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思與言之途
“那是春天,樹林飛嚮它們的鳥”[1]——保羅•策蘭
海子(1964—1989),本名查海生,安徽安慶人,出身於傳統的農民家庭,1979年,衹有15歲的海子考入北大法律係,在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創作,1983年畢業後分到位於北京昌平的中國政法大學任教。1989年3月26日,赴山海關臥軌自殺,年僅25歲。他在遺書中寫到“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在生前不到七年的時間裏,海子以驚人的創造力,寫下了大量的詩歌、劇本和其它文字。在海子死後,在青年讀者和大學生中很快興起了“海子熱”。海子的詩還對衆多的年輕詩人産生了影響。海子成為“青春偶像”,成為一個“神話”。同時,“詩人之死”在詩歌界、文學界也成為一個話題。海子充滿激情和天才的詩,還有他那自我選擇的死,成為一個謎。
因為海子那些書寫麥地的詩篇,海子死後很快被人們稱為“麥地詩人”(還有人稱他為一個葉賽寧式的“最後的浪漫主義鄉村抒情詩人”)。的確,海子的詩中出現最多的就是麥子和麥地,麥子的光芒在他的語言中閃耀。海子,正如有人所說,正是通過麥地“找到了自身生命與大地的對應關係。”[2]
但如果我們的感受僅僅停留於此,我們還不能進入到海子詩歌的本質層面,也無法理解他在後來的詩中所體現的驚人進展和深化。
海子並不是一個表面意義上的鄉村詩意的描繪者。這首先是一個從生命的內部來承擔詩歌的詩人。這正如他自己所表白:“對我來說,四季循環不僅是一種外界景色,土地景色和故鄉景色。更主要是一種內心衝突、對話與和解”。[3]也可以說,使他走嚮詩歌並被詩歌緊緊抓住的,首先是他生命內部的那些最內在的痛苦和孤獨。在《眺望北方》一詩中,詩人在七月的大海邊展開對自身命運的眺望,詩中充滿了“我在岩石上鑿出窗戶/眺望光明的七星”這類奇異的想象,但使這首詩獲得深刻感人的生命力的,更在於這樣一個結尾:“我的七月縈繞着我,像那條愛我的孤單的蛇——它將在痛楚苦澀的海水裏度過一生”。
正是這個比喻,使一首眺望遠方、充滿奇思異想的詩沒有流於空泛,而是在驟然間具有了痛苦的深度。
此外,也許更重要的是,海子的詩還需要放在他那個時代即上個世紀80年代特有的精神和文化氛圍下來讀解。80年代是一個荒涼的、從漫漫長夜中醒來的時代,是一個富有詩的衝動和精神訴求的時代,是一個在文革的廢墟上重新為生存尋找根基的時代。海子的詩正是這樣一個時代的産物,他把它的痛苦和尋求,把它的精神衝動和詩歌狂熱都體現到一種令人驚異的程度。這就是詩歌界許多人都講過的一句話:80年代(的詩)到海子為止。
正是在這樣一個深切意識到自身貧乏的時代,裏爾剋、荷爾德林、海德格爾的詩與思找到了海子那一代人。正是在這樣一個時代,海子被“選中”,成為一個以詩為生命和全部信仰的詩人,一個不惜代價進入到存在的本質層面進行追問的詩人。因此他的詩,雖然從多方面來看,都出自他自幼所接受的“農耕文明”的養育,但卻和傳統的詩意有了質的區別。即使他的土地詩篇,也正如他自己所說“與危機的意識並存”,[4]它已由葉賽寧式的鄉村抒情轉嚮了現時代意義上的思與詩,它融合了生命的苦痛、對貧乏的意識和一種信仰衝動:
麥地
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美麗
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
被你灼傷
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
——《答復》
這就是海子的詩歌自白。不進入這個“痛苦質問的中心”,海子就無法把他的“麥子”變成中國的“嚮日葵”。


海子的詩學絶筆《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由王傢新具體約稿,《世界文學》1989年第2期刊發。1988年10月底,《世界文學》編輯劉長纓請王傢新為他們的“中國詩人與外國詩”欄目寫稿並代為組稿,王傢新首先約了西川和海子,西川寄來了《龐德點滴》,刊發在《世界文學》1989年第1期,海子也很快從昌平寄來了這篇文章(寫作時間是1988年11月16日),王傢新看到文中充滿了一些語言破裂的跡象,如“這個活着的,抖動的,心髒的,人形的,流血的,琴”,如“詩,和,開花,風吹過來,火嚮上升起,一樣”,等等,特意告訴劉長纓這不是語法錯誤,這是詩人有意這樣寫的,請一定照原文刊發。該文後來一字不動發表於《世界文學》(雙月刊)1989年第2期。在這之前,王傢新也告訴了海子這個消息,但他沒有再回信,很可能,那時他已將一切置之度外了(作者註)。
正因為如此,所以海子最終會在世界上的所有詩人中挑選了荷爾德林[5]。在他離世前不久寫下的詩學絶筆《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中,他這樣寫到:“荷爾德林創作的自由節奏頌歌體詩,有着無人企及的令人神往的光輝和美,雖然我讀到的衹是其中幾首,我就永遠愛上了荷爾德林的詩和荷爾德林”。
正因為荷爾德林這樣的先驅,海子“流着淚迎接朝霞”,進入了另一重境界。在他最後留下的那一批詩篇中,他不僅完全擺脫了對鄉村詩意的表面化的迷戀,也從在這之前的對“史詩”或“大詩”的狂熱中擺脫了出來,“熱愛風景的抒情詩人走進了宇宙的神殿。風景進入了大自然,自我進入了生命”(《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而且,姑且如是說,在死亡的召喚下,他愈來愈深入地進入到了他精神內部的那些艱難命題之中。這使他的詩帶上了一種中國詩歌中很少出現的令人顫慄的詩性力量。
的確,荷爾德林的存在對於海子是一個標志。他從他那裏不僅感到了“令人神往的光輝和美”,同時也深切感到了時代的貧乏和神的缺席,感到了自身文化傳統中致命的匱乏。他在《太陽》一詩中這樣痛切地說“漢族的鐵匠打出的鐵櫃中裝滿不能呼喊的語言”。他在《土地》一詩中還這樣寫到:“神祗從四方而來,往八方而去/經過這座村莊後杳無音信”。有的學者敏銳地揭示了其隱喻意義,說這個村莊“它的名字叫中國”,在這樣一個村莊裏:“‘神’早早被懸置起來,括進括號,雖然人們不時走到人的邊緣與神照面”;“漢語世界是一個‘天地人’的三維世界,在此,沒有神的容身之地。”[6]
這一切,構成了海子中後期詩歌的最主要的精神背景。這一切,加深了他的孤獨和絶望,但也加倍地激起了他燃燒自己,以詩來燃起生命的聖火的意志和决心。在對自身文化傳統進行追問的同時(“一隻空杯子內的父親啊/內心的鞭子將我們綁在一起抽打”,《八月之杯》),他曾全力以赴他心目中的“真正的史詩”,這就是他作於1985—1988年間的七部長詩《太陽•七部書》。在80年代那種特有的“意義重建”的時代精神氛圍下,這不僅是一次屬於他個人的對“偉大的詩歌”的壯烈衝刺,它體現了那個時代最令人驚異、最“瘋狂”的詩歌衝動。

“中國當代實驗詩選”(唐曉渡王傢新編選,1987),海子的一組詩及“詩人的話”也都是王傢新具體約稿和編選。這本詩集比較早,影響也更大。
對海子的這些長詩(它們其中有些並未完成),人們一直有着不同的評價。海子本人對它們的態度可能也比較矛盾,一方面他認為他能“留下來”的就是這部心血澆鑄的力作,另一方面,他也有某種失敗感或無力之感,他甚至想將其中的《太陽•斷頭篇》毀掉。高度評價《太陽•七部書》的,是駱一禾這位現代詩歌的義士。而一禾之所以如此,除了其他的原因外,也正在於他懷有與海子相呼應的宏偉壯烈的詩歌抱負。
這裏不擬對海子的長詩進行具體評價。我想說的是,《太陽•七部書》(包括海子闡述他這種詩歌抱負的《詩學:一份提綱》),不僅是海子,也是一個不復再現的詩歌時代留給我們的一份重要遺産。我們不可能繞開它們。雖然它們過於龐雜,有不少章節和句子也顯得過於空洞,它們卻是一次真正驚人的詩歌迸發;或者說,雖然在今天看來它們缺乏應有的藝術限度意識,它所顯示的詩歌抱負過於虛妄,它們讓詩歌承載了過多的思想、精神和文化的東西,但這就是那個時代。在那個時代,做出這樣追求的遠不止是海子一人,在他之前,有楊煉、江河的影響一時的現代史詩,在他同時代詩人中,有四川諸詩人的文化大詩,在他身邊的朋友中,有駱一禾的《世界的血》和西川的《遠遊》。的確,這是一個如歐陽江河所說的“除了偉大別無選擇”[7]的詩歌時代。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正是那個時代藉海子的手寫下了這部《太陽•七部書》。
但在我看來,真正讓海子不朽、並具備了“經典”意義的,是他“史詩之後”也即在他死前的那一年內寫出的一批抒情詩。而這有賴於他從在這之前的“燃燒”和“衝刺”狀態走出。作於1985——1988年6月1日的《太陽•詩劇》的開頭和結尾都是這樣一句詩:“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而“走到了人類的盡頭”的詩人“忍受着烈火/也忍受着灰燼”。正是在這種對“灰燼”的忍受中,海子日趨生命和詩歌的奧義。這使他不再從個人的雄心中講話,而是讓“思”走嚮他自己。[8]他也不再是那個在他以前的詩中頻頻出現的“王”了,而是一位忍受着他自己的淚水和孤寂的詩歌赤子,一位無限變小了的、最終被他的神所收留的孩子。
也可以說,正是在對“灰燼”的忍受中,海子晚期詩中的詩性最終達到了一種如海德格爾所說的“澄明”。

1988年夏海子第二次青海 西藏之行途中與藏族兒童留影(海子故居提供)

在海子逝世半年前,《詩刊》1988年9月號“新人集”欄目曾重點推出海子的《五月的麥地》《重建傢園》《幸福一日 緻秋天的花楸樹》。這是海子生前在“詩刊”惟一發表的三首詩,責編為王傢新。1988年夏天王傢新代表詩刊社先請駱一禾參加了當年的青春詩會,那年夏天海子去青藏,王傢新也給海子提前邀請過,請他參加第二年即1989年的青春詩會,當然,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作者註)
1988年暑期的一次遠遊——青藏之行,對海子最後的創作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他的一批最為個人化、最優異的詩篇都是在此期間以及他從這次遠遊中回到北京昌平後寫下的,如《日記》(1988年7月25日火車經德令哈)、《花兒為什麽這樣紅》(1988年11月20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1989年1月13日)、《最後一夜和第一日的獻詩》(1989年1月16日草稿,同月24日改)、(《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1989年2月2日)、《黎明•之二》(1989年2月22日)、《四姐妹》(1989年2月23日)、《春天,十個海子》(1989年3月14日)。除了這些詩篇,還要包括他的詩學絶筆《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1988年11月16日)。
正是這些詩篇使海子從他的灰燼中永生。這些不朽的詩篇,不僅是一個詩人的天賦,也是一個時代的“詩性”的最深刻感人、也最令人驚異的表達:
一夜之間,草原如此深厚,如此神秘,如此遙遠
我斷送了自己的一生
在北方悲傷的黃昏的原野。
這是《花兒為什麽這樣紅》的結尾。讀它時,真如海子自己的詩所說“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日記》)。一夜之間,草原和土地——那生存的根基、上蒼對我們每一個人的贈予,已變得是如此深厚、神秘,而且——如此遙遠!這裏,詩人表達的已不僅是他個人的最深切的絶望,它帶出了一個時代的哀音。
然而,用海德格爾的語言來表述,正是這種不在,使詩人聽從了“在”的至高無上的“吩咐”。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專門解讀過《最後一夜和第一日的獻詩》,這是海子最令人驚異的詩篇之一。它體現了一個經歷了至深悲傷與絶望的人、一個帶着他自己的全部精神突圍和創痛“走到人類的盡頭”的詩人對神明啓示的靜候。該詩的結尾是:“今夜 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使我徹夜難眠”。天堂高不可問,而這九十九座無言的雪山甚至高出了天堂。對此,我們衹能和詩人一起顫慄無言。
“最後一夜”與“第一日”,海子最後抵達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决定性的臨界點。一種靈魂的鄉愁把他帶到了這裏,然而,似乎還有另一種超出了個人的力量在把他往回拉。對此,我們來看那首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詩雖然並不屬於海子最優秀的詩作,但它對我們瞭解海子這樣的詩人必不可少。該詩一開始就表達了詩人“從明天起”改變自己生活的強烈意願,這樣的要回到熱氣騰騰的世俗生活的意願讓一般讀者深感溫暖、親切,但我想衹有很少的讀者纔會留意到詩的最後詩人以“我衹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的語氣所做出的最終的抉擇。的確,這樣一個結尾來得有些突然,但卻顯出了詩人的“底色”。縱然在這首詩中詩人有着強烈真實的對人間幸福的憧憬,但他對詩歌的聖徒般的追求,卻是很難與這一切共存的。也可以說,他肯定了世俗意義上的幸福,以他對生命和人性的全部體驗,他也充分理解了它對人們的意義,所以他要為之祝福。衹不過這種祝福,讀到最後我們也明白了,是他在前往“大海”的路上對人們的祝福。他最終還是“不可救藥”的。對這個“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祖國,或以夢為馬》)來說,他把祝願留給了世上的人們,而他知道他自己既不可能獲得這一切也不可能安心於這一切。因此他的目光再次朝嚮了大海。他最終要把自己獻給的,仍是那種遺世獨立的詩歌理想。
耐人尋味的還有詩中的一個短句:“幸福的閃電”。這個意象構成了這首詩隱秘的內核,甚至透出了海子整個詩歌世界的奧秘。一般人也許衹有一個世界,即世俗生活的世界,但“幸福的閃電”這一隱喻卻提示了還有着另一個世界。海子就生活在這兩個世界之間。裏爾剋有詩云“因為生活和偉大作品之間 /總存在着某種古老的敵意”(《輓歌:為一位女友而作》);葉芝也這樣寫到“是生活的完美還是工作的完美,一個藝術傢必須做出抉擇”(《選擇》)。海子一定熟知這些詩句。他最終選擇了“工作的完美”,選擇了自我犧牲,選擇了以全部生命來承擔一部“偉大作品”的命運。
中國歷代詩歌中,自屈原以來,“入世”與“出世”之間的矛盾也一直存在着。在蘇軾的《水調歌頭》中,詩人在中秋“大醉”之後,在壯志難酬、命運多艱的心境下把酒問天,一時間頓生“我欲乘風歸去”的出世之想;請註意,這裏用的是“歸去”而不是“離去”,這意味着在詩人看來他本來就是從另一世界來的!但是,“歸去”是不可能的,他註定要留在這個塵世中承受。在沉痛和無奈中,他唯一能做的,是留下“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這樣的祝願。
從海子的這首詩尤其是詩的最後部分,我們顯然也聽到了這種古老的回音,也隱含着生命的矛盾和兩難。不過,比起那些“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詩魂們,海子更多了些“獨自前往”的勇氣。他跨越了一個宿命般的臨界點,義無反顧地把一種靈魂的鄉愁和信仰衝動帶入了一個貧乏時代的詩與言中。他的詩,在“最後一夜”與“第一日”之間,在本土文化睏境與召喚着他的一切之間,帶上了一種精神突圍的意義。他的詩,構成了中國詩歌史上最罕見的一道景觀。
在海子逝世半年前,《詩刊》1988年9月號“新人集”欄目曾重點推出海子的《五月的麥地》《重建傢園》《幸福一日 緻秋天的花楸樹》。這是海子生前在“詩刊”惟一發表的三首詩,責編為王傢新。1988年夏天王傢新代表詩刊社先請駱一禾參加了當年的青春詩會,那年夏天海子去青藏,王傢新也給海子提前邀請過,請他參加第二年即1989年的青春詩會,當然,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作者註)
現在,我們再回到麥子與麥地。我們看到,在海子“史詩以後”的詩中,麥子與麥地依然多次出現,但它們已和“昨天”的麥子與麥地不可同日而語了,請看海子臨死前一個月零三天寫下的《四姐妹》:
荒涼的山崗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風衹嚮她們吹
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
空氣中的一顆麥子
高舉到我的頭頂上
我身在這荒蕪的山崗
懷念我空空的房間,落滿灰塵
…………
在“人類的盡頭”,海子衹剩下“空氣中的一顆麥子”了。這就是他的所有。他也不需要更多。這是他的“絶望的麥子”,但也超出了絶望。這就是“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日的糧食與灰燼”。這不僅是他對他愛過的四姐妹發出的唯一信號,也是他對他的神的唯一奉獻。
他寫的是他生活中的致命性的缺席,但我們讀來又分明感到一種精神的“在場”。他的全部痛苦和靈魂本身的顫慄,就化為這樣一顆空氣中的麥子。
海子的詩,豈止是詩!他帶來的是我們生命中和我們這種文化環境中最缺乏的東西。
令人尋思的還有“高舉”這樣一個動詞。是誰把“空氣中的一顆麥子”高舉到詩人頭上?是詩人自己,還是一隻看不見的手,甚或是“空氣中的一顆麥子”自身?
麥子,這喂養了一代代中國人的食物,最終成為某種聖物,成為貧苦人的宗教。麥子,在一陣藉助於荷爾德林和凡高的神性的風中升起,颳來,寫下了一個叫另一個叫做海子的詩人。
最後,我們來看海子生前最後留下的詩篇之一《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它寫於1989年2月2日。就在海子死前大半個月,我們還見過面,那大概是在3月上旬。見面時海子對我談到在這之前他回安慶老傢過春節期間的一個發現:黑暗不是從別處,是傍晚從麥地裏升起來的。但在當時,我並沒有怎麽留意於他這個“發現”,直到後來我讀到他這首詩,我纔如夢初醒般地理解了一切!現在,我們來讀這首詩: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豐收後荒涼的大地
黑夜從你內部上升
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裏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豐收之後荒涼的大地
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
留在地裏的人,埋得很深
草杈閃閃發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穀堆在黑暗的𠔌倉
𠔌倉中太黑暗,太寂靜,太豐收
也太荒涼,我在豐收中看到了閻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樣的鳥群
從黃昏飛入黑夜
黑夜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聲歌唱
大風颳過山岡
上面是無邊的天空
這首詩把海子短暫一生的創作推嚮了一個極緻!它寫出了一種洞徹生死的命運感。它那令人顫慄的力量,甚至讓我們無力承受。我知道了一個寫出如此詩篇的人必死無疑,因為他已徑直抵達到生與死的黑暗本原,因為他在豐收的𠔌倉中竟看見了“閻王的眼睛”,因為他已來到這樣的境界:黑夜即安慰,豐收即荒涼!因為,他竟可以用一種神示的語言歌唱——他已創造了一種可以讓他去死的死!
正是海子死前寫下的這些詩篇,讓我再次想起了他在《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中說的話:“熱愛風景的抒情詩人走進了宇宙的神殿。風景進入了大自然,自我進入了生命。沒有誰能像荷爾德林那樣把風景和元素完美地結合成大自然,並將自然和生命融入詩歌——轉瞬即逝的歌聲和一場大火,從此永生”。
選自王傢新詩論集《為鳳凰找尋棲所——現代詩歌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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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策蘭:《逆光》,《保羅•策蘭詩文選》(王傢新 芮 虎譯),第162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2]燎原:《孿生的麥地之子》,《不死的海子》(崔衛平編),第145頁,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年版。
[3]海子:《詩學:一份提綱》,《海子詩全編》(西川編),第889頁,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版。
[4]同上註。
[5]1988年10月下旬,本人應《世界文學》之邀,為其“中國詩人談外國詩”欄目組稿,我首先聯繫了西川和海子,海子不久即從昌平寄來《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寫作時間是1988年11月16日),該文原文發表於《世界文學》(雙月刊)1989年第2期。
[6]餘虹:《神•語•詩——讀海子及其他》,《不死的海子》(崔衛平編),第114—115頁,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年版。
[7]歐陽江河:詩選前言,《中國當代實驗詩選》(唐曉渡 王傢新編),第132頁,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8]這裏藉用了海德格爾的著名短句:“我們從未走嚮思。思走嚮我們。”見海德格爾《詩•語言•思》(彭富春譯),第16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版。
02
一個時代的詩歌見證和記憶
——紀念《詩歌報》(1984-1999)
說起《詩歌報》,我唯有感謝和懷念。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到現在,我已在詩歌路上走了三、四十年,說起和國內聯繫最多、也最“深刻”的詩歌報刊,首先就是《詩歌報》——它伴隨我們這一代人走過了一個令人難忘的詩歌年代。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民族的精神訴求和詩歌衝動被喚醒的年代,是一個伴隨着“陣陣春雷”的年代。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那是一個召喚我們、讓我們為之獻身的詩歌年代。《詩歌報》在那個年代應運而生,對推動中國詩歌尤其是“新詩潮”的興起和發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王傢新,在八十年代

王傢新,大三在北京圓明園
那時我在北京《詩刊》從事編輯工作(1985-1989)。憑心而論,八十年代前後是《詩刊》辦得最好、最有影響的一個時期。縱然如此,我自己更贊賞和認同《詩歌報》的青年性、探索性、民間性、開放性。比如說,海子的詩我送審過許多次,最後衹發出來二、三首,但是《詩歌報》就不一樣了。任何有才華的青年詩人很快就會被《詩歌報》發現和大力“推出”。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在《詩歌報》那裏感受到一種能夠激發我們的詩歌精神和詩歌氛圍的存在。衆所周知,八十年代最重要、最有影響的詩歌事件之一,就是《詩歌報》和《深圳青年報》於1986年10月聯合舉辦的“現代詩群體大展”(這次《詩歌月刊》劉康凱給我發來圖片,我發現我被編在該大展“跨省朦朧詩人”一欄)。該大展的發起者和編輯們,以巨大的勇氣推進了“第三代詩歌運動”,給詩壇帶來了新的蓬勃活力。在這之後,我也應邀參加了《詩歌報》1987年1月5日在北京舉辦的“青年詩人座談會”。這時的《詩歌報》,發行已高達十萬份了。

“以詩會友”,八十年代後期攝於北京。自左起,依次為王傢新 陳東東 西川 王建凱
讓我難忘的,還有《詩歌報》於1988年上半年舉辦的首屆探索詩大奬賽。我和魏志遠、陳超、錢葉用四人受邀擔任評委。評選當然是無記名嚴格評選,嚮以鮮獲特等奬,楊黎等獲一等奬,瀋天鴻、尚仲敏、柯平、南野、吉木狼格、貝嶺、廖亦武等人獲二等奬,較公正地體現了當時“探索詩”的發展狀況。6月初我還去黃山參加了頒奬活動,高山上雨霧濕冷,但各路好漢們一個個豪情萬丈。從安徽回來後,趁着那一陣餘熱,我還應約給《詩歌報》寫下了《從“探索”談起》一文。那是《詩歌報》的黃金時期。
當然,當一個轟轟烈烈的詩歌年代進入尾聲,《詩歌報》也見證了它更嚴峻的甚至“悲情”的時刻。1989年4月21日,《詩歌報》總第111期,即是駱一禾、老木、西川關於海子的訃告,訃告的最後一句是“願海子勇敢和聖潔的靈魂安息。”同期還刊有海子的《秋》《九月》等遺作。說實話,那還是我第一次讀到海子的《秋》一詩:“秋天深了,/神的傢中鷹在集合/……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1989年夏,王傢新在北京西單白廟鬍同傢中

1992年6月鹿特丹國際詩歌節詩人王傢新肖像

王傢新,1992年初到英國
這裏我還想起了:1992-1993年間我在倫敦,有一次我蹲在閣樓地板上整理從國內帶去的一些書、資料和文稿,就是這期已有些發黃的《詩歌報》上海子的詩竟又出現在了我的眼前:“秋天深了,王在寫詩/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在那一瞬我真是淚流滿面。我沒想到我把這一期《詩歌報》、或者說把海子也隨身帶到異國他鄉來了!
回到1989年,在刊發海子訃告和遺作的下一期,《詩歌報》總第112期(5月6日)還刊出了我的《詩歌——謹以此詩給海子》和《終麯或開端》兩首詩。很可能,這是那時最早公開發表的悼念海子的詩。這首詩今天看來過於直白,但在當時的那種精神狀態下,也衹能那樣寫了:“詩歌,我的地獄/我的貧睏,我的遠方的風聲/ 我從來沒有走近你 /我的城堡/我的從山上滾下的巨石”,而全詩的最後一節是:
詩歌,我的死亡
我的再生,我的不再存在的奇跡
你奪去一切,你高高在上
你俯下身來
給我致命的一擊吧
現在,我是世界上,最後一個
嚮你祈求的人
“八十年代到海子為止”,曾經不止一人這樣說。從某種意義上看,也的確如此。一個熊熊燃燒的詩的年代過去了。《詩歌報》見證了、參與了、也推動了這一切。
而在接下來多少有些令人沮喪的年月裏,《詩歌報》仍在伴隨着那些默默堅持的詩人和詩的讀者們,成為他們精神的傢園。1992年以後,中國社會全面走嚮市場化,商業文化和大衆文化興起。那是一個嚴肅文學退居“邊緣”並經歷巨大危機的年代。我那時旅居英國,但仍和《詩歌報》保持着聯繫。那時《詩歌報》已改成《詩歌報月刊》,約請我開一個“域外詩壇”欄目,並於1993年第2期和第7期相繼刊出我在倫敦寫的詩歌隨筆《岸》和《詩歌的邊緣化與邊緣化的詩歌》。在《岸》的開頭我引用了北島早年的詩“我是岸,我是燈火……”說實話,在那時對我來說,《詩歌報》 也正是一個遠行人的“岸”和“燈火”;在《詩歌的邊緣化與邊緣化的詩歌》中,我還引用了布羅茨基評價沃爾科特的話:“與衆所相信的相反,邊緣地區並非世界結束的地方——而正是世界闡明自己的地方。”我希望以此能給處於“邊緣”的中國詩人們帶去一些精神的激勵。

2016年7月,王傢新造訪茨維塔耶娃的童年故鄉塔魯薩奧卡河
而在《岸》中,我還談到在倫敦讀到英譯版茨維塔耶娃《約會》一詩的經歷:“我讀着這詩,我經受着讀詩多年還從未經歷過的戰慄,我甚至不敢往下看……”從它的開頭“我將遲到,為我們已約好的/相會,當我到達,我的頭髮將會變灰……”到它的最後“我賦予我的愛於你:它太高了。/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就在該文中,我附上了我對該詩全詩的中譯。我也沒想到,該詩在後來産生了那麽強烈的反響。多位年輕詩人,如唐不遇、曾蒙等人,都曾專門談到讀這首《約會》時的經歷:“當我在《詩歌報月刊》上讀到由王傢新翻譯的這首《約會》,我完全被震驚了。……如煉獄般激蕩靈魂……”(曾蒙《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青春》2016年第3期)我要感謝的,還有《詩歌報月刊》在1995年第1期、第2期上破例連載了我的長篇訪談《回答四十個問題》。這是我1993年在倫敦時對詩人陳東東書面提問的回答,涉及到許多重要詩歌問題,之前衹在陳東東主編的民刊《南方詩志》上刊出過。它在《詩歌報月刊》上公開發表後,且不說它産生的廣泛影響,我也感到我對我們這一代人的詩歌歷程有了一個“交待”了。

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在北京,(自左起)西川 唐曉渡 歐陽江河 王傢新 翟永明 王瑞蕓 臧棣(中國詩歌網)
這就是我與《詩歌報》的因緣。且不說在上面的發表和對其活動的參與,更深一些來看,它是一份和我們這一代人有着精神上的“血肉聯繫”的刊物。它和一代人的“詩歌青春”聯繫在一起,和我們的希望、眼淚和奮鬥聯繫在一起。我會永遠記住它給我們的支持和激勵。我也深深感謝它的那些主編和編輯們:嚴陣、蔣維揚、薑詩元、喬延鳳、祝鳳鳴等。當然,遠遠不止我一人懷有這樣的情感和記憶。《詩歌報》的時代已過去很多年了,新起了不少詩歌刊物,互聯網時代也有大量詩歌平臺,但仍有很多人珍藏着這份刊物,珍藏着他們對一個詩歌年代、或對自己青春的記憶。因為我自己無數次搬傢,很多東西都已失散,但是,衹要我想找當年《詩歌報》上的東西,在網上很快就會有詩人發來照片!還有一次,湖州詩人石人給我發來了他保存多年的我和瀋睿合譯的“默溫詩五首”的剪報照片,就出自1988年10月21日的《詩歌報》。我都忘了我在上面還發表過譯作。是的,那是我早年的翻譯,“仿佛事物的根裸露出來/在收穫的蒼白中/除了我自己我沒有影子”(默溫《在夜晚眺望東方》。是的,那正是一個與我們自己的過去“相遇”的時刻!
2019,10,17

2019年11月3日王傢新與西川等詩人在北京的一個詩歌活動上
03
火車站,小姐姐……
“沒有人可以伴哭,沒有人可在一起回憶”
——阿赫瑪托娃
1989年3月下旬,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最早把這一消息傳給我的是老木,當時他在文聯大樓的文藝報上班,我在他們樓下的詩刊社上班。老木一貫風風火火的,遇到這事更顯得火急火燎,他匆匆來到我的辦公室,劈頭蓋腦地告訴了我這一噩耗後,還沒有等我反應過來,他的人影已不見了——大概去籌備追悼會或其它什麽活動去了。

海子保存的通信錄(海子故居提供)
而我楞在那裏!怎麽會呢?不可能吧?就在大半個月前,海子還來過這裏,一如既往地和我在一起談詩,我們甚至還一起上樓去文聯出版公司買書。沒有任何徵兆,沒有任何跡象!唯一的跡象是他在同我的談話中,談到了他春節回老傢安慶期間的一個發現:黑暗不是從別處,是在傍晚從麥地裏升起來的!但在當時我並不怎麽在意他的這個“發現”,直到後來我在他的遺作《黑夜的獻詩》中讀到這樣的令我顫慄不已的詩句: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豐收後荒涼的大地
黑夜從你內部上升
也許正是在那一剎那,我纔如夢初醒般地理解了海子的死。我知道了一個寫出如此詩篇的人必死無疑,因為他已徑直抵達到生與死的黑暗本原,因為他竟敢用一種神示的語言歌唱,因為——他已創造了一種可以讓他去死的死!
然而,我卻不願輕易說出這一切。海子的壯烈的死,在我看來,也使一切的言說顯得蒼白。在此後的日子裏,我推卻了陳東東的約稿,他將在《傾嚮》第2期出一個紀念專輯;而在更早,不知怎的,我甚至沒有去參加海子的追悼會。我知道我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理解這不可理喻的一切。我在內心裏如此執拗,就是不願相信海子及後來駱一禾的死——正如我不敢相信那一年在北京所發生的一切一樣!
那是在4月初,海子死後還不到一周。我在傢裏悶着,但又坐立不安。我似乎也隱隱感到了一禾所說的雷霆(他在整理海子遺作期間寫下的詩:“今年的雷霆不會把我們放過”),但又不知這是一種什麽樣的雷聲。就在這種茫茫然中,我一再想到一個人,那就是詩人多多,想騎車去新街口附近他的傢去(那時北京的普通家庭中還很少有電話),想告訴他這一消息,想和他在一起談論,或者幹脆在一起沉默——在沉默中默默分擔這像雷霆和烏雲一樣籠罩着我們的一切!
是的,在那時我最想見到的就是多多。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相互間卻有一種難得的默契。他經常一個人到我傢來,一談就談到很晚(當時的《天涯》雜志準備出一個多多詩歌專輯,他還特意請我寫一篇關於他的文章,但這個專輯後來因故未出,我們的稿子也全被弄丟了)。可以說我熱愛多多,不僅喜愛他的詩,還贊賞他的人本身。說來話長,在那時的北京詩人圈子裏,雖然對多多的詩歌天才早有公論,然而對他的人,許多人卻敬而遠之——他的傲氣,他的暴烈和偏激,讓許多人都受不了。傳說有一次他和一個老朋友發火時,在人傢的陽臺上掂起一把自行車說扔就扔了下去!然而很怪,對他的這種脾性,我卻能理解。一次在一個聚會上,多多一來神就亮起了他的男高音歌喉,接着還念了一句曼德爾施塔姆的詩“黃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然後傲氣十足地說“瞧瞧人傢,這纔叫詩人!哪裏像咱們中國的這些土鱉!”可以說在那一刻,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多多!
當然,多多的生活中還有着另一面,那就是獨自面對命運的黑暗並與它痛苦搏鬥的一面。記得有一次在我傢,當他看到我的剛過五歲的叫他“多多叔叔”的兒子(順便說一句,多多特別喜歡孩子,在他臨出國前還不忘要我選一幅他的畫送給我的愛畫畫的兒子),頗動情地問我“傢新你知道嗎,我也曾有個女兒……”我當然知道,因為“多多”這個筆名就是他的早夭的小女兒的名字!但我一直沒有問及此事,怕觸及到他的隱痛和創傷,也不便問他為什麽這樣做(是為了紀念?還是為了讓死亡在他那裏活着?)我所知道的是,他一直在以內在的暴力抵禦着外在的暴力。可以說從一開始他就是一個頂着死亡和暴力寫作的詩人。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多多。他自己一直為死亡所糾纏,他的性格那樣暴烈,他在孤獨和痛苦中承受的又是那麽多,我怎能把這樣的消息傳遞給他?!
我就這樣壓下了去找多多的念頭。但是,我沒有騎車到多多那裏,他卻到我這裏來了!時間是4月初的一個深晚。那時我和我的傢人住在西單白廟鬍同的一個有着三重院落的大雜院裏。夜裏11點左右,我聽到屋外一個熟悉的叫我的聲音,開門一看,正是多多!他在院子裏那棵黑乎乎的大棗樹下放好自行車,然後像地下黨人似的緊張而神秘地走進屋來,還沒有坐下,就這樣問“傢新,我聽說海子自殺的事了!是不是因為我呵?”聲調裏有一種抑製不住的惶惑和不安,我心裏一震,嘴上一面趕緊說“不,不”,一面安頓他坐下,並趕緊找杯子沏茶。
我當然明白多多說的是什麽。他指的是頭年在我傢舉行的“幸存者”活動。“幸存者”是80年代後期由芒剋、唐曉渡等人發起的一個北京詩人的俱樂部,多多和我都是它的首批成員(雖然多多和我都對“幸存者”這個名字有異議),海子是後來纔加入進來的。那一次,輪到在我傢舉行活動,去了二三十人,屋子裏擠得滿滿的,根本沒有那麽多地方坐,人們衹好站着或靠着;屋子裏唯一的單身沙發,人們留給了多多,多多當仁不讓地在那裏坐了下來,並點起煙,一付大師的派頭。那麽,怎麽開始?像往常那樣“侃”詩?靜默了二三分鐘,也沒有人挑頭,“那就念詩吧”,有人提議。這一次,海子自告奮勇地打頭。他先念了一首,沒什麽反響,“我再念一首吧”,接着念了一首新寫的比較長的和草原有關的詩。這一首節奏更為緩慢,在我的印象中,衹能算是海子的中等水平的詩(我想我還是比較瞭解海子的詩的)。這之後,依然沒有什麽反響,氣氛有點尷尬。這時,多多說話了:“海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讓我們打磕睡呢?”就是這句話,使多多後來深深地內疚不安。但瞭解八十年代詩歌圈子的人知道,那時的人們就是這樣在一起談詩的,不像現在有那麽多的矜持和顧慮。多多這樣一說,氣氛有點活躍起來。在我的印象中,人們七嘴八舌地提了一些意見,但並沒有像後來所傳說的那樣把海子的詩“貶得一無是處”。人們也並不是有眼不識天才。如果當時海子念的是像《黑夜的獻詩》這樣的詩,我想說不定多多會一下子站起來擁抱住這位“兄弟”的!多多就是這樣一種性情。我瞭解他對詩的那種動物般的敏銳直覺,更知道他對詩的那種赤子般的熱愛(這裏僅舉一例:多多出國前一直在中國農民報編副刊,一次他很興奮地對我談到一個農村作者寄來的詩稿《我是田野的兒子》:“寫得好哇,就跟我寫的一樣!他媽的,我也是田野的兒子呵!”)海子可能在當時受到刺激,但我想他並不會因此而對多多和其他詩人有什麽看法,或改變他一直對多多所抱的崇敬之情。後來有人把這件事和海子的自殺聯繫起來,我更是不能同意。那晚人散後,因太晚不能趕回昌平,海子就住在我傢。一同留下的還有另一個朋友,他們一人睡在長沙發上,一人睡在摺叠床上。我記得在睡前我們又談了一會兒,海子是有點怏怏不樂,但我想他是在想他自己的詩。他並沒有說任何人的不好。他不是那種人。在這方面,他永遠單純得像一個孩子。
話再回到4月初那天晚上。多多在屋子裏坐下後,我關了大燈,開了書桌上的臺燈。我的妻子和孩子已在裏屋睡了,衹有我們倆在外屋低聲聊着。夜色的深邃和寧靜並不能使人平靜。我們都被海子的死深深地震撼了,“傢新,今年一定有大事發生,你等着吧,一定有大事發生!”多多在談這一切的時候,就像大地震前的小動物一樣躁動不安(後來發生的一切纔使我理解了他那驚人的預感)。一會兒,話題又回到海子的死上。這一次,多多不解地、若有所思地問我:“傢新,你說怪不怪,這兩天我翻海子的詩,他寫過死亡,寫到過火車站、小姐姐,哎,我也寫過這些呀!我這樣寫過:小姐姐嚮火車站走來……”而我抑製着內心的顫慄聽着。後來我曾想從海子和多多的詩中找到有關的詩篇,但又作罷,還有必要去找嗎?死亡一直就在那裏!在童年的鐵銹斑斑的火車站上,在“小姐姐”那貧睏而清澈的眼睛裏,更在我們自身生命中那不可理喻的衝動裏……是到了讓死亡來造就一位詩人的時候了。想到這裏,尤其是想到近年來我自己也曾經歷的那種幾乎要“越界”的精神危機和衝動,我這樣對多多說:“海子是替我們去死的”!
一時間多多無語,我亦無語,在十多年前的那個愈來愈深重的夜裏。
二個月後,多多去了英國。當我聞知這個消息後,我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四、五個月後,西川在到我傢的路上、在西單路口碰到一個人,他對那個人說他夢到了海子和一禾,他們一起要他到他們那裏去。待他到我傢後,我大吃一驚:數月不見,西川一下子變蒼老了,配上那付他穿了多年的浮士德式的破舊的藍色長工作衫,像是剛從地獄裏出來似的!
三年後,當我在倫敦的烏雲翻滾的天空下再次見到多多時,我更是不敢相信:多多的頭髮幾乎全白了。
而在這之後的第二年春天,也即90年代的第一個春天,仿佛是從寒鼕裏剛剛出來,當我經過北京西北郊一片荒廢的園林,當我看到一群燕子飛來,在潮潤的草地上盤旋並歡快地鳴叫時(是在那裏尋找蠕動的小蟲子吧),我不由自主的站住了。這就是夢幻般的春天嗎?是的,然而生命的復蘇卻使一種巨大的荒涼感重又涌上了我的喉嚨——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們曾經歷的苦難青春,想起那曾籠罩住我們不放的死亡,想到我們生命中的暴力和荒涼……我想起這一切,流下了眼淚。於是回來後我寫下了一首詩:
車站,這廢棄的
被出讓給空曠的,仍留着一縷
火車遠去的氣息
車輪移動,鐵軌漸漸生銹
但是死亡曾在這兒碰撞
生命太渴望了,以至於一列車廂
與另一列之間
在呼喊一場劇烈的槍戰
這就如同一個時代,動詞們
相繼開走,它卸下的名詞
一堆堆生銹,而形容詞
是在鐵軌間瘋長的野草……
就這樣,我寫下了我的哀悼和紀念。現在,當我回想這一切時,已是2001年7月14日。昨夜徹夜的狂歡似乎仍未平息,連我也受到感染。我衷心為這個國傢祝福,更為廣場上那些因申奧成功而狂歡的青年祝福——是的,七年後的中國將屬於他們,七年後的他們正是登上所謂“歷史舞臺”並大展身手的時候,他們甚至還不知道“苦難”這個詞,為什麽不狂歡呢。但同時,就在我這樣想時,我更深切地感到了一種寂寞。的確,一切全變了,這已是一個和十多年前甚至三四年前都不大一樣的時代。然而苦難並沒有變為一種記憶,因為沒有人記憶。於是,恰恰就在電視中傳來的舉國狂歡中,我感到一切正離我遠去。我再次想起了海子——死亡已使舞者和那最後的舞蹈化為一體,使他永遠定格在永恆的25歲;想起了多多——他現在仍喬居在歐洲的某一個國傢,帶着一頭白發,眺望那已看不見的黑暗田野;想起了新街口馬相鬍同、前門西河沿街、西單白廟鬍同這些我曾居住過的、現在恐怕已逐一從新版北京市區地圖上消失的地名。是的,一切已不存在或將不存在,一切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化為一支輓歌。唯有不滅的記憶仍留在心中,唯有那不滅的記憶仍在尋找着流離失所的人們。想到這裏,我再一次找出多多的近作《四合院》,它寫得是多麽好呵。我讀着它,驚嘆於詩人語言天才的再度迸發,同時,又禁不住淚流滿面——為一位遊子的傢國之思,為那“撞開過幾代傢門的橡實”,為那些在神話的庇護下“頂着杏花互編發辮”的姐妹,也為那一陣為我們所熟悉的“扣錯衣襟的冷”……是的,無盡的文化鄉愁、多少年的愛與恨、一種刻骨的生命之憶,這一切,找到了一個名叫多多的詩人:
把晚年的父親輕輕抱上膝頭
朝嚮先人朝晨洗面的方向
鬍同裏磨刀人的吆喝聲傳來
張望,又一次提高了圍墻……
除了久久凝望這些令人顫慄的詩句並夢囈般地重複它外,我還能說什麽呢。是的,在這裏,在這個寂靜的遠離市區的燕山腳下的鄉村院子裏,當我遙想多年前的那個一去不復返的時代,當我懷念着那些光輝的生者和死者,我衹能這樣喃喃自語地重複說:張望,又一次提高了圍墻!
2001年7月,北京昌平上苑
(發表於《天涯》2001年第6期)
王傢新詩八首
詩歌
——謹以此詩給海子
詩歌,我的地獄
我的貧睏,我的遠方的風聲
我從來沒有走近你
我的城堡
我的從山上滾下的巨石
詩歌,我的世仇
我的幻影
我恨你,我投身於你
但我離你愈來愈遠
我的語言像車輪一樣打滑
我自己
加速地變形
詩歌,我的廢墟
我的明鏡
我的鼕日上空凜冽的大氣
我寫出了一首首痛苦的詩
但我仍無法企及你
我的歡樂
我的消逝的黃金
詩歌,我的死亡
我的再生,我的不再存在的奇跡
你奪去一切,你高高在上
你俯下身來
給我致命的一擊吧
現在,我是世界上,最後一個
嚮你祈求的人
1989年3月末,北京
(該詩首次刊發於1989年5月6日《詩歌報》)
轉變
季節在一夜間
徹底轉變
你還沒有來得及準備
風已撲面而來
風已冷得使人邁不出院子
你回轉身來,天空
在風的鼓蕩下
出奇地發藍
你一下子就老了
衰竭,面目全非
在落葉的打旋中步履艱難
僅僅一個狂風之夜
身體裏的木桶已是那樣的空
一走動
就晃蕩出聲音
而風仍不息地從季節裏穿過
風鼓蕩着白雲
風使天空更高、更遠
風一刻不停地運送着什麽
風在瓦縫裏,在聽不見的任何地方
吹着,是那樣急迫
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落葉紛飛
風中樹的聲音
從遠方濺起的人聲、車輛聲
都朝着一個方向
如此逼人
風已徹底吹進你的骨頭縫裏
僅僅一個晚上
一切全變了
這不禁使你暗自驚心
把自己穩住,是到了在風中堅持
或徹底放棄的時候了
1990年秋,北京
憶陳超
那是哪一年?在暮春,或是初秋?
我衹知道是在成都。
我們下了飛機,在賓館入住後,一起出來找吃的。
天府之國,滿街都是麻辣燙、擔擔面、
鴛鴦火鍋、醪糟小湯圓……
一片誘人的熱氣和喧鬧聲。
但是你的聲音有點沙啞。
你告訴我你衹想吃一碗山西刀削面。
你的聲音沙啞,仿佛你已很纍,
仿佛從那聲音裏我可以聽出從你家乡太原一帶
颳來的風沙……
我們走過一條街巷,又拐入另一條。
我們走進最後一傢小店,問問,又出來。
我的嘴上已有些乾燥。
娘啊娘啊你從小喂的那種好吃的刀削面。
娘啊娘啊孩兒的小嘴仍等待着。
薄暮中,冷風吹進我們的衣衫。
我們默默地找,執着地找,失落地找,
帶着胃裏的一陣抽搐,
帶着記憶中那一聲最香甜的噗啾聲……
我們就這樣走過一條條街巷,
衹是我的記憶如今已不再能幫我。
我記不清那一晚我們到底吃的什麽,或吃了沒有。
我衹是看到你和我仍在那裏走着——
有時並排,有時一前一後,
仿佛兩個餓鬼
在摸黑找回鄉的路。
2014,11,5
翻出一張舊照片
那是1979年,
文革結束後第三年,作為一個
年輕詩人,你來到圓明園
殘存的廊柱和石頭間,
姿勢悲壯,像是在受難……
(對不起,這樣的“遺照”
讓我現在真難為情。)
多少年過去了,
在北京,我很少遊圓明園,
它早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廢墟,
我也終於像個從頑石中
掙脫出來的人;不過
有時我仍想到那裏走一走,
尤其是在霜雪天;
那裏安靜,有鼕日的光,
有燃燒過的被大雪撫慰的石頭,
有剛勁、赤裸的樹林
和喳喳叫的喜鵲,
有冰封的池塘和倒扣的遊船,
我在那裏走着,靜靜地想着
我這一生的荒廢,
我在那裏走着,已不需要
任何人同行。
2016,12
七月四日夜
我所擔心的失眠,今夜又是。
電扇在地板上嗡嗡轉着,側身
似聽到遠處隱隱的雷聲;起身
因為想到一首詩的題目“憂鬱作”,
因為我又恍惚看到雨水中
那流淚的臉龐,無聲的竊笑,還有
那一個接一個告別我們
從樓上跳下去的人。起身
雷聲便隆隆滾動,閃電照進
這雜貨鋪似的房間。雷聲,
一個威嚴的火球在雲層中奔走,
雷聲,你要宣告什麽?
你一次次駛過這沉睡的、死一般的世界,
你要帶來什麽?多年前我們都曾相信
有一個“歷史的審判”,而歷史
過去了,一個又一個十年
過去了,但是審判並沒有到來,
它被推遲,被取消,直到今夜
我又聽到了我青春時代的雷聲——
雷聲,你劈打下來吧,哪怕
是在地上痛苦地打滾!
但是什麽也沒有,衹有幾道
褪色的閃電,衹有一個坐望天明的人,
雷聲,你要說什麽?你就這樣
和我們告別嗎?天庭的滾動聲消失了,
黑夜的兒女消失了,
接着衹是幾聲雨,在窗外樹葉間
沙沙作響後便消失的雨……
2017,7,4
在你的房間裏
在你的房間裏,無論你的墻上挂的
是一匹馬,還是大師們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聖彼得堡的速描,
都會成為你的自畫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無論你看到的
是什麽樹,也無論你遇到的
是什麽人,你都是他們中的一個……
你已沒有什麽理由驕傲。
2018,1,18
新年第一首,想起波羅的海,想起一禾
新年第一首
波羅的海的鼕天
在我的耳廓上颳着的
已是萬年前的冰風
我們一定要從容地
對必死者說到死
我們一定要從容地
對光榮者說到光榮
2019,1,1,南京
結尾部分見詩人駱一禾(1961-1989)的《先鋒》一詩:“我們一定要安祥地/對心愛的談起愛/我們一定要從容地/嚮光榮者說到光榮。”
在洞頭
——給王子瓜,一位年輕詩友
當一具失蹤多年的屍體從一個中學的
操場下、從一堆亂石下挖出來,
暴露在氧化的空氣中,
我們在一個臨海的山坡上談詩。
我們談着兩代人的區別和聯繫,
談着張棗和他的“萬古愁”(現在它聽起來
怎麽有點像順口溜?)
談着那過去的被埋葬的許多年……
這是在中國東海,一個叫洞頭的半島上,
大海一次次衝刷着花岡岩石,
在我們言詞的罅隙間轟鳴。
我們談着詩,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
我們談着詩,而礁石上的釣者
把他的魚鈎朝更遠處拋去。
我們談着未來和我們呼吸的空氣,漸漸地
那壓在一具屍骨上的巨石
也壓在了我們心上。
談着談着,我竟想起了張棗的一句話:
“既然生活失敗了,詩歌為什麽要成功呢?”
我們都不說話了。我們能聽到的
唯有大海的衝刷聲。
我們流淚,聽着大海的衝刷聲。
2019,6,28,浙江溫嶺洞頭

王傢新,2003年重返少年時代課堂
費德裏柯·加西亞·洛爾迦詩四首
王傢新 譯

2015年6月譯者王傢新訪問洛爾迦出生的故居,夾在前後房中間的這個帶水井的、滿院蒼翠的院子,是詩人從小和弟妹們一起玩耍的天堂
弓箭手
黑暗的弓箭手
逼近塞維利亞。
瓜達爾基維爾河遙遙在望。
寬寬的灰帽子,
長長的黑鬥篷。
啊呀,瓜達爾基維爾河!
他們從遙遠的
悲苦的山川而來。
瓜達爾基維爾河遙遙在望。
而他們步入了迷宮。
愛,水晶和石岩。
啊呀,瓜達爾基維爾河!
科爾多巴鄰區
(夜麯主題)
在房間裏他們有一個
星辰避難所。
黑夜崩潰,就在
一個死去女孩的身上,
她的頭髮裏藏有
一朵紅玫瑰。
六衹夜鶯在鐵欄中
為她哭泣。
人們一直在嘆息
伴着裂開的吉他。
死於黎明
夜有四個月亮
而衹有一棵樹,
一道影子
和一隻孤鳥。
我透過我的身體
追尋你的唇痕。
噴泉吻着風
而無需觸着它。
我忍受着你給出的不
在我的手掌裏。
像一個蠟檸檬
幾乎是白色的。
夜有四個月亮
而衹有一棵樹。
我的愛紡着
繞着這一根軸。
黑鴿子之歌
透過月桂樹的枝葉
我看見兩衹黑鴿子。
一個是太陽,
另一個是月亮。
小小的鄰居,我問它們,
我的墳墓在哪裏?
在我的尾巴上,太陽說。
在我的喉嚨裏,月亮說。
而我這個把大地栓在
腰帶上的漫遊人
看見兩衹大理石鷹
和一個赤裸的女孩。
一隻鷹是另一隻鷹,
但她什麽都不是。
小小的鷹,我問它們,
哪裏是我的墳墓?
在我的尾巴上,太陽說。
在我的喉嚨裏,月亮說。
透過月桂樹的枝葉
我看見兩衹赤裸的鴿子。
一隻曾是另一隻,
兩個什麽都不是。
(譯者附言:海子堂妹說,“海子長詩《河流》引用了洛爾迦的詩句‘夢想你是一條河,而且睡得像一條河’,我想海子一定也喜歡你譯的洛爾迦”。所以也應約選出幾首放在這裏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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