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或诗学之本地抽象
——胡亮近作片论
任何艺术形式的诗性建构都离不开想象。想象是人类的一种特殊能力,对于诗人来说,它几乎就是一种天赋所在。想象也是一种精神自由,是精神支配事物可能性的权力。但是作为形而上学的想象,有别于精神自由的想象。于诗而言,更多指的是后者。浪漫主义诗人把这一权力发挥推至顶点,而任何一种权力的极致发挥,无疑都会导致自由的丧失。斯蒂文斯说:“想象是人类最伟大的力量之一。浪漫主义贬低了它。”“浪漫没有能利用好那种自由。浪漫之于想象就是伤感之于情感。浪漫是想象的失败,恰如伤感是情感的失败。”诗人是语言国度的国王,其想象的约束来自语言的规约。
当代诗人对于想象的认识,纵使各不相同,也普遍感知了想象的翅膀遭遇风阻,而一种大体平衡的飞翔保证了语言的克制。以经验、认识或观念作为材料的诗,在形式直观上,似乎更依赖想象,而不是倾听或观看,而后者更多自觉抑制想象,将想象转化为一种向内凝视的力量,或者说一种类似旋挖机的力量。比如于坚的《零档案》,拒绝隐喻而整体性地形成一个隐喻,其想象作用于词语的排列,形成对现实的某种形式的戏拟。
胡亮作为批评家,对各种风格的写作了然于胸,《窥豹录》展示了他的整体性的批评视野。作为诗人,他不是对当下写作表示某种不满而付诸行动,而是很早就有了诗歌写作的个人史。《芳邻》等诗只是最新的接续,经过多年诗学积累和语言沉淀,有了更加成熟的语言面貌。胡亮作为批评家,似乎从来没有挑食或特殊的重口味,而显示了一种兼具南北的口味的宽容,但是他的诗显然清晰地暴露了他的美学趣味。
《芳邻》等诗所示,更多是一种精神的诗性建构。比及倾听和观看,想象发挥了更为直接的作用。比如《弹奏》,日常只是作为起兴,对于“弹奏”一词的想象,才是这首诗真正的语言行动。“弹奏”之“弹”,如同“写作”之“写”,“写”之动作纳入写作对象,显然有着元诗意识在场,诗的主体性意志被消解,而转换成相对客观的视角。其奇妙之处在于,“松针相互弹奏/根本分不清键盘和手指”涌现于语言之途,并非预设的,而是涌现的,它显示的内容和形式的浑然一体,犹如曼德尔施塔姆之灯芯和灯罩、张枣的舞蹈和舞者。借助于想象,“真理般的枯枝”这一命名,看似有着某种语言的意外,其实属于情理之中。枯枝的超越性和非装饰性,有着与真理某些内在特征的相似性。此诗看似从日常动身,实际上是一首关乎诗学本体讨论的诗——任何一首诗的语言行动都致力于维护诗性正义和真理。而诗人为诗设立了潜在的对话者,想象于此,几乎为真实提供了线索,如同一只鸟在空无中飞翔的轨迹。
一个批评家的诗歌写作中频繁出现元诗意识的吉光片羽,或许比一个单纯的诗人之元诗写作更自然,因为对于批评家来说,诗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对象”。但是胡亮显然跳出了惯常的“以诗论诗”的老套,他的写作更多是将适宜于某个具体情境的“诗学要点”展开“本地抽象”和“就事论事”。比如《小树林》之中的“当代性”之辨,“两棵蓝花楹,/一棵黄葛兰,几棵香樟,/以及若干丛斑竹,哪里还具有什么/‘当代性’?绿意勾兑了秋意,/秋意勾兑了古意。就在这条葱茏之路,/我们会碰上张船山,过一会儿,/还会碰上苏子瞻。”一种超越于现实层面的精神言说,使这一片小树林跃身于共时性的存在之中,且在诗人看来,“当代性”正如小树林中的事物,不断在生长,是古老的,也是簇新的,是变化的而非恒定的,是具体的而非概念的,它当然也符合“诗是在具体语境生成而非预设”之诗学要义。
《芳邻》一组多以自然为镜,映照“我”之存在之荒谬或麻木,而不是遵循象征主义,把古老自然作为一座语言形象工具库。当诗人在十六年后才发现阳台上一棵女贞,结满了小红果,他的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女贞之自性——自在和自得,正是终日忙碌者之所缺失。仿佛女贞对诗人隐瞒了“珍珠”,实则是诗人要将人之蝇营狗苟、不能正视或重视自性所在之顽固进一步裸呈。“此后/若干年,他还将隐瞒什么?/一串串星球?”——与其说是对女贞的诘问,不如说是自我的反躬自省。《徒劳》同样呈现了某种内省精神,尽管决意将“散步”作为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但是仍然不能在“草鱼跃出渠河”之时,耐心等待“圆形波纹恢复成条形波纹”,所以诗人感叹“渠河,小树林,童年的豆荚”,是多么大的恩赐,就是多么大的徒劳。这显然是一个悖论,而这个悖论所示,正是一种寻找自性和热爱生活的浓烈情感。《放弃》和《低估》显示了诗人道法自然的世界观,无此不能有对“黑松和狐狸在被辜负的刹那就精通了放弃”有所“看见”,同时也难以从声响中“听见”流水“收笔于有和无之间”的精妙。语言的观看和倾听,伴随着诗学本体之思,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胡亮作为一位“歇工”多年的诗人,出手不凡,长期的批评训练使他的诗歌美学得以吸收大量营养,也使得他在语言技艺上有着熟练的表现,以致能够在这些精短的形制里腾挪自如。他的写作是整体性的,重于精神的诗性建构,同时寄望在自然的对应中分拣出通向真实的语言路径,因此对于想象的倚重,变得格外要紧。这些瞬时爆发如同吉光的短诗,印证了他的想象力的不凡,几乎看上去在某个灵感降临的瞬间,就完成了诗性结构的建立,其语言也因为投身自然而返观——“以物观我”,既实现了自我客观化,也彰显了对话诗学隐含的约束力量。
2020年11月25日,长沙