在无所不在的异地,“我们”的忧郁寻找任何便装,作任何努力,都无法获得生存的骄傲和自在。悖论正在于此:现代诗人必须把这样的普遍处境诗意化,在没有诗意的地方发明诗意。
四、梦境、洪水和答卷
“眺望”结束了,在第四五两节里,诗人的写作视角转回到室内。同时,诗人通过写女主人公的梦境,再次将诗歌的时空幅度展开至最大。女主人公继续在做梦,梦中有一场考试,也出现了洪水。这个设计非常好,首先,梦见学生时代的考试,是我们比较常见的梦境,堪称往事之“甜”;其次,“洪水”一方面可以视为梦境本身的隐喻,当然,洪水有时也可以作为两性关系的暗示。
但是,如果我们联系此诗的写作时间,就会发现,诗人借此隐秘而有力地指涉了更大的“现实”,第五节中的诗句明确地证明了这一点:“浊浪滔天,冲锋舟从枝头/摘下儿童,你差点尖叫起来。”1998年,中国长江流域发生了罕见的洪灾,诗人的家乡湖南长沙,是重灾区之一,整个城市都灌满洪水。按张枣精细而严苛的写作习惯,这首标注1999年完成的诗,也许在1998年就开始写作。当然,也有可能是1999年写作时回忆去年的洪灾。诗人在此用了一个特别的词——“摘下”,跟开篇所写的“橘子的气味”之间形成语义上的联想,也与后文即将出现的“思乡之甜”相关。女主人公梦中考试的题目是“甜”。联系第一节里“你一定要试一试”,我们就会知晓,诗人把梦里的考试转换为一个关于诗歌写作本身的隐喻。“你的刘海凝注眉前/橘子的气味弥漫着聪慧——”,凝注的刘海,藏了一个“枉凝眉”的典故,也形成了一个以“姑息者”展开的视点:“姑息者”在观察“你”的梦,进入“你”的梦。“聪慧”二字在此,颇有一点仙气,因为连接着第五节开头的顿悟。第五节里,出现了“元素的甜”“思乡的甜”,呼应着篇首的关键词“橘子”。接着写了两个“你”:细心者的“你”和纽约密楼顶健身房里的“你”。这些都紧扣此前出现的“异地”。同时作为细心者和身处异地者,这是现代诗人的基本生存特征。另外,从诗歌开头的“周游世界”开始,我们也发现诗人在诗句各处暗哨般布置了一个“异地”的“世界”:巴基斯坦、台北的网球场、纽约的健身房和故乡的洪水浊浪。它们有如尤利西斯漂泊途中的岛屿和险境,却被汉语“橘子”的气味缭绕。
最后一节,也许是这首诗里最为费解,也最为关键的一节:
答卷上你写道:我的手有时
待在我内裤里的妙处,
有时
我十指凌空,摆出兰花手,
相信我:我是靠偷偷修补天上的
竖琴
而活下来的……
诗人说,这是女主人公在答卷上写的内容。从该节最后一行看,显然是写“我”在“洪水”中如何活下来,这里包含了诗人对故乡灾难的关切和祈祷;但从中间几行的内容看,洪水在此似乎已转为隐喻义,超越了现实中的洪灾,喻指生存的危机(当然,故乡的洪水也是生存危机的一部分),全诗不是一直以“姑息者”的口吻展开么?
诗里写到“手”的几个细节非常微妙,联系上下文,第一二行写的是女主人公的睡姿,张枣有不少诗都尝试将两性的、情色的素材崇高化(比如《星辰般的时刻》《南京》等)。诗里写到“内裤”,当然会引起读者的情色联想;但更像是对文艺复兴时期乔尔乔内(Giorgione)的名画《熟睡的维纳斯》的一种戏仿(欧洲近现代画家对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戏仿,颇为常见),在许多人的解读中,乔尔乔内笔下的维纳斯也是在做梦。此外,从文艺复兴时期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到19世纪马奈(Edouard Manet)的《奥林匹亚》,都曾画过女主人公左手放在私处这一经典动作。显然,这是诗人将“姑息者”与“你”之间关系崇高化的一种方式。当然,我们还可以作进一步的互文联想:维纳斯(即希腊神话里的阿芙罗蒂忒)是从大海中诞生的,本诗则写到女主人公梦见洪水漫至腰际。
第三行写到手指,接着写到竖琴。张枣早年作品《何人斯》中曾写过,“手掌,因编织而温暖”。“十指凌空”和“兰花手”堪称这句诗的升级版。“空”,对应了此前“一切不可见的”;“兰花手”是中国舞蹈和戏曲中特有的基本手型。“竖琴”的出现,完成了本节的元诗设计:中国式的手指,在修补天上的竖琴。竖琴是源古希腊神话里诗歌的象征,西方关于俄尔甫斯和荷马的绘画里,他们常抱着竖琴。竖琴也常常是维纳斯被取悦的方式,比如戈雅就有以此为题材的名作《沉睡在爱与音乐中的维纳斯》,现代画家毕加索画作《躺在床上的巨大裸女》也以变形了的构图呈现这一经典场景。
接下来,得注意这一节里人称的变化,才能真正把这节甚至全诗读明白。在前面所有诗句中,只有“你”,没有出现过“我”(出现过一次“我们”),而到这节里,诗人将“你”转换为“我”。这是张枣诗歌里经常会有的一种人称游戏。比如,在1996年写的组诗《云》中,诗人这样写父子关系:“在你身上,我继续等着我。”这最后一节中,“我”与“你”可以理解为是合体的。前后出现的两个“我”,前一个是女性,是“维纳斯”;第四行中的“我”,则是第一节里的“姑息者”,是依靠修补天上的竖琴活下来“我”,是现代诗人的象征,因为,现代诗人的“竖琴”,才需要“修补”。两个“我”之间是什么关系?笔者以为,这里隐秘地借用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经典场景:阿波罗或其他男神弹琴取悦爱神阿芙罗蒂忒。综观之,这节诗写表面上是两个主题:爱欲与诗歌。实际上却是一个主题:诗歌如何把“小现实”“大现实”之杂,生存的危机与困境,“你”“我”之别,攒成对事物和谐的向往与对生存不完美的礼赞。如美国学者阿兰•布鲁姆(Alan Bloom)所说:“语言的微妙是爱欲的一部分。”换言之,语言战胜、优化现实,将爱欲崇高化的过程,乃是所有现代诗的秘密主题。
五、余论
经过上面的分析,我们把这首诗上下里外翻看了一遍。诗人处心积虑,机关重重,亦常常别有洞天,调动了全副武装,却往往能够做到举重若轻,踏雪无痕。在这首诗里,诗人张枣做了一个对诗歌写作者颇有启示的诗歌试验。把“大现实”的素材,放置在两性的、私密的“小现实”里。事实上,在当代诗人里,没有谁能像张枣那样,把两性之间的秘密写得如此玲珑精致,摄人心魄。
“历史个人化”常常被用来描述九十年代汉语诗歌的基本特征,事实上,张枣此诗的写作,也是一种历史个人化的诗学尝试。但张枣对于“个人化”始终心怀一种警惕,因为在“个人化”的言语形式里,天然地包含着苍白、琐碎、矫情和幽僻,它们无疑是诗歌天然的敌人。事实上,缺乏这种警惕,是九十年代以来许多当代汉语诗歌作品最大的弊病。
因此,秉持其一贯的诗学观念,在一字一句上,一分一毫上,张枣都努力地“化敌为友”,给“个人化”的内容披上各种崇高的“便装”。帕斯说,“诗歌创造是以对语言施加暴力为开端的。” 张枣的语言“暴力”,体现为他解除语言的日常意义和一般连接逻辑,然后使之焕然一新的独特方式。我们在这首诗里看到:“现实”层面的男女室内的独处、橘子的气味、失眠、电视中的巴基斯坦政变、台北夜景、太阳、咖喱、煎蛋、梦境、内裤、1998年特大洪灾、思乡等,从个体孤独到天下忧愁的“现实”,经由诗人精心的分解、编织和琢磨,变成了一首值得深究的、迷人的诗。
当然,最值得称道的,是诗人从汉语、德语、古希腊神话里汲取的素材和能量,将之变成诗歌精密性和多义性的才艺。笔者以为,这不但会对后来的写作者产生奇妙的启发,也将为汉语诗学空间打开前所未见的宽度和广度。事实上,进入21世纪十多年以来,这些影响已经在默默地发生。随着信息技术给全球化带来新的面貌,当下的汉语写作如何重新汲取、激活古今中外的文学和文化资源,包容新的经验和想象,越来越成为一个写作的元问题,张枣此诗,堪称一个值得玩味的微观诗学案例。
(作者单位: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本文发表于《新诗评论》2019年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